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总紧跟着的菖蒲这一会儿却没有下来,而是在车里磨磨蹭蹭了一阵,这才下了马车。下车时,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

偏董岩的声音就在下一刻响起:“董岩给姑娘请安。”

夏衿瞥了菖蒲一眼,见她的头快要低到胸口了,再看董岩行完礼后,目光不自觉地朝菖蒲看了一眼,她心里暗喜,面上却丝毫未显,对董岩道:“刚才在岑府,都没能第一时间见到你。想来你已从你妹妹口中知道许元经那事了吧?”

得知董岩也跟着一起来了,在夏正谦和舒氏进门后不久,夏衿就遣了董方去见董岩,让他们兄妹团聚。

董岩一听这话,顾不得这里是夏家新宅大门口,一掀前襟就跪了下去,给夏衿扎扎实实在磕了三个响头:“姑娘的大恩大德,董岩没齿难忘。董岩也无什么本事,只学得一点陶朱公之术,愿一辈子为姑娘尽犬马之劳。”

“快快请起。”夏衿示意了一下,旁边的男仆赶紧将董岩扶了起来。

舒氏走了过来,道:“先进门吧。有什么话,进去再说。”

夏衿看到对面的郑家已有下人探头探脑了,连忙道:“走吧,先进去。”

一家子一起进了门。

原先夏衿还担心家中东西不齐全,舒氏来了之后还得再劳累。却不想进去一看,各处的被褥、帐子、窗纱、桌布,都全都装置好了,房里的花瓶、茶壶、茶杯,厨房的碗碟筷子、锅碗勺盆什么都不缺。甚至书房里的多宝格都放满了摆设,文房四宝、镇纸、笔筒都色色齐全。要不是昨天晚上搬家俱时她进来看过一转,绝对想不到这些东西是岑府下人在一个早上布置妥当的。

舒氏进门就已被这宅子的面积震住了,待得进了正院,看到她住的屋子外间,迎面的朱红漆条案上,摆着一个三足狮钮缠枝花卉鎏金铜胎掐丝珐琅熏炉,旁边是一个天青釉暗刻纹双耳瓶。下面的紫檀木的八仙桌上,放着一套精美的霁蓝票口六棱底瓷壶和瓷杯。熏炉里还幽幽地燃着味道清淡的檀香。

“这、这也是御赐的?”她的声音都带着些许颤抖。

“不是,这是宣平候老夫人和世子夫人让人送过来,并在今早上一一布置起来的。”夏衿道,“这院子也是岑府叫人来修缮的。原来长时间没人住,都荒败了。修缮好,昨天我才跟哥哥去买的家俱,各处的小东西和被褥、帐子等,都是岑府的。”

“那怎么好意思?”舒氏向来是不愿意占小便宜的性子,一听这话就浑身不自在了,又舍不得责怪女儿和儿子,便自责道,“我们就应该叫几个下人先来,帮你们把家里布置一下的。都是娘考虑事情不周全,唉,倒累得岑家出物又出力。这欠下的情,可怎么还哦。”

夏衿却不在意。她治好皇上的病,宣平候府是最大的赢家。再说,她肯为邵家说话,也是看在宣平候府的面上,这话虽没挑明,但大家心里都有数。俗话说,拿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以宣平候府的富贵,拿两三百两银子出来给夏家添些东西,根本不是个事儿。只难得的是宣平候老夫人这一份心。

“以后阿曼嫁进来,您对她好一些就是了。这些个钱财,没必要斤斤计较。”她劝道。

见舒氏还是有些不安,她又道:“娘,阿曼嫁了哥哥,以后咱们接触的可就不是小门小户人家了。那些贵夫人贵女,最讲究的就是面子。钱这东西,在她们眼里就是俗物,几两、几十两甚至几百两银子,她们还真看不进眼里。如果太过较,会很丢份,被人笑摆脱不了穷酸小家子气。咱们如今也有钱了,您还要娶宣平候府的嫡孙女为媳。以后处事可得大气一些,私下里咱该怎么着还怎么着,但面上可得装着毫不在乎,也学一学她们装模作样。”

舒氏被她说得笑了起来,伸手拧了拧女儿的脸颊:“你这促狭鬼,什么话到了你嘴里就变了样。”

夏正谦在一旁见妻子跟女儿说说笑笑,儿子站在一旁,玉树临风,只两个月不见,就有了一股子说不出的清贵之气。他抚着胡须,含笑不语,心里有说不出的畅快。

舒氏是主母,即便旅途劳顿,也不得歇息。她得给下人们分派院子,指挥他们出门采买,好让这一家子十几口人接下来有热水用,有饭吃。

“太太,厨房的菜都极齐全,鸡鸭鱼肉,各色应季的菜蔬,燕窝、香菇等干货,应有尽有。干柴也堆得高高的,够烧一个月了。”管厨房的婆子来报。

舒氏正要说话,就听守门的下人来禀:“老爷、太太,有几个姓邵的客人前来拜访。”

第二百四十二章 真是邵家子?

“姓邵?”舒氏疑惑地望向儿子和女儿。

夏正谦跟她一起来的,而且一起生活十几年,从未听他说有什么亲戚或朋友在京城。所以舒氏下意识里就觉得这客人是冲着儿子或女儿来的。

至于在宣平候府吃饭时听那一耳朵,因事不关已,她都没怎么在意,根本没想到这邵家人就是去宫里见皇上的那一拔。

却不想夏正谦微微惊讶了一下,就很淡定地对下人道:“请他们到正厅。”

下人答应一声退下了。

夏正谦站了起来,对舒氏和夏衿道:“一起去吧。”

舒氏越发疑惑了:“一起去?为什么?”她看看儿子,又看看女儿,不明所以。

平时有客人来,自然是男客由男主人在外院接待,女客由女主人在内院接待。除非是家中至亲,否则没有女主人携女儿去招呼外男的道理。

“衿姐儿对邵家人有大恩,人家是专门来感谢她的,你陪她一起出去,会好一些。再说,咱们小户人家,没必要装豪门贵族,不必太过拘泥于规矩。”

舒氏被这番话说懵了。要知道,刚才夏衿才说了一番大道理,就想让她装得高端上档次一些,一切规矩都照着豪门大户来。现在丈夫却来个反论调,她就不知该听谁的了。

要是搁在以前,她自然是一切听丈夫的,丈夫说什么就是什么。但这两三年,他们一家四口,生活质量与地位飞速提高,从一无所有到拥有京城的大宅子、良田几百亩、存银几万两,从做冲喜新娘都要诚惶诚恐。到全无压力地拒绝罗家亲事,能娶候府嫡小姐为媳,所有的一切,无不拜夏衿所赐。

经济地位决定家中地位,如今夏衿说的话,在这个家里,比夏正谦都要管用。

所以舒氏就迷茫了。

夏衿对父亲这话也有些讶然。

在她的印象里。夏正谦是最重规矩的。当初她女扮男装出门。夏正谦答应得可是十分勉强。

夏正谦看了夏衿一眼,对舒氏道:“你要真按豪门大户的规矩来,衿姐儿就得整天关在家里。不能出门。咱们的女儿,是那天上的飞鹰,岂可被关在家里做那笼中鸟雀?所以这事你要灵活,该讲规矩的时候就讲规矩。不该讲规矩的时候也不必拘泥。”

丈夫这么一解释,舒氏就释然了。很赞同地点头称是道:“还真是这样。咱们女儿,比别家的男子都强百倍。”能得皇上和太后赏宅子、田地的,能有几人?

不过说完这话,她担心夏祁多心。又赶紧补充一句;“咱们祁哥儿也不差,小小年纪就中了秀才,往后当候爷那样的大官。也不是没有可能。”

夏衿正因父亲的话而感觉心暖呢,就听母亲说了这么一句话。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道;“候爷是爵位,不是官,那是因跟皇家有亲或有大功劳,由皇上封赏并可以世袭的,就跟王爷一样。”

“那不管,反正我儿子也是很能干的。”舒氏难得地固执了一下。

夏祁被母亲夸得脸色涨红,提醒道:“还是赶紧去正厅看看吧,要夸你儿子和女儿,等有空了再夸。”

一家人笑了起来。

大家一起往正厅走去。

正厅设在第二重院落,离内院较远。他们到时,邵家人已在厅里坐着了。

进了门,夏衿怔了一怔。她自然知道来拜访的邵家人就是她帮着求情的那一家。不过想着来道谢的应该只是邵家主事之人。而且被流放啊,还流放到了极北之地。被冤流放之人本就心情郁结,再加上环境艰难,同去的人十不存一。所以即便是全家来,也不过四五口人吧?

却不想她竟然看到了男男女女、大大小小十几口子人。年纪最大的六十多岁,最小的才两三岁。这一家子的生命力还真是顽强。

夏正谦进了厅堂,还没看清楚人,脸上就堆起了笑容,拱手见礼道:“迎接来迟,各位见谅。”

然后就看到满屋子人变得一脸呆滞。刚才还说说笑笑十分热闹的屋子,瞬间变得一片寂静。

“各位这是…”夏正谦摸头不知脑,茫然地打量了屋里人一下,将脸正对了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儿。

这老头儿站在上首座位前面,身上穿的衣衫虽不华贵,人却精神抖擞,目光炯炯有神,站在那里不动不说话,自有一种威严之气,让人不能忽视。

这人应该是邵家家主了。

听到屋里忽然变得一片寂静,正背对着大家欣赏墙上一幅书法入迷的中年男子转过身来,看到夏正谦,不由得“咦”了一声,快步走到近前,站到夏正谦面前,仔细打量他。

这一下,轮到夏家人呆滞了。

这人长得…跟夏正谦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如果不是衣服不同,气质也有些差异,走在街上,夏祁和夏衿都能把他当成自家老爹。

莫非…

一个念头忽然跳进夏衿的脑海里。

而那边,站在老头儿旁边的老太太就颤抖着声音问道:“你…你…你可是姓邵或姓秦?”

见夏正谦仍跟那中年男子正对着发呆,母亲和哥哥也没反应过来,夏衿便应道:“秦?不是,我们姓夏。”

“夏?”老太太呆了一呆,转过头去望向老头儿,“老头子,怎么会是姓夏?”

老头儿没理会她,而是对夏正谦比划道:“你爹是不是这么高,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左边鼻翼上还有一颗痣?”

夏正谦已被舒氏推醒,反应过来,摇摇头道:“不是。我爹中等个子,眼睛不大,鼻子上也没有痣。”

夏衿点了点头。

她听夏正谦说起过,说夏正慎跟已过世的夏老太爷长得极像。夏正慎就是中等个子,眼睛不大,鼻子还有点塌,极普通的相貌;夏正浩则更像老太太一些。夏正谦与老太爷和老太太都不相像,比起夏正慎和夏正浩来,算得上仪表堂堂。有一次夏正浩喝了酒,还打趣夏正谦说,他是接了父母容貌全部的优点。

“不是?”老太太仿佛被人打了一拳似的,摇摇欲坠。

旁边一个妇人赶紧扶住了她,安慰道:“娘,夏老爷跟相公长得如此相像,不会不是的。也许秦伯伯只是将叔叔托给了别人来养。”

这句话就像一支强心剂,让老太太的眼睛立刻恢复了神采。她急急又问:“那你身上有没有一块玉佩?上面刻着一个这么个形状。”她伸出手比划了一下。

也不知是太过激动,还是图案比较抽象,老太太比划了半天,夏衿也没看出她比划的是什么东西。

不过玉佩却是有的。

而舒氏早已喊了起来:“有的有的,我家老爷有一块玉佩。”说着推了推夏正谦,“你把玉佩拿出来给老太太看看。”

夏正啰啰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捧到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眼睛死死地盯着玉佩,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滴滴地落了下来。

而一直强装镇定的邵老头儿,这会儿也忍不住了,颤抖着手接过玉佩,看了看,抬起头来时,眼里的泪水也流下来了,对着夏正谦喊了一声:“我的儿,我找得你好苦啊。”伸手一把将夏正谦抱住,嚎啕大哭。

其他人都不停地抹泪。

那个跟夏正谦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却没跟着大家一起流泪,而是呆呆地看着夏正谦,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花来。

“我、我真是你儿子?”夏正谦也没有流泪,他僵硬着身子立在邵老头儿的怀里,望着邵老太太,嘴里结结巴巴地问道,眼里是既渴望又不敢相信的目光。

他是渴望母爱的,否则不会被老太太虐待那么多年依然孝顺她。后来听到老太太说他不是她亲生的,他的亲母是青楼女子,他那段时间几乎把从青楼里出来的年老女子都访了个遍,却一无所获。

不曾想,在踏入京城的第一天,在这样一个意外的场合,他竟然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与母亲。

“是,你是我儿子!”老太太流着泪道,“我当年刚刚生了一对双生儿子。结果有人来报信,说有人告我们叛国,皇上马上就要派人来捉拿我们了。这是重罪,会被满门抄斩。你爹说要留个邵家的种,到时候对外说我只生了一个孩子。于是就让个忠心的家人秦林生抱了你逃了出去。

后来岑毅他们帮着求情,太后也在旁边帮着说话,说证据不足,不能服众,会寒了许多将士的心。先皇才将抄斩改成了流放。听到消息,我们让人四处寻找,都没找到秦林生和你。没奈何,只得去了北边。”

“那、那我怎么又被夏家人收养了?”夏正谦心里已完全相信了,但心里还有疑问。当然,这句问话不是问邵家人,而是自言自语。

毕竟夏老太爷对他不错,甚至有时比对夏正慎和夏正浩还好。正因如此,他从未怀疑自己是夏老太爷亲生子的真实性。

“或许是秦林生死了,将你托付给你养父。”老头儿抹了抹眼泪,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不管怎么说,有玉佩在,你就是我邵玄霖的亲儿子。”

第二百四十三章 是个好孩子

“邵?我姓邵?”夏正谦兀自一脸呆滞,喃喃自语。

这消息实在太突兀,太不可思议,他一下子接受不了。

邵老太太见状,直接将那跟夏正谦长得一模一样的中年男子拉了过来,含着泪道;“看,这就是跟你一起出生的,看他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她抹了一把眼泪:“我们秦家,历来有生双胞的遗传。我跟我姐姐就是双胞胎,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我父亲,跟我姑姑也是一胎所生,只是因为龙凤胎,长得只有七、八分相像。”

听到这话,舒氏的眼泪汹涌而出。她赶紧用手帕捂住了嘴里的呜咽,转过头来,眼泪婆娑地望向了夏祁和夏衿。

因双胞胎往往有遗传的因素,身为医家人的夏老太太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在她生下夏祁和夏衿这对龙凤胎后,夏老太太没少拿这话来挑拔他们夫妻关系,话里话外都说她不守妇道。好在夏正谦相信她的人品,待她依然如故。夏老太爷也训斥了几次,老太太才不说这话。

但她心里始终是有一根刺的。因为夏祁和夏衿跟夏正谦并不相像,倒是鼻子、下巴像她多一些,那双如墨一般黑亮有神的大眼睛,却是她和夏正谦都没有的。她都绝望了,以为再也没有能证明自己清白的那一天。却不想,真相原来是这样,夏祁、夏衿那双眼睛不像夏正谦,而是像祖母。邵老太太即便是六十岁了,那双眼睛仍然如黑葡萄般又圆又大,炯炯有神。

女人的感受相通,扶着邵老太太的那个中年妇女注意到舒氏的激动的情绪,顺着她的目光朝夏祁、夏衿看将过来。紧接着就是激动地大喊:“娘,您看,这两个孩子的眼睛跟您长的一模一样。”

她这一喊,大家的目光就落到了夏祁和夏衿身上。

邵老太太再次激动起来。

她走过来,用那双满是皱纹的手棒着夏衿的脸,看了看,眼泪又流了下来:“孩子。我是你祖母啊。亲祖母。”

夏衿的身体里住着异世的灵魂,对这世界和家族、血缘都没有太多的认同感。她之所以对夏正谦和舒氏、夏祁有感情,还是相处出来的情份。所以在这场认亲场合里。她跟那些邵家媳妇一样的淡定。邵家人能不能得到她的认同,依的不是血缘关系,而是他们的处世态度与处事方式。而这些,还得在以后的相处中认证。

但饶是这样。她眼里依然含着泪花。她是为夏正谦而高兴。夏老太太对夏正谦的伤害,夏正谦在青楼附近四处寻找亲母。她都看在眼里。她心疼父亲。如今能找到认祖归宗,她真的替父亲高兴。

所以听到邵老太太这句话时,她含着热泪清脆地喊了一声;“祖母。”

“哎。”邵老太太高声应了一声,眼睛紧接着又看向了夏祁。

“祖母。”夏祁不用提醒。很乖觉地对邵老太太喊了一声,然后又转过头,对邵老太爷叫一声。“祖父。”

邵老太爷一大老爷们,战场上出死入死的铮铮汉子。被夏祁这一声喊得眼泪涟涟。

而那头,已有邵家媳妇提醒夏家下人了;“快拿蒲团来。”

当初宣平候老夫人派人去临江报信,除了将夏祁和夏衿的信拿回去,还带去了宣平候老夫人的口信,把京城里发生的事跟夏正谦和舒氏都说清楚了的。夫妻俩知道女儿不能离京,儿子需要在国子监上学,至少几年内不能回临江了,非常干脆地把临江的宅子出租,夏衿手下的酒楼、点心铺子两项生意托付给白琮,然后将所有的下人都带上京来的。

所以现在夏宅里的下人,虽说乍到京城,旅途疲惫,但每人的职位跟在临江时是一样的。再加上搬过两次家,轻车就熟,到了京城就各就各位,很快地进入状态,履行好自己的职责。

因此邵家人这么一叫,夏宅下人就很快将蒲团拿来了,而且一拿就是好几个,放到了夏正谦一家四口面前。

邵老太爷拉着老妻坐到正位上,等着儿子、媳妇和孙子、孙女给自己行礼。

夏正谦和舒氏先上前,给两位老人磕头行礼;他们起身后,夏祁和夏衿也上前行礼。

待夏祁和夏衿起身后,邵老太爷又叫四人跟其他的邵家人见礼,并一一介绍各自的身份。

邵家长子叫邵恒定,比夏正谦大三岁,娶妻郭氏,育有四子两女;儿子都在北边娶妻,女儿也嫁在了北边。

跟夏正谦同胞出生,跟他长得一模一样那个,叫邵恒国,是邵家次子,娶妻杨氏,育有三子三女。他虽跟夏正谦同岁,但夏正谦成亲晚,舒氏又被夏老太太害得流过两次产,所以邵国定的儿子、女儿都比夏祁、夏衿大。儿子俱已娶妻;最小的女儿比夏衿大半岁,虽未嫁,却已跟北边的人家订了亲,明年便要嫁人。

邵老太太刚生下邵恒国和夏正谦后,就逢大变被流放,月子没坐好,又去了极寒的北边,此后没能再生孩子,老夫妻俩只得这三个儿子。

夏衿听了,暗自抹汗。

饶是这样,她现在就有两个伯伯、两个伯母,八个哥哥(包括夏祁)、五个姐姐,侄儿、侄女十二个,外加外甥、外甥女七个。要不是三个堂姐都嫁要北边,没有跟夫婿、儿女一起回来,这屋子估计都要站不下。

这还是老太太生得少、邵家男人因为处境艰难也没有纳妾的结果。要是邵家没发生变故,一直顺遂,这还得了?

能生双胞胎的人太可怕了有木有?生个三回,能抵别人生六回。几个儿子一起比了赛的生双胞,这数据,想想就可怕。

待一屋子人闹哄哄地各自行礼,终于消停之后,邵老太爷便看向了夏衿:“你是衿姐儿?”

“是的。祖父。”夏衿站了出去。

邵老太爷扶着扶手站了起来,走到夏衿面前,对她道:“本来老夫要给你行个大礼的,但如今成了你祖父,这礼便不好行了,恐折了你的寿。你没吃邵家一颗饭,没用邵家一文钱。却救了整个邵家。即便现在成了邵家孙女。这份恩情,我们全家都必须铭刻在心的。现在,便让你几个哥哥代祖父和伯伯们给你行礼道谢罢。”

说着。他便抬手示意了一下。

邵家跟夏衿同辈的七个哥哥都站了出来,排成两排,就要跪下给夏衿行大礼。

夏衿吓了一跳,连忙后退。躲到舒氏后面,一面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也没做什么,就是顺嘴跟太后她老人家提了一嘴。全是太后仁慈,皇上英明,没我什么事。不必这样。”

她对于下跪全无好感。刚才因着这躯身体里流着邵家的血,对两个老人行跪拜礼倒也罢了。现在叫她坐受七个大男人跪拜,她吃撑了么?被跪拜又没一文钱好处!

实在要谢。以后对她爹娘和哥哥好点就是了。至于她自己,扔哪旮旯里她都能过好。倒无需别人怎样。

夏正谦和舒氏也道:“她年纪小福气薄,可受不住这个。”连连帮她推辞。

邵老太爷也没办法,对七个孙儿一挥手,让他们退下,又道:“那就这样,刚才我们进宫面圣,皇上不光赐还了咱们邵家被抄的家产,还另外又赏赐了黄金二百两,田地三百亩。将所有的这些家产与赏赐拿出一半来,作为衿姐儿的嫁妆。剩下的这些,我和老太太百年后,再由你们三房平分,你们觉得如何?”

他话声一落,大伯邵恒定便道:“孩儿没有意见。”

二伯邵恒国也立刻跟上:“我也无异议。”

七个孙辈想来是训练有素的,拱手齐声道:“孙儿们也无异议。”

这几声都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尤其是后面那一声,差点要把屋顶掀起。

邵老太爷却对这响亮的应声极为满意,也中气十足地高叫一声:“好!”

转过头来,他对夏衿道:“你不愿意让哥哥们给你下跪,这些个身边之物你要是再推辞,祖父可就不高兴了啊!”

邵老太太也慈祥地对夏衿道:“衿姐儿,你就收下吧。你伯伯、哥哥们虽不是纵世之才,但凭自已的本事,糊口养家是不成问题的。你祖父这样安排,也有不让他们因衣食无忧而太过安逸之意,你就不要再推辞了。”

夏衿在前世来到这个世界,十分的本事只使出了三分。即便这样,她这两三年也是白手起家,赚了许多人一辈子都赚不到的财富。而且她用这三分本事创造的事业才刚刚起步。以她的医术,只要多治几个达官贵人,银钱自然不缺;而有了改建臭水塘赚下的银子作本钱,她还可以将酒楼和点心铺子开遍全国,赚更多的银钱…

但她对于名利钱财向来是不看重的。只要能保证衣食无忧,她就不会再为那东西多费脑筋。而她现在的身家,够她花一辈子了,她怎么可能再要邵家的财产,为父母招来骂名?

“这钱我不要。”她态度十分坚决,“钱不留予我自己的祖父、祖母、父母、哥哥,难道还要带到别家去养外人么?祖父,您这不是为我好,您这是害我您知道么?您报了恩,心里倒舒坦了,孙女我就得被世人诟病,骂我不孝。哪怕我带着再多钱财出嫁,夫家也会鄙视我,觉得我人品低劣。祖父您说说,人品与财钱,哪样更贵重呢?”

七个哥哥一个姐姐见她这样跟邵老太爷说话,私下里都为她捏了一把汗。邵老太爷年纪虽大了,又饱受磨难,却仍保留着军人那种刚直暴躁的性格。他决定的事,在邵家向来是没人反驳的,否则就操练得你几日下不来床,即便女孩儿也不例外。

几人都不忍直视在侧过头去,等着祖父对新认的妹妹咆哮。

却不想,邵老太爷听了那话,脸上不光没有怒气,反而欣慰“哈哈”大笑起来,嘴里叫道:“好。好孩子,真不愧是我邵家的种!这么一大笔钱财,任谁都要犹豫思量,这孩子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直接拒绝,而且还能极清楚地道出其中的利害关系。好啊,好!这份视金钱如粪土的高洁。这份明白事理的聪慧。难怪眼高于顶的岑家嫂子,也要对你赞不绝口,实在是个好孩子!”

饶是夏衿脸皮厚。也被这份话夸得两颊绯红。

“行了。”邵老太爷将手一挥,“你现在还未出嫁,嫁妆的事以后再说,到时候我说给多少就给多少。现在…”

他将目光转到夏正谦身上。问道:“你养父可有儿子?对你可好?”

“有的。”夏正谦明白这是要给他正名,回道。“我在夏家有两个兄长,大哥夏正慎,二哥夏正浩,我在那个家排第三。先养父给我起名叫夏正谦。他从未说过我不是他亲生的,对我比两个哥哥还要好。”

邵老太爷敏感地捕捉到了那个“先”字,连忙问:“怎么?你养父去世了?”

“去世六年了。”夏正谦道。

“那你养母…”

“养母也去世了。”

邵老太爷点点头。转头看了邵老太太一眼,然后对夏正谦道:“你是邵家子。这一点毋庸置疑的。如果你顾恋着养父、养母的恩情,想要继续姓夏,我跟你母亲也没意见;如果你觉得你养父母的恩情可以用别的方式来报答,那就择吉日,认祖归宗,把名儿改过来。当年我的志向就是定国安邦,生的儿子,也打算用这四个字来命名。所以你大哥叫邵恒定,二哥叫邵恒国,你呢,则叫邵恒安。可惜你没有弟弟,那个邦字没机会送出去。”

夏衿听到这里,不由得抿嘴一笑。这邵老爷子,说话还挺有趣儿。

邵老太爷继续道:“这事不急,你可以慢慢想。如果你不好拿主意,待京中之事安定下来,我跟你娘去一趟临安,由我们跟你夏家兄长协商也行。”

“不用想了。”向来有些优柔寡断的夏正谦,这一回却十分果断,“我认祖归宗。”

能养出夏衿这样孩子的人,品行自然不会差,绝不会忘恩负义,为人不孝。夏正谦如此果断,邵家人心头都一突,想到一个可能,那就是:夏家的老太太,对夏正谦可能很不好。望向夏家四口的目光,就带了怜惜。

“那好。”邵老太爷自然是希望儿子认祖归宗的,听了这话,大为高兴,伸出宽厚的巴掌,用力地拍了拍夏正谦的肩膀,“我们那祖宅还在,皇上又赐还我们了。待我们收拾好,你就带妻子、孩子过去,给祖宗磕头行礼,将名字改回来。”

说着他又望向夏祁和夏衿:“孩子们也姓回邵姓。”

“是。”想想自己有父母、兄长作依靠了,而且父母兄长和侄儿都如此明理,夏正谦不由得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