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子呼哧呼哧地吐着舌头。它新剃了毛,身子倒是比过去瘦了些,摆脱了高血脂的风险。于是身手更加灵活矫健,扑起人来更加敏捷。

“你主子呢?”任勤勤问,“大半夜的放狗满院子乱跑,就算小区是自家修的,也不能这么没公德心。”

腿子会意,带着任勤勤去找沈铎。

小区面对海湾的一侧,有一片花园。沈铎就正坐在花园里一个儿童游乐园中,高大的身躯挤在儿童秋千上,双腿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还真像个长腿叔叔。

“怎么?还沉浸在那个乌龙球的打击中,没回过神来呀?”

沈铎耳朵轻抽,转头就见任勤勤踏着月光走来。

海风吹拂,女孩面孔皎洁如月下的昙花,一双闪烁着星辉的眼睛,笑容狡黠。

“这么早就回来了?”沈铎问,“没和徐明廷多待一会儿?”

“累了。”任勤勤走了过来,坐在隔壁的秋千里,“你怎么老不拴腿子?遛狗不拴等于狗遛狗!”

沈铎淡淡道:“大半夜的,就让它自由地跑一跑吧。反正一吹口哨,它就会回来的。”

任勤勤的脚在地上一蹬,秋千荡了起来。

海上生明月,万顷银鳞铺满海面,一直延续到海天的尽头。

夜风清凉,吹得人从肌肤到灵魂都一片透彻。

沈铎沐浴着月光的侧脸显得十分清俊而秀气。月光柔滑了他的棱角,点亮了他的眼睛,让他看着十分脉脉多情。

“我今天出的丑,够你笑两年的,是吧?”沈铎瞥了一眼过来。

任勤勤摇头:“其实没觉得你出丑,反而觉得你这样挺可爱的。”

沈铎这辈子第一次被人用“可爱”形容,不由被肉麻得扭曲了脸。

任勤勤笑道:“这些天,我认识了一个全新的你。放下了架子去和别人别苗头,会使诡计,甚至大热天走进了游乐场那种地方,和一群小孩子挤。”

沈铎不堪回首,朝月亮翻了个白眼。

“这样的你,更鲜活的,更有凡人气。”任勤勤看向沈铎,“让我觉得你是触手可及的,没有那么高高在上了。”

“我让你觉得很高不可攀?”沈铎蹙眉。

“不是说你对我摆架子。”任勤勤说,“而是你一直都太优秀。没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没有什么是你不擅长的。你永远站在高处,俯瞰下方,什么事都掌控在你手中。”

“直到我进了一个乌龙球。”沈铎说,“一个球,让我就此从神坛上走了下来。这事过去倒也不是没有在别的球星身上发生过。”

任勤勤笑得肩膀颤抖。

“说正经的,沈铎,我觉得自己同你的差距太大了。每次一对比,就觉得很自卑。你还记得你说过的两棵树的理论吗?”

那是七年前,他们从南洋逃出来的时候,沈铎同任勤勤聊到徐明廷的时候说的话。

“你说徐明廷长在山岗上,我长在山谷里。放到我和你之间,那你就是那一颗长在最高的山巅上的树,我是山脚下的一根小草。我和你的差距就更远了。”

“那都是多久前的话了。”沈铎笑道,“平时也没见你这么把我的话当金科玉律。”

“我说过,我崇拜你,所以把你的话当圭臬。”任勤勤荡着秋千,声音有些时远时近。

“所以我一直很忐忑,不知道自己做得够好了吗?有没有让你失望?我总担心哪里没做对,会让你嫌弃……”

沈铎起身走到了任勤勤身后。

“不会的。”他在她背上用力推了一把,“我早说过,你从来没让我失望过!”

任勤勤向月光灿烂的海面扑去,一脸满足的笑意。

“以后能看到更多这样的你就好了。”

“死心吧。”沈铎冷漠道,“我这辈子只会进这么一个乌龙球!”

任勤勤放声大笑。清脆的笑声被海风送得很远。

沈铎也在这笑声里微笑了起来。

有沈铎在背后推,任勤勤荡得更高。她觉得自己就像回到了小时候。

也许在她还不记事的时候,她父亲也曾这么给她推过秋千吧。

宽大温热的手掌推着后背的时候,会有一股电流窜过脊椎,引发的酥麻泛向全身。

任勤勤默默地体会着这种身体逐渐苏醒过来的感觉。

“刚才,”任勤勤说,“徐明廷邀请我和他一起出席他爷爷寿宴。”

沈铎的手慢了半刻。

他把任勤勤推出去,等她荡回来的时候,问:“你想去吗?”

“不知道。”任勤勤说,“家族聚会和别的不同,是很正式的场合了。我还没准备好见他家人。”

“只是吃顿饭,也不见得就是拜见公婆了。”沈铎说,“也许徐明廷每次和人交往,先约会三次,通过了考核,就把女方带去见家人。你现在过了他的第一关。”

每次沈铎发挥他的毒舌,哪怕被讥讽的是自己,任勤勤还是忍不住要笑。

“我一直认为,徐明廷是个我得不到的人。可没想他这么轻易就送到了我手里。我觉得很不真切。”

沈铎推着任勤勤,一声嗤笑。

“还是你的自卑心态在作祟。就像你觉得我高大优秀一样,你也总觉得徐明廷清高不可攀。可是你早就不是十八岁的任勤勤了。徐明廷也不是那个长在高山上的树。你往上走,他沦落了凡尘,虽然不是刻意的,但是你们俩现在是站在同一高度的。”

这话说得有些意思。任勤勤细细地品着。

沈铎又推了她一把,“这么些年,你一直努力进步,成果斐然。所以,老天爷把徐明廷奖赏给了你,就看你现在想不想要了。”

这个说法更新鲜了。

原来,人生是一场浩大的副本。她努力拼搏打斗,在线氪金亲自上阵,从不敢懈怠,系统终于掉落了一个大礼包给她。她曾经喜欢过的男孩子,就装在礼包里。

“那么你呢?”任勤勤忽而问,“你会被老天爷奖赏给谁?”

沈铎没有回答。

他抄着手,走到了任勤勤的对面。

任勤勤荡过去的时候,一直荡到沈铎面前,差点儿就能撞到他。

可沈铎站着不动,借着月光静静地端详着女孩的脸。

沈铎在任勤勤眼中,也时近时远,俊朗的面容平和无波,双眸里掩藏着情绪。

“你希望我去吗?”任勤勤问。

“我不会干涉你的决定。”沈铎说,“你对他,究竟是真的喜欢,还是叶公好龙,也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任勤勤无声地笑,荡到沈铎面前,脚尖都已碰到了他。

两张面孔相照,彼此都能闻到对方身上沐浴后的淡香。

可那也只是一瞬,任勤勤又荡远。

交汇在一起的目光拉成了一条长长的丝线。

“你真的一点都不介意吗?”任勤勤问,“我知道你不大喜欢徐明廷的。如果我和他在一起了,我就必须在你们俩之间做一个选择。那我以后就要疏远你了。”

沈铎平静地说:“我尊重你所有的选择。而且我也一点都不担心。”

“不担心什么?”

任勤勤再度荡回沈铎面前。

就在她再一次荡远的时候,沈铎突然伸出手,抓住了里秋千的吊杆。

铁链晃动咯吱作响,任勤勤随着惯性朝后仰,要不是紧抓着吊杆,没准会跌个四脚朝天。

“沈铎!”她又惊又怒。

男人俊朗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手依旧紧抓着吊杆。

任勤勤进退不得,只得仰头望着他,不明白他这又是要闹哪一出。

沈铎垂头望了下来,嗓音因低沉而有些喑哑,钻入耳中,带来丝丝麻意。

“我一点都不担心你会远离我。不论徐明廷怎么影响你,我觉得你都做不到。”

任勤勤的嘴唇轻轻颤抖了起来。

她很紧张,她掩饰得很好的心事似乎有暴露在这月光下的危险。

沈铎说:“我们之间,和别人不同。就像荡秋千一样,不论荡得多远,你都会回到我身边。”

任勤勤的瞳孔微微放大。

“所以,哪怕我放手,也一点都不担心。”

沈铎放开了手。

任勤勤身不由己地朝后荡去,同沈铎的距离一瞬间拉远。

风卷着任勤勤的头发,半遮着眼。

视线里的沈铎悠闲地站在月光下,面孔半明半暗,就那么从容地望着她。

任勤勤再度随着惯性荡了回来。

就这时,沈铎朝前迈了一步,缩短了距离。

任勤勤一惊,无法避让,只有这么直直地扑了过去。

沈铎张开手臂,一把将任勤勤稳稳地接住。

海洋一般浩瀚的气息将她吞没,坚实强劲的手臂有力地环住她的身躯。任勤勤踮起脚尖,只能踩着沈铎的鞋面,手紧紧拽着他的衣服。

这并不是个惊险动作,但是她的心脏依旧狂跳得要从喉咙里跃出来。

沈铎并没有像过去一样,很快就松开手。

他的手臂反而收紧,将任勤勤牢牢地嵌在怀里。

任勤勤能感觉到他的心跳,节奏丝毫不比自己慢多少。

她紧张地期盼着,抬起了头,朝沈铎望去。

沈铎也正低头,注视着她,眼眸低垂。

两个人的呼吸都很急促,肌肤上泛起了一阵麻意,身躯仿佛被定格在了这个动作。

他只需要再把头低下来一点,就可以吻到我了。任勤勤心想。

任勤勤注视着男人的唇。

削薄,棱角分明,又应该会非常温润柔软吧。

任勤勤无数次想过,被这双唇吻住,会是怎样一种感觉。

沈铎这样的男人,看着凉薄、无情,几乎没有情-欲。他吻女人,又会是怎样一种表情?

沈铎就在这时松开了手。

任勤勤踉跄后退了一步,才站稳。

被男人胸膛焐热的地方被海风一吹,格外凉。任勤勤一阵恍然。

“太晚了,回去休息了吧。”沈铎把手抄回了口袋里,朝远处的腿子吹了一声口哨。

任勤勤站在风中,望着男人迈着懒洋洋的步子,消失在了小区花园的树影里。

周一开上班的时候,任勤勤给徐明廷发了一条微信,表示自己很乐意去给他爷爷拜寿。

其实这个时候,“启东”前董事长老爷子过八十大寿的消息,也已传开了。

距离投标只有十来天,大伙儿都有点紧张。竞争对手在这个时言言候大宴宾客,成了散会后闲聊的话题。

“‘启东’那个太子爷有本事,给公司搞到那么大一笔风投。现在他们取代了‘航世’,成为我们最大的竞争对手了。”

“任秘书长和那位小徐总是老同学吧?要是能打听到点资讯就好了。”

任勤勤整理着文件:“都说他有本事,怎么会为点老同学的情分,就把商业机密透露给我。怎么,张经理,‘启东’对我们的威胁很大?”

项目负责人当然不会承认:“威胁不是没有,可是我们优势相当明显。这整个项目,都是由沈总亲自牵头的,没得我们到最后还替别人做了嫁衣。”

“听说那个小徐总背后的金主爸爸来头有点牛,不知道是什么金融巨鳄。人家毕竟是在华尔街混过的人……”

“长得也好帅。”有女员工补充了一句。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笑声。

“你们这些女生,就知道喜欢帅哥。”张经理直摇头。他前阵子阑尾炎急发住院动手术,昨天才出院,还没销假就过来开会,也很是敬业。

“人不可貌相的。”张经理说,“别看那个小徐总斯斯文文的,我在美国的朋友知道他,说他在投行里的时候,因为手腕强硬,眼光毒辣,可是小有名气。”

任勤勤本已准备离去,听到这话,又停下了脚步。

在她的印象里,徐明廷如明月清风,朗朗昭日,温柔得好像人间四月天,同“强硬”、“毒辣”有着天壤之别。

“英美的投行里,中国人是有点受排挤的,但是听说小徐总在实习期间就很受上司重用。中美经济战刚开打那阵子,他因为眼光独到下手快,还做了一笔轰动业内的大单子。他要不是回来继承家业,在纽约也是有名有号的金融新贵了。”

“那个年轻人,城府不浅。”张经理最后道,“所以不要仗着我们家大业大,就轻敌。”

组员们齐声应下。

徐家寿宴那一天,下了大半日的暴雨,傍晚转晴,霞光漫天。

沈铎另外有安排,于是任勤勤还身兼着“鲲鹏”代表的身份,带着一份厚礼去给徐老爷子拜寿。

“怎么还没收拾好?”沈铎走进任勤勤的公寓,见她连妆都只化了一半。

“之前处理一份紧急文件,耽搁了一会儿。”任勤勤急匆匆梳头抹粉。

沈铎叹了一声,拿起鞋盒里的黑色细带高跟鞋,继而单膝跪在了地毯上。

任勤勤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这男人捉住了脚。鞋子套在了脚上。

“徐家书香门第。”沈铎说,“徐老先生是省书画院主席,擅长泼墨山水,临摹张大千很有心得。”

又打开了他带来的首饰盒,将一条麦兰瑞海蓝宝项链戴在了任勤勤的脖子上。

“徐老太太喜欢西洋古典音乐,会拉小提琴,还是基督教徒……”

沈铎后退一步,端详着任勤勤。

任勤勤身上这条高定藕粉色的轻纱连衣裙,来自Georges Hobeika。透明的薄纱缀满米粒大的珍珠和水晶,贴合着女子玲珑妙曼的曲线,就像第二层肌肤。

卷发高束,雪颈粉颊,双目里盈满慧黠的灵气。

任勤勤也看着沈铎。

男人一身黑色,面孔俊美而孤高,目光是那么深邃、复杂,带着她看不透、问不破的情绪。

手机振动,徐明廷已经到小区门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