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因坦握了下乔伊斯的手,微笑道:“等着我呢?”

“是啊。”乔伊斯微笑着。彭因坦替她挪了下椅子,等她坐了自己才转到对面的位子上。

他解了下西装衣扣,坐下来的同时略抬了下头,对索锁和花开微笑下,然后转眼看乔伊斯,“怎么,正向主厨致敬?”

他扫了一眼桌上的食物。乔伊斯点的东西不多,但包括距离她最近的那碟龙虾寿司,都一动未动。电话里她说的是等他来了再另点,看来的确是在等他。或者在等别的什么…他再看穿着崭新制服,干净利落又很有职业厨师风范的索锁——索锁就仿佛完全不认得他们俩一样,当他们是普通的客人。而且她没有看他,而是看着乔伊斯的。

乔伊斯也微笑着和索锁对视一会儿,才对彭因坦说:“我是想见见主厨,有问题请教。”

彭因坦眉一挑,乔伊斯风情万种地对他微笑,转而看向索锁唐。

“乔小姐有问题尽管问。”索锁说。乔伊斯这铺垫也是铺垫了很久了。她虽然猜不出乔伊斯要说什么,但直觉绝不是向她“致敬”来的。

“是这样的…请问在什么情况下,钢丝会和龙虾一起给客人呈上来?”乔伊斯脸上的笑意加深。她手托起面前那碟龙虾寿司,指着龙虾肉边缘上翘着的那一小截子钢丝,眼睛转而又望着索锁。“如果主厨不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么咱们有很多方法找个公道…麻烦先请经理来一下好吗?孙经理在嘛?我想问问,他是怎么管理这个餐厅的。这餐厅的食物可是号称游艇会水准最高的。”

索锁听她这么说,也知道她跟孙经理是很熟悉的。于是她回头对已经看清寿司上那一小节钢丝而发了慌的小花点点头,说:“进去请孙经理马上来一下。”

乔伊斯把盘子重重放在桌上。她声音还不算高,但也不低,当然是要仍在店里用餐的另外两桌客人都听见。她说:“索小姐,这里用餐什么价位你是很清楚的吧?这餐厅里什么人来用餐你也该很清楚的吧?你这个工作态度,实在是有欠妥当…我来吃饭的,不是来找恶心的。你看应该怎么办吧。”

“这是我的失误,没有什么好找借口的。今晚您点的菜全部免单,另外会…”索锁说。

“哎,等等。”乔伊斯打断索锁的话。她似笑非笑地瞅了索锁,又看看抱着手臂静听他们对话的彭因坦,“索小姐,我又不是付不起这点餐费,免单这点小意思,就别拿出来当对策了。”

“实在对不起,乔小姐。”索锁听她这么说,很利落地道歉,并且稍稍后退,深鞠一躬。

乔伊斯愣了一下,随即冷笑道:“索小姐这样,还真让我不敢认了。”

索锁直起身来。

因为鞠躬,她脸涨红了。但是随着她直立起身子,脸色在慢慢恢复雪白。她平静地说:“乔小姐,就事论事。食物出现问题,我作为主厨应该负起的责任。乔小姐如果对我的提议的解决方案不够满意,可以再商议。我会想办法满足乔小姐的要求。”

“可以再商议是么?”乔伊斯仍是似笑非笑地看看索锁,又看看对面沉着脸的彭因坦。“你辞职。不然,我这就拍照上传社交网络,艾特各大媒体和职能部门…我看看在经理眼里,到底是你这个主厨重要,还是餐厅的声誉重要。”

乔伊斯也抱起手臂,看着索锁。

索锁舒了口气。

她略低了低头,正要说话,就听彭因坦慢悠悠地叫了一声“Joyce”。

乔伊斯脸色稍霁,彭因坦说:“你这是干嘛,清净吃顿饭不得了吗?”

“因坦,我可是…”乔伊斯看彭因坦微笑着看着她,脸上就禁不住发热。她顿了顿,刚要说我这还不是想给你我出一口恶气嘛,就见彭因坦伸手端起那碟龙虾寿司来,把那块沾了钢丝的龙虾移到眼前看一看,掏出手机来拍了张照片,转手就递给了索锁。她愣了下,彭因坦对她摆摆手,她就小声说:“干嘛啊…”

彭因坦笑微微地对索锁道:“这一碟你收好,再照原样上一盘。今晚我们这桌不用免单。但是主厨小姐,以后还是要严格管理你的手下。”

“因坦!”乔伊斯不满地叫道。

彭因坦还是微笑着,看了她。

乔伊斯在他面前向来是不怎么有自己的主意。今天晚上的事,也不过是想抓住机会羞辱下索

tang锁,替彭因坦出口气,也缓解一下心里的郁闷。她可是记得那天早上索锁当面给她的难堪…不过彭因坦是这个意思,她也不好执意大闹,见好就收。

她恶狠狠地瞪了索锁,说:“瞧见了?我们才不跟你似的,明明是自己有错,还无理搅三分。这回算你运气好,下次不要撞在我手上…”

“Joyce。”

乔伊斯就住了口。

彭因坦见索锁像僵住一样。知道她这会儿一定是郁闷至极,可在这里不管有多窝火也只能隐忍不发…他眼见着她的脸越来越红,料不准她要怎么反应,就看到孙经理匆匆地赶过来。他先跟孙经理打了个招呼。

“彭先生!您可是好久没来了吧?”孙经理过来先笑着说。

乔伊斯见孙经理来了,也收起刚刚那副神色。

索锁看着她变化多端的神态,也说不清楚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尤其孙经理过来,一句责备的话没有,将责任揽过去,对乔伊斯一再道歉,和彭因坦攀谈起来…她再复杂的心情也得忍下来。手里端着的这盘龙虾寿司,简直千斤来重。

“小索,还愣着干嘛,彭先生说再来一份龙虾寿司不是?快点给再来一份啊。”孙经理转过身来对索锁说。背对了乔伊斯和彭因坦,他给索锁使个眼色,意思是让她就坡打滚儿先离开这是非之地。

索锁会意。

她沉默着,仍是对乔伊斯鞠躬致歉。

看她离开,乔伊斯轻轻哼了一声,说:“孙经理,今天完全是看着彭先生的面子哦。”

孙经理又忙道歉,当即表示给乔伊斯VIP客户待遇。

彭因坦是游艇会的会员,孙经理对他没什么好办法了,只好看着他笑。

彭因坦就笑着说:“多大点儿事啊,你就吓成这样。我和Joyce吃饭,你忙去吧,不用管我们了。”

孙经理一拍手,笑道:“我还得去那边桌上看看,二位慢用。”

等他去跟余外两桌客人打招呼了,乔伊斯又轻轻叹了一声,看着彭因坦,说:“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好说话?”

花开早过来给彭因坦另摆上一副餐具,小心翼翼地问过他还需要什么。彭因坦说暂时不用了。花开退下去,他拿起杯子来喝了口水。

刚过来时开车有点心急,没留神保护左手臂,这时候就疼起来。

他没有脱掉外套,也忍着没动声色。

乔伊斯根本没有发现。

“哎呀,再上什么也没胃口了…”乔伊斯娇滴滴地说着,手撑着下巴,嘟嘟嘴。

彭因坦问:“怎么,对着我都没胃口?”

“不是啦!”乔伊斯忙摆手。

彭因坦虽然是笑着问的,不过她总觉得他今天并不是很开心,也不知道是不是对她刚刚做的事不满意。

彭因坦看她那不自在的样子,抬腕子看看时间,说:“好吧,换个地方吃。”

他招手让侍应生过来,签了个字就走。

花开跟他说谢谢彭先生,他看看她,没说什么,只是带着乔伊斯离开了…

索锁回到厨房后,把带回来的这盘龙虾放在了台子上。

厨房里的人显然都已经听说了这件事,谁也不出声。

索锁看了这龙虾寿司一会儿,抬手一挥,让全体人员都停下手中的活儿过来,她有话要说。

第五章 可不可以不勇敢 (五)

她的目光扫过一众人,停在那位专门负责清洗龙虾的厨师身上。他脸红着,非常局促的样子。

索锁点了点头,说:“大家都看看这盘寿司。”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这盘寿司上。

造型非常漂亮的龙虾寿司,那块细细的银线一般的钢丝在灯光下也并不太显眼。

索锁扫一眼桌案,从手边放着的金属工具筒里拿出一把长镊子来,把钢丝取了下来,亮给大家看僳。

“这东西我想你们都认得出来是什么吧?”她语气淡淡的。

这钢丝细如发丝,一看前生就是厨房里最常用的钢丝球的一部分克。

“这…我都仔细检查过了,没有差错…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对不起…我…”那位负责清洗龙虾的厨师小林说。他一着急,说话都结巴了。

站在他身边的二厨宋刚看看他,又看向索锁说:“这应该只是不小心。厨房里这些东西用起来,不留神崩到哪儿都正常…”

索锁抱起手臂,看了宋刚。

宋刚住了口,束手而立。

他一收声,别人也都没有开口的了。

“这事并不是谁一个人的责任。一道菜作为成品从厨房端出去,要很多人经手。每个人只要留心多一点,都可以避免类似的事情发生。‘不小心’不是理由。以后我也不想听见谁在我面前用这句话开脱。”索锁停了一会儿,目光又扫过面前静静而立的每个人脸上,说:“事既然出了,就由我承担责任。但是从现在开始,大家都打起精神。在我的厨房里,这种事绝不允许再出;再出事,我也绝不客气。该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就请你离开我的厨房。都听明白了?”

稀稀落落地一声接一声都在说“听明白了”。

索锁当然听得出来这当中的态度参差不齐。不过这时候她也没有多少时间去细细分辨。当务之急是把今晚剩下的事都做好。

“听明白了就好。干活!小林,再来两只大龙虾!”

索锁句式短促有力,就像她利落的刀工一样。

而她每说一句话,都带着回音。偌大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都跟着发出颤音似的…这气势弥补了她身材的不足,还是产生了不小的威慑力。

索锁等他们各归各位,仍低头琢磨着面前这盘寿司。她细细地看着盘子里的每一块寿司,和寿司上新鲜的龙虾肉。就连那块细钢丝,她也看了又看。

彭因坦还给这盘漂亮的“毒物”拍了张照片呢,这当然是把柄,只是不知道他要留作何用?不管怎么说,照片留在他手机里,就是颗定时炸弹…她把钢丝用密封袋装好,锁进操作台下的一个抽屉里。

她还得准备再做一份这龙虾寿司呢,可小林还没把龙虾送来。

“小林!你磨蹭什么呢?”索锁高声喊道。

小林在里面那海鲜操作间应声说马上就来。她一转身看到站在门口的孙经理。

她以为孙经理或许会很不高兴,当着下属们的面不会说什么,之后也会单独找她谈。初次上工就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但是孙经理对她点点头,示意她继续工作。

“来了!”小林满脸是汗地过来,把两只大龙虾放在索锁面前。

索锁看他眨着眼望着自己,眉一抬,说:“先擦把汗。”

“哦。”小林忙摘了颈上缠好的毛巾擦汗。他一对小眼盯着这个严肃的新来的主厨,吸吸鼻子。

索锁低头看着他清洗好的龙虾。龙虾还在盘中活动着。

“这回下功夫了?”索锁伸手拿起龙虾,那虾螯张着,孔武有力。

小林憋了一会儿,才说:“我从来都下功夫。今晚上龙虾盛出来的时候,我还仔细检查过的。鬼知道为什么出了这种岔子。”

他声音低低的,也有股子不服气。

索锁把龙虾放回盘子里,伸手把那盘龙虾寿司端起来,拿了一颗放进嘴里,示意小林。

厨房里正在忙着的同事们都有意无意地留神他们在说什么呢,这时候就安静多了。索锁吃这颗寿司的时候,听到了有勺子掉进铁锅的声响。不过她只看着小林。

小林犹豫了下,毛巾擦擦手,也拿了一颗,放进嘴里。

“厨师该对自己做的食物有信心。从我手上出去的时候,这东西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也没有。”索锁把盘子放下。她一手卡在腰上,一手扶在台子上。“你也该对从你手里出来的食物的清洁程度有信心…不过,以后这工具还是要改进下。我明天写报告,请孙经理买点儿更好用的工具。省得钢丝球还往下掉渣儿…去工作吧。”

小林嘴里还有寿司,听着索锁说,忙点头离开。

走了两步,回头对索锁笑笑,握拳表示“加油”。

索锁没笑。

她看了一眼始终冷眼瞧着她的二厨宋林,在她的工具里抽了刀出来,一刀下去,斩在龙虾头上。

第五章 可不可以不勇敢 (六)

她说话声音听起来有点弱,因为被携着海浪声的风吞了不少去。而且也累了一天了,她没那么多力气跟彭因坦闹腾。于是就站着,手插在兜里,动都不想动地看着彭因坦。

要是能像踢地上的小石子似的一脚踢走彭因坦,她早就踢了。就是现在她一脚踹出去,恐怕小石子还会落在脚面上…彭因坦倒是眼睛亮晶晶的,很有神采——是啊他怎么会没有神采。海风吹的她短发凌乱地糊到脸上,他的头发也飞起来,可是她就邋遢,他就显得酷。

“你倒是接我电话啊。”彭因坦听索锁问了话,就说僳。

“就这事儿?”索锁问。

“嗯。”彭因坦很认真地点头。他掏出手帕来擦擦额头上的汗。

索锁看了他。

那手帕是她还给他的那条…他单手擦汗。左手臂是伤了,当然不方便用。看他这残疾样子,她心里忽然舒服了点儿。但还是板着脸,目光上下扫了扫他身上。

彭因坦擦完汗,也看着索锁。

索锁绕过他,说:“不是说以后都不用见了吗?我干嘛还要接你电话,你谁啊?克”

“喂!话不是这么说…”彭因坦倒退着,又拦在索锁面前。

“那怎么说?”索锁瞅了他。

这回彭因坦不出声了,就是默默地退着。他脚步灵活,任索锁左躲右闪,总能挡住她的路。

索锁耐着性子,看他这副无赖样,抬手推他一把,说:“我赶车,你别耽误我。”

她说着回头一看。

501路车已经过来了,她再不过马路就赶不上这末班车了。彭因坦要做什么她都没兴趣知道。但是彭因坦头都没回,伸手就拦住她,说:“别坐公交车了,我送你。”

他硬是要拦着索锁不让她离开。

索锁伸手就抓住了他的手臂,就在她想使劲儿掐他的时候,忽然就意识到自己抓住的是他小臂上的夹板。她动作停顿在那里,眼看着501路的末班车从彭因坦的背后呼啸而过,在车站停了下来。

她一松手,推开彭因坦就要去追车子。

但她都没看到彭因坦是怎么移动的,身子就挡在她面前,把她堵了个严实。

彭因坦说:“追不上的。我送你。”

索锁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跳到马路牙子下,准备搭出租车。

她就站在彭因坦车子的灯光下,一半身子在明亮的车灯中亮的刺目。

“你什么时候舍得…”彭因坦刚说到这,忽然发觉不对,清了清喉咙,不说了。

索锁冷眼瞧了他。

“这么晚打车也不安全,说了我送你。”彭因坦也下来,就站在索锁身边。

他平静温和的声音就在索锁耳边,让索锁听的清清楚楚。但是索锁不看他,举起了手。他低了低身子,平视着索锁,抬手拉了拉她的手。

“上车啦。”他说。

他样子又无赖又无辜,就是一副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让人看了心里恨的发痒。

索锁挥手就甩开他。

“疼!”彭因坦惨叫一声,护着手臂。

索锁咬了下嘴唇。

她当然不是故意的,只是被他扰的心烦。

彭因坦跟受到重创似的,漂亮的脸都要变形了。他鼓着腮,像等着这阵剧痛过去,额头上竟然真的冒出了汗。

他看看索锁不为所动,拎着手臂举到她面前,说:“我为了救你才骨头裂了的啊,你还打我!”

他的手在车灯照射下,在索锁脸上印着阴影。

索锁明亮的眼就在这阴影中盯着他。

“你别装了,我又没用力。让你离我远点,你不听。这可不赖我。你要再跟着我,我给你把小胳膊掰折了!”索锁脸硬着,恶狠狠地说。

一辆出租车飞驰而过,她没来得及拦下。

她转了转脸,再看彭因坦。他抬手抹着额头,那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她咬了下牙。

“那你把打车的钱给我好了。就当你是坐出租车回家的。”彭因坦说。

索锁瞅着他,好一会儿,才说:“不准玩花样。”

这风冷的要把人冻透了。再多呆一会儿,她鼻尖都木了。彭因坦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是独臂老怪,现在你一根手指头都能戳倒我,我能玩什么花样?”彭因坦说着,拉了她往车子那边走。

他的手指尖很凉,索锁挣了下没挣开。他像是怕她反悔,手攥的很紧。索锁的手很热乎,他的凉手正好被她的手暖着。走到车边时,他的手指已经暖了过来。索锁上车,抚着被他攥的留了一行红印子的手腕,看看坐到身边的彭因坦——彭因坦说:“别看了。受重伤、又刚失恋的人,气色不好。”

索锁愣了一下。

“你都不安慰我一下?”彭因坦发动车子,问。

索锁哼

tang了一声,说:“那样的女人也不适合你。分了就分了,有什么好安慰的?”

彭因坦起速很快,她扶着车门上的把手稳定身体。

“哦…”彭因坦拖了长腔,转弯时趁机看了索锁一眼,“不适合我?看样子你还是挺留心跟我在一起的女人嘛…那你觉得什么样的适合我啊?”

“好好开你的车。不准再废话。”索锁说。

“这怎么是废话呢?”彭因坦说。

索锁不吭声。

彭因坦开起车来并不费力,那只受伤的手臂看起来并不怎么碍事…所以也不耽误他出来玩。

“再不济,也是失恋啊。”彭因坦又说。

索锁眉头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