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过来就是了,大爷何须亲自动身?”柳沉疏一边推着他的轮椅往屋里走,一边有些戏谑地笑了起来,“如此劳烦,我甚是不安啊…”

无情终于是已经彻底习惯了这人爱开玩笑的性子,闻言也懒得和她生气,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

“天黑了。”

天黑了,所以他没有等柳沉疏来找自己,而是自己先一步来了柳沉疏的房间,这样她就可以不用出去面对深沉的夜色,哪怕…两人的房间之间,也不过就是几步路的距离。

无情只说了三个字,但这三个字背后的意义,柳沉疏却是一瞬间就明白了——她愣了愣,推着无情轮椅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停顿,随即却立时就回过了神来、若无其事地推着无情进了屋子,眼底虽还带笑,却早已不是原先那带着戏谑的笑,而是一种——温柔而浅淡的笑意。

将无情推到桌边坐定,柳沉疏返身回去关上房门、将屋外的寒风彻底隔绝开来,而后又往浸泡着药材的木桶中倒了些热水,随即却并没有起身过来看无情,反而是挽起了自己的衣袖、伸了手小心地试了试水温,这才终于擦了擦手回过头,在无情脚边蹲了下来,伸手替他脱鞋子。

无情的肤色本就白皙得很,常年不见阳光的脚更是显出一股明显不健康的苍白来——柳沉疏微微一怔,明知道他自膝盖以下根本就是全无知觉,却还是无意识地将手上的动作放得更加轻柔,一点一点将他的裤管向上挽起,露出了小腿来。

因为十几年经脉尽断、无法行走的缘故,那一双小腿和脚已是明显和正常人有所不同,削瘦得像是只有骨头一般,没有半分血色。

这本来就该是预料之中的景象,但此时此刻却不知为什么仍旧还是觉得有一股淡淡的酸涩慢慢地涌了上来——柳沉疏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无情低头,入目就是柳沉疏因为挽起衣袖而露出的小臂,白皙而莹润,泛着健康的光泽,如同一块上好的羊脂玉;她手边的就是自己的腿,不止苍白瘦弱,甚至还略带了几分萎缩。同样是白,却形成了异常鲜明的反差。

无情的眸色不自觉地沉了沉,脸上却仍是一派平静,正要开口道谢,却忽然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他下意识地循着声音将视线微微上移,然后就看到了柳沉疏轮廓柔和的侧脸。

她的脸上已没有了平日里惯常的笑意,只是低着头、动作轻柔地将他的腿浸入木桶之中——他自膝盖以下分明就毫无知觉,但他却不知为什么有一种莫名的直觉,就是能肯定柳沉疏此时的动作一定是及轻柔的。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缘故,她的眉宇间竟是显出了几分温柔和少见的温婉来,眼底带着叹息之色,甚至好像还有几分似有若无的…酸涩?

无情有一瞬间的怔忪,却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柳沉疏擦了擦手,顺手替无情整了整衣摆,这才终于站起身来,随手递了一本书给无情,示意他随便看看打发时间。

无情点头,伸手将书接了过来。

柳沉疏一贯嫌他思虑过度,这会儿自然是也不会给他看什么需要耗费精神的书,随手递来的是一本话本——无非就是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儿女情长的故事。

无情倒是也不嫌弃,随手就粗粗翻了几页,正要端起杯子喝口水,抬眼却就见柳沉疏也正坐在一旁的桌案边看书——她手边的医书早已高高地堆了好几摞,她这会儿却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难题,眉头拧起,手中的笔提了几次却又终于放下、墨汁不经意间在宣纸上溅出了一个显眼的墨点,她却到底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落下。

无情自然知道柳沉疏是在为他的病情费神——青年素来冷峻的神色竟也好像显出了几分暖意来,沉默了片刻,到底还是又低了头去翻看手里的画本,只做不知。

他没有劝柳沉疏罢手,就像柳沉疏也绝不会劝他不要做捕快一样——医者治病、捕快破案,其实都是一样的。他也没有再向柳沉疏道谢——有些谢意,未必都要说出来,至少他自己终究还是全都记得的。

谁也没有说话,屋内一片安静,但两人的神色却竟都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即便是正皱着眉的柳沉疏,在这暮色深沉的夜里,心头竟也是难得的一片安定。

这个冬日第一场真正的雪也终于在几日后到来了,无情却是开始渐渐忙了起来——就在前几日,追命也已离了汴京外出办案,“四大名捕”之中,便只剩下了无情一人镇守京师。不过好在汴京城仍尚算是平静,无情除了经常去六扇门之外,倒也还不算是太过操劳。

这日一早无情刚出门不久,柳沉疏便迎来了上门造访的客人——她这里一向热闹得很,有客人来本是经常有的事,但这一次却有些特别——

来的客人,是个男人,而且…并不是来买花的。

到柳沉疏这里来的客人,九成以上都是女孩子,偶尔才会有那么一两个男人来买花——或是真心爱花、或是附庸风雅、又或是买了来博心上人一笑的,不一而足。

柳沉疏虽是以看诊和卖花为生,但其实她的医术却并没有什么名声——她太讨女孩子喜欢,自然是男人们嫉恨的对象,又怎么会来找她看诊?至于女孩子们…也不过是来找她治些风寒之类的小病——若是病重,她们的家人自会求访名医,哪里会来找她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

因而知晓她医术不错的,至今也不过就是神侯府诸人罢了。

这日来的这个男人长得极高——柳沉疏的身形在女子之中已算是极高挑的、即便是在男子中也不算矮,但她却仍是要仰着头,才能看清来人的脸。

这是一个很年轻英朗的男子,额上有一颗黑痣,举止斯文而儒雅。柳沉疏本以为他应当是来买花的,但谁知他刚得体有礼地对着自己施了一礼后,开口第一句话就是:

“柳姑娘,我家公子想请你看诊。”

他声音清朗,斯文和气——柳沉疏却是一瞬间顿住了所有的动作,抬了眼定定地看着他。

那人似乎并没有因为拆穿了柳沉疏的性别而自得,仍旧只是挂着儒雅浅淡的笑意,温和地低头看着柳沉疏。

柳沉疏和他对视了片刻,神色未变,只是随手把玩着自己原本系在腰间的笔,淡淡问:“不知贵府公子尊姓大名、是何方高人?”

“我家公子姓苏,”那人仍旧温和地笑着,神色平静,微微一顿后,不紧不慢地念出了一个名字——

“苏梦枕。”

柳沉疏一怔,脑海中立时就浮现出了那个在大雨中在茶楼里咳得撕心裂肺的青年——尤其是他那双如同寒焰一般的眼睛,还有…他手中那柄美得教人惊艳的刀。

京城之中,江湖上一共有三股势力:其一是雷损的六分半堂,数十年前已是京城第一大帮;其二,便是金风细雨楼;最后那一股,却是迷天盟——但迷天盟的情形有些特殊,只能算作是外来者,与前两股不可同日而语。

而那男人口中所提到的苏梦枕,正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

人说“天下英雄,六成雷,四万苏”,是说天下的英雄豪杰多数都已尽在这两帮之中,而这其中有四万人归于金风细雨楼的苏梦枕手下,但若从比例上来说,却仍是有六成归于六分半堂,是要略胜金风细雨楼一筹的。

但没有人会因为这一点点的“逊色”而看轻金风细雨楼——十多年前,金风细雨楼还不过是一个依附着六分半堂、在江湖的夹缝中艰难乞求着生存的小帮会,而现在,却已在苏梦枕的手中与雷损势均力敌、甚至还隐隐已有了更胜一筹、稳坐“天下第一大帮”这头一把交椅的趋势。

所有人都知道苏梦枕的病情极为严重,但从没有人敢轻视他半分;他手中那柄极美的刀名为红袖,却并不是夜来读书添香的红袖佳人,而是一抹凄艳狠绝的绯色刀光。

——一夜盛雪独吐艳,惊风疾雨红袖刀。

柳沉疏虽是自大唐而来,但这人的名声实在是太响,她也早已是如雷贯耳了,是以那日她便猜出了那病公子的身份——她一早就知道苏梦枕病得不轻,但若非亲眼看到,她绝不相信一个人病到这样的地步竟仍还能活着、还能活得这样惊心动魄。

无论是出于医者的本能还是单纯对于这个人的好奇和敬佩,柳沉疏无疑都是想要救他的,但…人力有时候真的是极渺小的东西。柳沉疏沉默了良久,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你回去吧,我医术不精,只能勉强治标却绝根治不了,莫要教我贻误了病情。”

那人却是笑着摇了摇头,温声道:“公子说——治标,已经足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咦苏楼主是不是太抢戏了一点?嗷大爷你是我男神中的男神,我对你森森的爱天地可鉴,保证花姐是你的,不要对我扔暗器啊!!!

第十一章 梦枕

“已经足够了”——这句话,当日在茶楼苏梦枕就已说过一次,那次柳沉疏还尚有些摸不着头脑,现在听眼前这人再一次重复了一边,脑中却像是忽然间闪过了什么,一瞬间就皱起了眉头。

柳沉疏迟迟没有点头答应,对面那人却也并不没有显出不耐和催促的神色,仍旧只是斯文地带着笑意,不紧不慢地平静道:“公子已在楼中等候姑娘多时了。”

他话音温和,语气中却莫名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柳沉疏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

“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能有这样气度的人,绝非等闲之辈。

“在下杨无邪,”那人笑了笑,语气神色既不骄傲也不谦虚,就这么平平静静地道出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是金风细雨楼的总管。”

“原来是‘童叟无欺’的杨总管——亲自登门,当真是蓬荜生辉,”柳沉疏收回视线,却是忽然间轻笑了一声,手中原本上下翻飞的笔骤然间顿住,抬了脚就头也不回地大步往门外走去——

“有劳杨总管带路。”

苏梦枕果然在金风细雨楼中等她——柳沉疏刚一进屋,就立时感觉到有一道不容忽视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你来了。”苏梦枕看她,仍旧是满脸的病容,但好在这一次倒并不在咳嗽——他略略挽起衣袖,伸了手。

柳沉疏也不客气,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走到他对面坐了下来,伸手探上了他的手腕,却立时就皱起了眉头——如今看过脉象才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了这人的病情:比起她当日所看出来的那些,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柳沉疏收回手,低着头沉默不语——苏梦枕和杨无邪都没有催她,只是就这么安静地等着。

良久,柳沉疏才终于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抬起头直视苏梦枕:“若要我说实话,我只觉得你早就已经该是个死人了——我甚至不知道你究竟为什么还能活到现在,即便你功力再深,也实在是不可思议,我只能称之为奇迹。我确实——束手无策。”

柳沉疏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声音竟是少见地带着些怅然与低落——对于一个医者来说,救不了病人大概就是这世上最无力最沮丧的事了。但人力有时候真的是极渺小的东西,所能做到的事,实在是太少太少…

苏梦枕闻言,却似乎并没有半分悲伤之色,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柳沉疏,一双眼里似有寒焰跳动,幽深而凄绝:“但我现在还不能死。”

“谁都不想死,”柳沉疏习惯性地又把玩起了自己的那支笔,坦然地和苏梦枕对视,轻声道,“但没有人是不能死的——在死亡面前,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苏梦枕似乎是没想到她竟会这么说,微微怔了一下,目光一瞬间加深——或许是因为做惯了上位者、太久不曾听到别人反驳自己,柳沉疏立时就感觉到了一股明显的威势和压迫感从对面那人身上慢慢弥漫开来。

柳沉疏笑了笑,神色间却是越发放松了起来,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自己手里的笔。

苏梦枕却是忽然间笑了一声——他笑起来其实是极好看的,好像连眉宇间的病容也略略减轻了些许,眼里的寒焰竟像是也有了几分暖意:

“但我现在还不能死,”苏梦枕一字不差地又将自己先前的话再一次重复了一遍,但他说话时神色却很是平静,并没有半分想要和柳沉疏争辩的意思,而仿佛只是在陈述着一个不容辩驳的事实罢了,“我请你来,是希望你能让我活到做完我想做的事的那一天——不必根治,我也知道我早该是个死人、绝治不好。”

“你想做的事?”柳沉疏微微一愣,随即眼角微挑,语气间竟是带上了几分讥讽的意味,“吞并六分半堂、统一江湖?”

——无非也仍是些沽名钓誉、争权夺利的野心罢了。

“不错,”苏梦枕坦然点头,柳沉疏已懒得再听下去、正要起身就走,却忽然听见对面那人略有些低沉的声音慢慢地将话接了下去——

“内患解决后,就可专心抵御外敌,总有一天,我要彻底击退外族,收复中原、还我河山——我要你让我活到那一天!”

柳沉疏浑身一震,猛然转过头去——那人一双眼里跃动着的寒焰竟像是在一瞬间燃成了燎原的大火,灼热得令人不敢逼视却又根本移不开目光。

今晚的柳沉疏似乎是有些异常——正在药材中浸泡着双腿的无情随手翻了翻手边的一本游记,一边抬起头来看向身侧的柳沉疏,眉头微皱——

平时的这个时候,柳沉疏都应当是在看医书,但今日她手边虽也摊开着几本医书,她却是撑着下巴目光游离,显然是半点注意力都不在眼前的书上。

“大爷可看够了?”柳沉疏略带笑意的声音忽然就在这安静的屋内响了起来——她仍旧撑着下巴,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已是转过了头来,笑盈盈地看着无情。

无情微微怔了一下,低咳一声,却并没有移开目光,只是淡淡地看着柳沉疏。

柳沉疏凤眼微挑,大大方方地和他对视——良久,眼底的笑意终于渐渐敛去,只余下了满眼的复杂之色,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伸了个懒腰后又向前倾去、整个人都趴在了桌案上,枕着自己的手臂侧过头来看无情。

灯光将她本就柔和的轮廓和眉眼晕染得越发纤柔,即便是此时此刻一身男装,倒也竟是慢慢显出了几分女孩子的纤细娇柔来——无情没有说话,就这么耐心地等待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柳沉疏眨了眨眼睛,忽然问道:“你说——苏梦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苏梦枕和无情都身处汴京,一个是京城黑道的执牛耳者,一个是名满江湖的公门中人——柳沉疏不知道这两人有没有见过面,但至少对于对方都一定是不会太陌生的。

无情似乎是没想到柳沉疏会忽然问起苏梦枕,但却也并不追问缘由,只是略一沉吟后,忽然漫声吟道:“世间苍凉心间闲,眼里山河梦里飞。心欲静时神欲醉,剑已还鞘志未消。”

柳沉疏微微愣了一下,低声将这四句诗喃喃念了一遍,随即却是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神色间竟是带着隐隐的无奈和叹息——

今日在金风细雨楼,她终究还是答应了苏梦枕的要求。不为别的,就因为他要做的事不是出于野心、不是出于名利权势,而只是为了那八个字——“收复中原,还我河山”。

她本以为带着一身残疾和病痛却还是忧国忧民、殚精竭虑的无情已经足够让她敬佩和头疼的了,却没想到如今又来了一个苏梦枕——

对,柳沉疏是敬佩着无情的。

但就像无情从来都不会说出他对柳沉疏的羡慕一样,柳沉疏也从未说过她对无情的敬佩——可不说,并不就代表不存在。

——虽然…对于她来说,这样的敬佩,常常也总是伴随着因为无情不顾身体而生出的头疼和苦恼。

柳沉疏忽然伸手按了按额角,神色间微有些疲惫,却还是慢慢道:“前几日我恰巧在茶楼偶遇了苏梦枕,见他咳嗽便出手替他暂缓。今日他派人来找我替他诊治。”

无情原本淡淡的神色立时就是一凝,定定地看着柳沉疏,眼底带着几分询问的意味——柳沉疏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抿着唇摇了摇头:

“他病得实在太重了,我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实在无能为力,只能尽可能为他续命。若他真的身死,京城的局势只怕是…”

柳沉疏说着,一边已是站起了身来走到无情身边、蹲下-身来探手试了试水温,又往木桶里加了些热水,随即便仰头看了无情一眼,低声抱怨着:

“我看我一定是什么时候欠了你们的,一个个都不要命了——你可千万不要学他,否则我可真就要头疼死了,到时候也该找个大夫给我看看病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又或者是今晚的灯光实在太过柔和,那一眼看来,竟像是带着几分小女孩的嗔怪之意——无情有一瞬间的失神,带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竟是已经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柳沉疏似乎是也没想到无情居然这么配合,微微挑了眉,心头一松,却又是起了玩笑的兴致,一手撑着轮椅的扶手站起身来、笑盈盈地着看他:

“嗯,乖!”

无情脸色一黑,抬了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柳沉疏却是半点也不惧他,不紧不慢地掸了掸自己的衣摆,笑着正要转身坐回椅子上,却是忽然听见了无情清冷的声音:

“人力终有尽时——只需尽力、问心无愧便可。”

柳沉疏脚下一顿,回过头去,正撞上无情难得温和的视线,而后就听他道:“六分半堂此时想必也早已知道你替苏梦枕医治的消息了,你——”

无情微微顿了顿,声音里竟像是也隐隐带上了几分暖意:“务必小心。”

作者有话要说:

沉疏你这是撒娇吗?快醒醒你拿错剧本了啊喂!【咦?

PS:公子念的那首诗是《少年无情》里他提起苏梦枕的时候吟的。

第十二章 明灯

柳沉疏开始变得异常忙碌了起来,每日往返于苦痛巷和金风细雨楼之间,实在是再没有闲下来的工夫,素来大门常开的宅子竟也是破天荒地闭门谢客了起来。

金风细雨楼建于玉泉山上——正是在汴京城的郊外,离苦痛巷距离极远。柳沉疏每日上午为无情施针,吃过饭后便前往金风细雨楼,待得再回到苦痛巷时,已然都是深夜了。

柳沉疏这些年来对于黑暗的恐惧已是减轻了许多,就如同她自己所说,只要不是突然而至的黑暗或是伸手不见五指,就没有大碍,但即便是如此,有些东西实在是如同附骨之疽、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只是没有大碍罢了,她终究做不到完全不在意。

柳沉疏提着灯笼走在街道上——夜色深沉,路上早已没了行人,冬日的夜里安静得让人有些心慌。柳沉疏脸上还带着与平日里一样温和的笑意,可浑身所有的神经都已经紧紧绷住。宽大繁复的外袍虽然已将她略显僵硬的身形掩住,可远远看去,身形却终究还是显出几分纤细削瘦来。

柳沉疏有些木然地独自走在街上,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终于是踏进了苦痛巷的范围——柳沉疏几不可觉地松了口气,精神一振,脚下的步履也不自觉地加快了些许。可还没走几步,却是忽然一怔——深沉的夜色里,万籁俱寂、各家灯火都已熄灭,却竟仍有灯光隐隐传来,而来光线传来的方向…

柳沉疏下意识地抬了头、循着那光线的来源来去——不远处那所未挂匾额的无名宅院门前,正高高挂着一盏灯。

灯光并不算太亮——至少和着无边无际的黑暗想必,实在是太过微弱和渺小,但它就是在那里静静地挂着、驱散了门前那方寸之地的黑暗,也照亮了…回家的路。

——那盏灯,正是挂在她的家门口。

柳沉疏浑身上下紧绷的神经忽然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提着灯不紧不慢地走到了自家门口,仰头静静地盯着那盏灯,脸上的神色有些复杂,视线却是异常柔和。

良久,她脸上的复杂之色终于渐渐敛去,轻轻地笑了一声,重新又回到了平日里的温和从容,推开门,不紧不慢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盛崖余啊盛崖余,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叫你的外号?

——名不副实,叫来又有何用?

年关将至,新年的喜庆气氛也一点一点开始在汴京城里蔓延了开来,出门办案的铁手和冷血也已经陆续回了京城——两人都受了些伤,不过好在都不严重,那两人又都是功力深厚,稍作休养很快就能痊愈,倒也没有让柳沉疏多费心。

柳沉疏这个年是在金风细雨楼过的——年前铁手倒是来过一次,因为见她孤身一人独自居住、又感激她为无情费心医治,便好心地邀请她去神侯府一起过年。别看铁手身形英武魁伟、又有“铁手”只称,这人的脾气倒实在是四大名捕之中最好的一个,极为温和宽厚。

但柳沉疏到底还是婉言谢绝了他的邀请——无情这些日子的气色好了不少,再加上又肯配合治疗、“表现良好”,让柳沉疏放心了不少,想到他新年定然是要回神侯府过年的,便答应了杨无邪暂住金风细雨楼、趁着新年的局势还算是平静,尽可能地稳住苏梦枕的病情。

柳沉疏还是每日都往返于金风细雨楼和苦痛巷之间,但与之前不同的是,如今却是每日一早就赶到神侯府的小楼为无情施针,完成之后便是匆匆离开、有时甚至连话也说不上几句。

一旦忙碌起来,时间好像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就已到了上元,就连金风细雨楼之中,竟也已经陆陆续续地开始挂起了各种各样的花灯。

“柳姑娘这些日子辛苦了,楼主的病情近来也稳定了不少,今日上元佳节,姑娘不如也休息一日,出去逛逛吧。”

——柳沉疏站在房门口,看着正忙碌着在楼中四处挂上花灯的帮众,想着先前杨无邪对她说的话,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一下-身体,出了金风细雨楼。

上元节的晚上格外热闹,到处都是灯火通明、笑语朗朗——这让柳沉疏心下稍安,出门时还略有些僵硬的背脊也终于慢慢放松了下来。

柳沉疏前阵子一直闭门谢客,倒有许多时间不曾露面,一路上时不时总会遇到几个结伴出来逛灯会的女孩子,很是忧心地询问着前阵子可是出了什么事——柳沉疏却是半点也没有不耐,脸上始终带着笑意、不厌其烦地温声解释着自己一切安好。

既有灯会,灯谜自然也是必不可少的,柳沉疏对此颇有兴趣,却也并不急着去看——她只是不紧不慢地穿行在人群之中,看着一盏盏形态各异、明灭闪烁的花灯,忽然有些想念起前阵子每晚归来时,在自己家门口安静悬挂着的灯笼——

那只是一盏极普通的灯笼,普通得就连半点花纹也没有,但却比眼前这所有的花灯都明亮和美好。

柳沉疏笑着摇了摇头,视线一扫却是微微一顿,侧过头去向一旁的摊主要了笔和纸——她看到了一条颇为有趣的灯谜。

“三径慵锄芜秽遍,数枝榴蕊自鲜妍。露滋时滴岩中乳,雨行长留涧底泉。闲草文词成小帙,静披经传见名贤。渴呼童子煮新茗,窗因懒补半廉穿。欲医病疾求方少,未就残诗得句连。为爱沃醪千顷碧,频频搔首问遥天。”

谜目是“打药材十二”——这灯谜对于通晓医理的人来说不算很难,但以药入谜却是颇为别致,柳沉疏也难免起了些兴致,提笔就写下了答案——字迹雍容雄浑中却又不失潇洒放逸,一气呵成。

“大叔,你看我答得可对?”柳沉疏搁笔,一边笑着问摊主一边伸手将纸递了过去,却忽地被一道熟悉的清冷嗓音喊住——柳沉疏闻声回头,却见无情竟也是伸了手将一张纸递给摊主。柳沉疏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他手上的纸条——毫不意外地,答案与自己的一模一样。

“三师弟请我替他猜这灯谜,好将花灯送给一位朋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灯光的关系,无情的神色是少见的柔和,眼底竟还像是带着淡淡的暖意,难得地主动向她解释着。

追命回京的事她是知道的,只是因为这个年实在是过得太忙了,他回来后她倒是还没有见过,只是…上元佳节送花灯给朋友?这含义可着实是有些微妙,也不知那位朋友是男是女?

柳沉疏凤眼微挑,一边笑着点头示意自己不和追命争抢,一边颇有些好奇地转头去看追命——和他身侧那人视线相接的一瞬间,却立时就是浑身一震、一下子呆住!

追命的身侧,站着一个女孩子——是一个极漂亮的女孩子,看起来大约是十六七岁的模样,个子娇小、容貌精致,脸上却是面无表情、眉宇间尽是一片清冷,一身蓝白色的道袍衬得她越发清逸出尘,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看起来格外显眼。

那身道袍,分明就是——纯阳宫的弟子服饰!

纯阳宫地处华山之巅,华山南接秦岭,与万花谷相去不远,两派一向交好,她从前虽不曾见过对面的那个女孩子,但见过的纯阳弟子却是不少——那的的确确,必然就是纯阳的弟子服饰无疑。而对面那个女孩子同样愕然的神情,显然也正印证了这一点——她显然,是也认出了自己的衣着。

两人对视的时间太久、神色也实在太过古怪,一旁的师兄弟四人很快就已看出了古怪,但柳沉疏和那女孩子却好像是浑然未觉,仍旧这么定定地对视着——良久,柳沉疏终于是猛然惊醒、一下子回过神来,心念电转,脸上却是半点不动声色,只露出了一个和平时一样温柔的笑意来,一步一步走向对面的少女,深吸了一口气,柔声道:

“今日时辰已晚,不知姑娘明日可有空?愿不愿意来寒舍小坐片刻?在下柳沉疏,诸葛神侯府正对面的宅院就是寒舍。”

那少女很快就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声音如同人一样有些清冷,却像极了碎珠落玉,清脆好听:“我道号希音。明天巳时,我来。”

柳沉疏这一晚没有再去金风细雨楼,传了信给杨无邪后,便回到了自己的宅子。

但这一晚,柳沉疏失眠了,许多她刻意忽视的问题终于在这一夜尽数涌上了心头——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她还能不能够回去?若是能够回去,她…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又或者——该什么时候回去?

——有些事,若是可以,还是要尽快弄清楚,也…尽快做下决断。

作者有话要说:

小呆咩尼嚎!你终于来了!

说好的不抽呢?小菊花一直转一直转,我看看什么时候才能更新成功!!!!

【PS:明天要出门,可能会晚一点更新吧——一定会更的!】

第十三章 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