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氏也在一旁应声道:“是啊,香香,跟着婶子走罢。”

刘香香的母亲赵氏,在刘香香被抵债带走那年就因病去世了,丧事还是村民们帮着筹办的,那时大家伙也都去寻过刘家兄妹,但老大刘贵是不知去向,刘香香则是被拘在张宅不让见人,因此她如今也算了孑然一身了。

刘香香听了她们的话,也很是心动,可又想到自己的卖身契尚在郑立手中,跑到哪里不都是个奴婢,于是脸色一暗,道:“我却是走不成,那郑立手上有我的卖身契在。”

卢氏这才知道她担心什么,忙又拉过她的手,急道:“香香,咱们往关内去,他们找不到那里,到了京都附近咱们找个安定的村镇居住,介时卢智再考举罢,就算真被找见了,又能拿咱们怎样?还是你喜欢过现在的日子?”

刘香香也仅是考虑了片刻,便被她们说动,卢氏母女一阵欢喜后轻手轻脚地整理了衣着,遗玉又快速在这屋子里摸了一圈,这才跟着刘香香悄悄出去,任那烛台留在桌上,摸黑上了二楼。

刘香香站在二楼紧闭的那扇门前,对了半天的锁眼,“咔嗒”一声脆响后,三人心中皆是一喜,又缓缓推开这扇久未人动的木门小心不让它发出“吱呀”的声响,挨个闪了进去。

卢氏第一个从那扇两人宽的窗子跳了出去,借着月光,遗玉看清这窗外便是张镇后街的一条小路,由于地势原因,这小楼一楼是建在坡下,从二楼跳到路面也仅有两人高度,看着危险可地面却是松软的泥土,真正跃下只要小心不扭到脚踝还是很安全的。

就在遗玉满心激动的认为几人就要逃脱这鬼地方的时候,突然隐约传来一阵阵女人的喊叫声,竖起耳朵一听,才知那守在门外的仆妇们竟是已经发现她们不在屋中,因此才开始大呼起人手来。

刘香香也是听到了楼下的呼叫声,原本有些放松的神色再次紧绷起来,她只是片刻犹豫间,便轻推了一把遗玉,道:“小玉,你先下去。”然后便转身要走。

遗玉却不听她的,不但没有跳下去,反而伸手拉了她的胳膊,急声道:“香香姐,你要做什么!”

刘香香强压惨淡面色,回头对她露齿一笑,道:“我去把门关好,你先下去。”

“不要,咱们一起下去!”月色下,刘香香一张清秀小脸却是比在楼下屋中烛光里更惨白一些,遗玉见了她这笑容,恍惚间又忆起四年前那个午间阳光下的人影,只觉得心头一抖,说什么也不愿意松开手来,她有预感,若是现在放任刘香香离去,那恐怕她今后是再也见不到这个重情重义的女子了。

刘香香毫不设防被她拉住,尚未回神却又被推向窗口,这时楼下已经传来了阵阵脚步声,她情急之下也没有多想,就抱住遗玉纵身跃了下去,两人只觉得耳边风声一呼而过,便已经是落到了地面。

卢氏并不知道二人在楼上短暂的对话,只忙上前将她们一一扶起,又听遗玉急声道:“娘,快走,咱们被发现了!”

于是三人相互搀扶着,使尽了全力往远处逃去,身后是几个仆妇气急败坏的叫喊声,三人穿过两条街来到镇外大路上,已经有些脱虚,到底还是卢氏身体好,一手扯着一个勉强继续跑步前行,只因身后竟然隐隐传来了男子的喝叫声。

刘香香和遗玉也是听见那阵阵“站住”、“停下”、“别跑”之类的喝叫,这也让原本已经无力的两人又猛地提起一口气来,跟着卢氏的步伐坚持着朝记忆中镇外的一片树林跑去。

三人都没敢开口说上半句话,一张嘴午夜的凉风就灌进喉咙里,疼的就像是咽了一块棱角锐利的尖冰,身后躁动越来越大,遗玉忍不住回了一下头,就见不远处几束火光正离她们越来越近,期间夹杂着人吼与狗叫声。

此时她胃部一阵痉挛,浑身寒毛都已立起,反拉住了卢氏的大手,余光四处寻觅藏身之所,无奈这里十分空旷,仅远处一片树林尚可藏身,却只怕她们跑到那里之前便会被人抓住。

“哒哒、咕噜噜”,“哒哒、咕噜噜”,遗玉在寒风中努力睁大一双眼睛,瞅着那远处树林里突然钻出的马车,两匹枣红骏马在月色笼罩下,浑身散发出渗人的血色光芒,漆黑的车身似要和夜色融为一体,就连那头戴褐色斗笠一手挥舞着缰绳的车夫,也像是地狱的使者般让人心惊胆颤。

遗玉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同卢氏紧握的手上用力一拉,竟是扯着两人都朝着那诡异的马车奔去,仅是十几步后,那辆马车便已经行至她们两丈之外,遗玉脑中一炸,猛地甩开了卢氏的大手迎了上去——

“吁!”“嘶!”那车夫在马车即将撞飞遗玉之前拧住了缰绳,两匹线条优美的骏马当即前蹄高曲鸣叫了起来,顾不得一旁卢氏同刘香香尚在震惊之中,遗玉两步跪倒在那马车前,略带颤音地高声道:“请车内主人救我母姐三人!”

那马夫打量了一眼三人衣发凌乱的模样,既不呵斥遗玉刚才的危险行为,也不理会她此刻的请求,反而转身将车帘揭开一道缝隙,好让车内之人看清外面动静,低声恭敬问道:“公子?”

耳闻这车夫话语,遗玉一双勾玉大眼,直直从那被掀起的一角车帘中盯向车内,但由于光线却半点也看不到里面人影,她使劲咬了一下嘴唇,又冲着马车狠狠磕了一个响头,强忍颤栗再次喊道:“请公子救我母姐三人!”

感谢gal.axy、呼然之间、124970的PP又把果子顶上一名,呃,重要人物出场了,就是不知道这到底算是哪章出来的

第三十三章梦醒时分

遗玉的举动引来那车夫的侧目,但车中所坐之人却是毫无反应,只这么一会儿功夫身后追赶她们三人的那群张家家丁已经近了,遗玉此时心急如焚,起初她看到身后追赶之人将近便恨不得地上能多出来一个窟窿来,好让她们三个跳进去躲一躲,但窟窿没找着却看见那树林里突然钻出的马车,当时也不知是为何,容不得大脑多想身体已经朝这辆车跑去,待到她挣开卢氏孤身拦下马车后,也只是下意识地向对方求助。

只因她内心隐隐有种预感,眼前这车夫同马车内的人物,比起后面追赶她们的人要厉害许多,单是观那车夫举动便是不俗,没有两把刷子又怎敢在这深夜间赶路。

可第一次叩首之后,呼吸之间已经冷静下来的遗玉,又发现自己的行为简直是活生生的祸水东引,是极不厚道的,若车上之人是个心狠手辣的,自己想必已经招其怒气,又何谈求救,怕是落得个狼穴未脱又入虎口的下场。但她在拦下这马车后却已经是羽箭挂弦容不待发,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最不靠谱的运气上,祈求老天爷让对方能有些些的侠义心肠,于是才有了她第二次叩首请求这车内主人救援的行为。

这么一串内心活动也只是几息之间方在遗玉脑中窜过,当下她因剧烈运动而红润的脸庞又因后悔而掺杂了苍白,毕竟是八九岁的孩童身体,这么大半夜的折腾下来已经是到了极限,听到身后似在耳边的人吼和狗叫声,透过那车帘缝隙望着黑洞洞的车厢内,猛然迎上两道幽暗的绿光,心头一震下,她便失去了知觉。

遗玉恍惚中睁开了双眼,只觉得两边太阳穴一阵刺痛,她坐直了身子,有些迷茫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对面是铺满了海报的发黄墙壁,两张上下双铺的床位并立着,旁边靠墙是一人高的破旧四合一衣柜,她摸了摸身下洗的发白的草绿色床单,又在枕边摞的高高的书堆里拿了最上面的一本,看着封面上几个楷体大字——大学语文,下面是小了两号的字体——第三册。

她突然觉得脑子有些不够用,这是什么意思?如果她还没有因老年痴呆而癔症的话,这里应该是她上大学时候住的学生宿舍,最便宜的八人间,一层一个厕所,一百六十个学生公用六个水龙头的四号宿舍楼。

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再摸摸胳膊捏捏腿,穿上床边的大红色凉拖鞋,她走到对面床铺上悬着的镜子照了照:大众化的脸型、大众化的眼睛、大众化的鼻子、大众化的

再回身到自己床边翻了翻那本厚厚的语文书,这本大二上半学期的教材上,前两章用她的笔迹详细标明了课堂笔记,后面却只有预习时候的批注,显然这学期的课程才刚刚开始。

遗玉轻叹了一声,在床边坐下,脑子里却是无奈地想着,若不是她可以确定自己大学已经毕业,加上脑中在古代近五年生活的清晰记忆,她真的会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可现在算什么,她在穿越了五年之久后,又稀里糊涂地重生回了大二的时候?

门外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音,等到她发现自己竟躲在了阳台上之后,才又无声苦笑,自己这是躲什么呢。那说话的几个女生已经进了屋子,躲在阳台窗帘后的遗玉清楚地听见了她们的谈话声。

“唉,遗玉真倒霉,这才改选了不到一个月,陈莹已经第三次整她了,我看遗玉都熬了两夜赶那个狗屁计划书了。”听到女生说起陈莹的名字,遗玉的眼神黯了黯,脑中浮现出一张漂亮精致却又模糊的面容来。

“可不是嘛,又是敬老院又是孤儿院的,主意是她提的,可是具体安排却全落到遗玉头上,陈莹太不厚道,老侯也真是的,听说都干了四五年的辅导员了,怎么是非不分呢,连谁是干活的谁是说嘴的都分不出来?”

“切,你知道什么,陈莹敢这么做还不是因为老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唉,跟你们说件事儿,你们可得保密哈……开学改选时候,咱们三个不是都投的遗玉票么,后来我又问了隔壁雯雯还有男寝小李子他们,也都投的遗玉,这也有十七八票了,咱班总共三十五个人,就算其他我不熟的全把票扔给陈莹,你们说,老侯唱票的时候遗玉也不该才六票啊!”

遗玉心中猛然一震,这件事情对她来说可谓是迎头一记痛击,学校大一以学生自荐为准,大二则又学生民主投票改选班干部是一项硬规定,只是让学生们通过大一时候的学习和交流确定以后三年的组织人员,只是大一时候的班长对以后毕业参加工作没有任何帮助,大二改选后的班长,却可以在毕业后得到学校几份稳定的事业推荐。她清楚地记得在仅有她和陈莹两人的班长竞选中,自己以六比二十九惨败给对方,当时她惊讶之余只觉得不解和委屈,认为是同学们对她的工作和学习不满意,却没想到其中还有这番猫腻。

这说话的三个女生是遗玉一个宿舍的同学,大一时候遗玉当班长几人关系还很好,可到了大二自己改选失败后,下意识地对同班同学都回避起来,几人关系才慢慢转淡,现在想想,起初周围许多人对自己还是很友好的,可她那时却被假像蒙蔽了双眼,只当成是大家对她不满,所以愈发自我孤立起来,除了两个体育课上认识的学姐外,竟是半个朋友也没有。

“不是吧!老侯胆子也太肥了!这都敢!”

“嘘!小声点啊你,被人听见了怎么办。”

“喂!你也太那个了,这么大一事儿,你早该说了,遗玉多可怜啊,被老侯这么整。”

“呸!人家当事人还不在乎呢,我知道这事儿当天晚上就给遗玉政治书里夹了纸条,想和她谈谈,只要她愿意,我和那边几个人都愿意替她作证,告老侯个孙子去!可是,人遗玉根本当没这回事儿,我能怎么办?许是人家怕得罪老侯,所以不愿意出面呢。”

后来几个女生的谈话遗玉却是没心思听了,剧烈的心跳声和耳边嗡嗡的耳鸣声让她忍不住扣紧了双拳,政治书,她大学三年帮陈莹做了那么多事情,唯一一次得到她一声“谢谢”,就是在她大二借了自己的政治课本又还回来的时候!若是她知道那本书里竟然夹着对她无比重要的真相,她绝对不会在对方道谢时候回她一句“不客气”!

事到如今才发现自己竟是这样可笑,她倒希望自己现在听见的看见的是场梦了,为什么老天要对她开这样的玩笑,让她穿越了几年又把她弄了回来,还让她听到了这样的“实情”。

她现在只想回去,回到她娘身边,还有两个哥哥,她恨不得立刻见到他们,可是怎么办,她是不是回不去了?

遗玉心中一阵翻腾,耳边却突兀地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小黑,你怎么干事儿的!让你查查她身体状况,你把她弄这儿来干什么!要不是我过来看看,你还想把她塞回母体不成?”

她猛然回头,却只看见身后空荡荡的阳台栏杆,又听见另一个委屈的声音答道:“这不是空间轴出问题了么,老白你别凶,我已经检查完了,这就把她送回去。”

如果面前有镜子,遗玉就会知道此时她的脸色有多么的吓人,这两个声音对她来说既熟悉又陌生,但那称呼她却是怎么也忘不了,当时坠楼后带着她的魂魄乱跑的,就是这两个称呼对方为“老白”和“小黑”的东西。

也顾不上屋里人发现她的存在,情急之下遗玉就大喊了出来:“你们两个!是你们把我弄到这里的吧!你们出来!快出来!把我——”

“把我送回去!”一声尖叫后,遗玉猛地坐直了身子,一双眼睛瞪直了看着眼前,只见微光中卢氏正微微张着嘴吃惊地看着她,手持帕子的一只手还顿在半空中。

遗玉见了她这张熟悉的面庞,忍不住鼻尖一酸,扑进卢氏怀中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气味,“哇”地一声便哭了出来,卢氏又被她吓到,转眼只当是这孩子先前受惊晕了过去,醒来觉得害怕才会如此,暗道自己这个平日老成的女儿也就哭起来还有个孩子模样,不由眼神更加温柔,一手回抱着她轻轻拍哄起来。

直到一旁静坐的刘香香见遗玉哭了两盏茶的功夫还势头不减,反而声势愈大起来,这才轻轻咳嗽了两声,温言劝道:“小玉别害怕,咱们已经安全了,你若再哭下去,你娘怕是也要跟着落泪了。”

抽抽涕涕的遗玉闻言渐渐安静下来,两颊发烫地扭动着从卢氏怀里钻了出来,又注意到身下一阵异动夹杂着耳边辘辘声响,这才发现几人此刻竟是身处在马车厢内,她就着卢氏递到面前的手帕胡乱抹了把脸,脑中数个念头翻滚而过,扭头看向了对面的阴影处。

感谢书友048227,雪色无奈的粉红,另果子决定明天开始一日两更,字数不会少,时间大致定在下午六点以后。这章看着有些突兀,却是为了以后剧情必须,所以等着看男银的亲们,咳,下章吧。

第三十四章少年恩公

这马车厢内很是宽敞,三面皆设有尺余宽的软铺,遗玉靠在卢氏怀里身旁坐的是刘香香,三人只居于车内一边却也不觉得拥挤。

车内两侧另有两扇半尺宽窄的小窗,此时外头天色已经隐隐见白,马车又行地极快,因此虽车厢本来幽暗,但车外疾风时不时将那窗子上的小布帘掀起,车内也便有了几许光亮。

遗玉扭头看去,但见厢内另一侧静坐一人,随着帘外光线跃入,一张清晰的面容映入她眼帘,那眉虽淡却是密密入鬓,那眼虽阖却是扇睫轻抖,那鼻虽勾却是直垂高挺,那唇虽薄却是润泽盈盈。一头黑发整齐束起露出饱满的额头,结发处扣的是一只婴拳雕纹墨玉发冠,外着的是一件石青色云纹锦织长袍,领口处镶的是一圈细软黑绒。

其面貌衣着皆是不凡,想必是谁家少年公子,只凭容色是同卢智一般年纪,却五官偏执稚色淡淡,看身量与卢俊相近,却体格较为瘦弱,此刻他正背脊直挺地闭目正坐。虽不见他睁眼,但观其容查其色倒是不露半丝差错,若不是呼吸间鼻翼微动,遗玉还真当这人是拿石膏刻出来的,这倒是她几年来所见的第一个品貌皆不逊色两位兄长的少年。

“小玉,这位是救了咱们的恩公,常公子。”卢氏理了理女儿凌乱的头发,轻轻说道。

遗玉自然是知道她们三个如今能安然坐在这里,定是被对方所救,只是她刚醒来见到卢氏内心激动又加上梦中魂游过去一事,此刻被卢氏提及,才向那少年公子正色道:“多谢恩公相救。”

对面少年却依旧闭着一双眼睛并不答话,但她还是眼尖地看见对方微微颔首的动作,遗玉向有好奇心,却也嗅到对方身上生人勿进的气味,不好继续搭讪,又听卢氏附在她耳边轻轻解释这常公子是不喜与人交谈的,便就顺了卢氏的话问起她晕倒之后的事情。

拇指轻轻摩擦食指,她认真听着卢氏讲述:遗玉那时情急晕倒之后,身后张家一众家丁已经赶到跟前,个个手里拿了铁锹木棒等物,带着吠叫不断的恶犬,将她们连同这马车包围起来,逼迫她们老实跟着他们回去,自认逃不过一劫的卢氏二人却听见那车夫跳了出来,转瞬间便将十几个魁梧家丁全部放倒在地,然后那车夫便替自家主子请了卢氏三人上车,又间或听那车夫解释,才知车内这位寡言少语的少年恩公姓常。

卢氏也不在乎对方冷淡态度,只在车夫打听下大概讲了一遍自己被那张镇长逼迫之事,又言自己打算回一趟靠山村取了行李家当,那车夫询问过常公子后,对方竟默许了送她们回去的行为,而遗玉也在晕倒了小半个时辰后便醒了过来。

此时他们一行正往靠山村卢家赶去,这马车速度极快,卢氏也不怕自己回家取了行李之物时会被得知她们逃跑的张家人捷足先登,果然随着马车速度逐渐减慢,卢氏掀起一角窗帘子看了外面景色,已是到了村外。

马车驶进了村子,由于天色犹未全亮,这个几日也没什么要紧农活需要早起去做,村内并无一家起床,省了他们不少麻烦。

卢氏下了车才有些慌张地进了院子,又见家门虽外面紧闭实则一推即开,更是苦着脸进屋四下查看,奇怪的是却没有发现少了什么东西,就连那搁在床上放了银钱的背囊也尚在。她松了一口气后便同刘香香一起在里屋精简起行李,反支了遗玉在外面——待客。

“恩公,您渴么?”

“……”

“恩公,您饿么?”

“……”

“恩公,您冷么?”

“……”

遗玉神色略带怪异地看着眼前坐在席子上的闭目之人,对其救助她们的行为她是感激无比的,那时确实是惊险无比,若是没有眼前这人同那个车夫,想必她们三人被抓回去肯定都没什么好下场,她也打定了主意日后必定报答其恩情。

刚几人下车进来时,她见到这常公子闭着眼睛被车夫扶了下来还当对方是个盲人,好在那车夫解释到自家主子只是眼睛受伤不能见光而已,及时让遗玉收回了尚未散发出的同情心。

可起初他跟了进来遗玉还当对方有什么交待,但她问了那么多句,却愣是没得到一句回话,若是下车后没看到那车夫将耳朵凑到他跟前听他吩咐,自己还真当对方是个哑巴了。

不是盲人却无法睁眼,不是哑巴却一语不发,不是聋子却毫无反应,虽然这么想眼前这位少年恩公有些过分,但遗玉还是将眼前这人规划到自闭怪人一类去了。

得不到对方回应,遗玉也便不再多问,只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盯着他眼下一片淡淡青色,脑子却开始跑神,一会儿想到梦中魂游的事情,一会儿想到昨夜的惊险刺激,一会儿又想到自己死时见到的那对黑白兄弟。

好在卢氏同刘香香手脚极快,把不大用到的东西都留下,将行李精简到三个包裹。

卢氏出来时候就看见自己闺女正极其不礼貌地盯着那位少年恩公发呆,忙轻咳了一声,把遗玉唤回了神,又对那常公子道:“多谢恩公搭救之恩,还请留了姓名,好让二娘日后有机会报答恩公救命之恩。”

卢氏并没有因对方只是个弱冠少年而自恃年长,十分诚恳的对着那常公子拜了一拜,遗玉见状也连忙站到她娘另一侧,同刘香香一起对他拜下。

常公子也不拦,生受了她们一拜之后却不答话,卢氏又道:“若是恩公不方便留下姓名,二娘也必会每年到寺中为恩公上香祈福,愿恩公万事安泰。”

常公子微微点头后,卢氏才又露出笑容,道:“不知恩公是要去哪里,想必已被我们耽误了不少行程,现下我已整理好行囊,家中也有牛车可供远足,恩公若有要事就不必继续逗留,还请上路罢。”

卢氏所想却是,这少年恩公送了她们回来又非等她们收好行李,分明是担心张家那帮人再来寻麻烦,可她们现在只等上路便可摆脱张家桎梏,却是不需要再耽误对方时间的。

却不想那常公子竟然轻轻摇头,在遗玉的惊讶之下更是开口说道:“一起走。”

遗玉是第一次听见这少年恩公的声音,这个年岁已经开始变声的少年,并没有因为声调嘶哑而折磨人耳,相反却因刻意放低了声音而显得异常稳重,更让遗玉惊讶的是,虽然只有三个字,她还是听出了对方所说竟然是普通话!

她很好奇究竟是哪里人士会讲普通话,可遗玉更疑惑他话里的意思,什么叫一起走,他们自己不是在赶路么,又知道她们要去哪里么,若不顺路何谈一起走,若是顺路,又怎么一起走,牛车跟着马车走,还是马车等着牛车走。

大概也猜出几人心中不解,常公子转身对着门口,语气不变低声道:“阿生。”

那车夫也不知道生的什么耳朵,他这般低沉的声音都能听见,只眨眼间便从院外马车上跳下冲了进来,站定在自己主子跟前,就见他指着遗玉三人又说了一遍:“一起走。”

那名唤阿生的车夫立即神会,转身对卢氏和善道:“夫人,你们离开后是要去往何处?”

卢氏虽疑惑不解,还是诚实答道:“是要走关内道,到长安附近去。”

阿生又笑道:“这可巧了,我们主子也是要到长安城去,正好一路护送了你们,夫人若是收拾好了,咱们就上车罢。”

卢氏这才明白对方竟是要她们一同乘了马车离开,忙摇头道:“这可使不得,已经麻烦二位了,又怎敢再添乱?”

阿生听她拒绝,便收了笑容正色对卢氏说:“夫人,您可当此去一路是容易的么,虽现今是太平盛世,但那人口贩子与劫道者却是不少,你们三个女人家想要跨州越县实在不安全,不若同我们一起,好歹我也是个懂武的,路上咱们也好有个照应。”

遗玉强忍脸上的怪异听完这阿生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劝告她娘,心中也觉得同他们一起走是为上策。

卢氏在听阿生提到人口贩子与劫道者几字时,神色已有变,恍然又忆起自己是如何一路颠簸带着孩子来到此地的,只是片刻犹豫后,便对那常公子深深一拜,道:“烦劳恩公。”

起身又对那阿生一拜,再道:“烦劳壮士。”身后遗玉和刘香香也都照拜了两下,主仆二人坦然受了。

既是一起上路,卢氏便也不再慌张,在那阿生的建议下又多带了一些东西,置放在马车软铺下的暗厢内,几人便乘上马车离开了靠山村,朝关内驶去。

从窗口看着车外逐渐模糊的靠山村,不管车上这三个女子此时是何等心情,在这小村镇这些年的生活,却是何时都不能忘怀的。

谢xiaoyizi的粉红,晚上还有一更。咳,熟了一半儿的包子算男银么?

第三十五章放手过去

一行人离开靠山村后,遗玉虽困却怕一睡又不知去了哪里,便强忍了睡意打起窗帘看着外面一纵而过的景色,想着自己在晕倒期间的事情,那般真实倒不似梦境,说是魂游还差不多,尤其是又听见那对黑白兄弟的谈话声,更是让她几近确定自己晕倒之后的确是跑了一趟过去,又无意听见了一些当年的她所不知道的事情。

若说起初是惊讶和愤怒,那冷静下来后就是后悔和反省了,在这个时代做了五年有娘爱有哥疼的小女孩儿,她的性子已经不如从前那般孤僻了,现在再去回首往事,却是后悔自己那时的一意孤行,说到底都是自卑惹的祸,穿越前就算她心理再健康,性格再坚韧,却始终是个自卑的女孩子。

尽管她因为很多事情而自豪,因为勤奋、因为执着、因为冷静、因为坦率,但她也因为很多事情而自卑,因为记性差、因为长相普通、因为孤儿的身份。她也没有在从小不断受欺负的过程中,学会用尖锐武装自己,反而习惯了能忍则忍,自卑和忍耐,导致了她生活中很多事情的变化,包括她被辅导员和陈莹欺压的事情,全都是因为自己不相信自己的人格和能力,不会想到去当面质疑别人的选择和决定。

可是现在,她因为意外的穿越得到了重新开始的机会,自己的忍耐和自卑在现在看来好像一场笑话,两世为人已经看开了许多事情,仿佛她本就该是现在这样的性情,依旧勤奋却知道偷闲,依旧执着却懂得放弃,依旧冷静却不失活泼,依旧坦率却不失狡黠,而她现在这种性情,并不只因为她头脑变得聪明,不只因为她不再大众的长相,也不只因为她有了亲人,不单单因为得到了的这些,更因为她失去了那压抑着她的沉重包袱。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自以为想不通的事情,时过境迁,换一个角度去看待往事,自然会看开,既然看开就不会再去执着过去的事情。

想通以后的遗玉心情立刻放松起来,又瞄到刘香香已经忍不住靠着卢氏睡倒,她也逐渐难以支撑,迷迷糊糊就趟在卢氏怀里也睡了过去。

这拉车的两匹马很是不同凡响,就算多了这三个女人和一些行李,依旧一路奔驰,待到遗玉再次醒来,已是天明大白时候,这马车少说也驶出二百里之外,据阿生所讲现在已经是过了青阳县所属的汉州辖区,进入冉州地界。

遗玉醒来之后对自己睡着的行为先是一阵后怕,但好在没有再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也就渐渐放松了心情,再次掀起帘子看了外面。

因避免颠簸,所以他们走的是路面平缓的剑南官道,进了冉州不久就遇见了收取关费的关卡,按人数不论年龄是每人需交十文的,卢氏抢在阿生前面钻出马车,将五人的过路费交给了这路口处的官差,回到车内后又向一脸疑惑的遗玉解释了这各州之间来回通行需要缴纳路费的朝廷规定。

她们三人依旧是靠着厢内一侧坐了,而另一边的常公子在遗玉睡了一觉醒来之后还是维持着那副坐姿一动不动,看的遗玉都替他有些累了,几次想要开口询问,但一见那一成不变的表情又想起在卢家时对方的“装聋作哑”,忍了忍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她不知道的却是,自己熟睡那会儿,卢氏已经劝过这常公子稍作休息,却被对方微微摇头拒绝了。

又前行了数十里之后,遗玉忍不住胃中抗议,趴在卢氏耳边小声告诉她自己饿了,卢氏只好拿了先前带出的清水给她先充充数,又细声告诉遗玉自己也饿了,但是让她忍上一忍。

遗玉刚喝了两口水,马车却突然逐渐减慢速度停了下来,阿生掀起了一角车帘,将半个脑袋探进来,对着常公子低声问道:“公子,我记得前面倒是有个小镇,不如咱们在那里歇息一下,顺便喂喂马?”

那常公子微微点头后,阿生才扭头对卢氏几人说道:“夫人,再走一刻不到便是一个小镇,介时咱们用过饭休息小半时辰再上路,也可?”

卢氏当然点头称好,遗玉在阿生退出去后,眼带疑惑地偷瞄了常公子一眼,刚才她喝水时余光却是分明见到了那常公子食指微扣轻轻敲了两下身侧车厢,之后阿生才停了车。

这少年恩公大人难不成是听见她同卢氏的细语,才——遗玉又咽了一口水,在心里点点头,这样的可能性很大啊。于是这位常公子恩公大人在遗玉心里的高度也从一个装聋作哑的自闭怪人,升级到装聋作哑小体贴的自闭怪人。

这个小镇不比张镇规模大多少,但是阿生带他们去的这间食馆环境却还不错,进门左手边便是一张木质柜台,几排矮桌整齐地摆放在堂内各处,桌面上各摆了一只竹制箸筒,三两客人结伴坐在软席的垫子上,又有一店小二在里来回穿梭,听见掌柜喊叫才见他们几个进来,忙上前迎了。

几人挑了墙角一处能看见外头情形的地方坐下,阿生便询问起卢氏吃些什么,因饥渴交加,卢氏只要了三碗热汤面,阿生便同她一样要了两份面条,指着店外马车吩咐小二将马喂了,又悄悄背着卢氏塞给小二几个大钱。

这食馆效率也佳,不到一刻,五碗热气腾腾的汤面条已经送上。

遗玉坐在卢氏身边,态度无比认真地吃着眼前碗中的热面,因饥饿叫嚣了个把时辰的胃终于得到解放,也不在意这面中味道淡淡,越吃越快,待她西里呼噜地将这碗面连汤带汁喝了个底朝天后,才听到卢氏善意的低声询问。

“恩公,怎么不吃一些,是不饿还是不合胃口。”

问完见那常公子并不答话,轻叹一声才又扭头对遗玉一脸不赞同地说道:“怎么吃这么些,别再积了食。”

她话一落,本来还静静吃面的刘香香和阿生都停下了动作,去看遗玉。

被他人视线扫描到的遗玉,这才发现对面静坐的恩公大人却是一箸未动,又看看刘香香吃了一半的面碗和卢氏没动几下的面碗,以及阿生尚余一些汤底的面碗,眨眨眼睛又看了看自己跟前的面碗,不由觉得就连恩公大人那碗面上飘着的两根菜叶子都像是在嘲笑她碗底的干净无比。

虽然遗玉的脸皮算是厚的,但毕竟还没达到二皮脸的高度,这个时候也是有些尴尬了,人家恩公都没吃一口呢,自己倒好,就差没把碗再舔舔了。

遗玉深感自己因精神松懈做出了这样失体的事情是应该反省的,于是对卢氏歉意一笑之后便想打算好好反省一下,只是她脑袋刚垂下来,就看见了一只碗出现在她视野,准备来说是一只盛着面的碗出现在她视野,更准确一点说是一只手端着一只盛着面的碗出现在她面前。

遗玉看着那根带了碧玉扳指的拇指缓缓松开碗沿,连带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一起离开她的视线,这才抬起了小脑袋,有些纠结的看着对面的常公子恩公大人。

这是什么意思,是他不想吃却怕浪费粮食,又看她比较能吃所以要她解决这碗面么,可是自己这小肚子实在是塞不下两大碗面条呀。

纠结了一下,遗玉实在想不出别的解释,只能小小声地向对方说道:“恩公,我吃不下去了,已经饱了。”

被恩常公子的行为惊讶到的显然不止她一个人,阿生算是反应快的,回过神后连忙将遗玉面前多出来的那碗面条端到自己跟前,干笑两声道:“哈哈,我正不够吃,你却吃饱了。”

又对常公子道:“公子,这碗面赏了我罢,我可是饿坏了。”

那常公子却不答话,嘴皮子都不带掀一下的,任由阿生自说自话了半天将那碗面条吃净。

卢氏则轻咳一声后又开始小声训斥遗玉道:“饭要七成饱,娘和你说多少次了,你吃不下便是已到十成,吃的太饱就会积食,咱们正赶着路,你若半道上闹起肚子来,去哪给你找大夫,若是……”

遗玉听着卢氏在耳边小声轰炸,有些哀怨地看了一眼罪魁祸首的恩公大人,她的肚子好像真的有点不舒服了,胃里咕噜咕噜翻腾着,一股恶心之感让她不顾卢氏尚在说话,连将手伸进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个半掌大的荷囊来,拉开绳扣凑到鼻子下面使劲儿嗅了嗅,这才好些。

这个红底荷囊上仅在角落处绣着几朵指甲盖大小、娇俏可爱的嫩黄迎春,却是遗玉两年前做的。因天冷屋里烧了碳,虽然开着窗子但仍有股子味道,她便缝制了这个精致小巧的袋子,将菜圃里的薄荷叶子摘了擦净放进去,淡淡的薄荷气竟能够维持八九日,若是头晕恶心时闻上一闻,也倒能缓解症状。

今年开春后院中的薄荷已是摘完,多数给卢智带走泡水喝,剩下一些便全都用来填这荷囊了,只是没想到会突然遇见逼亲之事,好在还有这么一袋现成的被她收在身上。

卢氏看她动作,便是后悔自己讲的严重了,又轻搂了她刚打算柔声询问,就听桌面上突然传来一声突兀的人语。

“拿了什么出来?”

遗玉听见这低低语调,有些惊讶地抬头看着对面的恩公大人,待反映过来他是问的自己,心道他鼻子倒是挺尖,嘴上却老实答道:“是个荷囊。”

然后她就看见自己面前多了一只纹路细密的手掌,卢氏比她反映快些,抽了她手中的荷囊轻轻放在了那只手上后,遗玉看见了自从结识这位恩公以来他的第二个表情——皱眉。

常公子拿到那小小的荷囊后先是托到鼻下闻了闻,遗玉甚至看到他两侧鼻翼微微的抖动,然后——然后常公子就面无表情地将那荷囊揣自己怀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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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珍珠险蒙尘

长安城朱雀大街西第四街,北当城郭景耀门,街东从北第一目修德坊,坊内北隅一僻静寺院,名弘福寺。

正是二月选考期间,外地考生多居于长安城内寺院客房处,京都僧寺共计六十四所,又以其规模建制香火盛衰分为三等。弘福寺因南有芳林门,东隔掖庭宫,而被诸多文人墨客、考生学子列为阴气稍盛之地,所以居在此寺的学生,多是寒门无依之辈。

卢智兄弟是在十一日下午抵达长安城的,在青阳县同租车马的一位考生姓季名德,表字一言,虚岁二十一,初识时候季德对卢智的年龄很是惊讶了一番,后经几日相处,虽年岁有差,却都觉得对方是可交之人,便兄弟相称起来。因参加过两次选考,季一言也算是个有经验的,一路上对卢智解释了许些科考程序上的疑难。

季德比起卢智家境殷实一些,但到底也都是寒门出身,因此在他的建议下,三人便没有多寻居所,直接住进了修德坊内的弘福寺中。

这寺院占地不过数十亩,虽无宝刹之地焚香如云屯、幡盖珊珊垂之态,却也着实幽静质朴,院内处松柏映翠,厅堂挂绢帛文章,耳中闻喃弥佛音,鼻尖绕晨露清芳。

三人在寺中客房住下,次日便去户部交办了青阳县通试文书,又领了牒子,只等拜访过礼部司贡拿到举荐信函。

得举荐者,便可去户部登记在册,是为举人,无论其士、农、工、商等级,皆可为士,此为乡贡入科举一途。

另有各州县及京师学馆选送者,可避拜礼部司贡一节,直入春闱,此为生徒入科举一途。

三有国子监学子,乃京都官吏之子孙,学满四年,毕业试后可免春闱一节,直入吏部备案。

前二者——举子、生徒,四月春闱入试,试后取各科百名,可入吏部备案,又选最优者各十人,入殿试。

另举人者,未满十六岁,可由礼部选送入国子监下属四门学与官吏子孙共同深造,无需春闱应试,待毕业试后皆可入吏部备案。

又取国子监(含举子入者)各科每年最优者十人,直入殿试,同春闱入榜者共由圣上亲选。

由当今圣上在其中亲选三元,分予状元、榜眼、探花殊荣。

崇学司专职每年科考举荐,内有二十八名司贡,以其贤望分级,低可举五十,高可举二百,共计一千三百六十名举子名额,每年乡贡入京者,需准备一份报考科目的原创文卷,上书文章诗歌皆可,以供司贡选拔。

若是没有通过崇学司的举荐,学生也可自行拿了文卷去找当朝有贤明的士官大夫自荐,只是千中或有一二人能得偿所愿。

卢智季德于十三日晨起,便带着各自文卷牒子到了礼部崇学司,将二者与名帖一起递上之后,只需在借居寺院等候消息便可,五日之后,或举或否,便可知。

投卷过后,季德邀请卢智一同去见去年科考时认识的朋友,被卢智婉言拒绝也不为难,自行离去。

卢智和卢俊二人便又回到了弘福寺内,到了暂居的客房处,一人在屋内读书,一人到了院中打拳,只是未过半个时辰,便有一人先按捺不住。

“唉,无聊、无聊!大哥,刚才季大哥邀请咱们一同去访友,你怎地就拒绝了。”卢俊一边抱怨着,一边从院外走进了房间,凑到卢智桌案前。

卢智也不恼他打断了自己读书,只抬眼轻瞥他一眼,道:“客气话都分不出来,你还不如小玉通些人情。”

“啊?他那是客气话啊,我还真没听出来!”

“就算不是客气话,与他同去访友,难免遇上饭酒茶局,你好意思跟着白吃白喝么,既是玩乐,便需花钱,娘给咱们的盘缠虽足,但家中却所剩无几,你若想去玩耍,就先想想娘和小玉是怎地做活赚钱的罢。”

卢智说完不再理他,将手中发黄书页又轻轻翻过一面,继续朗朗诵读起来。卢俊虽性子直,但也知晓好赖,听他大哥如此解释,又想起临行前卢氏的交待,也就顿时歇了想往外面跑的心思。

暂且不谈他们兄弟二人,当天下午那崇学司内,几名司贡凑在一起正研读几份文卷,其中争议最大一篇乃是进士科的文章,讲的是当朝官吏选拔制度,论的是官吏子弟和寒门学子境遇。

“字写的倒是极好!只是文章却是胡言乱语。”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啊!”

“正是!几位大人请看,这学生牒子上注其才刚满十四,分明是黄口小儿猖狂之词啊!”

“咳!”一记重咳声响起,打断了几个快要被气的拍案撕卷的司贡,众人只见从门口处走进一名颧骨略凸的老者,皆是慌忙起身,转至矮案前站好,恭敬地向那老者躬身问候。

“郑大人。”

“嗯,诸位大人是在讨论什么,老夫打门外五丈远便已听到你们的争论声。”这位郑大人,算是这崇学司内年纪最长,又贤明最显者,只因年事过高,当今皇上特允其每日申时之后再到司处办公。

“大人,这里有一学生文章,所言实在是有扰乱朝廷规制之嫌,我等正为此事着闹,所以便失了态。”

“拿来,老夫一阅。”

那开口解释的司贡便转身去取了那页文章,上前恭敬递给郑司贡。

郑司贡则是先大致扫了一眼这篇不足数百字长短的文章,而后便消了脸上严厉之容,有些温言劝慰到眼前几人,“几位大人不必动怒,为一不明就理的学生而失态,实在不是我等所应为,张大人,将写这文章的学生名帖与牒子寻了给老夫,我亲去理院辞了,免得以后你们想起又着恼。”

他话音一落,那姓张的司贡就取了两样递了上来,郑司贡一一接过,又对几人道:“老夫需得去别处看看,各位大人继续罢。”

身后几人又是躬身相送,那郑大人便迈着有些缓慢的步子离开了。

是夜,长安城一座高墙大宅之内,宅主书房中有两名常服老者正并坐在一张嵌玉虎纹案前,一面指点一人手中纸卷,一面低声交谈。

“……可惜、可惜,这等文章怎么投到你们崇学司去了。”

“呀!你这个老匹夫,我专程跑一趟给你看这好东西,你倒是嘲讽起我们崇学司了。”

“哈哈,鹿公休恼,玩笑而已,我这不是气不过么,若是那学生投到我这里来绝对直接举荐入闱,可送到你们那里,恐怕是能气死好些个老古板了。”

“咳咳,别扯远了,我就问你一句,这学生你要不要?”

“要!怎么不要!可是——你舍得?”

“唉,你又不是不知崇学司现今已大不如从前,我虽说的上几句话,可也没另外两个管用了,若坚持留这学生的牒子,我怕反给他带来麻烦。”

“我早就说过,让你换个地方,你偏不听,若不是你几次三番推了圣上的意,又怎会惹恼他。”

“当初、当初也是想着能替那些个寒门学子多做些事,只是现今才知道,实非我一人能为啊……”

“好了,你别多想,这事克明担了,保准将他弄进去。”

“那就多谢。”

“谢什么,谢我抢了你一个好学生么,哈哈哈!”

“你这老东西,唉,罢、罢……”

两位昔年同窗,便在这春浓之夜,一场详谈之下,替一名差点被堵断仕途的寒门学子,开通了另一段路径。

第三十七章同时异地事

却说二月十三日凌晨,遗玉三人搭了常公子的马车离开靠山村一路向关内走去,虽中有停顿,但还是在暮色深浓前一路疾驰到了冉州怀安县,投宿在了县城内一家名叫福源的客栈。

折腾了一天的几人打算好好休息一夜,明日卯时再继续上路。

交付住宿费时,卢氏和阿生因为都坚持要出住宿费,在客栈柜台前面起了争执,最后还是在常公子一记冷哼下,解决了问题——卢氏出饭钱,阿生交房费。

五人一起在客栈一楼用罢晚饭后,各自回了房间。因阿生坚持要同自家主子一间,卢氏便只要了两间上房,上房内皆有两张床铺,这样安排却也不显拥挤。

这房间里也没什么值钱的摆设,仅仅桌椅床铺俱全,怀安县并不富裕,这家客栈已经算是条件好的。

用小二送来的热水洗漱过后,虽然三人皆是疲惫,但还是偎上同一张床盖了被子,商量起在路上不大方便讲的事情。遗玉依在卢氏怀里靠着床东一侧,刘香香也盖了条被子坐在她俩对面。

“可算是逃出来了。”卢氏轻嘘一口气道。

“是啊,那时候咱们从镇上跑出来,后面追着那么一大帮子人,我真当是要被抓回去了。”刘香香扯了扯盖在身上的被子,冲着卢氏虚弱一笑,冷静下来以后她还真是有些后怕。

她又道:“说起来,万幸咱们遇上了好人,我看那常恩公虽不喜多言,心地到底是好的。”

卢氏听她这么说,先是点头,后又摇头道:“香香,我说句掏心话与你,咱们是要感谢恩公搭救之恩,可是我同小玉,却要先感谢你的搭救之恩。”

她一边说着,一边探过身子拉了刘香香放在被面上的双手,“若不是你带了我们娘俩逃出去,怕这会儿我已经成了那劳什子的张夫人了。”

“婶子——”刘香香一看卢氏表情,刚想要开口又被卢氏打断。

“听我说完,这事过去,我便不拿你当外人,打初七你两个弟弟离开,这糟践人的事情一出,反目成仇的我见了,落井下石的我见了,避不敢言的我也见了,若不是小玉在,我怕要被她们逼疯不可。虽我是个寡妇,但是却把这名节一事看的比命要重,若是没有你帮忙,今日真在他们的威胁下从了那姓张的混蛋,待我等到你两个弟弟回来,帮我报了这仇,我便、我便……”

讲到这里,她已有些哽咽,剩下的话虽没说出口,但遗玉和刘香香都已猜到,若是真因情势所逼让那群人得逞,卢氏肯定是不想活了。遗玉听到这里,原本因为顺利逃脱变得平静的心,又揪了起来。

这整件事,要说祸根,都在那王氏几人身上,若不是她们从中作梗、故意陷害,卢家母女也不会落得个有苦难言、背井离乡的下场,如此仓皇地逃走,恐怕是个人都难以咽下这口气,这仇这怨却是已经铭记在她们心中。

遗玉那时刚从昏迷醒来以后,听了卢氏的讲述,就知道搭救她们三人的这一主一仆不同常人,那个车夫既然能够几下子就打晕十几个身强体壮的家丁,肯定是个懂武的,比起学了几年通俗拳脚的卢俊来说,恐怕还真是个入流高手。当她们回了靠山村拿行李时候,遗玉也是一忍再忍才没出言请求恩人帮忙惩戒王氏恶妇。

毕竟是不相干的人,救了她们一次便可,没的把仇怨都加在别人身上的道理,她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只能强咽了心头的恨意,随着他们一道离开了靠山村。

卢智卢俊尚在长安待考,刘香香也孑然一身跟了她们逃出来,几个弱女子确实不堪大任,当务之急是入关之后如何谋生度日,那些恶人暂且不提也罢,毕竟来日方长。

刘香香同遗玉一起安慰了黯然垂泪的卢氏,奈何平时行事干脆的卢氏一哭起来却是怎么也止不住,于是刘香香只能说道:“婶子,你这是何故,咱们现在可不是好好的么,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这也是托了你们母女的福,我才下了决心离开那鬼地方。我那兄弟不提也罢,自我娘去后,我便是一个人了,只想着凑合度日,苦泪都咽下,表面无恙,心却早如行尸走肉一般,可咱们见了面后我又听了你们的劝,就想着同你们一起逃出来重新过日子,婶子,这是小玉在这儿,有些事情我不大好讲,想我原先好赖也是个农户,这士、农、工、商,咱们农还排在工、商前头,虽然日子穷点,但谁敢不把咱们当人看,可我自打被卖给了郑立那杀千刀的……”

卢氏听她说到这里,也渐渐止了哭声,摇头制止她道:“好香香,快别说了,婶子都知道,这做奴婢的,遇到个好人家也就罢了,遇到个赖的,哪还当人看。你也别怕,等咱们到了关内,就在长安城附近找个小乡镇住下,再办了田产改了户籍,谁还知道你过去是做什么的。香香,你若不嫌弃,我且认你做个干女儿可好?”

卢氏这话并不是一时兴起,她对刘香香存有感激之心,在经历了王媒婆的陷害、王氏的羞辱、李小梅的栽赃后,能够遇到刘香香,真的让她一颗被人性冻伤的心又重新暖了起来,加之她又同情对方几年不幸遭遇,难免起了怜爱之心,只想今后当成是亲女儿一样留在身边。

刘香香听了她的话,顿时泪下,慌忙点头对卢氏说:“婶子,您若不嫌弃我是个脏的,我就认了您做干娘。”

卢氏红着眼睛说:“说的什么话,这人活在世上,又有几个干净的,你却是比许多都好的了,傻孩子,以后我会把你当亲闺女一样待的。”

两人认了亲后,便隔着被子搂在一起,哭作一团,倒把遗玉凉在一旁,若不是时机不对、气氛太苦,此刻遗玉真想狠狠地翻个白眼:这俩人,不像是刚认了亲的,反倒像是失散了十八年似的。

虽不想打断她们,但见两人哭个没完,怕她们明日肿了眼睛、哑了嗓子,遗玉便张口在一旁说道:“娘,恭喜您白得了个闺女,我也多了个姐姐,只是你们俩不哭可好,这三更半夜的,旁人听见这女人呜呜之声,倒像是闹了鬼的。”

卢氏听她这么一说,哪还哭的下去,当下就扭了头,照着遗玉的小脑门就是一个爆栗,佯怒道:“你这孩子,愈发不知尊老。”

“哎呦!娘,您有了新闺女,就不要我这旧闺女了,这可是典型的喜新厌旧行为!”

卢氏一下子被她气乐了,刚要再赏她一下,却被刘香香拦下,“干娘,小玉这是逗我们开心呢。”

遗玉忙往她新上任的姐姐身边凑去,又扭头对卢氏做了一个鬼脸,道:“娘,您还不如我姐聪明那。”

三人遂又玩闹一阵,那股子忧伤气氛也被吹散,好不容易静下来,她们又商量了一些今后定居之事,才一齐睡下。

等到她们终于睡着,隔壁主仆二人才隐隐有了动静。

阿生拎起室内红木八仙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温水,双手捧了递到正盘坐在床上一副闭目养神之态的常公子面前,恭声道:“公子,阿生有话要问。”

常公子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玲珑、晶莹剔透的宝颈玉瓶,从中倒出一粒玉米粒大小、遍体赤红的浑圆药丸在手心,又送到唇边咽下,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水将药送入喉中,而后才对阿生微微点头。

阿生便面带犹疑地问道:“我不懂公子为何如此相助她们,只是救了性命便可,却还要一路相送?”

常公子并没有答话,将茶杯递还,收好了玉瓶,又慢慢从怀中掏了一件东西出来递给过去,阿生接过那东西,才惊讶地问道:“竟是为了这小小荷囊么?”

常公子轻轻点头后又摇了摇头,阿生眼珠子一转便想起了中午自家主子得了这荷囊后的举动,于是就将这荷囊解开,拨动了两下里面的碧绿叶子,然后凑到鼻子跟前嗅了嗅,皱眉道:“这味道有些古怪,清清凉凉的。”

常公子这才淡淡开了口,“这味道可缓解我身上药痛。”他说这话时候,俊雅的少年面孔上,却带了一丝隐隐的不解。

阿生听罢却差点惊叫出声,忙捂了自己嘴巴,几吸之后方才镇定,有些不敢置信地问:“这、这玩意儿您闻了以后,能止药痛?”

常公子道:“我已大概试过,只是缓解,不能抑止,但也足够入睡。”

阿生顿时喜上眉梢,一个劲儿地呵呵傻笑,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又道:“我说公子怎么要我邀她们一同上路呢,当是公子五感超凡,竟是发现了这个,嘿嘿,既然您已经确定这东西管用,明天我就问了她们。”

常公子点了一下头,便再不言语,伸手轻扯过阿生手上的荷囊,和衣躺倒在床上,又将轻托了香囊的那莹润手掌送到面前,闻着那淡淡的清凉味道,呼吸渐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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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有种子么

第二日,一夜好眠的遗玉三人天微亮就起了床,昨个她们脱下的外衣经过一日奔波已经皱巴的不像样子,卢氏便又从包裹取了几身轻便的换上,刘香香比她身型略瘦,穿上她的衣裳虽有些松垮,但却显得精神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