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便发现除了掌柜、账房,其余伙计全都有异。

他们似乎和他一样,也是在等待些什么。

只是他先等到了。

起初他认为那是督军府的人。因为他一时想不到除了官家,谁还能派出这么多人分布在太白楼的各个角落。

转念便打消了这个想法。

很简单,这是子韦的地盘,他若不点头,谁能在这里风平浪静地偷天换日?

可子韦手里并没有人。

或者是什么人与子韦的合作。

或者子韦只是在帮什么人的忙。

思绪所及,尚没有答案。

但他知道无论督军府还是张合年,亦或是那股尚不清晰的力量,都不会轻易放过林莫然的。

而他现在是打定了主意要帮林莫然到底。

就在林莫然举枪对准自己眉心的时候,子潇就把所有的犹豫打消了。

他没有信仰,却开始敬慕有信仰的人了。

至少,他们知道自己会为什么而死。

而他不知道。

人无法决定出生,那么能决定自己死亡方式的人就是幸福的了。

陷入沉思,子潇没感觉身边有什么异动,回身时才发现江天媛已在石桌旁。

桌上一壶咖啡。

一对杯子。

江天媛倒满了两个杯子,把其中一杯推到对面,另一杯放在自己面前,扔进去一块方糖,“来喝点东西吧。”

子潇到石桌边坐下,看着江天媛一副度假般悠闲的模样,苦笑,道:“你倒是沉得住气,我还以为你会去把张合年家房子拆了呢。”

江天媛一笑,道:“要是在以前,我肯定做得出来。”

以前。

“现在呢?”

江天媛搅着咖啡,沉沉地道:“命都不是自己的了,怎么还敢胡来啊。”

子潇端起那杯没加糖的黑咖啡,喝下一口,眉心微微蹙起,“你知道我在英国那几年在学什么吗?”

只知道他是去了英国留学的。

商人的儿子,还能学什么?

“做生意?”

子潇摇头,笑,道:“做生意不是能学来的,是要自己悟的。”

江天媛微蹙娥眉。

“我学的是侦查,和你在德国学的那些东西差不哪去。”

惊,江天媛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静静定定的子潇,“你,你也是…”

子潇摇了摇手,“我什么都不是,就是个做生意的。只不过这年月做生意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容易罢了。”

轻叹,苦笑,江天媛轻轻摇头。

“我那年从南京走了之后就去了北平,因为北方一直不太平,所以第二年去了美国学化学,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结识了革命党。”

子潇道:“美国?你不是从德国回来的吗?”

江天媛点点头,道:“是。我加入了革命军之后就被选来执行地下任务,所以被派去了德国,一边继续学生物化学,一边暗中接受特别训练。去年我已经回国了,只是年底又接到任务回了德国。”看看一直凝神听着她说话的子潇,江天媛又牵起丝苦笑,道,“我在追查一个外国杀手,这个杀手是被袁世凯秘密雇佣来暗杀身在国外的革命领导者的。从德国到英国,到美国,今年三月追着线索回了国,但是线索到了南京就断了。一直找到九月,还是没消息,时局不稳,我也不敢再多耽搁了,所以…所以就找上了你们。”

子潇只是点了点头。

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

她的事做不下去来投靠他和郭元平,这在他眼里本就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

“那张船票肯定是真的,你是怎么从那张船票上看出有问题啊?”

子潇一笑,道:“我没说船票有问题。船票是真的,但你九月二十一号那天出现在码头也是真的。我认不错人。”

浅饮一口咖啡,江天媛叹道:“真庆幸那个跟我玩捉迷藏的不是你…”

子潇只是一笑,而后,笑意隐去,眉心又微微蹙起。

“你对林莫然了解多少?”

江天媛反问,道:“你对他了解多少?”

子潇想了想,道:“男,二十四岁,中医世家,父母在国外行医,原来是郭元平的学生,后来留学日本、德国,还是什么翻译,前几天又自己跑来告诉我是革命党,我都不知道这兔崽子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了。”

“全是真的。”

江天媛笑道:“他告诉你的全是真的,只是还有些没有说全而已。他是在日本学医的时候认识了宋教仁先生,加入了同盟会。”

“宋教仁?”子潇一怔,道,“就是在上海被刺杀的那个革命党?”

江天媛点头,道:“宋先生起初是欣赏他的文笔,推荐他为《民报》做事。后来宋先生开始撰写《间岛问题》,莫然就成了他的帮手。想必宋先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培养他做地下工作的吧,那之后没两年莫然就被送去了德国,学医,也训练。我就在那个时候认识他的。那时候他父母还在南京,宋先生建议他把家人安排到国外,我在美国还有些基础,就帮他父母移民到了美国。民国成立那年我回国,之后又开始执行任务,再见他就是在你家墓园里了。我们有规矩,有关任务的事互不相问。所以,我也不知道他曾经做过什么,现在又是在做什么。只是他之前被你关在家里不方便抽身出来查看现场,所以才让我帮忙去看看太白楼的环境。昨天早上我本想是说服他让我帮他,可他什么都不肯说,只说做完了自会来找我。”轻叹,“我没想到他是这样回来的…”

子潇慢慢掂量着江天媛所说的每一句话。

看子潇一副细细斟酌的模样,江天媛哭笑不得:“我没骗你。”

子潇点头,“我知道,我是在想他有没有骗你。”

一怔,江天媛摇摇头,道:“不会的,他从不骗我。”

子潇抬起目光看向江天媛。

身段高挑修长却不纤弱,五官精致却是英气逼人,几年不见虽多了几分女人味,却又不像是一般女子那样的娇羞,分明是种放肆的妩媚。

这个女人从来就是与众不同的。

这是个毋庸置疑的大女人,大得似乎女人的世界都容不下她了,以至于她转身去了男人们的世界里拼杀。

这世上能敌得过她的男人已经不多了。

若是面对面交手,子潇自己也要掂量一下才行。

可在子潇眼里,她到如今依然是个脑子不开窍的笨女人。

进了这样的行当,居然还会那么容易相信人。

“笨蛋,”子潇瞪她一眼,“人家说什么你信什么,到最后自己怎么死的你都不知道。”

笑,却带着一点点悲凉,“就因为这世上我能信的人不多,所以只要有一个我能相信的,我就深信不疑。”

相信。

为什么?

这两个明明最应该对身边人随时保持怀疑的人为什么却都这么容易相信别人?

“我也信你,”江天媛带笑看着子潇,“把我卖了我都信你。”

心中一动,四起波澜。

上次心里有这样的波澜是什么时候?

是林莫然对他说,他愿意用所有南京革命军的性命赌自己可以信任。

愣了一会儿,子潇躲开江天媛的目光,咽下口苦涩而浓香的清咖啡,冷哼一声,道:“卖你?你自己也看看你那品相,陶朱公活过来都卖不出去,你就放心吧。”

“沈子潇!”

瞪大了眼睛叉腰看着一脸正经模样的子潇。

气不打一处来。

心里却是温暖踏实的。

凭谁问

第五十六节·凭谁问

太白楼出事了。

从一早出来吃早饭到中午下课,郭元平耳边听到的全是这一件事。

而且版本不一。

有人说是帮派火拼。

有人说是官家抓人。

还有人说是三少爷跟人抢姑娘打起来的。

反正,就是打起来了。

还动了枪。

有人还受了伤。

想找江天媛问问,却得知江天媛请了几天病假。

江天媛请什么假他都信,唯独请病假不信。

印象里这女人就没病过。

就是病了也不会让人知道。

所以他更觉得蹊跷。

郭元平突然想起子潇交给自己的那本账册。

许多疑问忽然在脑海里闪现,仿佛是有什么联系的,却又一时捕捉不到线索所在。

匆忙回到住所,郭元平在枕头下取出那本账册。

昨晚睡前他还在翻看。

子潇只说让他看这账册,并没说这有什么问题。这些天看了几遍,郭元平也只得出一个貌似无关紧要结论来。

多。

沈家未免在奢侈品上花费太多了。

这俨然是一份前朝贪官的抄家记录簿。

三个月内,光是各种钗环就购进了上千支。

沈家哪儿来的这么多女人!

但除此之外,看不出其他什么异样。

人家有钱爱买就买什么,有什么错?

苦笑,郭元平合上账簿,摇了摇头。

与其在这里猜子潇的哑谜,还不如上门找子轩聊聊之前的一篇文章来得实际。

“郭先生,大少爷今日身体不适,不便见客,您改日再来吧。”

在沈家正堂等了一阵,却等到冷香亲自前来传这样一句话。

子轩身体不好他是知道的,冷香这样说,郭元平便道:“打扰了,有劳冷香姑娘代我向大少爷问安。”

冷香颔首低身向郭元平道了个礼,郭元平回了礼,正要转身走却被人叫住。

“郭先生留步。”

金陵从正堂屏风后的侧门匆匆走出来,到郭元平面前,浅浅一拜,道:“郭先生,大少爷请您到恒静园小叙。”

郭元平一怔,这两个丫鬟怎么传了两样的话?

冷香也怔了一怔,疑惑地看向金陵。

子轩从昨晚开始发烧,到现在也没退下烧来,刚才明明告诉她说是不见客的。

金陵颔首道:“大少爷说,有要事请教郭先生。” 说着侧身为郭元平让路,“郭先生后园请吧。”

这个素昧平生的丫鬟没必要诓他,或是子轩是突然想起些什么吧。

这样想着,郭元平便随两个丫鬟穿过偌大的沈府,走进沈府最深处的恒静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