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记忆突然回到眼前,江天媛微微蹙眉,轻轻叹息,扶了扶子潇的手臂,道:“我们出去,就交给娉婷吧。”

子潇看看像是已做好决定的娉婷,对站在自己侧后方的赵行道:“你留下给小姐帮忙。”

说罢便和江天媛退出了房里。

身教

第五十四节·身教

出了房门,江天媛嘴角扬起一丝苦笑。

把这丝苦笑收在眼里,子潇蹙眉,道:“他说的那个新手是你?”

摇头,江天媛道:“我确实为他处理过一个伤口,不过比这要小得多,他对娉婷说的这几句话在那个时候也对我说过。不过我后来才知道,那伤疤是德国最好的军医在为他手术之后留下的。”

子潇微惊。

江天媛苦笑摇头,叹道:“他在用性命教娉婷成为一个真正的大夫。跟郭元平和我比起来,他才是最好的老师…”

不语,子潇走到客厅坐下,默默点起了烟。

太白楼的一幕已经在他头脑中打了几个大大的问号。

自己脑子里的问号还没找到解答,江天媛又抛给他一个问号。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身份的?”

吐出口烟雾,子潇摇摇头道:“到现在也不知道。”

一怔,江天媛微微蹙起眉心,正色沉声道:“子潇,这很重要,不是可以拿来闹着玩的。你要是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怎么会把他带到我这里来?”

“没骗你。”子潇伸手在桌上弹了下烟灰,抬起一如既往深邃的目光看向江天媛,不紧不慢地道,“我确实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身份。我只是知道你和林莫然在做的事差不多,他走这么条暗道,你又跑得了哪去?”见江天媛仍是半信半疑的神情,子潇又道,“船票,墓园,太白楼,林莫然的跟班和你在家里吵架,还有你翻墙进沈家见林莫然。光长岁数不长脑子,你这辈子也就骗骗郭元平吧,瞒我是不可能了。”

江天媛一时哭笑不得。

“你既然从船票就怀疑我了,怎么一直不问我?”

子潇扬了扬手,“先说清楚了,我可从来没怀疑过你。你是什么身份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我一天到晚吃饭睡觉的空都没有,还有闲心查你的老底?”吸了口烟,待缓缓吐出烟来,又道,“我还不知道你?不想说的事谁问都没用,等你想说了别人不想听都不行。你是什么身份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知道你是江天媛就行了。”

一怔,苦笑,心里漾起几分说不出来的滋味。

“你都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了,还把自己搅合进来干什么?”

子潇抬手把烟捻灭,嘴上恨恨的却又听不出一点恨意地道:“你以为我想啊?还不是被这兔崽子扯进来的。进都进来了,早折腾完我早清静。”

他对她了如指掌,她也是了解他的。

没人能强迫他做任何事,任何人,任何情境,都不能。

所以让他决定做一件事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这事他心甘情愿去做。

突然知道自己不是孤军奋战,虽然眼前面对着未知的险境,江天媛却好像瞬间轻松了许多。

人的肩上或可以担起千钧的重量。

但心总是不堪重负的。

何况是女人心。

江天媛的心是轻松了,娉婷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第一次独自手术,遇上的竟是不肯接受麻醉的病人。

“不用麻醉?!”娉婷一手拿着盛放乙醚的瓶子,瞪大了眼睛,“为什么啊?”

林莫然只摇了摇头。

他接受过三次性命攸关的西医手术,没有一次用麻醉。

不是不怕疼,而是要保持清醒。

保持清醒,才能清楚地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没说什么。

死没什么,但不能让并肩作战的人陪葬。

这些事不是一言两语能向娉婷说明白的,何况,他也不想她知道。

“你是担心我记不住手术步骤吗?”娉婷急道,“你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记得住的。你不相信我,那就相信他吧。”说着指向立侍一旁等待吩咐的赵行,“他从来没有记错过东西的。”

赵行一怔。

他有过耳不忘的能力是不假,林莫然刚才的话他已经全记住了也是真的,但是至今只见过他一两面,恐怕连他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娉婷怎么会知道他有这样的本事?

怔愣中看到娉婷对他眨了眨眼,赵行立马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不着痕迹地道:“林先生放心,您的话我都记下了,我会提醒小姐的。”

娉婷也忙跟着拼命点头,“是啊是啊,就看在我第一次一个人做手术的份上,你就不要难为我了,好吗?”

看着娉婷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林莫然心里一疼。

竟比胸前的伤口还疼。

他突然有一种感觉。

这个女人的眼泪已成了他这辈子无法痊愈的硬伤。

“好…”林莫然牵起一丝苍白的笑意,“不过不该是乙醚…”

娉婷一怔,旋即叫出了声,“啊,我错了!严重创伤病人对麻醉药耐受性很差,用镇痛药和肌松药就行了。”

林莫然仍带着浅浅的笑意,轻轻点头,“对…”

见娉婷利落地转身取药,林莫然轻轻合上了眼睛。

赵行就站在一边,微微皱眉看着这场最奇特的手术。

大夫不像是大夫,病人更不像病人。

终日在刀尖上过活,赵行隐约能猜到林莫然不肯用麻醉药的原因。

他明白子潇把他留在这里,除了帮忙,也有保护和监视的意思。

一早就知道林莫然不是个普通的大夫,刚才太白楼一战更是对他满是疑问。

可眼前赵行最想不通的是,林莫然这样的人怎么就这么放心地把命交给这个被全府上下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大小姐?

本来替林莫然捏着一把汗,看着看着,却只剩下惊讶了。

这是沈家那个终日冲几个哥哥撒娇胡闹的娉婷小姐吗?

非但没有因为紧张害怕而忘记步骤和用药,甚至拿着手术刀的手都一点也不发抖,而且手法轻巧精准不亚于任何一个他见过的西医。

娉婷不是学艺不精,只是不敢开始。

亲眼见过几个死在手术台上的病例之后,手术刀就变得异乎寻常的沉重了。

一个人的生死就在她的手下,她不敢确定自己是否担得起这样的重量。

可现在面对这个男人,她一点也不觉得这是场生死的抉择。

虽然他命悬一线。

可他那么平静。

仿佛这只是一堂实习课,他平静地指导,她认真地完成。

仅此而已。

投入了,便不怕了。

“药盘。”

直到娉婷干脆地开口,赵行才回过神来,忙伸手捧上药盘。

一声脆响,娉婷转身把刚从林莫然肺里取出的子弹扔进了药盘里。

清创,止血,缝合,包扎。

一系列步骤完成,又处理了他右手臂上的擦伤,娉婷轻轻替他盖好被子,才直起腰来舒了口气。

床没有手术台那么高,娉婷是跪在床边完成手术的。一连跪了两个多钟头,娉婷不得不扶着床边慢慢站起身来。赵行忙上前扶起娉婷,扶她到一旁椅子上坐下休息。

揉着跪得又麻又疼的膝盖,娉婷对赵行道:“去告诉二哥和天媛姐吧,他已经没事了。”

赵行应声退下。

看着在镇静药作用下安详睡着的林莫然,娉婷脸上浮现一丝疲惫的笑意。

含笑,娉婷轻轻地道:“傻瓜…”

他左肋那道伤疤上隐约可见的针脚整齐细致,几乎像件艺术品般完美,怎么可能是新手做的呢。

他只是为了让她放心去完成这场手术罢了。

她这辈子第一次独自亲手完成手术。

亲手救回一条生命。

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大夫。

她救了他的命,他却是救了她的心。

谁是病人?

谁是大夫?

这两个角色从两人相遇起便注定是分不清的了。

却话巴山夜雨时

第五十五节·却话巴山夜雨时

赵行向子潇报告了手术的情况后便领命离开了宅子。

子潇让江天媛留在屋子里,自己则一直坐在院子的石桌旁。

之后,每隔半个时辰便有一个男子用同样的方式叩响江宅的大门。

直到天明。

赵行没有敲门,直接从墙头翻进了门来。

如履平地。

“二爷…”赵行颔首站到子潇面前,开了头,却只开了头。

屋里,江天媛已经在客厅连椅上睡着了。

子潇从石凳上站起身来,看着埋头站在面前的赵行。

能让赵行不敢说出口的情况只有一种,那就是这事与子潇切身相关。

于是子潇道:“无妨,有话直说。”

赵行仍未抬头,稍一犹豫,低声道:“属下看到,和张合年的人在一起搜捕林莫然的有…有三少爷。”

皱眉。

“子韦?”

想起太白楼,想起那些戏子,想起那个红衣女子,想起那个突然转了心性一样的弟弟,子潇觉得有些积存的疑惑像是霎时有了头绪。

“是,二爷。”

简短的思忖,子潇问道:“督军府有动静吗?”

赵行一怔,忙答道:“暂时还没有。”

点头,子潇用惯常的不冷不热的声音道:“继续盯紧了张合年,还有子韦,尽量引远点,尽量不要动手。督军府一旦有动静马上报告。”

赵行不明白,向来不问政事的子潇怎么突然对督军府这么上心。但他明白,有的事他该问,有的不能问。

“是,二爷。”

说罢,欠身行礼,原路返回。

目送赵行的背影消失在墙头,子潇在院子里慢慢踱着步子。

天已亮了,但还是冷冰冰静悄悄的。

冷得静得一如子潇现在的思绪。

躲在茶室门后等待时机的时候他便发现,除了张合年那些军火商的人,除了林莫然,还有一方人马。

最先让他发现异样的就是那台上的戏子。

字正腔圆是不错,但错也错在这字正腔圆上了。

方正圆润得太过标致,却听不出什么情感。

这分明不是戏子在扮演人物,而是什么人物在扮演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