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开年商船第一次靠岸,我妈都会亲自来见一次船老大。”两人吃完面就像所有等活的码头伙计一样找个角落靠在一边看着码头的情况,子潇目不转睛地看着正向白英华行礼的五号商船船老大,低声道,“五船是走欧洲的,七船是走美洲的,每年开年第一次靠岸这两条船都是所有商船里最晚的。”

郭元平听出子潇的话外音,“也就是说,这两船开走之后伯母就会离开码头了。”

“不对,”没等子潇回应,郭元平马上反应过来,“八号商船走初一、十一、二十一,初一码头不走货的话,今天才应该是八船今年开年第一次靠岸。”

子潇点头。

“等等!”郭元平原本依靠在货仓墙边的脊背一下子挺直起来,盯着正目送五船船老大回到船上的子潇,“你想在这里人赃并获?”

子潇抬起右手食指在嘴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用眼色示意郭元平看向码头入口的地方。

一批伙计装扮的人走进来。

穿的是沈家伙计统一的衣裳。

郭元平本以为是那些指定来卸八号商船的沈家伙计,定睛看清工头的模样才睁大了眼睛。

意料之外,却还是在情理之中。

周致城。

所谓的官家。

若说官家,如果督军府订了第二船货,眼下南京城里谁又敢订头一船呢?

“子潇,”郭元平沉声道,“你想清楚。”

子潇远远看着周致城,“主、客、货都在,你还能找到更好的机会吗?”

五号商船和七号商船先后缓缓开走。

冷风把远处的梆声送到江畔。

咚。

咚咚咚。

一慢三快。

四更天。

凌晨一点了。

在愈发清晰的机械噪声中,八号商船从黑暗的江面上缓缓现身。

周致城像普通工头一样站在白雨泽身边候着。

周致城带来的人刚到码头就和寻常伙计一样四散开来了。

子潇和郭元平也都是沈家伙计的装扮,混在一起难分彼此。

这身衣服是子潇拿给郭元平的,那时他还只以为子潇是想混在伙计中把货物内容查清楚。

但现在显然子潇另有计划。

船靠岸的那刻,郭元平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别在腰间的枪。

“兄弟们,开工了!”

不等郭元平开口问子潇具体准备要怎么做,周致城的喊声就传了过来。

子潇立即随着应声而动的伙计们跑向商船,郭元平只好跟了上去。

随机应变。

无论是为子潇办事还是帮子潇办事,这都是必备的保命素质。

随着二十来个衣着打扮一模一样的人在白英华、白雨泽以及沈谦的眼皮底下混上船并不是件难事。

所有人的精力集中在货上,谁还有心情管卸货的是什么人?

进了船舱,只见极为微弱的灯光下数十个带着铁锁的硬皮箱整齐地码在最里面。

周致城第一个进舱,眼看着最后一个伙计钻进舱里,便沉声下令道:“利落点,如有失手,军法处置。”

“是!”

周致城刚闪身,这群训练有素的伙计便利落地上前做事了。

郭元平一直在盯着子潇,子潇却没看郭元平一眼。

径直走到箱子前。

所以郭元平正犹豫要不要搬箱子时,子潇已利落地把枪拔了出来,待他回过身来,子潇已朝着最上层的箱锁上连开了三枪。

郭元平拔枪。

几乎是在拔枪的瞬间,他才明白子潇的计划是什么。

他虽然很想拿枪好好朝着子潇脑袋打几下,但还是无可奈何地把枪口对准了几乎同时拔出枪的周致城。

所有伙计几乎都在一瞬间停下了手里的活,人人一枪在手,枪口都朝向了这明显不是自己人的两个家伙。

周致城不下令,他们不会开枪。

但他们都一致坚信,不管他们开不开枪,这俩人今晚必死无疑。

“你们是什么人?”周致城一边拿枪指着陌生的郭元平,一边满是杀气地盯着那个似曾相识的背影,不疾不徐地走近来。

被二十来把枪指着,子潇却没有回头的意思。

静定地用枪托砸开已经被子弹打坏的铁锁,子潇扬手打开箱子。

十支崭新的步枪整齐地码在箱子里。

子潇伸手拿出一支,缓缓转过身来。

光线微弱,周致城还是能一眼辨认出这张最近已让他无比熟悉的脸。

此时这张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子潇一字一句道,“我保证你这辈子都不会忘了我是谁。”

光影中,所有人都能看到周致城面肌抽动了一下。

话音刚落,子潇看到刚站到船舱门口就已瞠目结舌的白雨泽。

一声冷笑,子潇扬起步枪遥指白雨泽道:“想做这种买卖,你得先称称自己有几斤胆。”

“那你是不是称过自己有几斤胆?”

白雨泽身后,白英华沉着脸色徐步踱进仓来。

沈谦神情复杂地随在白英华身后。

白英华在这儿,周致城缓缓垂下了拿着枪的手。

其余二十来支枪也随之垂下了。

郭元平自然也立马收了枪。

只剩子潇还抓着那把步枪扬在手里。

“妈,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子潇不顾白英华铁一样的脸色,静定地问道。

白英华冷然道:“马上离开这条船,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没有出现预想的恭顺,子潇抚弄着手里的枪,缓缓道:“妈,这件事该不该我来管您是知道的。也许去年不该,但今年好像有些不同了吧。”抬起目光投向沈谦,“沈谦,我没说错吧?”

沈谦皱了皱眉,垂下头来。

他知道子潇在说什么。

显然白英华也很清楚。

“周先生,”白英华缓和了一下脸色,转对同样阴沉着脸色的周致城道,“刚才的声响好像惊动了些官家的朋友,既然我们都是想做成这单生意的,不如分头解决问题。您和您的兄弟们到外面解释清楚刚才的误会,这里的家事就交给我来处理,您看如何?”

比起听妈训儿子,周致城更想在江淮给他限定的钟点前完成任务。

周致城扬了扬手,那些伙计打扮的官兵整齐迅速地随他撤出船舱。

“我…”看着白英华和沈谦的目光都落到了自己身上,郭元平转头对子潇道,“我先出去…”

“用不着,”不等郭元平说完,子潇扬声打断道,“你拿着把枪来陪我卖命,难道还不能让你知道个为什么吗?”

白英华脸色煞白,紧抿着嘴唇却到底什么也没说。

郭元平走到子潇面前,带着点苦笑低声道:“卖都卖了,不急这一时。况且,”郭元平又压低了些声音道,“你不能把这些人的安危交给个立场不明的人。”

说罢,在子潇手臂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转身颔首走出舱去。

只剩下四个心绪各异的沈家人。

登基

白英华深深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让她稍稍平静了些,脸色虽有缓和,但在一身男人装的映衬下,还是散发着一如既往的凌厉。

“今年…”白英华缓缓踱步到被子潇硬打开的皮箱前,伸手轻抚码在箱里的枪,“今年有什么不同…当妈的永远不会忘了跟自己孩子有关的任何一个日子,我当然记得,今年是你烙上那个印记的第十一个年头…从今年开始,你就是沈家名正言顺的当家人了。”

在皇家,从储君到帝王的等待时间是未知的。

而在沈家,这种等待是早就约定好的十年。

白雨泽诧异地看着白英华,却无法在一个背影里读出任何可以解答他心中复杂疑问的信息,转头看向身边的沈谦,沈谦的神情分明比他心里的疑问更加复杂。

他只能看向子潇。

子潇仍紧握着那支枪。

一时间没人说话。

船外码头上周致城和闻声赶来的巡警交涉的声音隐约可闻。

甚至可以听到周致城不止一次说到“督军府”这三个字。

一声轻叹,白英华转过身扫了一眼这三人,最后目光落在子潇身上,“可是时至今日你做事还是这么不留余地,你让我怎么放心把沈家上下成百上千人的生计交到你的手上?”

不等子潇说话,白英华对白雨泽道,“把账本给他。”

白雨泽一时手足无措,沈谦便在白雨泽手上拿过账本,上前呈给了子潇。

放下那支枪,子潇翻开账簿。

这账簿上并没有任何有关胭脂水粉珠钗玉环的记录。

这是本货真价实的军火交易账簿。

“你和子轩先前看到的那账本上所写的脂粉首饰,对应的就是这些枪支弹药。”白英华看着货箱平静地道,“钱庄往来钱款容易些,这些账就放在那里了。”

子潇抬头看向白英华,“您知道我没有查账的习惯,所以当初才想把钱庄交给我来管?”

事情闹到这个份上,白英华此时也没有再隐瞒的意义,于是点头算是承认。

“为什么?”子潇又抓起刚才放下的那把枪,“您明知道沈家有不涉军政的家规,为什么还要做这种生意?您应该清楚,这事要是让族里那些人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白英华带着抹清冷而苦涩的笑意看着举着把枪质问自己的儿子,“后果?”伸手从子潇手里把那支枪拿到自己手上,看着手里冷光闪闪的枪,白英华道,“没有哪个正经生意人愿意和这些东西惹上关系。你看到的不是军火生意,是转运生意,只不过是转运的东西有点特殊。为什么…”白英华冷笑着摇头,“你难道没有想过,这么动乱的年月沈家凭什么能安安稳稳地做生意?你以为单凭你手下几只鹰犬真就能保沈家万岁太平了?你想得太简单了。”

扬手把枪扔回到箱子里,白英华平静了一下心绪,道,“前两年政局很混乱,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出什么事…那段日子很难挨,三天之内能有四方不同的力量找上门来,各方拉拢威胁的信函就更别提了,多得跟雪片似的。直到有个革命党找到我,提出要借商船走军火,我才想出这个保平安的法子。我让人在各方势力中放出风去,说沈家商船可做转运军火的生意,而且不问货源不问货主,出钱即可运货。当时仗越打越乱,陆上运输也越来越难,这桩暗地里的买卖就越来越好做。在朝在野的势力都有求于沈家,也就都成了沈家的靠山。”

“督军府,林莫然,”白英华看着锁着眉头陷入沉思的子潇,“他们都是老客了。”

凭两次在码头看到周致城,督军府是主顾已是不争的事实,但听到林莫然的名字,子潇还是不禁露出诧异之色。

诧异之后即是恍然。

他突然明白白英华为什么对这个坏了沈家商号规矩的小大夫会有如此宽容了。

白英华抬手扶上子潇肩头,看着那双原本满是凌厉而此时全是不解之色的眼睛,字句清晰地道:“我知道你一直在尽心尽力保护这个家,但是你得知道,一个当家人必须懂得求全。当家过日子不是上台唱戏,对于一个家来说,再漂亮的胜仗也绝比不上平安的价值。”

关于船上的货物,子潇在上次看到周致城出现在码头时就已猜得七七八八。

他想过无数种白英华运军火的可能,但从没有一个瞬间想到过这样原因。

在他心目里,从没想过白英华会有求全的一天。

或者是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一切骄傲的东西都是在被人保护的情况下得到的。

对白英华的歉疚和对自己无知的羞恼让子潇一时之间产生前所未有的混乱。

责备白英华对自己隐瞒?

还是责备自己误解了白英华的苦心?

反正不是再去想什么有违家规之类的事。

三个人都在静静地等子潇的反应。

子潇也确实在沉默中想了好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