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这话,看看夏正谦,忽然不放心起来:“爹,你去谈这事的时候,还是带上我吧。我怕您没谈过生意,心一软就答应很便宜给人家。要知道,这一损失就是几百文钱呢,够咱们家做好多事了。”

“这孩子,倒像是她谈过生意似的。”舒氏笑道,不过眼睛却是不放心地盯着夏正谦,“相公,衿姐儿说的还真是,你可不能租便宜了。”

夏衿更不放心。夏正谦的为人,说好听是君子风度,说难听些就是迂腐。心又软,脸皮又薄,人家但凡说得艰难些,他就答应了,绝对是好忽悠那一类型。

她绷着小脸,认真地叮嘱道:“爹,我怕你撇开我,自己去找人谈。我现在给你交个底,咱那门脸,开价六百文,最低四百文,不行就拉倒。药铺多的是,这家不成谈那家,总有愿意的。您可别许便宜了。”

夏正谦哑然失笑:“我是大人还是你是大人?你倒嘱咐我!而且,咱们修门脸的钱还没着落呢,大家说这话是不是太早了?”

“可不是。”舒氏想起这个就愁上了。“你赶紧去借钱吧。借不来钱,咱们就得喝西北风了。”

夏正谦人缘还是极好的。到得午后,他喝得满脸通红的回来了。将一个钱袋往舒氏面前一放,道:“呐,二两银子,张大哥借的。”

“张大哥就是仗义。”舒氏接过钱袋,把里面的银两倒出来数了数,然后掐手盘算着这段时间过日子要花多少钱,把门脸砌出来要花多少钱。

算完之后。她神采奕奕地道:“行了,下午我就请人来砌门脸。”

说是砌门脸。其实并不用太费功夫,只把给下人住的倒座拿出连在一起的宽敞的三间,在朝巷子那边打出门框和窗户,安上门窗。再把通往内院的门窗用砖泥封了,就成了三间朝外的门脸。一间面积最大的租出去做药铺,一间给夏正谦坐堂,还有一间与医堂打通,给病人歇息等候之用。

而且砌这门脸,只需请一两个懂行的,再买些原料。其余人工,皆是自家男仆。罗嫂的丈夫罗叔被夏正谦和舒氏任命为管家,热情极为高涨。带着几个男仆起早贪黑地干,不到两天,就把门脸收拾妥当了。

新分家的三房还是借钱过日子。每天十几口人要吃喝,过十来天还得给下人发月钱,夏正谦半点都不敢耽搁,在借了钱后第二天上午,就去找药铺谈合作去了,当然。并没有带上夏衿。理由是,一来夏衿是女孩子。不宜抛头露面;二来他跟药铺老板说话的时候,夏衿插进来谈判,或是他退出,推出夏衿来出面跟对方谈生意,就显得对对方不够尊重。

好在有夏衿的交待和舒氏的再三叮嘱,夏正谦心里也有很大的经济压力,谈判的时候牢记着夏衿给他划出的底线,最后以一个月五百文的价钱,把那间大门脸租给了一家姓秦的药铺老板。而自己在中间那一间门脸上,挂上了一块匾额,匾上是夏正谦所写的苍劲的三个字:杏霖堂。

等秦老板给药铺铺好药材,正好是夏正谦挑的吉日,他拿了挂鞭炮放了就算是开张了。

砌门脸那几日,夏正谦并没有闲着,而是上门拜访了他原来的一两个老病号,告之他们开医馆的消息,再由这两个病号将消息传扬出去。所以这天一早,十几个老病号就到杏霖堂等着了,也算得来了个开门红。

舒氏前两天就拿到了秦老板预付的两个月的门脸租金一千文,折合银子一两,把借的外债还了一半。这天杏霖堂开张,一个上午便有一百文钱的入账,她顿时乐得合不拢嘴。

舒氏是欢喜了,那边夏正慎却在仁和堂大发雷霆。

他原本还想着夏正谦会顾念情义,又回头去仁和堂为他赚钱呢,这几天就一直在仁和堂等着。却不想有天早上却发现那群一直等着夏正谦回来的老病号一个不见了,打听之后才知道夏正谦在老宅砌了门脸,自己个开了个医馆。

顿时把他气了个倒仰!

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当大哥的本事小,没有多少震慑力,上次去老宅,夏正谦就没给他面子,如果现在闹上门去,仍会像上次一样,起不到一点作用。当下也不理医馆的事了,怒气冲冲地回了家,把事情跟老太太说了一遍。

“当啷”一声,老太太气得把手里的茶杯摔了个粉碎。

在一旁伺候的大太太和二太太眼睛都不眨一下,向旁边招招手,立刻有一个小丫头子上来把破瓷片捡了,另一个婆子则拿了扫帚把地扫了一遍,片刻功夫就收拾干净了。

老太太一生气就砸东西,大家都已被训练出来了。

“那个孽畜在哪儿?带我去!”老太太咬牙切齿地站了起来。

“就在老宅,我这就叫人备车。”夏正慎忙道。

夏正浩在一旁直叹气,劝道:“娘,别去了。有什么话,到晚上叫三弟回来再说如何?”

“你别管!”老太太怒气上头,对二儿子也没了好脸色。

“可这会子你去,三弟那里怕是有病人。您这一闹,倒叫别人看了笑话。”夏正浩道。

“有人在正好。”老太太威风地一摆手,“到时候我倒要看是看他的笑话,还是看我的笑话,哼!”

夏正浩还想再劝,二太太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襟,猛使眼色叫他别再说了。

老太太年纪越大,越是固执。认定了要做什么事,谁也劝不住。弄不好劝的人还得吃挂落。

看看夏正慎急步走了进来,说车已备好,夏正浩长叹了口气,只得闭了嘴。

老太太虽然年愈六十,身体却十分硬朗,坐在马车上头不晕眼不花的,直到老宅门前下车,都还保持着昂扬斗志,气势比跟在后面的夏正慎强多了。

此时虽已接近中午,但杏霖堂里仍有从仁和堂跟过来的五、六个病人等着,还没轮到他们看诊。此时见门前停了辆马车,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后面跟着仁和堂的东家,那些病人顿时猜测到了老太太的身份。他们立刻停止了谈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边。

“祖母,您怎么来了?我爹、我娘早上还说待还了欠债有了余钱,马上买东西去看望您呢。”扮成夏祁的夏衿满脸笑容地迎了上去,给老太太深深作了个揖,态度极为恭敬。

看官,你道夏正谦为何同意女儿抛头露面,到医馆来帮忙?却原来是夏衿使了个先斩后奏的把戏。

自打夏正谦从狱中回来,她便十分乖巧,老老实实呆在这小宅子里,哪儿都不去,整日帮着舒氏管家,还装模作样地做些针钱。这乖巧的模样让夏正谦和舒氏甚是满意,以为女儿以前去仁和堂做学徒,真是源于手足情深,不忍让哥哥没时间看书。前段时间出门去罗府,也是担心父亲,需得出门打探消息。现在没事了,就乖乖在家里,再也不出门。

夫妻俩的神经都放松了下来。

却不想,今天夏正谦开了杏霖堂的门,把十几个病号迎进医馆来,刚刚坐下给病人看病,夏衿便扮成夏祁的样子从前门进来了,一进来就团团给病人们作了个揖,然后挽起袖子对夏正谦道:“爹,您且看病,我来给您写方子。”

当初在仁和堂,夏衿先是跟着赵郎中写了一天的方子,后来夏正谦回来,她就被打发到药铺给病人抓药,病人就算觉得她面熟,也并不知道她就是夏正谦的“儿子”。

此时听她唤夏正谦“爹”,这些老病号顿时都和善地朝夏衿笑,又纷纷对夏正谦夸道:“夏郎中,这就是令公子呀?果然是一表人材,文质彬彬。”

“是啊,你这儿子不光长得好,还有孝心!你看看,见着你忙就主动来帮忙。不像我家那孽子,就知道吃喝玩乐,叫他做点事,嘴就噘得老高,嘟嘟哝哝不情不愿,看得我就想一巴掌过去。”

“夏郎中,虎父无犬子。您医术高明,令公子的医术想来定然不凡。待过几年让他接你的衣钵,你就可以享清福了。”

夏正谦心里郁闷得要死,却又不好当着众衣食父母的面喝斥女儿,只得脸上挤出笑容来,回应众病号:“哪里哪里?过奖过奖!”见夏衿扯衣挽袖地过来磨墨写方子,他只得咬牙认了,思虑着待中午回到内院,再好好喝斥一通。

于是这天上午,夏衿便得以留在了杏霖堂,这才有了她挡在夏正谦面前,迎向老太太这一出。

平时老太太对夏衿就没有好脸色,此时摆着就是来闹事的,哪里会给她好脸色,两眼一瞪满脸暴戾地喝道:“滚开!”说着用胳膊将夏衿往旁边一拂。

 

第六十章 坚持

夏衿虽将身体养得比好些,但正是长高的时候,依然是瘦骨嶙峋的豆芽模样,老太太这胳膊一拂过来,她一个没站稳就朝旁边倒去,幸得景和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这才站稳了身子。

这情形,看在众病人眼里,就有了别样的意味:作孙子的,对祖母恭敬备至,礼数周全;而祖母对孙子动手就推,出口就“滚”,声疾厉色,没有丝毫的慈爱之心。

想起这阵子听到的闲话,再想想刚才夏衿嘴里所说的“还了债有了余钱”,众人望着老太太和夏正慎的目光便多了一丝兴味。

老太太的性格夏正谦太了解了,早在决定自己开医馆时,他就有了承受老太太怒火的准备。老太太进来时,他快速站了起来。看到儿子被怒骂推搡,他微微蹙眉,不过目光仍是十分平和,拱手作礼道:“娘,您有什么话,叫儿子过去领训就是,何必亲自过来一趟?”

老太太将手一挥:“少来这一套!装得跟什么似的。你要真孝顺,就别闹分家,并且把这地方给关了,好好地回仁和堂帮你大哥去。”

夏正谦饶是有心理准备,被老太太这两句话说得心里顿时一凉。

家丑不可外扬。就算老太太不待见他,好歹是他的亲生母亲,有什么话难道不可以进屋再说吗?偏得在这里,当着外人的面抹黑他,坏他的名声。哪个当娘的会这样作贱自己的儿子?

夏正谦顾念着孝道。沉着脸不作声,夏衿可管不了那么多。在把名声看得比性命都还重要的古代,她可由不得老太太这样抹黑夏正谦。

她扬声道:“祖母。您说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呢?把我们分出来,不是您跟大伯决定的吗?我爹当时还在罗府呢,你就叫我娘和我哥哥收拾东西搬到这里来了,还叫大伯去衙门里分了户籍。要没您跟大伯同意,衙门哪里会让我爹分门立户?怎么您反倒说我爹闹分家的呢?”

众病号本来就听到了关于夏家的流言。此时再听这番对话,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

老太太明知道这里病人多,还跑来闹。而不是先去后宅,派下人叫夏正谦过去说话。就是仗着夏正谦为人孝顺,又顾脸面,一定会在病人面前给自己这个作娘的留脸面。却不想“夏祁”这臭小子,竟然敢当着众人的面掀自己老底。

“闭嘴!”老太太怒喝一声。“大人说话你插什么话?你娘是怎么教你的?没教养的东西!”

被她这一骂,夏衿缩着脖子快速地往夏正谦身后躲,显出很害怕的样子,闭着嘴再也不说话了。

说句话让众人知道真相就行了,她可不想在众人面前顶撞老太太,给人留下不孝顺的印象。没办法,在这以孝治天下的时代,做得太过必然会引起大家的反感,反而得不偿失。

夏衿不作声。夏正谦却不干了。妻子贤惠,儿女懂事,在夏家时却受欺凌。他一直觉得亏欠他们。现在好不容易分家了,刚过了两天安生日子,老太太又跑来胡搅蛮缠,抹黑他不算,还连他的妻儿都给污蔑上了。

他看重孝道,却也维护妻儿。老太太当着众人的面这样说自己的亲孙子。让他心中的天平骤然向妻儿那头倾斜。

“娘,您说的这叫什么话?有您这样说自己的亲孙子的吗?”他蹙眉道。“祁哥儿说的话没错。既然分家了,娘分给我的是这座老宅,我就该守着老宅老老实实过日子,而不应该去染指属于大哥、二哥的仁和堂,免得以后说不清楚,以为我不死心,还想着去占家里的便宜。所以仁和堂,我是不会再去。”

老太太气得发抖,正要张嘴喝骂,却被夏正慎拦住了。他在一旁道:“三弟,你这话怎么说的,谁会嚼舌根子说你占便宜?身有一技之长,胜过良田千顷。我们家就你学到了爹的一身本事,娘才把仁和堂留给了我跟你二哥,希望我们有点恒产,不至于饿肚子,拖你的后腿,你咋就不能理解呢?现在,娘都亲自来请你回仁和堂去,你还有什么可气的?你看看,这么多老病号跑那么远的路来找你看病,你就不觉得对不起人家吗?行了,别闹脾气了,赶紧关了这门,回仁和堂去吧。”

这番话说得夏衿都对这大伯刮目相看了。以前她只觉得夏正慎就是个酒囊饭袋,没想到他竟然能说出这么有水平的话来。

她担忧地望着夏正谦,生怕他被这母子两人一通忽悠,就乖乖地回仁和堂给人卖命去。

夏正谦却摇摇头道:“大哥,你不用再劝了,我是不会回去的。”

“你…”夏正慎没想到他会拒绝得这么干脆,咬着牙站在那时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啪”地一声,一个巴掌甩在夏正谦脸上,声音极清脆。

大家都愣住了。

夏正谦用手捂着脸颊,缓缓抬起眼来,望向老太太,眸子里无波无澜。

“你真的不回去?”老太太眯缝着眼睛,阴恻恻地盯着夏正谦。

夏正谦垂下眼睑,遮掩住眼底的冰冷:“娘,既然分家了,咱们就各过各的吧。逢年过节,或家里有事,我自然会回去。”

如果说夏正慎上次来时,他还有些动摇,那么今天老太太丝毫不顾念他的面子,当着外人的面给他难堪,还想往他头上扣屎盘子,甚至当着病人的面给他一巴掌,当真是让他凉透了心。

“三弟,你别忘了,当年在爹临终的床前,你曾答应他永远不离开夏家的。”夏正慎在一旁道。

“我没忘。当时我说了。如果你们不把我分出去,我就不提分家。可现在,是你们先把我分出来的。”夏正谦冷冷抬起头来。注视着夏正慎,“是你们担心罗家因罗公子的病,怪罪于我,生怕我连累你们,迫不及待地把我妻儿从宅子里赶出来的。”

听到这里,那些病号坐不住了。

因夏正谦呆在罗府,那几天他们虽找了别的郎中看。但效果终不如夏正谦开的药好。所以今天得知夏正谦医馆开张,顾不得路远。一早就赶来了。只是前面人多,才等到了这时候。要让他们回去再等到明天才来看病,要多痛苦一天,他们很不情愿。所以在老太太和夏正慎进来时。他们才没有避开。

可现在,夏家母子起了这么大的冲突,而且还似乎涉及到夏家的私密之事,他们再呆下去,就不合适了。

其中有一个,就是那曾找赵郎中看病的刘三爷。他为人仗义,性格豪爽,不像别的病人那样胆小怕事,找了个空插进话来道:“那个。夏郎中,你这既然有事,我们就先回去了。明儿个再过来。”

“也好,各位慢走。”夏正谦也不愿意让人看自家的笑话,抬眸看了夏衿一眼,示意她送大家出去。

“慢着!”老太太却将手一举,对众病号道,“孽子忤逆。为人不孝。今天之事,还请各位留下来。给我老婆子做个见证。”

众病号一听这话风,哪里还肯留下?急急地就要往外走。

开玩笑,他们还要靠夏正谦给他们治病呢,留下来帮老太太,他们不是跟自己过不去么?

可老太太要说的是大事,哪里肯放他们走?淡淡对外面道:“阿武,留各位一留。”

门口立刻站出两个护院,堵在了门口。

“夏老太太,你这是什么意思?”病号们不高兴了。

他们能常年看病吃药,家境都是过得去的,其中有些地位家势比起夏家来只高不低。老太太这举动,让人极为反感。

老太太却不理他们,只拿那浑浊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夏正谦,声音尖利而高扬:“胆怯了?怕人知道你的不孝,急着把人赶出去?”

夏正谦只觉得浑身都浸在冰水里,由内到外是透心的凉意。他的亲娘,硬生生地把他逼到墙角里,不给他一丝活路。

他木然地抬起眼,对众病号道:“那便烦请大家先留下。”

夏正谦都这么说了,明知道留下没有好事,大家也不好再说什么,互相对视一眼,站在那里不动了。

老太太也不理他们,自己转过身,走到夏正谦看诊所坐的那张椅子前,稳稳地坐了下来。

知柏和景和看了夏正谦一眼,机灵地招呼众病号也坐下。

夏衿站在角落里,望着老太太,眼里若有所思。

她能预感到老太太即将要说的是什么。

到现如今,老太太能拿出来威胁的,无非就是夏正谦的身世。夏正谦,绝不会是老太太的亲生儿子。

夏衿望向老太太的目光有一丝怜悯,但更多的是不屑。

她原就知道夏老太太蠢,却不知道她竟然蠢到了这个地步。

不管夏正谦是什么样的身世,不管是因为什么被老太太认成了亲生儿子,给了嫡出的身份,现在他三十几年了呀,有了一身高明的医术,不正是辛辛苦苦种了树,到了收获的时候了么?这时候把他的身世说出来,不是把他把外推么?

要知道,夏正谦对老太太非打即骂的行为忍了这么多年,那是因为他以为老太太是他的亲生母亲,是她十月怀胎,又挣了半条命把自己生下的,所以他对此没有怨恨。

现在知道眼前的这位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他心里还会有那一份孺慕之情么?还会对老太太那么孝顺么?

绝对不会。

如此一来,老太太就白养活了夏正谦三十几年。

那可亏大发了。

 

第六十一章 身世

想到这里,夏衿看了夏正慎一眼。

她想知道夏正慎知不知道这件事情。如果知道,以他的秉性,应该不会由着老太太胡来吧?

只见夏正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望着老太太,满眼的迷茫,似乎不知道老太太想要干什么。蓦然间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眼里闪过一丝不安,急步走到老太太身边,弯下身去凑到老太太耳边,询问了一句什么。老太太瞥了他一眼,转过脸来,不予理采。

“娘,咱们还是先回去吧。”夏正慎心里更是惶惶不安,低声劝道。

老太太又瞥了他一眼,想了想,对夏正谦招招手:“老三,你过来。”

木然站在屋中间的夏正谦抬起眼来,望了老太太一眼,这才抬步走了过来。

老太太一瞬不瞬,用冰冷的目光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跟前,然后慢慢地眯起了眼睛,开口道:“你真不回去仁和堂?”

这一回夏正谦没有说话,只摇了摇头。

老太太的眼底冷意未退,满是怒气的火苗又窜了上来。她提高声音道:“我再问一次,你真不回去?”

夏正谦依然摇了摇头。他抬起眼眸:“对不住,还劳另请高明。”眼底是一片清冷。

这清冷的眼眸把老太太心底里蓄积的那一股怒气再次挑了起来,她气极反笑,咬着牙根,尖着嗓子,高声问道:“要我说。你有别样的身世呢?你也不回去?”

夏正谦愣住了。

夏正慎也是一呆,半张着嘴猛地转过头去,惊讶地望向老太太。

坐在那边正窃窃私语议论着什么的众病号一齐住了嘴。抬目朝这边看来。

一时之间,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

哀莫大于心死,原本夏正谦已感觉不到心伤,感觉不到难过,四月天气早已回暖,他站在那里,浑身冰凉。心更是如死水一般,激不起半点涟漪。

所以刚开始听到老太太这句话。他木木然没有反应过来。等屋子里一片安静,那句话的所包含的意味在脑子里漫开,他如同被雷击中一般,“嗡”地一声脑子一片空白。

因为老太太的嫌弃与厌恶。他不是没怀疑过自己的身世。在他十岁那年,大哥、二哥犯错却是他被打时,他便哭着去问了老太爷。当时老太爷责骂老太太之余,摸着他的脑袋安抚了半天,说他就是老太太生的,只不过生他时她差点死掉,所以不喜欢他。

他跟着老太爷去行医,曾经看见一个产妇生孩子,一盆一盆的血水从屋子里端出来。再一盆一盆地端出来。等屋里的嚎叫声渐渐低下去,那家人惊呼着叫郎中救命,他跟着老太爷进屋去救人时。便看到满床满地的血,和那个脸色白得吓人、睁着一双大眼一脸不甘却断了气的产妇,以及被抱在仆妇怀里“哇哇”大哭的婴儿。

那个场景,一直深深地印在未满十岁的他的脑海里,许久许久都忘不掉。

所以从老太爷说出“难产”这个词那一刻起,他对老太太的怨气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愧疚和敬重。他发誓不管老太太如何对他,他都会好好地孝敬母亲。

要不是妻子一次一次地被老太太折磨流产。要不是女儿被害得差点死掉老太太对罪魁祸首一句责怪的话都没有,要不是儿子被绑在长凳上打得鲜血淋漓,要不是祸事来临时母亲和大哥一心要把他赶出去以免受连累,他这一辈子,都不会提分家!

却不想,他在心里发誓要孝顺母亲的二十五年后,老太太却告诉他,他的身世另有隐情!

他的瞳仁渐渐聚集,眼前,是老太太那张满是嘲讽和怨恨的脸。

他闭了闭眼睛,低声道:“什么别样的身世,你说。”干涩的嗓子让他的声音极为嘶哑。

被这忽然出现的声音一刺,夏正慎一个激凌反应过来。

他急惶惶跑到老太太身边,摇摇她的肩膀道:“娘,您别吓唬三弟,这种玩笑是不能乱开的。”

老太太是个偏执而易怒的人,最受不得刺激。见夏正谦丝毫不服软,刚刚看向自己的那一眼竟然还带着丝厌弃,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她全身的血就直往头上涌来,用力地击打着椅子扶手,厉声道:“好,好,既然你不仁,也别怪我不义。你这婊/子养的孽畜,既然不念这几十年的养育之恩,那我就把你的身世说出来,让世人评评理!”

夏正谦此时的头脑反倒清明起来,浑身竟有说不出的轻松。

“您说。”他平静地道。

“娘,娘,有什么话,咱们回屋说去啊,别让他人看了笑话。”夏正慎摇着老太太的胳膊,急得额上都冒了汗珠。

老太太话说得这么明白了,什么意思他猜也能猜出来。回屋去说,事情还有转寰的余地。为了自己的身份地位,被抓了把柄的夏正谦还能老老实实回仁和堂去帮他们赚钱,而且以后叫往东他就不敢往西,再不会有以前的傲气。

可一旦将这事当众说出来,夏正谦破罐子破摔,跟夏家可能就再也不亲了。

看到大儿子一脸惶急不安,老太太稍稍犹豫了一下。

可好不容易能让夏正谦与夏家决裂,夏衿哪里会放过这机会?她适时地插了句嘴:“祖母,您可别瞎说。祖父一直都说,我爹是您亲生的。您总不会为了让我爹回去给你们当牛做马,就睁着眼睛说瞎话,把自己的儿子说成别人的吧?这世上,有您这样做娘亲的吗?”

这句话,无疑是火上浇油,老太太整个人“腾”一声就燃了。

她猛地站了起来,横眉倒竖,整个脸因愤怒都变形了,指着夏正谦道:“我呸,亲生?你做梦!你他娘的就是个婊/子养的野种,也不知你爹从哪里抱回来,跪在我面前求我收养。我当时刚生老三,遇上难产,老三没活,床还没下,你爹就抱了个野种回来。我一时心软,再加上你爹许我一辈子不纳妾,他又愿意去求他治好的一个大人给我爹爹和哥哥在衙门里找差事,我才一时应下。

之后你爹护你护得紧,他又威胁说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他便让那位大人把我爹和哥哥从衙门里赶出去,还要让他们不好过,我这才许你好好活着。怎么,现在养大了你,帮你娶了媳妇,许你用我那死去的孩儿的名份活了三十五年,你翅膀硬了,有几分本事,就可以忘恩负义,把老婆子我扔到一边了?呸,想都别想!”

她上前几步,紧紧地拽住夏正谦胸前的衣襟,那双浑浊的眼睛此时异常明亮,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咬着牙根说出来的话,低沉而又阴森:“赶紧地,老老实实收拾东西,去仁和堂坐堂。否则,老娘叫你声败名裂!”

夏正谦一动不动,任由她揪着,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脸上的表情有些奇异。待老太太说完那话,他忽然将衣襟从她手里一抽,后退两步,脸上慢慢绽开了一个笑容,紧接着,他仰面“哈哈”大笑起来,形若癫狂。

除老太太外,屋里的众人都担忧地看着他,生怕他因受刺激,得了疯病。

“祁哥儿,你爹他…没事吧?”刘三爷走近夏衿,低声问道。显然是在委婉地提醒夏衿,让他去安慰夏正谦。

“没事。”夏衿摇摇头。

望、闻、问、切四字中,“望”这一字,就是要求医者对病人听其声、观其形,判断他的病情。

夏正谦此时虽然笑得跟疯子一样,但他的笑声,苦涩中带着几分松快之意。很显然,被老太太苛责喝骂三十几年,他心里不是没有怨气的、不是没有怀疑,只是被所受的教养所压制,又被老太爷所哄骗,一直没有表现出来。

如今,悬在头顶的那枚利剑落了地,即使被剑刺得血淋淋,他依然感觉到十分松快。

眼前这女人,不是自己的亲娘,自己再不也用为孝道所束,违着心地去敬重她了。这大概,就是夏正谦心底最深的感受。

他这阵狂笑,是把心里的郁气发散出来。发散得越彻底,对他而言就越好。

老太太显然是被夏正谦这份癫狂吓了一跳,她连退了好几步,直到夏正慎上前扶住了她,她这才停住脚步,瞪着眼望着夏正谦,嘴里喃喃道:“疯了,疯了,他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