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问

他伸出手,想要摸摸夏祁的头,可看到他的少女双挂髻,又缩回手去,对妻儿道:“放心,就是他们说得天花乱坠,我也不回去了。”

这么多年,他对老太太和那宅子里鸡飞狗跳的事不是不反感。只是以为老太太是自己亲生母亲,所以才忍着。现在得知这女人根本不是自己亲娘,而且把自己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下毒把自己害死,他对夏府那个地方,就满满的全是厌恶。

想到这里,他忽然想起早已遗忘在记忆深处的一件事。那是他七岁那年,有一次他在池塘边玩,有人从后面推他进了池塘,跟着他的下人不见踪影,他差点溺水而亡。幸得老太爷出诊回来,路过池塘,才叫人把他救了起来。后来跟随他的下人被打个半死卖了出去,老太太似乎也被关了一阵祠堂。

这时想来,他落水之事,恐怕是老太太所为。

“老爷,老爷…”恍惚中,夏正谦听妻子在叫唤,他回过神来,便见妻儿正担忧地望着自己。

“啊,我没事,只是想起一些事情。”他用手掌抹了一下脸,笑着道,笑容里尽是苦涩。

夏祁仍然不放心:“爹,大伯此时叫我们回去,无非就是以为咱们家攀上了罗府和宣平候府这两棵大树,想要从中获利。一旦咱们不按他们说的做,去巴结讨好贵人,并拿到他们想要的好处。估计咱们的日子比以前还要难过。所以,无论大伯怎么说,咱们都不要回去。”

“放心吧。”夏正谦见妻儿仍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心里暗自叹息,自己以前到底有多愚,才使得妻儿对他如此不放心,“我真不会回去了。老太太又不是我亲娘,恨我恨成那个样子,我回去干什么?给她打骂让她搓磨吗?”

话说到这份上,舒氏和夏祁终于放下心来了。

可夏衿却慢悠悠地开了口:“要是不是大伯来。而是二伯和二伯母来呢?”

舒氏脸上刚刚浮起的笑容顿时僵在了那里。她望着手中的茶碗,自己便先不确定起来。

嫁进夏家这么多年。要说对她好,让她感觉到温暖的,就是夏家二太太魏氏了。她流掉孩子心如死灰躺在床上的时候,是二太太嘘寒问暖。偷偷用自己的私房钱买些补品给她吃;每次被老太太责罚,也都是二太太为她求情,私下里嘱咐下人对她多加照拂。

这十几年来在夏府的生活苦涩太多,遭受的责骂和冷眼太多,二太太给她的这一点温暖,便让她倍加珍视,格外感恩。

所以,如果是二太太上门来,劝他们回去。舒氏想,她怕是张不了嘴拒绝二太太吧?

她转过头来,望着丈夫。她希望丈夫比自己更坚定。却看到丈夫在烦恼地揉着眉心。一副为难的样子。

她知道,丈夫对二哥的感情,一如她对二嫂。她不止一次地听丈夫说过,小时候老太太生气,老太爷不在家时,就总是二哥护着他。老太爷过世后。二哥对他的维护,比二嫂对她的更甚。

如果二哥上门相劝。他即便不愿意回去,也会给二哥面子,缓和与那边府里的关系。

夏祁看到父母这表情,嘴唇紧抿,眼里露出失望之色。

他正要张嘴说话,却感觉有一只手按住自己的胳膊。他转过头去,便见夏衿对他直摇头。

“妹妹,难道你还想回去过那憋屈的日子吗?反正我是不会回去的。”夏祁忍不住气愤地嚷嚷起来,然后不管不顾地转头对夏正谦和舒氏道,“要是你们抹不下面子,二伯和二伯母一劝你们就回去,那你们就回去吧,我跟妹妹留在外面。反正,打死我都不会回去再受夏祷和夏禅欺辱的。”

夏正谦和舒氏齐齐色变。刚才的内心深处那一点点动摇和纠结,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放心,我说了不会回去就不会回去。”夏正谦道。其实即便没有夏祁这句话,他也不会回去。二哥一家对他们固然好,但与府里那整日的责骂欺辱相比,算得了什么?日子是自己过的,那种难过只有自己知道。

抛了个问题出来就一直没有说话的夏衿,这一回问了一个问题:“可二伯不是劝你回去,只劝你跟那边不要闹得那样僵,今晚回府去吃一顿饭呢?”

夏正谦哑然。

他抬起头,愣愣地望着夏衿。

夏衿就知道,这个男人心软而又善良,要不然也不会一身本事,还被人欺负到那种程度了。

她避开夏正谦的目光,望着虚空,淡淡道:“您可能想,吃一顿饭而已,这点面子总是要给的。就算老太太不是亲娘,大伯、二伯毕竟是亲兄弟,而且二伯这么多年以来如此维护你,他叫你回去吃一顿饭,你总不好意思不去,是不是?”

这句话完全戳中了夏正谦的心思,他收回目光,低下头去装着饮茶,表情颇为不自然。

而舒氏不忍看到丈夫被抢白,心虚而小声地道:“衿姐儿,那边毕竟是你爹的家,咱们的根。咱们即便是分家出来了,也同样的夏家人,每年过年的时候,还是要回去拜祭祖宗的。两边的关系闹得太僵,终归不好,让人看了也是笑话。到头来定然说是咱们不好,不敬嫡母。”

说到嫡母两个字,她猛地用手帕捂住了嘴巴,然后小心地看了丈夫一眼,唯恐夏正谦听到这两个字伤心难过。

夏正谦听到这两个字,果然神情微动,不过低垂着眉眼,看不出更多的情绪。

夏衿对这对包子父母无奈了。

她叹了一口气。道:“那好,咱们就给个面子,过去吃饭。然后呢?然后老太太哭着跟你道歉。说她当年对老太爷太过失望,她这里生儿育女、勤俭持家,辛苦多年。好不容易日子稍好过些了,老太爷便生了异心,在外面有了女人,还抱回个孩子来。她当时刚生了孩子起不来床,孩子没了伤心欲绝。老太爷不但没有安慰她,反而抱回个孩子。还用她父兄来威胁,逼着她认作亲生。这种情况任作是谁,都要恨意滔天,愤意难平。可老太爷毕竟是她的丈夫。一日夫妻百日恩,外头的女人又查不到,她只有把这份恨意,放到你的身上。所以这么多年,才会如此对你。”

她注视着夏正谦,见若有所思,微微动容,显然这番话打动了他,她心底叹息一声。脸上露出一抹无奈地冷笑:“如果她说这番话,你会不会原谅她?”

夏祁抬起眼来紧紧地盯着父亲的脸,唯恐他说出原谅的话来。

夏正谦沉默着。没有说话。

舒氏低下头去,双手绞着手帕,生怕女儿问到她头上。

她恨老太太,但身为女人,她又特别能理解老太太当年的心情。她跟夏正谦鹣鲽情深。可假如她怀孩子的时候,丈夫在外面有了异心;待她生的孩子死了。丈夫却抱了他情人所生孩子回来,硬逼着她将这孩子认下。她恐怕要生生将那孩子摔死,再拿刀将丈夫砍了,才能解心头之恨。她性情柔弱尚且如此,何况生性要强的老太太呢?

夏衿不用看,就知道这对夫妻在想些什么。

她冷冷一笑,又道:“好,你原谅了她,她放低身段求你,求你搬回去住,求你回仁和堂去帮大伯。想来,即便爹您不搬回去住,也不好意思再拒绝重回仁和堂的要求吧?”

夏正谦这回没有沉默。他想了想,微微点了点头。

“然后呢?然后当然是您再回去为他们当牛作马,老太太依然可以用各种借口叫我们母子三人回去,想骂就骂,想打就打——爹,您可别忘了,每次老太太打骂我们,可都不是无理取闹的,总有各种拿得手的理由。”

舒氏的眼眸抬了起来,表情有些忡怔。

“当然,或许老太太看在我们能为她办事的面上,不打骂我们。可她要求您去宣平候府为二伯求个一官半职呢?如果她让你去找罗大人为二哥、四哥开后门,在春闱上多加照顾呢?您去是不去?可衙门是候爷家开的吗?春闱是罗推官能左右的吗?他们能为了一个郎中,就罔顾国法、徇私舞弊,陷自己于危险境地,供政敌弹劾吗?自然不会。您求不来官,求不来秀才,老太太又会如何对待您?她恐怕会把所有的怒气都宣泄到我们四人身上吧?”

舒氏听到这里,生生地打了个寒战。

“退一万步说,即便是候爷他老人家和罗推官感于恩情,给二伯安排个一官半职,让二哥、四哥中了秀才,可老太太会满足吗?给二伯安排个文书,她恐怕还肖想着要让二伯做幕僚、做主薄、做县丞,做朝庭的有品级的正经官员吧?”

夏正谦不由得想起老太太对他提到过的,让夏正浩做知府大人的师爷的事。

“爹,您想想,如果不是我治好了罗三公子和宣平候姑太太的病,老太太会对您道歉,求您回去吗?恐怕不会吧?她既让您回去,就是存了想要利用你,榨干你的想法。一旦您对她没了用处,又会像这次一想,一脚把您踢出门!明明知道这样,您还要回去给她利用,给她压榨,帮她去求爷爷告奶奶,做那些狗苟蝇营的事吗?您就非得那么下作,由得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想如何搓磨就如何搓磨,还拉着你的妻儿受苦陪葬吗?”

第七十八章 坚持

见夏衿越说越不像话,舒氏忙喝了一声:“衿姐儿!”

夏衿不说话了,只盯着夏正谦,目光冷冽而又疏离。哪怕眼前的这个男人给了她一份父爱,但如今她给了他一个当头棒喝,他仍然执意要做一个包子,她便打心眼里看他不上。道不同不相为谋,一旦他选择回去,她便会想办法脱离夏家。

夏衿的话说得虽然难听,却如同重鼓一样“呯呯”地击中了夏正谦的心房。

他缓缓地抬起头来,对上儿子和女儿那两双眼睛。看到这两双眼睛清冷里带着深深的失望,他心中顿时一凛,被老太太的悲情弄迷糊的心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伸出手掌,用力地揉了揉脸,沙哑着声音道:“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舒氏安慰似的拍了拍丈夫一手,一面对夏衿嗔道:“你这孩子,说的跟真的似的,就好像你大伯、二伯真的来过了一样。你看看,你回来这么久,你大伯、二伯不是也没来吗?或许人家根本就看不上咱们,不想再跟咱们有什么瓜葛呢。”

夏祁撇了撇嘴:“娘,您这话也就自己骗自己,以老太太和大伯的性子,他们会不来吗?”

夏祁话声刚落,就有婆子匆匆从台阶下快步走了上来,在门口行了一礼,道:“老爷、太太,二老爷来了。”

屋子里瞬间一片寂静。

那婆子见一家四口如同被施了魔咒一般。定定地保持着原先的动作一动不动,不由得将声音扬了起来:“老爷、太太?”

以二老爷在夏府的地位,他到这里来探望三老爷和三太太。她们做下人的本不敢拦的。但今天轮值的这位守门的婆子,性情最是刚直,看不惯那边府上的做派,向来在心里为三房打抱不平,这才硬生生把夏正浩拦在了门外,说是老爷曾交待过,因院子窄小。住着女眷,来了客人需得通报了才能放进来。

此时见夏正谦和舒氏都不动不说话。她还以为自己的做法欠妥,心里惴惴的。

这四人里,夏衿最是清醒。她怔了一怔便反应过来。见夏正谦和舒氏没应声,便替他们对婆子回道:“让他进来吧。”

看那婆子去了。她转过头来,对夏正谦淡淡道:“爹,这句话我放在这里。如果您真要回那府上去,您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说着,她转身就出了门。

“爹。”看到夏正谦这样,夏祁颇不忍心,期盼地望着他,就想听他说一句承诺的话。

“放心吧,你妹妹的话我都听进去了。我不会再回去,也不会再给他们当牛作马。”夏正谦道。

看着儿子穿着女装却用鸭公嗓说话,舒氏赶紧挥手:“祁哥儿。你快回房去,别在这儿呆着,免得露了馅。”见儿子迟疑,她又道,“放心,我会看着你爹的。你妹妹那话。说得我是真害怕。如果你爹要回去,咱们就不理他了。我就带着你们兄妹俩单独过。”

夏正谦无奈地望了妻子一眼,对夏祁挥挥手:“赶紧走赶紧走。”

夏祁这才放心地去了西厢,准备找妹妹说说话。

可到了西厢,他却找不到夏衿的身影。

见到菖蒲拿着针线簸箩,正坐在门廊上认真地做针线活,他忙问:“菖蒲,姑娘呢?”

菖蒲指了指旁边的一个角落。

夏祁定睛一看,却见夏衿正站在厅堂后窗下,正跟上次夏正慎来时一样,准备偷听壁角呢。

他赶紧也跑了过去,凑到了妹妹身边。

听着里面的谈话,夏祁的脸色古怪起来,望向妹妹的目光充满了佩服。

他想不到,二叔所说的话,竟然跟妹妹刚才预测的一样:先是抚慰,说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他偏不在家,对不住三弟;紧接着就解说老太太当年的心情,让夏正谦理解她;最后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夏正谦回去。这个要求在遭夏正谦拒绝后,他便退了一步,请三房一家回去吃顿饭,以示冰释前嫌。

夏正浩身为秀才,整日跟那帮子文人混在一起,那口才绝对是杠杠的,说是口灿莲花都不为过。要不是夏衿有先见之明,把事情剖析了一番,将夏正浩种种说辞演绎了一遍,不要说心软的夏正谦和舒氏,便是夏祁自己恐怕都要被他说动,答应回去吃这一顿鸿门宴了。

可惜有了夏衿打的预防针,又有了夏祁的威胁,夏正谦的抵抗能力强了不少,硬是紧咬着牙关,不答应回去吃饭。

末了,夏正浩也不耐烦了,口气倏地冷了下来:“三弟,以前我看你秉性纯良,所以才总是护着你,没想到你现在变成这样,六亲不认,冷酷无情。老太太即便不是你亲娘,也是你嫡母,好歹养了你这么大,不少你吃不少你穿,还给你娶了媳妇,你就这样回报她的?你以为,不要财产,再倒帖三百两银子,就能一笔勾销这几十年的养育之恩?要是钱财就能算清楚父母的恩情,那还要孝悌之理做什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句话难道你没有听过?”

说着他站了起来,指着夏正谦道:“今天我把话撂在这里,今天申时,如果不见你来,咱们兄弟之情就到此为止,我再没有你这不孝不悌没良心的弟弟。”

说着,他拂袖而去。

二太太却没有马上走,而是用极感慨的语调道:“唉,三弟、三弟妹,回去吃顿饭而已,用得着闹这么僵么?你们做得这般绝情,那外人说话可就不好听了。要是让考官知道,祁哥儿还能参加科举么?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老太太再不好,咱们做子女的,也得忍着。你们说是不是?反正呢,该说的话我们都说了,去还是不去吃饭,你们自己好好斟酌,我就先走了。”说着似乎又拉了舒氏的手,“三弟妹,我们走了啊。以后啊,不住在一起了,有什么事你派人知会我一声。不管怎么说,咱们还是好妯娌。”

“嗯,二嫂,多谢你了。”舒氏似乎挺感动,两个轻柔的脚步往门外去。过了一会儿,舒氏声音在院门处响起,“二嫂,你慢走啊。”

夏祁抬起眼眸,定定地看着夏衿,似乎在等她拿主意。

夏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对夏祁道:“我有点不舒服,回房去歇着了。”说着再不看他,转身快步往西厢走去。

夏祁在抬眼看夏衿时,就猛地感觉自己不对。自己是哥哥,又是男子,怎么一遇到事情就等着妹妹拿主意?这不对头,这很不对头。

他拍了拍脑袋,直直地就往厅堂里去。

他不像夏正谦,因误以为母亲难产生下他,对老太太总有深深的歉意,和一份难以言说的孺慕之情。夏祁与夏禅、夏祷同为孙辈,功课比那两人好,性子也更乖,从不调皮捣蛋,然而每次有什么事,老太太总是不分青红皂白的责骂于他,把夏禅、夏祷犯的错都按到他身上。

一个小小孩童,哪里知道什么叫忍辱负重?又哪里晓得还要去猜想老太太的心思,谅解她的做法?一次两次,老太太的不公与偏心,早已在他心里埋下深深的憎恶,他恨这不公,他厌恶夏府。要不是夏正谦和舒氏的言传身教,还有正值叛逆期,夏衿就降临到了夏家,所作所为纾缓了他心里的郁气,否则,这孩子还不定怎么长歪了去呢。

所以,自始自终,夏祁都是坚定不移地站在夏衿这一边,不同意父母对老太太有任何妥协的。

他进了门,便见夏正谦和舒氏一人一边地坐在厅堂的主座之下,沉着脸,满腹心思的样子。他的嘴紧紧地抿了起来。

他知道,父母这是动摇了。

他一声不吭,找了个位置兀自坐下,眼睛却定定地盯着父亲和母亲。

舒氏的位置离他近一些,被他这样盯着,颇不自在,没话找话地问道:“怎么你一个人,你妹妹呢?”

夏祁垂下眼睑,面无表情地道:“她不舒服,回房去了。”

“不舒服?”舒氏一惊。自打夏衿得了一场大病,她就对这双儿女的身体着紧得很。幸得自那以后,两人再没犯过什么大病小病。

夏正谦也抬起眼来,关切地望着夏祁:“哪里不舒服?”说着便站起来,准备去看看女儿。

夏祁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目光的冷冽让夏正谦和舒氏心里一震。

夏祁偏过头去,看向门外,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淡淡地开口道:“心里不舒服。大概是想着怎样一个人过日子吧。”顿了顿,他补充一句,“刚才的谈话,我跟妹妹都在窗后听见了。”

夏正谦的眉头蹙了起来。

舒氏见丈夫不高兴,忙嗔怪道:“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我们即便要回去,也不过是吃顿饭而已。你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答应过的话,什么时候没做到过?”

“有。”夏祁转过头来,气鼓鼓地道,“我十岁那年,爹您说过年时要给我和妹妹各买一个鲤鱼灯笼,到了那天却说话不算话,把鲤鱼灯笼送给了别人。”

夏正谦尴尬地跟舒氏对视了一眼,左手握拳在嘴边轻咳一声,将目光转向别处,不敢看夏祁。

 

第七十九章 搬家

夏祁说这件事,其实是意有所指。

四年前,夏正谦答应儿女年三十夜要买鲤鱼灯笼,那日从医馆回来,确实也买了。却不想刚进门就被夏禅和夏祷、夏衯看到了,三人死活要要。其实夏正谦考虑到府里还有侄儿侄女,不偏不倚地给他们也各买了一个的,只是花样不是鲤鱼的。却不想这三人就看中鲤鱼的了,夏正谦怎么解释都不听。最后夏祷几人拿了鲤鱼灯笼,还去老太太面前告了一状。结果大年三十,三房一家人饭也没得吃,就被罚跪了冰冷的祠堂。

那时夏祁十岁,饿着肚子跪在又冷又黑的祠堂里,听到妹妹“嘤嘤”地哭,对老太太简直恨意滔天。

夏祁那日的心情,夏正谦也是知道的。为怕儿子性情变得偏激,他还跟儿子讲了许多大道理。

却不想,那件事仍然成了儿子心里的一根刺。这么些年,一直没有被拔除。

夏祁似乎也有些心灰意冷了,他用疏离地目光看着父亲,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动:“今晚的饭,你们去吃吧,我和妹妹都不去。你们如果愿意留下,就不用再回来找我们了。我带着妹妹另立门户。”说着,他腰板挺直地大步朝门外走去。

夏正谦愣愣地望着儿子的背影,一种无力而苍凉的感觉从脚板底穿过脊背,直直地朝他的心中撞来。

他在一双儿女眼里。一向是正直威严而不失慈爱的父亲。他以为,他一直是他们需要仰望的存在。

什么时候起,他在儿女心里变得如此没有担当。不讲信用,没有主见,懦弱无能得连妻儿都保护不住的废物?

“相公,要不,这顿饭咱们就别去吃了吧?”舒氏低低地道。

儿女这个样子,叫她心疼得直想落泪。

夏正谦本意也只是去吃一顿饭,并不向老太太有丝毫妥协。而这一刻。他也觉得这顿饭没什么可吃的了。母子之情,本就没有;兄弟之情。也很淡薄。这些与父子、父女之情相比,根本就没有可比性。如果去吃一顿饭叫一双儿女对他失望到极点,那这饭,便是老太太亲自喂到嘴边来。他也不可能去吃。

想到这里,他当机立断:“叫人雇几辆马车,提上东西,我们现在就搬家。”

“啊?”舒氏愣住了,“搬到哪里去?”

“就是衿姐儿找到的那座城东的宅子。”

舒氏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好吧。”说着便要出去张罗。

她刚走到门口,就见守门的婆子匆匆进来,禀道:“老爷、太太,外面来了个人。说是罗府的管家,想求见少爷。”

“于管家?”夏正谦讶然。

他望望舒氏,对婆子道:“请他进来。”又转头吩咐舒氏。“去看看衿姐儿换了装没有,如果仍着男装,叫她过来一趟。”

舒氏也猜想到于管家来此,定然是找夏衿的,忙应了一声,匆匆去了。

夏衿正无滋无味地躺在床上发呆呢。听到舒氏说于管家来了,赶紧过来。待得婆子引于管家进门。她也到了厅堂。

于管家这还是第一次到老宅来。他看着这一眼就能望到底的破旧小院,暗自摇头,对夏正谦行了一礼,便将来意说明:“早上令公子看的城东的那处宅子,我刚才又去找主家谈了谈。他说,看在您是开医馆,救人济世的份上,愿意少些租金,一个月只需二两五钱银子即可。”

“啊?”夏正谦和夏衿都大感意外。

“怎么可能?”夏衿想着那处宅子的地段、面积,再想想于管家介绍的主家的情况,心里根本不相信主家会主动降下那么多租金。

不过当着夏正谦的面,她也不好问。暗暗打定主意,等会儿定要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主家真这么说?”夏正谦也不大相信。

于管家笑道:“确实是这么说的。不过我找人打听了一下,原来是主家在任上得了重病,被一个名医给治好,算是拣回来一条命。如今听闻您租这房子是要开医馆,他又不差这几个钱,便想便宜租给你,也是想结个善缘。”

这话倒打消了夏正谦的疑虑。

夏衿目光平淡地望向夏正谦,只默不作声。

于管家见状,还以为是夏正谦不同意,忙在一旁劝道:“夏郎中,做大事者应当不拘小节。这处宅子,只比柳叶巷那里贵七钱银子,但无论是地段,还是面积,都不是那处小院子能比的。何处适合开医馆,想来您最清楚。要不,您先去看看再说?”

“柳叶巷?”夏正谦转过头来,看了夏衿一眼。

夏衿抿着嘴,仍不作声,甚至连目光都不与夏正谦对视,一副对他爱搭不理的样子。

于管家这时也觉察出气氛不对来了,忙将柳叶巷那处宅子介绍了一遍。

夏正谦一听到这柳叶巷三个字,便没心情听,只不便打断于管家的话而已。好不容易等于管家把话说完,便道:“城东那处,我听祁哥儿说起也感觉很满意。原先只因价钱高,拿不定主意。既然于管家劳神帮把租金讲下了一半,那自然没有不租的道理。你看,我们能不能现在就搬进去?”

他说完,还特意看了夏衿一眼,希望女儿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别再生气了。

不去府上吃饭,马上搬家的事,舒氏刚才一见女儿就跟女儿说了。不过夏衿对夏正谦这偏软弱的性子很不满意,哪边强边就倒向哪边,简直没有原则性。因此此时夏正谦对她讨好的一瞥,她依然没理会,并不想给他好脸色看。

“当然。那宅子原来就是空的,而且因为有下人守着,收拾得很干净,把东西一搬进去就可以入住,根本不用再修缮打理。”于管家道。

夏正谦大喜,拱手作礼道:“那一会儿还得有劳于管家跟我们过去一趟,做个中人,把合约签上一签。”

于管家笑道:“我家公子说了,如果你们要租那处宅子,他愿意做个中人。不知你们准备何时搬家,我好回去跟我家公子说一下。”

虽然夏正谦觉得租个房子不必劳动大病初愈的罗骞,但人家一片好意,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没口子的道谢,又道:“我们东西都收拾好了。等下人把马车雇来,立刻就搬。”

于管家一听,不敢多留,忙道:“那我先回去禀明我家公子。”说着匆匆告辞离去。

夏正慎那里一收回房契,舒氏便叫人把东西都收拾妥当的了,这一会儿罗叔把马车雇来,大家抬的抬,提的提,不一会儿的工夫,就把东西搬净了。大家上了马车,由扮成夏祁的夏衿指路,往城东的新宅子去。

夏正谦性情虽软弱些,却是个好父亲。为缓和跟一双儿女的关系,他特地跟夏祁、夏衿坐了一辆马车。

路上,见一双儿女都板着脸,一言不发,他只得没话找话地对夏衿道:“你去找房的时候,秦老板来了,听到我说搬家的事,他不光不责怪,还极力宽慰我。说药铺的事不用我操心,他先叫人把药搬回去。如果我还想跟他合作,等找到合适的地方跟他说一声就行。至于租金,我手头紧,就先用着,什么时候有了再还给他都成。”

见夏正谦这样子,夏衿倒不忍心了。虽对夏正谦没个笑脸,但至少肯面无表情地答上一句了:“城东当街的铺面贵,他要想搬来,这租金且得涨上一涨。”

夏正谦小心奕奕地看着女儿的脸色,道:“秦老板既然仗义,我也不能见钱眼开。这租金,我觉得还按原来的收好,你说呢?”

夏衿挑挑眉,“哦”了一声,便将头转向了窗外,不作声了。

原先三房穷,一文文都得算着来。可现在有了宣平侯老夫人给的六十两银子,秦老板这里,就是小钱了,她自然不会太在意。

夏正谦弄不懂她这声“哦”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惴惴地看她一眼,却不好再问。

夏祁毕竟是真的十四岁,又是夏正谦的亲儿子,不像夏衿内心里早已换了个人。他见父亲如此讨好他们,早已心软了。只父亲一味地对妹妹陪小心,他也不好说话。

此时见父亲尴尬,他便解围道:“其实吧,如果那秦老板真是仗义的人,他必然不会占咱们这个便宜,会主动提出按城东铺子的价钱给房租的;可如果他只是装装样子而已,那么,最多半年咱们就可以请他走人了。有了本钱,咱们自己开个药铺不好?非得把钱给别人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