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接下去。我一屁股坐了下来。

“怎么了?腿又疼了?”泰然放下剧本看我,要蹲下来看我的腿。

我按下他的手,对他笑笑,“没什么,忽然困了。”

他莞尔,“也是,不早了。那我先回去了。”

他拿起外套,往大门走去。

我看着那个修长挺拔的背影即将消失在门背后的时候,忽然开口喊他:“泰然!”

他回过头,“什么事?”

我定了三秒,说:“小心开车。”

他笑笑,摸摸下巴,带上门走了。脚步声沉沉的,渐渐远去。

我重重地倒在沙发里,叹了一口气。

第11章

片子拍到夏末,将近结尾。六个月的折磨,又经历酷暑,许多人都已经变了形。许少文的戏基本是完了,总见不到他的人。王紫霏和泰然还有对手戏,跟着一路来到海边。她人是不错的,挺敬业,为了十分钟的戏在沙滩上晒一整天太阳,也不见她抱怨。

泰然精神十足,在海边拍戏的空挡,上衣一脱就跳进水里,尽兴才归。他游泳的姿势相当漂亮,像运动员,双臂划水非常有力,整个人在蔚蓝的海水里穿梭如鱼。从水里站出来的时候,水珠从他结实的肌肉上缓缓淌下来。他也不遮掩,穿着一条湿漉漉的牛仔裤在沙滩上晃来晃去的,给记者偷拍了去,隔天报纸上就全是照片。

执行总监看到了,笑:“年轻就是好,什么角度拍过去,身材都那么棒。”

我一看,这些照片真的拍的不错,干脆请剧照摄影师跟着泰然,看到合适的时候就按快门。照片冲出来,比他哪一次的都漂亮。他自己看了都直吹口哨。

照片里,赤裸着上身的泰然自然率性地在沙滩上跑跳着,修长矫健的身躯给太阳晒成麦子的颜色,打湿的长发半遮着眼睛。整个人是健康的,阳光下的,没有阴影的。

我捧着照片,爱不释手。泰然叫我也不理他,他便从背后搂住我,还滴着水的脑袋搁在我肩膀上,大狗一样蹭啊蹭的。

我觉得痒,又嫌他湿,推他:“你看,摄影师他们在看。”

工作人员在笑。六个月下来,大家都习惯看泰然偶尔对我撒点孩子气。大家都宠着他,把他宠到天上去。

“你呀,这样下去,怎么交女朋友?”我拧着他的耳朵,让他的湿脑袋离开了我的衣服。

泰然不以为然,“我现在要是和小女生泡在一起,你要追杀我的。再说那些小女生,叽叽喳喳,那么容易激动,又肤浅。要哄,要照顾。我没那个精力。”

“少爷,这样的小女生正是你的金主,没了她们,你喝西北风去!”

“影迷和女朋友是不同的。影迷的爱是无私伟大,不求回报的,能这样爱我的,除了我母亲,就剩下她们。影迷的爱是我的动力。”

我鼓掌,“这段发言精彩。记得对记者就要这么说。”

他继续说:“但是影迷未必了解生活中的我。她们爱上的是银幕上的平面的我,臆想中的一个完美的人。女朋友则是个可以爱上我的实体的人。”

我点头,“可以接受你的邋遢,接受你的臭脾气,要照顾你的生活起居。那是个佛一样的女人。”

“你已经成佛了?”他看着我笑。

“这怎么相同,这是我的工作,你是我的任务。”

“说起来。还有最后一幕,我的任务就完了。”

我翻剧本,“是你目送王紫霏离开,然后招呼着狗在沙滩上跑远。”

他说:“导演的解释是,他要通过奔跑来发泄心中的苦闷。”

“看着剧本写的。她既然不爱他,何必大老远跑来招惹他,刺激他,非要他为爱她而痛苦地抓狂才满意地打道回府。简直变态!”

他呵呵笑着,一手搂我脖子,一手扯过剧本丢一边,“观众希望看到的,她不要他,但他还是不要别人。不贰之臣,懂吗?”

“不谈这个。”我说:“你妈那天和我聊天,说她老早就想开家小店。我想了一下,她身体不是很好,开餐厅太累,不如开家糕饼店。我这几天叫朋友留意了一下,一环路东二段那里有个铺面不错。离家近,附近有学校也有商业街,卖点心和奶茶什么的,又轻松又赚钱。”

泰然点头,“她想怎么就怎么吧,我都听她的。”

“孝顺儿子。”我笑,“她有个寄托也是好的,你有空了也可以去店里拉生意,做个活招牌。”

“你又要忙一阵子了?”

“我什么时候不忙?”我说,“小畅和你弟妹会去打理,人手不够了就请人。有钱好办事。开张了,通知媒体来,好好热闹一番。她现在是星妈了,这么漂亮的星妈很少见的。”

泰然的眼睛亮晶晶的,他淡淡地笑着,头抵上我的,低声说:“你把一切都考虑周全了,我谢谢你。今年你生日,我一定给你好好过。”

我拍拍他箍在我腰上的手臂,轻声说:“这真矛盾,我老一岁,你便长一岁,真是一半欢喜一半忧。等你过几年成气候了,我也老了。”

他把手臂收紧,贴上我的背,摇一摇,“你老了,我照顾你好了。”

我笑起来,“现在说这话也太早了点。到时候你和小女朋友去看星星,还会拖着我一道不成?”

“胡说!”他在我耳边轻声叱呵,“我干吗带陌生女人去看星星。”

我摸他的脸,他的脸有些发烫,紧紧贴着我的,让我的脸也烫起来。他那么大一个人,那么高的个子,却这样粘人。他身边的女人会很爱很爱他,他是那么给人可靠感,又是那么让人觉得被需要。

结果,结果。

秀姐的茶点店就在我生日那天开张。

那天盛状空前,记者,影迷,朋友,把方圆百米内为个水泄不通。泰然穿着一件条纹西装,做了头发,浑身闪光。他搂着秀姐站在店门口招呼客人,大大方方地给人拍照。还放了炮仗,落一地红,喜气洋洋的。

秀姐这一年多来,胖了些,年轻了好多。身材丝毫没有走样,穿着红旗袍,端庄漂亮,富贵太太的架势自然而然地摆了出来。却是一点都不张扬,做个手势都那么得体。

这是经历过大起大落的人才有的气质。

她握着妈妈的手,说:“木太太是怎么教孩子的?木莲这么好的女孩,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你和我说说经验,我回去教育我家的丫头。”

妈妈一听,高兴得眉毛都弯起来,客气地说:“哪里有教她。她会装乖巧罢了。”

热闹到一半,泰然把我拉到场子中央,拿起话筒拍了拍,大家都安静下来。

等到所有人的脸和摄像机都对准了他,他高声宣布:“各位,今天除了家慈的小店开张外,还是我的经纪人,木莲姐的生辰,让我们祝她生日快乐!”

啪地一声响,朋友拉响了礼花,彩带和纸飞撒了我们一身。音乐声、欢呼声和掌声潮水般淹没一切。我笑着,张开双臂和他拥抱,踮起脚尖吻了吻他那张帅气的脸。他回吻我,重重的两下。

我拥抱妈妈,拥抱每个朋友。泰然的影迷也热情地拉我过去,说着生日快乐,作势要吻我的脸。

泰然轻喝了一声,一把将我扯了回去,转头对那几个小姑娘迷人地笑,问:“要喝什么?我来招待。”

小姑娘们一听他要专门招待,欢欣雀跃,立刻把他刚才的举动忘到脑后。

独处的时候,泰然递给我一个精致的礼盒,一看就知道是首饰。

我说:“你上次送的那个五芒星的耳环,我到现在还戴着呢,这次又送什么?”

“打开来看就知道了。”

我把盒子拆了开来,一怔。

是一枚珊瑚钻石黄金胸针。

“喜欢不喜欢?”他取出来给我别上,“他们说这个颜色的珊瑚珠叫‘孩儿脸’,多别致的名字。我觉得这颜色的珊瑚很配你……”

“很贵吧?”我低声说,“即使是旧工,也不便宜。我有教你这样乱花钱的?”

他轻笑,“你担心什么?我自己的钱自己花,我觉得花得值得,它便花得值得。”

别好胸针,他推我带镜子前,欣赏一番,比我还开心。“怎么样?多合适,华丽又不张扬。”

我看他近乎撒娇的模样,终于笑起来,“戴这么个胸针,我整天都要提心吊胆的,手捂着胸才敢出门。”

他不乐意了,“你就不能说几句动听的话?”

“是!”我急忙道,“你最孝顺了。送我这么名贵珠宝,我感激涕淋。”

他拉过我拧他脸的手,送到嘴边吻一下,很满意,“走吧,我们出去开酒。”

那天回来,妈妈跟我说:“泰然那孩子真的不错,那么能干,又孝顺。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是这么个道理。”

我拉着她的胳膊撒娇,“那我呢?我呢?”

“你呀!”妈妈伸出食指点点我的额头,“你今天出尽风头了。人家秀姐的店开张,最后却成了给你过生。喧宾夺主了你还好意思?”

张曼君稍后打来电话,向我道贺:“生日快乐啊!今年贵庚啊?”

“二十六了。”我哀号,“你忘了,我大泰然近五岁呢。多可怕的数字!”

“你这个女人。”她说,“少在我面前卖老!”

“你还怕这个?”我哼哼,“曼君姐,你三十六看上去最多二十六,我二十六看上去已经三十六了。我以前的同学,现在为人父母的已经大把抓。前阵子碰到老同学,人家惊讶道:你怎么还没结婚?好像我没有找个归宿,简直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你说,我就这么惹人嫌,非要嫁了才干净?”

“泰然在你身边,哪有人来追求你?”

“他是我带的艺人,又不是我的小情人。”我叫,“或者说,他的魅力已经大到让追求我的男人改变性向的地步了?那还真是媒体的大幸,我的大不幸!”

张曼君在那边笑得欢,“木莲,我就是喜欢你这张嘴。现在泰然跟着学,我看电视里他答记者问,妙趣横生,满堂喝彩,这是你的功劳。”

“那叫金鼎奖委员会设立一个最优经济人奖去。”

“你今天又喝多了,我知道的。”她说,“和你说正经事。我这里有个剧本,我爱不释手,想找泰然来演男主角。”

我呆了三秒,确定不是酒后的幻觉,遂大叫起来:“张曼君,我爱你!”

她笑,“这可麻烦了,我们不能结合。”

隔天她拿了剧本给我。

故事的主角是一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相亲相爱,长到十五、六岁,正是情窦初开坠入爱河的时候,忽然给一场浩劫分开。男孩应征入伍,和小女朋友挥泪而别。数年后,成长为青年的他回到故里,发现女孩的父母已经辞世,她也早就已经远嫁,只剩一个妹妹在看家。

年轻人看着这个对他极不友善,长得却酷似她姐姐的妹妹,百感交集。他不放心她一个孩子独自生活,不顾她的脸色坚持要照顾她。就在一次次的冲突矛盾中,在生活的接触和细节的重温中,年轻人渐渐看出一些端倪。

原来,这个妹妹就是他当年的恋人。这家人早在数年前的那场战争中全部死去。只有她,舍不下他,灵魂一直留在那栋屋子里,等他回来。又不忍他知道自己死讯伤心,想法子要他讨厌他而离去。

年轻人惊觉过来,泪眼中,看到当年一挂字画:“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少女已隐成画中人。

我合上剧本,第一件事就是扯来面巾纸擦眼睛,边问张曼君:“你去哪里找来的剧本?怎么好东西都落你手里?”

她来了兴致:“这可就有话说了。那天我下班,刚走出公司,那个年轻人就忽然冲过来拦住我,死活要我看看她写的东西。我看那个女孩眉清目秀的,很是舒服,就同她去咖啡座坐下说话。结果剧本看完,反成了我拉着她不放了。”

她仰着头呵呵笑,眼里闪烁着熟悉的光芒,那种即将大展拳脚做一番拼搏时的精神熠熠,如同即将扑向猎物的兽。

她的生命也是在轰轰烈烈的燃烧中度过的,燃烧到及至,在天空爆炸出灿烂的花火,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女主角是谁?”

“杨亦敏。”

“新人?”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张曼君撇撇嘴,“还记得庄朴园吗?那是他外甥女。庄太太大姐的女儿。国立电影学院表演系二年生。”

我便明白,庄朴园应该是主要赞助人了。

张曼君把烟按灭,“电影是我的事业,我不拿事业卖人情的。小姑娘还不错,眼神尤其动人。若是肯吃苦,过几年会有出息的。”

不出我所料的是,庄朴园正是这部电影最主要的资助人。工作人员见面的一个小派对上,他端着半杯红酒,微笑着走过来和我打招呼。这个男人,这一两年过去,一点也不见老似的,鬓边的头发是乌黑的。

“木小姐现在比以前忙多了吧?”他说,“都不常见到了。”

我们以前也不过半年碰一次面。

“我们这行,忙是好事。总要有点牺牲的。”我客气地笑。

第12章

“有牺牲也有收获。胸针非常漂亮。”

我摸摸那枚珊瑚钻石胸针,“泰然送的,他这人很够意思。”

“他们管这样的珊瑚叫‘天使娇肤’。很适合你。”

我有些不好意思,说:“我第一次戴这么贵重的东西,还很不习惯呢。”

他点点头,“当初见你穿着衬衣和棉布裤蹲在摄相机前吃便当,扎一个马尾。后来见你剪了头发,真可惜。我向来觉得女孩子该是长头发的。”

我大奇,“那是哪年的旧事了?”

“好早了。”庄朴园笑,“你应该才工作。我见你好几次,你不是给支使得团团转,就是可怜巴巴地跟在导演身边。”

“姨爹。”一个穿绸裙的少女姗姗走了过来。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杨亦敏。

那么美的女孩子是真的很少见的。她还很年轻,十七?十八?像朵带着露水的初绽的花,干净,健康,脱俗。那双张曼君赞美过的眼睛的确熠熠有神,睫毛天生地又浓又长,根本不用睫毛膏,眼珠汪汪两潭秋水,灵活生动,喜怒哀乐尽情展现。

演员,演员,是要看眼的缘分的。这么一张活泼俏丽的面孔,导演最喜欢。

小姑娘给管教得很好,对我相当客气,笑盈盈地叫我木小姐,聊了几句,熟悉了,又改口木姐姐。那甜甜的嗓音,听在心里一阵舒坦。

这么一个玲珑精致的人儿,,又懂做人,再加上有人力捧,想不红都难。

庄朴园的生意做大不说,也做到自己人身上去了。他这些年在外面没少风流,现在把外甥女捧起来,算是给了妻子娘家一个交代。人做他这份上,怪滑稽的。

我问杨亦敏:“见到泰然了吗?”

“还没有,倒是在电影上见了无数次了。”

真是会说话,我笑,“哪里有那么多,他才出过几个镜头?”

“姐姐真谦虚。”

她才谦虚,现在一口一个姐姐,我可不敢妄称她妹妹。等她将来红了,连她庄姨爹都得看她脸色。

杨亦敏侧过脸去和庄朴园说话,云般青丝下露出半边耳朵来。美人,自然有美人的耳朵。贝壳一般,洁白小巧,让我想到古希腊的大理石雕刻,那些女神,身躯丰硕,手指和耳朵却是格外的精致。

我幽幽叹口气,觉得自己老了。虽然长得年轻,但岁数是摆在眼前的。她这样的女孩子可以不知疲倦地跳舞到破晓,我陪泰然在酒会上熬到半夜十二点就原形毕露,腰酸腿疼地变回灰姑娘。

泰然不知从哪里转了一圈,回到我身边。

我同他介绍:“这是杨亦敏。”

泰然看到这么清新美丽的女孩子,也吃了一惊。他在这个圈子里混了几年,什么漂亮的女孩子没见过,我看他笑得那样,便知道他喜欢她。

杨亦敏呆了呆,才说:“你好。”

她的姨爹笑了,我也笑了。庄朴园对我说:“我们去外面聊。”

我和庄朴园走到阳台上去。

“怎么不见你太太?”我问。

庄朴园说:“她不习惯国内的生活,常年住在欧洲。”

“看亦敏,可以想象庄太太有多漂亮。”

他笑,“侄女都比较像姨妈或姑妈。”

这人也奇怪,有漂亮的太太,却不带出来炫耀,藏在家里,然后再挽着漂亮的女生进进出出。那他娶太太做什么?

他这样的男子不知道多受欢迎。男人的青春向来长,他还不到四十,我喜欢把他叫老,但他在别的女人眼里,正是成熟的时候。

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好,懂得照顾人,懂得珍惜。昔日同学有嫁年长她十多岁的男人,当时怎么都不理解。后来去她家里坐了片刻,看到对方男人把一切都打点得妥妥帖帖,太太只需要张罗点饭菜。羡慕得眼睛红。

我们两个闲聊着,走到院子里。中秋将至,月亮也快圆了。古人给月亮起了好听的名字,叫寒蟾。晴朗的夜晚抬头望,可以看到上面的阴影,就此揣摩出嫦娥、兔子和吴刚的传说。

庄朴园说:“天凉了,这时候只需要一场雨,桂花就会开了。小时候母亲爱搜集雨后落地上的桂花,洗干净了,酿桂花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