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回头一笑:“没有。我就做一件小衣,自己弄弄就行了,不麻烦妹妹。”说着不等董方再说什么,便去了夏衿住的清芷阁。

小丫鬟们住的这个小跨院,跟夏衿住的清芷阁也就一墙之隔。那院子除了菖蒲、薄荷两个大丫鬟,还有两个小丫鬟。四个人在那边一边干活一边说话,也不知是谁说了什么,四人一齐“哈哈”笑了起来,十分欢快热闹,跟董方这边的冷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董方终于在这边呆不住,出了院门,便要往清芷阁去。却不想刚刚出门,就被一个人撞了一下,“啊”地一声,一桶水泼了出来。饶是董方避得快,裙子下摆也被浇了个湿透。

“对、对不住。我没看到您出来,对不起。”对方一个劲地道歉。

董方定睛一看,这提着水的竟然是个小子,年纪估计不大,脸上还带着些稚气。个子倒是挺高,比董方还要高出一个头,身体胖胖的看上去挺壮实。

她将脸沉了下来,喝斥道:“你往哪里闯呢?懂不懂规矩?这里是内院,住的都是姑娘,你这胡乱地闯进来,万一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你非被打板子不可。”

“对、对对不起,我、我…”对方被她说得冒出了一头的汗。他用袖子抹着脑门,结结巴巴地道,“我来找我姐姐,是、是我姐姐叫我帮着提水进来的。”

“你姐姐?”董方眉头一皱,正要再训斥,忽然看到一个丫鬟从清芷阁里跑出来。这丫鬟董方认得,正是夏衿院里的小丫鬟茯苓。

茯苓显然听到外面的动静才跑出来的,看到董方站在那里,提着裙摆,满脸不悦,而自家弟弟马宝一脸惶恐,她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姐姐。”马宝看到茯苓,如同看到了救星,迎上几步,指着董方道,“姐,我走路没看清,撞了这位姐姐一下,还把她的裙子弄湿了。”

听到马宝将自己称作“姐姐”,董方皱了皱眉。不过看在茯苓的面上,她没有说什么。

“对不起,董姑娘,我这弟弟做事向来鲁莽。我代他向你赔个不是。”茯苓走到董方面前,朝她福了一福,算是赔了一礼。

行完礼,她又道:“我那里还有一条干净裙子,咱俩身量差不多高,你先拿我的去换了吧。你的裙子,我一会儿就去洗来。今天太阳大,估计到下午就晾干了,到时候你换下还我便是。”

以前董方家里开着绸缎铺,她多少好衣服都穿不完,直接赏给丫鬟穿的,都比夏衿那身衣裙的料子好。却不想,今天弄湿了裙子,还要穿这一个丫鬟的旧裙子,甚至还要及时的还给她,董方怎么想都觉得心里酸楚。

她也没心情跟这丫鬟掰扯了,指着石宝道:“这里是内院,以后不要叫你弟弟再胡乱往里闯了。冲撞了我倒没什么,要是冲撞了太太姑娘,可有得你们好受。”说着,提了提裙摆,转身往院里走去。

董方这么说,茯苓便有些不高兴了,道:“姑娘要沐浴,我叫我弟弟帮着提几桶水。我们这里一向是这样的,老爷太太都知道,从不说什么。”

“什么?”董方惊讶地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望向茯苓,“你们这里,不是有好几个婆子吗?怎么不叫她们提水?这内院后宅的,叫小子提水总是不好吧?”

茯苓得得这话,越发的不高兴。但想到菖蒲的叮咛,她忍着火气,耐心地解释道:“她们有许多事要做呢,哪里有空料理这些。”

“呵。”董方笑了一下,笑容有着说不出的古怪。看在茯苓眼里,总觉得这笑容带着轻轻微的不屑和嘲讽。她也没来得及多想,眼看着董方提着裙子往院子里去了,她忙叮嘱了石宝一句,快步追着董方进了院子里去。

石宝闯了祸,看看桶里只剩了半桶水,只得垂头丧脑地再去厨房提水。

三个人都走了,谁也不知道门角处站着一个人。眼见得石宝出了角门不见了,她才转了身,进了清芷阁,直接去了夏衿屋子里。

此时夏衿正慵懒地斜躺在软榻上,手里拿着一本药书认真地看着,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往旁边的桌面上摸,摸到那个剥了大半果皮的橘子,从里面掏出一瓣橘肉,便往嘴里塞。

自打被夏衿重用,当了贴身丫鬟,菖蒲还是第一次见自家姑娘如此悠闲自在,她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

是啊,如今三房分了家,搬进了这么好的一所大宅子里,老爷开了一个大医馆,少爷念书又极用功,功名就在眼前。三房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自家姑娘也该好好歇歇,享享清福了。

“有事吗?”

菖蒲回过神来,便见夏衿已抬起了眼,朝她望来。

“姑娘。”菖蒲忙走过去,“您不是让奴婢观察董姑娘吗?奴婢想跟你说说她的事。”

“嗯。”夏衿坐直身体,指着旁边的绣凳道,“坐下说吧。”

“谢姑娘。”菖蒲知道夏衿最不喜欢扭捏的作态,道了一声谢便坐到了绣凳上。

她望着夏衿道:“那董姑娘,果然像姑娘所说的那样,虽潦倒落魄,又吃过一阵子苦,但骨子里的傲气是在的。第一次吃饭,我带着她跟我们一桌吃,她眼里就流露出厌恶之色,似乎很看不上我们吃饭的样子。薄荷刚才晾你那条浅蓝色裙子,说洗晾都有讲究,结果她脸上就闪过一抹淡淡的不屑。”

听到这里,夏衿就笑了起来:“那是自然。董姑娘家是做绸缎生意的,我那条裙子虽是绸缎的,却不是什么好缎子,董姑娘看不上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菖蒲平时很少对人对事发表自己的看法,只知道听夏衿的话做事情。可这一下她终于忍不住了,道:“可她都落魄到那种程度了。要不是您,她哥哥早就病死了,她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下来。如今你既然答应她不签卖身契,许她进府来帮忙。她不知进退,还要维持着她做小姐时的做派,在这个家里倒比姑娘还像小姐,这就不应该。难道咱们家没事,还得请个小姐回来伺候不成?”

说着,她又把刚才那幕跟夏衿说了一遍。

夏衿的眉头也慢慢皱了起来。

她顾忌的,正是菖蒲说的这一点。

人心都是贪婪的。升米恩斗米仇的例子,数不胜数。她今日许了董方在夏宅里的特殊地位,明日董方就觉得这种尊荣理所当然。她是做惯了主子的,在夏家做主子,自然不会不习惯。而且夏家的吃穿用度都比不上她原来的家,她吃着用着夏家的东西,使唤着夏家的奴仆,没准心里还要看不起夏家呢。即便是舒氏,到头来也会让她看不上,只觉得没有自家母亲那样气派讲究。

刚才的事,不正是这样吗?大户人家,外院与内宅,自然分得很清楚。但夏家是小户人家,家里就那么一些下人,他们都有自己各自要做的事。像她这样要沐浴,自然要使唤夏祁院里的小子帮着提水。这些,很让董方看不上吧?

再者,不患寡而患不均。董方的出现,很容易让夏家的上下尊卑秩序大乱。就像菖蒲说的,一个混得比她们都惨的女子,在夏家的地位却比她们高上不少,还不用做事,这会让她们心理不平衡。日子久了,难免会出现各种不好的想法来。

最重要的是,夏衿想带董方出入各种场合。可她做的事,无论哪一样都不便让人知道。董方不签卖身契,实在叫她用得不放心。

“你先看着吧。实在不行,就这样…”夏衿朝菖蒲招了招手,在她耳边嘀咕了一阵。

菖蒲笑了,点头道:“姑娘放心,奴婢会办好这件事的。”

夏衿转过头来,正要将目光重新落到书本上,就见薄荷匆匆走了进来,禀道:“姑娘,老太太和大老爷来了。”

夏衿眉头一皱,问菖蒲:“这几日,谁回了夏府?”

“是天冬他娘。”

夏衿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世人都是贪钱的,有些人不贪,只是给的价码不够而已。

菖蒲的爹娘能为她收买,愿意回夏府去帮她说服他们的亲戚帮她,那边老太太和夏正慎,自然可以收买跟着他们分家带过来的下人。这很正常,完全在夏衿预料之中。

只是,她没想到会是天冬的娘。

“这件事,我会跟少爷说的。”她将手中的书放下,又在菖蒲打来的水里净了手,这才起身,去了正院。

一进院子,老太太那尖利的声音就撞入了她的耳膜:“…还没攀上高枝呢,便不认嫡母和兄长,有你这样的父亲,祁哥儿会有什么好前程?你这样做,岂不是教得祁哥儿连父兄都不认了?看以后他怎么孝顺你!行了,闲话少说,说正事,听说宣平候府请祁哥儿去赴宴,到时候,让祷哥儿、禅哥儿他们一起去。”

夏衿听得这话,“嗤”地一声笑了起来,眼睛里却全是冷意。

第九十一章 给我滚(180粉红+)

她直直地就进了屋。

厅堂里,老太太坐在上首,夏正慎坐在她旁边的主位上;而这家的主人夏正谦和舒氏反倒像个客人似的,坐在下首处。舒氏身后立着个夏祁。

看到夏衿进来,老太太眼风都没给她一个,继续道:“明日几时去,你们给个准话。到时候你们这边雇两辆马车,去那边府上接上祷哥儿他们几个,再去宣平候府。”

夏正谦被老太太这番自说自话给气笑了,冷着脸道:“宣平候老夫人下的帖子,就请祁哥儿和衿姐儿两人。祷哥儿他们几个,不能去。”

“什么?”老太太的声音顿时拔高了几分,“老三,你别以为分家另过了,我就管不了你。不过是让祁哥儿带几个兄弟姐妹去赴宴,你就这个态度?你要是不答应,我反正早已没脸了,我就上宣平候府去闹去,到时候看看是谁没脸。”

老太太这话,倒真把夏正谦吓住了。依着老太太偏执而疯狂的性子,这种事她还真干得出来。

为了儿子的前程,夏正谦只得忍着气解释道:“这权贵人家跟咱们普通老百姓不一样。他家设宴,请多少人,请什么人,那都是有讲究的。不去赴宴或去多人、少人,都是失礼,反倒会得罪主家。您总不会为了让祷哥儿赴个宴,就让我们把宣平候府都得罪了吧?得罪了他们,你们也没好处。何苦来哉!我家祁哥儿不走科举也可以行医,以他的医术,养家糊口绝不成问题。反倒祤哥儿和祷哥儿。恐怕就前程堪忧了。”

夏正谦这番话,倒叫夏衿对他刮目相看。

以前的夏正谦,只会哀求讲道理,现在却知道反过来威胁老太太了。这对于他这种受封建礼教束缚至深的人来说,实在是一大进步。

当然,这也从侧面说明了老太太的凶残,硬生生把一个谦谦君子逼成了提起拳头还击的反抗者。

这话还真把老太太吓了一跳。夏祁可以不读书不作官。而她宝贝孙子不行。

不过直接认输不是老太太的风格,她将嘴一撇。提着嗓子道:“不过是带两个人赴宴,有你说的这么严重吗?你还真当我是那无知妇人不成?祁哥儿治好了候老夫人女儿的病,这点面子候爷老夫人难道会不给?你莫要再找借口推托。明日准时叫马车来接两个孩子就是。”说着,她站起来就准备走人。

夏正谦的脸色虽不好看。却没再说话。

老太太不是他亲娘,他对老太太没好感,但对于二哥和夏家的子侄们,他还是有感情的。

夏祤和夏祷,夏正谦对夏祤的印象尤其好,知道他是个肯认真念书的好孩子。而且夏祤是二房的孩子,二哥、二嫂对三房不薄,提携夏祤一把,也是应该。那夏祷虽然让人讨厌。但依着老太太的性子,别人可以不带,夏祷是非带去不可的。

带一个是带。带两个也是带。反正已失礼了,再失礼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夏正谦心里,已是默许了老太太提的这个无礼要求。

夏正谦不作声,夏祁却不干了。

他将宣平候府的请柬拿出来,直接扔到桌面上,对老太太道:“这是请柬。拿好了,拿给你的宝贝孙子。让他们自己去赴宴好了。你想让他们去就去,我不去了还不行吗?”

“祁哥儿,你这是什么态度,有你这么对祖母说话的吗?你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一直没有说话的夏正慎忽然暴发了,冲着夏祁就吼了起来。

夏正谦冷冷看夏正慎一眼,拉着夏祁的胳膊,正要安抚他几句,夏衿就从门边冲了过来,对夏正慎道:“什么什么态度?我哥这态度,还是客气的。要是我,直接拿大棒子把你们打出去。别来这里给我们摆什么祖母、伯父的谱。我爹当初下狱的时候,你们是怎么个说法?逼迫我们从老宅搬出来的时候,你们又是什么个说法?

我爹给你们赚了几千两银子,还倒欠你们三百两,早已把什么情都还清了。说了互不相欠,再不相干。如今有了好处,你们又来沾,连个宴会都不放过,我都为你们害臊。就你们这样的人,配当什么祖母、伯父?出去,都给我出去。我家跟你们没关系,以后要想再来,就是私闯民宅。”

说到这里,她指着老太太的鼻子道:“你要闹,你就闹去。不就是滚地撒泼,想坏我爹和我哥名声吗?你去,你去呀!反正不管我们怎样忍气吞声,到头来都得不了好,倒不如大家撕破脸,大闹一场算了。到时候看看是谁的名声更坏!我哥不科举,我们不在乎。你要闹,我们奉陪到底!你便是去衙门去告,我们也不怕,罗家还欠着我哥的情呐,我会怕你们?”

夏衿这凶狠的态度,这犀利得如同刀子一般锋利的话语,直接把老太太、夏正慎骂懵了。他们之所以敢来闹,就是拿准了夏正谦息事宁人的性子。如今来个比他们更厉害、更撒泼、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他们还真没辙了。

老太太也就嘴巴喊得厉害,她还真不敢去宣平候府前和衙门里去闹。这两个地方的主子都欠着夏祁的情呐,她真要去闹,影响的只会是她儿子和孙子的前程。

即便老太太偏执症犯了,真想要去闹,凡事都掂量利益得失的夏正慎也必会拦着她的。

老太太不敢去闹,可不代表她不敢打骂夏衿。等她回过神来时,顿时气得七孔生烟——她竟然,被视如草芥的小孽畜指着鼻子给骂了!

岂有此理!

“你这个…”她一巴掌就朝夏衿扫过来。

“衿姐儿!”

“妹妹。”

舒氏和夏祁一阵惊呼,然后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老太太这一巴掌不但没扇到夏衿,反正自己身子一歪,就朝旁边的桌子上倒去,把桌上的茶壶茶杯撞得落到地上,“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娘。”夏正慎大惊,连忙跟老太太带来的婆子一起上前扶起老太太。

老太太倒是皮实,这么摔都没把她摔坏。她被扶起刚一站稳,指着夏衿便要大骂,却不想夏衿脸色一变两眼一瞪,猛地叫了一声:“滚!”

老太太的两耳被这一声震得“嗡嗡”作响。可这还没完,夏衿那目光忽然就变得凉飕飕的,在她脖子上来回扫视,老太太忽然有一种被人往脖子上下刀子的感觉,只觉心里发寒。她生生打了个寒战。

这种感觉,让老太太十分害怕,禁不住连连向后退了几步,望向夏衿的目光满是惊恐:“你、你…”

“出去,马上、立刻,滚出去!”夏衿指着门口道。

“走,快走。”老太太忽然觉得腿脚发软,催促着夏正慎赶紧离开。

这浑身冒着杀气的夏衿,任谁看了都害怕。夏正慎都不待老太太催促,扶着她就快步往外走。走到门口还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了一跤。

看着老太太和夏正慎像是被鬼追一样仓惶逃窜,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跟以前威风凛凛的样子完全相反,夏正谦、舒氏、夏祁,以及留在屋子里的下人,一个个全都张大了嘴,像是被谁施了定身咒一般,呆呆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夏衿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他们一眼,转身出了门,回了自己院子。

以前呆在夏府时,她这里逞一时之痛快还嘴骂了老太太,那边夏正谦和舒氏就要被老太太责打罚跪,受尽凌辱,所以她只得强忍着,日子过得着实憋屈。现在分家了,老太太的手够不着了,她今天终于出了一口恶气。

不过,这还不算完,她得找时间去给老太太下点药,彻底解决这个问题才好。否则,三天两头来闹腾,烦不胜烦。

菖蒲是跟着夏衿来正院的,刚才夏衿的那浑身杀意的模样,她全部看在了眼里。这一路上,她都噤若寒蝉,磨磨蹭蹭地走在后面,离夏衿足有十步远。

夏衿觉察到菖蒲的害怕,也没做任何安抚举动。让这些人对她心存敬畏,比给赏钱的效果都还要来得好。

“对了,去告诉太太,跟她说把宴会的消息通报给老太太的是天冬的娘。你再告诉她,慈不掌兵。今天要是不严罚这些人,往后家里就别想有安生日子过。”

菖蒲被夏衿的声音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便赶紧应了一声“是”,小心奕奕地抬眼看夏衿,见她再没别的吩咐,这才急匆匆转回正院去了。

夏衿回到清芷阁,喝了几口茶,拿起桌上的书,正要接着往下看,就听门口处传来脚步声,紧接着菖蒲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姑娘,老爷来了。”

夏衿眉头一蹙,将书放在桌上,应道:“知道了。”站起来走了出去。

夏正谦已在外间坐着了。

“爹。”夏衿唤了他一声,坐到了右边的座位上,吩咐菖蒲,“上茶。”

夏正谦表情沉寂,紧抿着嘴一直没有说话。直到菖蒲上了茶来,又退了出去,他才抬起眼来,望向夏衿。

夏衿也不惧怕,直直地与他对视。

夏正谦轻咳一声,转过头去,半眯着眼睛望着门外,似乎在组织语言。夏衿也沉默着,不发一言。

第九十二章 谈心(210粉红+)

半晌,夏正谦才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祖母和你大伯这样闹下去,总会受到惩罚。你,不要弄脏了自己手。”

夏衿一愣,愕然抬眼看着夏正谦。

她以为夏正谦来责骂她的。毕竟她的行径,在这讲究孝道的时代简直称得上离经叛道。以夏正谦从前那愚孝的性子,狠狠地骂她一顿都是轻的,打她两巴掌都有可能。

她也做好了被责罚、然后与夏正谦争吵的心理准备。

却不想,夏正谦对她不但没有一句责怪之语,反而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夏正谦没有看她,仍然望着门外,兀自说下去:“爹知道,爹不是个好丈夫好父亲,让你们母子三人吃尽了苦头。你被堂兄下药,死而复生,你堂兄没受一点责罚,你和你母亲反被罚跪责骂。你性情大变,将老太太恨之入骨,又把母亲、兄长护在身后,这都是爹爹无能,爹对你这种变化特别能够理解。”

夏衿眨了一下眼,转过脸来,也面对着门外,静静地没有说话。

“爹被请去给罗公子看病,留在府上,最后下狱,都是你设计的吧?”夏正谦又道。

夏衿瞪大了眼睛,愕然地转过脸来,望着夏正谦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夏正谦依然没有看她,继续道:“爹不是傻子,这段时间将事情串起来想想,也能想得明白。”

他终于转过脸来。看向夏衿,目光温柔慈爱,没有一丝责怪:“我才知道。我女儿长大了,知道动脑子,能利用一切手段,达成自己的心愿了。爹很惭愧,也很自责。要不是我没护好你们,你小小年纪,又怎会活得这样累?你只需想着穿什么新衣。绣什么花样,何必步步设计。精心谋划,使尽浑身解数来布这么一个局?”

夏衿没有避开他的眼光,直直地与他对视着,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夏正谦脸上露出个自嘲的笑容。他转过头去。依然望向门外:“说真的,爹爹打心眼里感激你。要不是你弄的这些计谋,爹爹怕是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把老太太认作亲生母亲,任她责骂,心甘情愿地为他们当牛作马,让你母亲和你们兄妹受尽委曲。”

话说到后面,他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终于哽在了喉咙里。

好一会儿。他才平复了情绪,接着道:“回想这许多年,我真像做梦一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被人作贱了这么多年,活得没有一点骨气。”

他顿了顿,声音忽然提高了一些:“衿姐儿,爹爹也恨,恨老天不公,何以让我遇到这样的事。连亲生母亲是谁都不知道,一心把别人当成了亲生母亲。我恨我一心愚孝。以至让你们母子三人委曲了这么多年。”

“可是…”他转过头来,望向夏衿,“我虽然恨,却并不想报复任何人。这些都是命,谁也抗争不过命运。要是整天怨老天不公,怨自己的命不好,那些做乞丐的,那些穷得连饭都吃不上、卖儿卖女的,岂不是就活不下去了?所以,我不怪任何人。”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抚摸一下女儿的脸,可手伸到一半,他又收了回去。

他看着夏衿,认真地道:“衿姐儿,你也别再恨了,好么?你年纪还小,整日活在仇恨里,对你并没有好处。”

夏衿眨巴眨巴眼,有些无辜地道:“我没恨呐,我只是不想再被人欺负而已。”

她这是实话。老太太和夏正慎的行径只是让她厌恶,却还没有资格让她生恨。恨与爱,这两种感情所产生的对象,必须得是跟你站在同一高度、与你同等水平的人才行。老太太和夏正慎,她还看不进眼里。

“没恨就好,没恨就好。”夏正谦似乎大大松了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了轻松的笑意。

“衿姐儿,爹希望你能像其他女孩子一样,日子过得无忧无虑。”他望着夏衿,满眼都是慈爱。

“嗯。”夏衿点了点头。心底里隐藏的那一点点杀意,一下就烟消云散了。

恨也好,厌恶也好,那都是负面的情绪。重生于世,她也希望自己能放开前世的所有,依靠着这一世的父亲与母亲,做一个快快乐乐的小姑娘。她前世死的时候,也不过是二十五岁。如今能将青春岁月重过一遍,又何尝不是老天对她的一种弥补?

既如此,她就应该满怀感激地看待这个世界。恶人总是存在的,她又何必因为这些人的恶行而影响自己的心境?

这一刻,夏衿只觉得自己的心是从未有过的澄静明亮。

“行了,你既然没事,爹爹就去干活了。”夏正谦站了起来。

“爹爹慢走。”夏衿送他出了门,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这才抬眼望向蓝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么久以来,她对夏正谦一直是有看法的。她觉得他软弱、迂腐,不辩善恶。

而刚才的一番话,却让她转变了态度。

每一个人,都有他成长的环境和在乎的东西。她不能要求别人都跟她一样,敢爱敢恨,快意恩仇。

夏衿刚回到屋里坐下,薄荷就从外面走了进来,对夏衿轻声禀道:“姑娘,董姑娘想要见你。”

“嗯,让她进来吧。”夏衿拿起一本书,头也不抬地道。

薄荷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董方跟在薄荷的身后走了进来。看到夏衿正坐在窗前看书,菖蒲则在衣柜前不知在忙什么,她上前行了一礼:“夏姑娘。”

夏衿转过头来,看她一眼,将书放下,站起身来含笑道:“董姑娘来了?来,外面坐,菖蒲上茶。”说着,便将她往外屋的椅子上让。

夏衿这一举动叫董方心里十分熨贴,可内心里又隐隐地觉得不安。

“不用不用,不用沏茶了。”她对菖蒲连连摆手,不过却小心地在夏衿下首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菖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在桌上倒了一杯茶,放到董方面前。

“谢谢菖蒲姐姐。”董方站起来冲她感激地一笑,这才转过头来,局促地看了夏衿一眼。

不知为什么,虽然夏衿对她礼数周到,温言细语,不曾给过她半点脸色看,但董方在她面前,就觉得十分不自在,好像这位夏姑娘身上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质,让人在她面前无端的感到胆怯害怕。

“董姑娘过来,有什么事吗?”夏衿含笑问道。

董方定了定神,放下茶杯,站起来行了一礼,道:“夏姑娘想来也知道,夏公子曾救过我哥哥的命。要不是夏公子出手救治,我哥哥早病死了。所以夏公子是我跟我哥哥的救命恩人,他不但救了我哥哥,为免我哥担忧,他又费心安排我进府里来跟着夏姑娘。”

她抬起眼来,望向夏衿:“在这里几日,姑娘在吃住上对我都照顾有加,十分周到;菖蒲姐姐和薄荷姐姐也待我如座上宾,不肯让我做半点事情。可我来这里,本是来报恩,怎好再白吃白住,什么事都不做,倒还麻烦姑娘费心照顾我?我希望能像菖蒲姐姐、薄荷姐姐一样为姑娘做事,否则,我住在这里也不心安,还请姑娘应允。”

说着,她深深行了一礼。

“董姑娘快莫多礼。”夏衿虚扶一下,菖蒲忙上去扶起董方。

“坐,咱们坐下说话。”夏衿又伸手压了压,示意董方坐下。

董方只得再坐回到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