我语重心长地说:“闹也该有个限度。你还是新人,过多的这方面的新闻,会让观众在心里给你定下一个和你塑造的荧幕形象极其不符合的形象。打关系,悄悄来,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靠的是裙带关系?”

“我不是。”他争辩,有些愤怒。

我轻声说:“我知道你不是。但我一个人知道没用的。”

他把头低了下去,“我会注意的。”

我点点头,话说到这里就足够了。他那么聪明,一点就通,我教育他,从来只挑重点说,他自己可以领悟透彻。

我转身离开。泰然叫住我,问:“我和张曼君以前认识?”

“什么?”我吃一惊,“什么时候?”

“我还很小,我爸还没去世的时候。”他忽然对我挤挤眼睛,“知道吗?她常常在晴朗的下午来我们家喝茶,穿着洁白的校服,管我爸叫泰老师,还给我糖。这一情况一直持续到我妈再度怀孕。”

“等等!”我一屁股坐下来,“这不是你乱编的八卦?”

“拜托!这又不是秘密。我爸去世后她穿了一年素色衣服。”

“我的真主。”我喃喃。

“说起来,我觉得我妈一直是知道的。虽然我爸没有背叛她,但她还是坚持用再生一胎来表示她捍卫家庭的决心。”

“所以张小姐把这段不了情寄托在你身上?”我拿眼斜睨他。

泰然做个白眼,“我拿我家的丑事都没办法说服你。”

我反驳:“你又不可能告诉记者说这段家事。”

这部戏拍的时间很长。拍古装戏向来是很花时间的,更何况还要天南地北地跑。泰然在其中有个大的空挡,回去了趟,把广告拍了。

广告就是我精心选的那个,是个手机广告。男主角接到女主角的求救电话,克服万难,终于从坏人手中把她救了回来。这其中他要经历飙车、枪战,过火场,一个人打倒十个大汉,甚至还要拉根绳子从二十层高的楼上跳下来。

天知道区区一个手机广告怎么需要那么多元素,可出来的效果太好了。每个镜头都是一闪而过的,却都抓住了精髓,观众一眼就看得出在表现什么。

泰然在里面俊美且冷酷,黑色大风衣,黑色的墨镜,像个骇客。我当初督促他学好空手道,最近也是派上用场了。张曼君就特别满意他的武打,在这部广告里,他的动作也是行云流水干脆利落,非常美。

这回他听了我的话,乖乖的,一点事都没有闹,最多不过对着女化装师笑笑。

前一部片子的宣传已经进入倒记时,张曼君的人马则踏着歌行到了银川。寒冬腊月的风沙天啊,一天下来,全剧组的所有人和畜生都是一身的沙尘,后来又下雪了,冻病了几个工作人员。

张曼君铁碗政策,说不休息就不休息,按照时间表,该天不亮起床的,就是天不亮起床。反正她身先士卒,以身作则,号令全剧组,莫敢不从。

幸好她不是在学校教书。学生是最怕碰到这样的任课老师的,不可以迟到,要点名,期末差两分不及格,就是死也不让你过。

可是摄影支架是铁打的,她不是。她终于倒了下来。

医生看过,说没大问题,是累着了。副导演就代替她下了令,全剧组休息两天。大家一听,乐了,一哄而散,反而把导演给忘在脑后。

傍晚的时候我去看她。她一个人在房间里躺着,裹在厚厚的被子里,只露出头,头发云一般簇拥着那张烧得通红的脸。

这样看她,她美丽又憔悴,弱不禁风。平日里那耀眼的高姿态不见了,现在的她不过是个孤独的女人。

我轻轻放下水果,转过身要走。她恰好醒了来,叫住了我,“木小姐是吧?”

我说:“我是来看看你的,你继续休息吧。”

“别走。”她拉开点被子,说,“陪我坐一会儿,我正想找人聊聊。”

我在她床边坐了下来。近看她,年纪也不小了,一直没结婚,不知道是没找到,还是一直在等谁?

她问:“其他人呢?”

我说:“都在吃饭吧,天冷,谁都不想出来走动。”

她笑笑:“可是你来看我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这是应该的。他们很快也会来的,你是导演,生病了,应当来看你的。”

她满不在乎,冷笑,说:“是,难得的嘘寒问暖的好机会。现在不珍惜,等到我临死了,只有靠遗嘱才能吸引几个人在我床前哭。”

我不由很尴尬。我知道她不是说我,但我还是因她的语气而局促。

她大概察觉了,立刻说:“你是不同的。”

我笑:“张导,我知道。”

“叫我小姐。”她说,“我是个老小姐,你这么年轻,别笑话我。”

“怎么会,张小姐?”我说,“我是根没人要的黄花菜。你不同,三十多不算老,追求你的人一大把。”

她露出非常飘渺的笑容来,“追求的人多不算什么,那都是虚荣的东西。像记者追新闻,有价值的都追;等没价值了,随手都把你丢一边。你也是在这行干的,也是清楚的。”

“是。”我说,“再清楚不过。”

“所以啊。能找个真心爱你的人,才是最荣耀的事。我的心理医生说,希望忙碌的人,内心多少是寂寞空虚的。我想我的精神生活,也就差个爱情了。”

“总有爱的人的。”

“我爱他,他也爱我?若都这么容易,天下哪里来的怨情?”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我说。

她微笑,“就是这么一回事。”

可怜的人,可怜的女人。我们的要求其实都是很卑微的,偏偏越卑微,越难实现。

这时泰然走了进来。张曼君看到他,两眼忽然放光,喊他:“修远,你来看我了?”

他动容,走过来抓住张曼君的手,轻柔地说:“你要好好养病。”

张曼君柔情似水般微笑,说:“这都是想你呢。我自己都惊讶,我居然爱你这么多年。天天都思念你,看到你儿子,看他那么像你,更加思念你。你知不知道?”

泰然看我一眼,对她说:“当然都知道。”

“那你可知道,我从来都没有瞧不起你,我从来不觉得你落魄、没有才华?”

泰然的手抖了抖,说:“我……也知道。”

张曼君像似松了口气。我却没来的一阵不好的感觉,只有一种人会平白地回忆往事,追溯过去。

张曼君说:“可惜当初我不过是个电影学院的学生,看你那样,帮不了你。你对妻子忠诚,不肯多见我一面。我在你家楼下等你一整夜,你始终没有下来,只在窗户里看我一眼。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你,记得你穿白色衬衫……”

泰然又看我一眼,对她说:“那一切都过去了,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你好好休息吧,睡醒了,什么都会好的。”

张曼君听话地闭上眼睛,又沉沉睡了去。过了一会儿,她的助理端着药进来,我们退了出去。

有人在坝子上生了一堆火,在烤着什么,隔这么远都闻得到香。

“这戏拍得真辛苦。”我感叹。

“是啊,唐彬那小子今天借着打斗把我这里软组织还弄伤了。”

“那家伙不会成气候的。”我断言。

“那我呢?”

“你也别得意。”

泰然忽然做了一个书生收扇子的动作,居然吟起诗来:“皎洁圆明内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宫;都缘一点瑕相污,不得终宵在掌中。”

我大笑起来,指他的鼻子道:“你还自比为明珠,你臊不臊?”

第8章

张曼君也只是得了个伤风感冒,死不了。虽然前一天像回光返照一样说了一大堆话,但是第二天又生龙活虎地出现在拍摄现场,把几个笑场的演员骂得狗血淋头。

她站起来,并非是打不倒,而是不得不站起来。在生活中磨练至此,脑神经里已经输入固定程序,到时间自动催促行动,身不由己。

一个女人,打造一副钢筋不坏之躯,只不过为了能更好地照顾自己。张曼君这种人,是生来为恋爱的,不肯结婚。现在人又自扫门前雪,谁会多份一份关怀给她?

天下多是寂寞人。

我和她熟悉了起来,空闲的时候就坐在一起,聊些女人的话题。我们的性格很合得来。她长我许多,可是生活上有些小迷糊,感觉需要人照顾,这点拉近了我们因年龄产生的距离。

那时候,泰然就会安静地坐在我们身后听。休息时间结束,张曼君就站起来,对还在发呆的泰然招招说,说:“快点动起来。工作!工作!”

他像只小狗,给训练员领走了。

张曼君的确有心栽培他,这再好不过。她教他许多事,训练他的演技,总把他带在身边,把他介绍给她的朋友,那些导演、制片,和名演员们。泰然是那么漂亮,又谦虚腼腆,嘴巴又甜,走到哪里都讨喜。他小小年纪时就看清了这个圈子里的大起大落,有种同龄人没有的稳重,这点也为不少业界前辈欣赏。

长辈端详他一番,拍着他的肩膀说:“比你爸当年还要俊。小伙子要好好努力,把持好自己,把表演当事业,实现你爸没有实现的梦想。”

我很感激泰修远,他早早过世,让孩子过了许久的苦日子,但是他留给孩子的精神财富是不可估量的。

一日去派对,一个女主持人多喝了几杯,踉跄过来,拉住他索吻。我那时正在同一位前辈打招呼,离他几十米,远水救不了近火,眼睁睁看他给当众非礼。

在场嘉宾哄堂大笑,那个美丽的女主持人见他如此腼腆,意犹未尽大声开他玩笑:“今晚午夜,我在房间等你。”扭头对我喊:“木小姐,我包他没问题吧?”

我自己都笑得直不起腰,“账记得汇我户头就没问题。”

泰然大叫:“杨眉姐别闹我了。莲姐,你敢害我!”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师兄拍着我的肩膀说:“那小子是你带来的?前途不可限量。”

泰然一身狼狈地回到我身边,整理着给拉松的领子,怪不高兴地埋怨我:“都不帮我,还把我往火坑里推。”

我笑着啐他,“你当你是灵童转世,人人争之。人家杨主持肯拿你开涮已经是你的荣幸。再说你又不是大姑娘,给亲一下又怎么不得了?”

张曼君笑眯眯地踱了过来,“杨眉又闹酒疯了,谁叫你站着离她那么近?”

我笑,“和杨眉说,等《踏歌行》公映了,他们的“杨梅树下”要排一期给泰然,我就把他的初夜卖给她了。”

泰然吓得不轻,倒不是因为我要卖他,而是因为我说要卖他的初夜。他当下就跳起来捂我的嘴,“要死,莲姐你还要不要我混下去?”

忽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好热闹啊。”

张曼君看到来人,眼里泛起柔柔的光芒,“朴园,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看到你?”

“刚才在和老汤他们打牌,听到外面这么热闹,就出来瞧瞧。。”庄朴园转过头看我们,对我点头,“木小姐。”

“庄老板,好巧。”我拉泰然一把,要他打招呼。

庄朴园噗嗤一声笑出来,大概是觉得我像是带孩子的妈妈。

张曼君问他:“你笑什么?”

“我是羡慕。”他说,“我当年像他那么大的时候,也是会有女孩子借酒疯来索吻的。真的,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那时候一点也不比他差。”

我倒是相信他的话。

张曼君笑着几分妩媚道:“你是走在河边的人,戏水工夫又是一流。”

我立刻看出个中蹊跷,拉着泰然,对张曼君说:“曼君姐,你们聊,我带他去转转。”

张点头,“那回头联系。”

庄朴园抿着嘴,看着我的眼睛里是深深的笑意。这样笑着的他,像只好脾气的老狐狸。

那年冬天特别冷,圣诞节前下了好大一场雪,大地银妆素裹,交通都中断了个多小时。泰然一大早就打电话把我吵醒,叫我出来玩,电话里,还听到沈畅和女孩子们打雪仗的嬉闹声。

我是超级怕冷的人,房间开着暖气都要穿厚厚的毛衣。现在把我丢到那个冰天雪地里,会要了我的小命的。可是泰然不听,他们年轻人就是精力旺盛。他和沈畅那个死小孩冲来我家,不顾我的抗议,像恐怖份子绑架人质一样把我架了出去。

可怜我一个弱女子。

眼前景色一阵变化,脚落地,然后一个雪球就砸中我的脸。那阵钻心的冰凉让我说不出话,却让泰然他们笑地活像中了头等彩票一样。

我喝一声,叉起腰,做晚娘样,道:“惹怒了老娘,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沈畅握着雪球对我嘻嘻笑,“木莲姐放狠话了,我好怕怕。”

泰然直接抓起雪球往我身上扔。我叫一声,忍无可忍,加入他们的战局。

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笑过,上次这样嬉闹,似乎已经是十年前。我的大衣松开也一点也不觉得冷,索性脱了丢在地上。

泰然中了沈畅一记大雪球,痛得怪叫,喊我:“莲姐,我们联合起来对付这个小子。不给他点颜色,他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我大笑,握着雪球随着泰然追着沈畅绕场跑起来。

沈畅给我和泰然围追堵截,跑不动了,就在地上打滚。泰然见解决了他,忽然反过来对付我,打得我措手不及,连声叫卑鄙。

泰然手下一点都不留情,他腿又长,一步当我两步,他在我身后喊别跑,可怎么可能不跑,我给他追得连滚带爬,形象全没了。

邻家的孩子们也在玩耍,我急忙对他们喊:“快救姐姐!”

孩子们欢呼起来,涌到我身边。局势顿时倒了过来,场面前所未有的热闹起来,我们两个大人和一群小鬼混战成一团。碎雪飞溅在空中,纷纷扬扬,雾一般。

泰然终于给砸得受不住,抱头大叫:“我投降,我放弃!啊!雪里有石头!”

我一听,急忙喝住孩子们,边跑过去,拉他捂着脑袋的手。

电光火石之间,他捂着头的手突然反扣住我的,将我猛地拉向他。我脚没站稳,一个踉跄,摔倒在雪地里,还连带着把他也拉倒,压在我身上。

我又好气又好笑,张口就要骂他耍诈。可是看到他头发夹着碎雪乱糟糟像个鸡窝的样子,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看你现在还跑得到哪里去?”他还愤愤不平。

因为运动,他的脸红红的,眼睛格外明亮,那么俊美又可爱。我笑着捧着他的脸,用我冷得有些哆嗦的唇在他额头印下一个吻。

他身子微微一震,“你……”

“圣诞快乐。”我说。

他注视着我,呆了呆,开口:“你觉得……”

“我不介意你也用一个吻做圣诞礼物啊。”我露出色女本性。

他叹口气,说:“我想问,你这样觉不觉得冷?”

我这才发现自己只穿着毛衣就躺在雪地里,现在后背已经是冰凉一片。

我的大衣丢在雪地里,早就已经湿透了。泰然解下自己的衣服,给我套上。宽大而温暖的男装外套,往我身上一套,宽宽松松。泰然看我这样,哈哈大笑。天下女孩子穿男生的衣服都会出现这种状况,搞不懂他在笑什么。

“笑掉你满口黄牙吧!”我拧他一把,“快回家啦,你穿这点,招病啊!”

我们三个彼此抱怨着往楼里走。那时,身后响起了一个女孩子怯怯的声音:“请问,你是那个在《情天》里演养子的泰然吗?”

原来是有观众把泰然认了出来。

那几个十多岁的少女忐忑不安地站着,好像我们是严厉的训导主任。

泰然看我一眼,摆出亲切的笑脸,对她们说:“是我。”

女孩子们兴奋起来,鸟儿一样,“我可喜欢你在里面的演角色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深情又帅的人!”

“谢谢。”泰然低着头,有点腼腆地笑。

女孩子们更是激动,眼巴巴地问:“能你和合影吗?”

泰然指了指我,“那要问我的经济人。”

我看着她们那一双双充满期盼的眼睛,我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时代。那时也是个不输给她们的追星族,也有苦苦捧着杂志看着照片,也有跑遍大街小巷找一张碟片,然后千万次地梦想,梦想着有一天和他遇上,会有什么表情,会有什么对话。他是否会对自己笑。

可是等那天终于到来,他就站在离自己五十公分远的地方,我向他迈步过去,保安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冲了出来,将我拦下,他翩翩走了。并没有看我一眼。

我说:“把相机给我,我给你们拍。”

女孩子们欢呼,涌到泰然身边,把他周围抱了个水泄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