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九月末的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后,好像有些事情,已经渐渐开始变得不同,偏离了轨道,朝着让人难以预测的方向延伸而去。

李泰待她的不同,遗玉早就所觉,可是现实的距离,却让她无法多想这份并不单纯的不同,身份、年龄、立场,这些决定了他们不可能是朋友,而若说是敌人——

她更加不想,愈是同这个人接触,就愈是能发现他隐藏在沉静背后,吸引人的特质,因着这份若有若无的吸引,她才总是在明知不能再靠近的情况下,一再忘记警惕,一放松,一再靠近,卢智怕就是清楚这点,才会特意提醒她,不要与李泰过于亲近。

就在遗玉静静思索的时候,李泰已经用完膳,唤阿生进来吩咐了几句,便到西屋去更衣,没有叫下人进来使唤,进门之后,他便和衣坐在床头,右手在胸口处轻按了一下,眼中迷茫的神色晃动。

遗玉再被阿生叫出屋后,院中已经是灯火通明,李泰立在走廊边,见她出来,让她立在院中画有脚印的那处,依着早晨用过的法子,两指按在她的肩窝,凭着感觉她的脉动,控制她射箭的动作。

因心中有碍,遗玉难免有些精神不集中,表现比早晨那会儿不如,阿生在一旁看了满脸疑惑,李泰却没有多说,只比早晨多让她加了两箭。

亥时三刻,李泰入眠,遗玉从西屋走出来,将门掩好,转身见到守在门外的阿生,犹豫了一下,凑过去。

“阿生哥。”她双手握在身前。

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阿生露出温和的笑容,“卢小姐有什么事儿?”射箭那会儿他便察觉到她的精神状态有些不对,现下同他主动说话,他便更是好奇。

“呃”话到嘴边,遗玉却发现自己问不出来,只能干笑一声,“你脸上的疤淡了些,那药膏是否用完了,我又带了一盒过来。”

知她生生转了话题,阿生也没辙,答道:“药还多着,多谢您,不然我这脸上留着一道疤,好姑娘都给吓跑了。”

他借了那日遗玉塞给她药膏时候说的话,本想着逗了有些闷闷不乐的她开心,可遗玉只是勉强一笑,对他摆摆手,便回自己房中去,阿生望着她的背影,眉头轻轻蹙起。

在她走进屋中后,才小声嘀咕道:“沈剑堂那臭小子…搞什么名堂…都快憋死我了。”

遗玉回到房中,心思杂乱的她,让平卉研磨,准备写字。五院艺比将近,又赶上房乔找到了他们,正是多事之秋,哪里有胡思乱想的时间。

她有些使劲地拍了一下脑门,惊地端茶进来的平彤连忙上前问她怎么了,安抚了两个被她举动吓了一跳的丫鬟,她便铺开纸张,半个时辰之后,方才静下。

夜深,遗玉洗漱后,肚子躺在被烘的暖暖的被窝里,回忆着早上在龙泉镇的家中,房乔那一番言辞。

虽不全信他,但若是事情没有个七入分的真切,他又怎会说出口。那么除了他,与当年种种,关联最深的便有四人:安王,韩厉,芸娘和丽娘,丽娘和芸娘是长孙皇后的人,这件事若不是房乔亲口说出,她是怎么也想不到的,包括卢氏和卢中植在内,提到当年那两个怀孕的女子,都只说是房乔自己私养在外的,看样子,安王亦不知这事情,不然怎么会在韩厉的教唆下,趁着秘密回京住在别院时候,强占了貌美异常的芸娘。

这一点,应该是真的。

至于房乔所说,同丽娘发生那种关系,是因为韩厉的算计,遗玉对此不置可否。卢氏自己说过,在出了二女的孕事之前,她同房乔夫妻七八年,够不上相濡以沫,却也算得恩爱,房乔在房母的干涉下,有过几次纳妾的机会,被卢氏坚决地否了,他便应下她,不再纳妾。

因着这约定,两人和美了几年,却在卢中植同卢氏断绝关系后,因着芸娘和丽娘的出现,活活在失去亲人,只剩爱人的卢氏心口抽了血淋淋的一鞭。

芸娘怀的是安王的种,那就暂且提,可丽娘腹中骨肉,的的确确是房乔的,卢氏同她提起住事时,曾说过,二女进府后,大夫诊断,怀孕是在卢氏前后,那前,必是被安王抢占的芳娘,那后,想来就是丽娘。

前生便子然一身的她,对于男人没什么了解,却也听说过男人大多都是下半身动物,在这世上的人看来,出轨并算不得什么,对于寻常女人,嫉妒是难免的,可对于卢氏这样的女人,却无异于晴天霹雳。

二女的事情先前是瞒着卢氏的,后来没多久便被揭穿,说是韩厉所为,若他真对卢氏有心思,那到不是说不过去。

房母因不喜失了娘家势力的卢氏在家中作大,一得知二女消息,便将人接回府中,恰房乔接到安王来信,让他好生照顾芸娘腹中血脉,这里又说是韩厉所为,若是真的,那韩厉此人,端的是称得上算计人的一把好手了!

—本章完—

第二一七章画像

韩厉为数不多的信息都是从房乔口中露出,但从这简单的信息中,却能看出此人的不简单来。

家道中落后,凭着平阳公主和卢氏的馈赠,改名换姓后,能独身一人在凶险的西北商道上成那枭雄之事,若无一身胆气和满腹心机,怎能成事。

对于房乔来说,敌明我暗,一开始,就算他再有地方,也不会料到一个早就失踪经年的人,会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安王的背后,借着安王的手,去算计他。

若韩厉的目标是为了帮助安王夺位,那遗玉只能道他一句阴险,可他这番大费周章地算计房乔,且向安王隐瞒了房乔无间的身份,显然不是一心助安王登位,他的目的是在卢氏身上!难怪房乔会说,他对卢氏心思“极端”。

韩厉先是借了二女让卢氏和房乔离心,然后拐了安王对卢氏生出不满,在一旁冷眼观看房乔冷落妻子,甚至连房乔给卢氏母子安排的后路,都那般巧妙地插上了一手。

可是,为何他这般明显冲着卢氏去的作为之后,却任由卢氏母子沦落他乡,这么多年都没有去寻找…不对,卢智对她说过,母子三人在渡河前,曾经遇见一名杨姓男子,这个据说逃跑功夫了得的男子,带着他们辗转波折,抵达了蜀中,卢氏又有意躲藏,便花费银钱落了新户。

是否因为这样,韩厉才失去卢氏踪影,这么一来,便说的过去了,毕竟在大唐广阔的国土上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卢中植花费了大量人力和财力,一寻便是十余年,都没有找得他们。

按说失去卢氏踪影,韩厉会撒气在房乔身上才正常,可房乔最后是成功地帮着皇上掀翻了安王党的船只,怕是到了最后,安王才知道房乔卧底的身份,那几年里,韩厉又在做什么!是否是经历了什么意外,不然怎会突然没了动作?

这番推测下来,在感叹阴差阳错的同时,遗玉心中对房乔和韩厉两人,皆无好感,这两人似乎都太过自信和自我,从没想过身处阴谋和算计旋窝中的卢氏,会受到怎样的伤害。

再说丽娘此人,房乔上午当着他们一家人的面,只简单一笔便想将她带过去,可那么关键的一个人,又怎么是他轻描淡写,就能让遗玉忽略的。

若说在暗处,处处都有韩厉的影子在,那在明处,使是处处都有这丽娘的身影在,从一开始被韩厉算计与房乔发生关系,后来又被房乔当作了替代卢氏的挡箭牌,之后他们离京——不知这女人又跟着房乔经历了怎样的事情,能让房乔那日在绸缎铺子时,那样维护她们母女。

房府替安王接风那夜,芸娘陷害了卢智,她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抓了年幼的卢智双手,做出一副被他“推”下水的动作,当时许多宾客都只看到子后半段,误会卢智是无疑的。

房乔说,安王是于他不在别院时候,强要了芳娘,那同住别院,同事一主的丽娘,想必也知道芳娘腹中的孩子是安王的吧,这惊人的秘密,知道的人本就极少,最起码卢氏和房母都不知。

知道芳娘腹中骨肉是安王的,当时见到她落水,丽娘反应比别人大,看来是正常的,可怪就怪在,她指认了卢智!

尽管院中宾客看见的不少,可因着丽娘最开始的指认,那些没有看清楚的,也都将卢智同杀人凶手划勾,明知道卢智若是害死了怀着安王骨肉的芳娘,会有何等下场,丽娘却在房乔到后,指认了卢智。

说她是惊慌?她显然不笨,那么片刻的时间就算冷静不下来也知道那么做对卢智是有害的,但她偏偏做了,房乔就算当时混乱,事后也该看清楚她那时的不对,然而,他当晚仍是宿在丽娘院中。

房乔只说后来韩厉给他看了证明卢智洁白的书信和证人,却一字没有提到丽娘当时的举动,没有提到丽娘和他共同保有安王骨肉的秘密,没有提到他“偏宠”丽娘的举动。但是,看似一直在受害和被利用的丽娘,时隔十几年,过的那般滋润不说,还在最近被提了平妻,虽提妾为平妻也不是没有的事情,可堂堂三品大员,家中无正室坐镇,却让一个妾提上来的平妻管理着内宅。

关于丽娘和房乔之间,这些看似古怪的地方,却让遗玉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这两个人,绝对是一起经历了一段事情,太子和安王争斗最白热化的那几年,绝对有她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也许,就是因为那些事,让房乔对那丽娘生了情谊出来,也说不定。

躺在床上的遗玉眉头轻轻皱起,这么一来,房乔对丽娘的态度,的确有了解释,可他那日见到她娘,为何又有那般动情之举,甚至当场潜然泪下,她可以看出来,他的眼泪不似作假,尽管他一直在解释在辩驳,但他在看到卢氏头一眼时,那种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他的确还对卢氏,有感情在,尽管经过这么多年,那感情不知还剩下多少。

“呵…”遗玉双手遮在眼晴上,意义不明地哼笑了一声,人的感情,永远是这世上最复杂的东西,看似简单的事情,只要是掺杂了感情,那便会乱成一团麻。

或许再过几年,等她到了嫁人的年龄,做了他人妇,一样要面临夫君同其他女人的关系,左拥方抱的男人在这世上太过正常,这是活在古代女人的悲哀。

新婚之后,许是有甜蜜的时候,如同曾经的卢氏和房乔,之后诞下子嗣,儿女环绕膝间,在这期间,又怎么保证夫君不去拈花惹草,到时,她或变成那些寻常女人,争宠暗斗,或变成卢氏那样,冷眼旁观,有一天或被薄情的夫君,还有心机的小妾,害到她头上,害到她的子女——

心头一凉,遗玉猛然坐起身,披散着长发埋头于膝间,丝被中发出她模糊不清的低语,“…我不要…不要过那样的日子。”

呢喃一阵之后,不知过了多久,她轻轻抬起了头,捂在眼上的手缓缓放下,漆黑的眼眸在夜色中,乌的发亮。

长安城房府

房乔自下午回府之后,便一个人呆在书房中,他的书房,向来不允外人入内,就连丽娘,也不例外。于是,直到他晚上才乘了马车出府,在他走后,一直坐在正房厅中,听着管家回报消息的丽娘,才放了茶盏,领着两名丫鬟,朝卧房走去。

丽娘的住处,并不在正房之中,她是另有一座院落,虽然比那两名妾侍要气派不少,但到底不是正室居所。

进了二道门,在一间已经提前烘暖的屋子里坐下,立刻便有下人进屋端茶奉水,摆上瓜果点心六样,丽娘先前在正房厅中喝了不少茶,便使帕子捏了块精致的点心小咬了一口,听见门外有人禀报,两名衣着整洁,模样机灵的丫鬟走到门前打起帘子,见一杂仆弓腰走了进来,便到门外去守着。

“夫人。”那杂仆小声唤了一句,左右打量一眼屋中,然后才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块叠了几层的纸张双手托着,朝前走了几步,远远递过去。

丽娘用帕子包着手,将那纸张接过,轻轻抖落开来,纸上的褶皱很是细密,她不得不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将其铺在一旁案几上,弄展了一些。

这张白纸上,画的是个半身人像,因褶皱和些许脏污显得模糊不清,起初丽娘并没看出什么,但仔细盯了两眼后,双目猛然瞪大,按在纸张上的手指压得死紧。

“这、这是从老爷书房里弄来的?”她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语气平静。

杂仆惶恐地道:“冤枉!小的怎敢上老爷书房寻东西,这、这是被人收给出来的杂物,准备丢弃的,恰被小的捡到,见上面画了女子相,觉得是老爷相中了哪家的妇人,这才揣来给夫人看。”

“是何时的事?”

“呃、应有一阵子了,老爷书房毕竟鲜少叫人去收拾。”

“你下去吧,到绿波那里领五两银子,记得不要多嘴,不然依着你上次偷了府上器件去卖的事情,乱棍打死,也是使得的。”

“小、小的不敢,多谢夫人赏赐。”那杂仆身形抖了抖,倒退着走出了屋子。

门帘掀开,两个丫鬟欲走进来,却被丽娘吩咐呆在屋外。

屋中只剩她一人时候,她才让自己的脸上露出震惊和不信之色,双手捏起那张画像,借着烛光,眯起眼晴仔细地看了足足一刻钟。

那画上的妇人,三十岁出头的年纪,眉眼柔和,五官端庄秀丽,尤其是那眼晴,最是传神,眼角之下尚且占粘着几滴腊痕。分明有六分像丽娘有些模糊的记忆中,卢氏的模样!

可她又不敢确定,毕竟过去那么多年。可眼下这画冒出来.在她看来却是大大的不对劲,家中有关卢氏的画像极少,且都被收的严实,十三年,她也未再见过半幅,而她手上的,显然是新作,这画风不是房乔的,而凡是府上见过卢氏相貌的,又怎可能在这么多年后,仅凭着回忆,画的这般传神!

(二更到)

第二一八章高阳来了

初六,遗玉昨晚睡的并不好,可起来的倒是挺早,收拾妥当出了屋子,李泰已经在书房外面站着。

遗玉走过去,行了礼,见他一张俊脸上,精神很好的模样,比较了一下睡眠不足的自己,多少有些哀怨。

“没休息好?”李泰瞥了她一眼见到她眼底很是明显的青色。

“嗯。”刚应了一声,便掩唇打了个不小的哈欠。

“睡不足会不长个子,你本来就矮。”李泰垂眼看着两步之外,只及自己胸口上面一点点的遗玉。

“…”听着他这么直接的话,遗玉心中哀怨更重,眼珠子一抬,望着需要她仰视的李泰,反驳不上半句话。

阿生站李泰身后,见到遗玉扁下去的小脸,侧头偷笑。

“先活动下手脚。”李泰还记得昨天早上见到遗玉时候,她那一套古怪的动作。

“什么?”倒是遗玉一时反应不过来。

阿生好心提醒,“就是您昨儿早上,做的那些怪异的动作。”

怪异…遗玉看着一旁闲闲地等着看她做热身运动的李泰,还有笑眯眯地望着她的阿生,有些僵硬地开始伸胳膊踢腿儿。

阿生起初看的有趣,还没等他笑出来,便被李泰一记冷眼扫过,忙侧过头去,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去看遗玉“作怪”,只是仍时不时斜着眼晴偷瞄。

好不容易在两人明瞧暗窥下做完了一套热身运动,遗玉的小脸有些泛红,四肢热乎了起来。

“去取弓。”李泰收回视线,朝前走了两步,站在朱色脚印边上,等遗玉带好指套,挂上箭囊,拿了弓走过来。

她侧身站好,搭上箭后,李泰的手指便按在她的肩窝上,在遗玉轻微地缩了一下脖子后,他便收回了手,突然开口道:“你若是还像昨日早晨那般,射艺,也弃了吧。”

这帮语气很是冷淡,甚至角些凉凉的感觉,不像是学里先生对不争气的学生发怒,他只是在阐述一件事实,却很好地让遗玉瞬间清醒了头脑。

五院艺比当即,想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做什么!

握弓的左手同时捏住了箭头,遗玉空出右手在额头上“啪”地一声拍下去,在边上看热闹的阿生愣掉的目光中,扭头仰起脑袋,看着李泰道:

“我会用心的,请殿下教我。”

李泰从她乌黑的眼珠中,又寻见了那抹最常见的坚定之色,眉稍轻轻松动了一些,但仍是冷着语调:“那就专心”

遗玉呼吸了一次后,右手再次捏住箭尾,摆好了姿势,又被李泰调整了几下,她目光一沉,紧紧盯着箭身同弓身的交错处。

“开弓。”

“松。”

简单的两声口令后,羽箭使飞快地脱离弓身射了出去,这一箭,勉强射在了靶垛边上,开弓大吉!

遗玉扭头对着李泰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贝齿,黑珍珠般的眼眸上.卷卷的睫毛轻轻抖动着。

“继续。”李泰清澈的瞳孔中倒映着她的笑脸,按在她肩窝上的两指轻挪了一下,便移开视线,沉声道。

“哦。”遗玉对他的时不时冒出来的冷淡习以为常,又抽了箭出来,重新搭上。

在马车上小盹儿了片刻,走到国子监门口时,遗玉忍住了下车后第三个哈欠,在门外瞄了一圈,除了那些意义明显的目光外,并没找到卢智的人影儿。

“奇怪…”她嘀咕了一句,昨夜同卢智说好的.两人在国子监门前见面,她大哥一向守时,难道是她出门早了?

这时候判断时间,一是看天色,一是闻鸡鸣,看钱人家中会有做工精细称漏,长安城中主要街道口处,设有日晷,国子监门口便有一座。

“卢小姐。”

遗玉刚走到日晷跟前看罢时辰,就听到身后有人叫唤,原本是当作寻事的人,便挂上标谁地应付麻烦的客套笑容,转过身去。

“…杜公子。”

这回不是捣乱的,而是同她一个教舍的杜荷,那张仍带有少年稚色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

“昨日你没有来学里,是出了何事?”

因临时接到卢氏病倒的信,两兄妹昨日都没有去上课。杜荷上午没见到人,下学便到太学院去寻人问过,得知卢智也没有去学里后,下午又专门找负责学生请假的院长晋博士询问,只知道是她家中出了些事情。

说来两人关系也不过是普通的同窗,遗玉潜意识地不想一个“陌生人”说过多解释家中的事,便只“嗯”了一声,算做回答。

杜荷心知她是在敷衍,仍是挂着笑,“那现在可是妥当?”

“已经没事了。”遗玉出门的确比同卢智约好的时间早了一刻钟,这会儿只能站在门外等人,同杜荷说上两句话.也好挡住那些上前找茬的人,这么一想,她便没再用单音答话。

“昨日的诗经课上,先生布下,让将《草虫》那篇默上三遍,后天要交,你别忘记。”杜荷见她没有住学里面走的打算,猜她许是在等卢智,便借这机会,同她搭括。

“多谢。”遗玉脸上客套消去,对他轻笑一下,不管杜荷同自己套近乎是有什么目的,但他的确是有助人之举。

“对了,你知道五院艺比吧?”

“听我大哥说过。”许是将近人选名单出炉的日子,学里讨论五院艺比的人很是多。

“你可能会被选上,最好事先准备一番,若是有用的到我的她方,尽管说。”遗玉最近出了那样的风头,加上又是晋博士喜欢的学生,在杜荷看来,她入选的可能性的确很大,但平日上课时候也可以看出,她有些艺能不甚擅长。

遗玉挑眉,心中好笑,一开始听闻五院艺比的事后,程小凤便说要帮她,卢智后来又指点她,甚至昨晚李泰也开口说会教她,眼下再加上个杜荷提出帮忙,似乎身边不少人都比她还在意五院艺比的事情。

“杜公子也有可能选,你还是安心准备,介时好帮书学院拿了木刻。”那天她在教舍里听了几句闲话,多有提到书学院可能参。比的人选.杜荷也是新生之中热门的人选之一。

杜荷扬唇一笑,“我可没有卢公子的本事,不做垫底就不错了。”

这谦虚的话被他说出来,不显得虚假,遗玉能从中听出些许洒脱来,一时便高看了他两分,说来这杜荷同她挺像,在国子监里,都是有一位才名颇高的兄长。

她还好,毕竟是个女子,又没有什么家业要继承,但杜荷就不一样了,身为杜尚书的二儿子,身份地位、名声才学,处处有个压他一头

的大哥,能够想开,的确不易。

“你谦虚了,听说你御艺是极好的。”

杜荷听她提到了御艺,显然来了兴趣,刚要接话,余光便瞄到已经走到他们四五步外的卢智。

“杜公子。”卢智先是唤了一声杜荷,方才伸手将遗玉拉到跟前,塞了只油纸包给她。

杜荷向卢智回礼,一面同他浅浅说着话,一面悄悄侧目打量正揭着油纸包的遗玉。

油纸包里放的草莓卷,对遗玉来说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昨日携卢氏进京前,特地将家中菜园子里的东西都打包了一遍.以免他们不在家中,被野猫糟蹋。

这一包草莓卷,显然出自卢氏之手,这么一大早的,吃到带着热气的草莓卷,固然是高兴,可遗玉一想到卢氏不知多早就起来做这点心,便想同卢智说道一番,无奈碍着杜荷在边上,只好小小咬了一口,尝到娘亲做的点心,心里就暖暖的。

“回教舍再吃,莫在外面吃了风,要着凉的。”卢智搭了一下她的肩.带着她朝学里面走。

杜荷走在卢智的另一边,一路上没再开口多说什么话,就是眼神时不时去瞄遗玉,卢智见了,便放缓步子同遗玉走的一致,借着身高和体型优势,堪堪挡去他的目光。

许是前几日看的多了,今日走在学里,打量遗玉的人明显少了一些,但三人走到书学院门口时候,却明显地感觉到周围的气氛一变。

在国子监待了三年多的卢智还有半年的杜荷,皆是轻皱了一下眉头,看着院子里来往学生有些故意放轻的手脚。

“以磊!”卢智略提高了声音,立在门口,朝着院中一道人影喊了一声,那十五六岁的少年,脖子来回扭了下,见着门口的卢智,才快步走过来。

“卢大哥。”

“怎么回事儿?”尽管心中有些猜测,但卢智还是出声求证。

这被唤作以磊的少年咽了口唾沫,低声道:“高阳公主来了。”

遗玉的目光从手捧的纸包上,缓缓抬起,“高阳公主来了?”她重复了一遍。

“嗯,”以磊点点头,小心扭头看了一眼远处一排教舍,再回头有些同情地看着遗玉道:“就在、在丙辰教舍坐着。”

高阳公主受帝宠,但她的性子却太过娇蛮,在国子监中,同时收到追捧和畏惧两种对待,很显然,在书学院,后者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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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九章一本字帖

自十月开学之后,短短几天内,遗玉遇到的事情太多,她险些就要将某号人物给忘去,高阳回来了——这对她来说的确算不上是什么好消息。

高阳是太学院的学生,这么一大早跑到书学院来,还刚巧待在丙辰教舍,外人看来,多是同她交好的长孙娴的关系,可遗玉心中却隐约觉得,这是冲着自己来的。

“走,我将你送到教舍门口。”卢智左臂在她肩上一搭,不容她拒绝,带着人就住里面走,杜荷参加过高阳的生辰夜宴,知道她同遗玉的纠葛,对那位公主睚眦必报的性格很清楚。

话说遗玉同高阳公主的恩怨,最早要从大嘴巴卢俊开始说起。这位公主同卢智是一年进的国子监,不过卢智是去年转到太学院后,才同这位公主结识的。

高阳此人向喜结交有才学的年轻公子,卢智初入太学院,因着在四门学院的名声又是魏王府下文学馆学者,自然被高阳瞄上,后来她又认识了陪卢智一起到学里住的卢俊。

卢智和卢俊这对兄弟,一俊一秀,一动一静,模样都是顶顶好的,在这京城油头粉面的公子堆里,找出这么一对俊秀的兄弟实是不易,加之两兄弟不同于其他公子对高阳的阿谀,因着一种新鲜感,她便有一阵子,很是喜欢同卢俊斗嘴,一来二去没有发飙过,卢俊便少了忌惮,时不时溜出一两句惯常挂在嘴边夸奖遗玉的话来,这也算是高阳最开始对遗玉没有好印象的原因。

后来在生辰夜宴上,高阳几次刁难遗玉,都被一一化解,宴尾更是出了狠点子,将从魏王府别院偷出来的凶禽作为斗签时候的“猜物”,却不想那凶禽见到遗玉之后竟然一副家鸟的模样,最后冒出来的那名刺客,更是害的高阳被李泰当众训斥,大大丢了脸面。

宴后遗玉在杏园养伤期间,李泰又将高阳气走,一连几次吃瘪都没能发泄,她便将所有过错都算在了遗玉的头上,若先前高阳只是不喜遗玉,到了最后,却是彻底将她给记恨上了。

遗玉早有心里准备,八月时候长孙娴曾特地转过话给她,说是高阳出塔之后,定邀她一聚。她们之间有什么好聚的,摆明了就是在警告她罢了。

丙辰教舍门外平日上课前,还有几名不同教舍的学生凑在一起说话,今日门口却是静静的,方圆三丈内连道人影都不见,遗玉看到有两三个同教舍的学生都抱着书袋立在隔壁教舍墙下,伸着脑袋朝丙辰教舍门口看,就是没人敢进去。

“这是怎么了?”遗玉还没见过这种阵仗,小声问卢智。

杜荷听到,抢在卢智开口前解释道:“高阳公主每次到咱们院来,大家都是这样子。”

遗玉眼角一抽,脑中突然蹦出一个词儿来——淫威。

她这么一瞬的瞎想,三人已经走到教舍门口,遗玉仅是朝里看了一眼,便停下了脚步。

教舍里面为数不多的学生都规规矩矩地坐着,翻书地翻书,写字的写字,没有一个像前几日那样交头接耳的,当然,不包括西边靠窗第三排座位附近或坐或立的五个人。

遗玉脑袋朝后侧仰了一下,确定教舍门口挂的牌子是“丙辰”二字,秀气的眉头才轻轻蹙起。

背靠着窗子席地而坐的柴天薇率先看到立在门口的三人,对着正在随手乱翻桌案上书册纸张的高阳低语了一声。

坐在赵瑶位置上正在看书的长孙娴抬起头,同高阳一起,朝并立在门口的遗玉三人看去,她们身边正在说话的另外两人立刻安静下来。

双方隔着半间教舍对视,遗玉和杜荷弯腰先是行了一礼,卢智仅肩膀都倾了一下,算是见过。

“殿下。”

身穿雪青色净装,衣襟镶嵌着特殊金边的高阳眼中戾气一闪,抬高下巴,对着卢智道:“卢智,好久不见。”

一道圣旨将高阳禁到了尼摩塔整整三个月,虽然是因她不尊师重道而起,可却没少了朝中御史和谏官的推波肋澜,高阳并不机灵,起先只当是自己倒霉。可长孙娴却在经过一番查证后,从当日挨了高阳打的那个方典学身上摸到卢智的线索,并在高阳出塔之后,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她。

高阳就算以前是欣赏且对卢家兄弟有好感的,可在知道她被关进塔里全都是卢智在背后一手策划,眼下没有立刻翻脸,已经是在长孙娴的再三提醒下才能忍住。

她称呼和态度的改变卢智自然察觉到,从那次生辰宴后他设计高阳被关起,就没想过能瞒住。

该有礼节已经周到,遗玉扭头看卢智,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便从他手里接过书袋将放着草莓卷的纸包塞进去,挎到肩上,进了屋,卢智背手站在门口,看着她同杜荷一前一后朝着窗边那列座位走去。

杜荷在第一排停下,放了书袋,并没有坐下,而是眼带担忧看向已经走到第三排的遗玉。

“殿下,快要上课了。”遗玉脸上挂着浅笑,低头对着正坐在她座位上,将矮案上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的高阳。

“撕拉”一声,高阳顺手摸过一本薄薄的字帖,看也不看立在身侧的遗玉,翻到中间部分,一手轻扬便扯下一页,这是初二来学时候,晋启德博士托人赠给遗玉的新字帖。

遗玉看着她五指慢慢并拢,将那残次不齐的纸张窝成一团,抬起胳膊轻抖了一下手腕,那团纸便轻轻砸在遗玉胸口处,又被反弹到前排那个学生的后脑上。

前排那个那学生缩了缩脖子,好像没事人一样仍是继续写字,长孙娴阖上书,高阳嘴角一扬,继续伸手去撕纸。

杜荷眉头一皱,还没等他开口,就见遗玉猛地弯下腰,白皙的小手五指张开,“嘭”地一下重重地盖在那本被摊开来放的字帖上,不但制止了高阳的动作,这般突然的举动,加上那一声“嘭”响,还让毫无设防的她捏着页角的手被吓的一松。

遗玉此举,莫说是一旁看热闹的,就是高阳也没有料到,她对遗玉的印象一直还停留在那个任她发飙摔杯子训斥,却不敢吭声,“畏畏缩缩”的小姑娘上。

高阳公主最近心情很不好,被禁足在尼摩塔中三个月,好不容易出来后,又被平阳公主抓包,拎到昭华府管教,忍气吞声地从昭华府出来,刚回宫又不知是哪里惹毛了皇上,被训斥一顿后,又被禁足在殿中,昨日好不容易撤了禁令,今天她来学里,本就是为了撒气来的。

其实这国子监中,能供高阳撒气的学生大有人在,可她偏偏挑上了遗玉,不得不说是因为昨夜长孙娴看似无意的几句话挑拔。

到底是刚刚“刑满释放”,高阳不会做得太过分,且现今遗玉是国子监的学生,不同先前的平民身份,能够让她随便胡来。这撕书和丢纸团,小小羞辱一下,不过个开头,后面等着遗玉的招数还多的是。

照着高阳她们的想法,遗玉是肯定不敢反抗的,就是个挨打受气的主,却不想这头还没开,在座的人就被她这一巴掌给震住。

教舍里静了片刻,看书的写字的假装闭目养神的,都齐齐把目光移到第三排窗边。

高阳看着死死地按在字贴上的那只小手,脖子一扭,斜眼盯着近到咫尺的那张小脸,一字一句道:

“你找死。”

目前为止,敢在高阳面前拍桌子的,整个长安城也找不出第五个来,因为能承受得了她脾气且能压得住她的,真没有几个。

坐在她们后面的长孙娴,眼中闪烁着奇怪的笑意,高阳被禁足许久,并不知道遗玉的变化,可她却是一连吃了几次瘪,清楚得很,今日带了高阳来撒气倒是其次,想看遗玉惹怒高阳才是真,却不想遗玉会那么配合,伏着卢智在,半点气都不肯受,长孙娴在暗笑她高估卢智的同时,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遗玉听到高阳的威胁,两眼轻眨了一下,将那本被撕去一页的字帖拾了起来,直起腰,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将那本字帖翻到第一页,双手拎到两边书角,递到高阳面前。

柴天薇坐的位置,刚好能将那页上几列清冽的字体看清楚:

“自老友处得见小姐三十七字,深有所感,故连日字帖一册,赠知已焉——虞永兴。”

教舍里的其他学生,只见遗玉在高阳露出发怒的征兆后,气定神闲地将那本被撕破的字帖在她面前举起,高阳神色一滞之后,便扭曲起来。

“你!”高阳握拳放在案上的拳头,眼中怒意饮胀,却强忍着不能发泄。

虞永兴,即虞世南,被圣上亲口赞为五绝,皇子们念书的弘文馆学士,银青光禄大夫,当朝响当当的文学北斗。他的笔墨,随便拿到哪里去,就算不被供起来,也是当作珍宝珍藏,高阳却撕了他的字帖,这无异于是在天下所有文人的脸上扇了一记耳光,若是这事被传了出去,怕后果不比关在塔中三个月,要好上多少。

高阳撕那字帖的时候,只是随手拿来,哪里有细看,谁能想到这么一本外观普普通通的册子,竟会是虞世南的亲笔。

—本章完—

第二二零章暂且记下

遗玉从头到尾脸上都挂着浅浅的笑容,看着高阳扭曲的脸色,垂头抚平褶皱和破损的字帖,将它塞进怀中,方才很是好心地开口道:“殿下,这可糟糕,若是被人知道您这般对待…恐怕——”

她语气轻顿一下,装模作样地轻拍了一下手掌,“不然这样,我不说,您也不说,那不就没人知道了,可是——”

高阳紧紧咬着牙,“啪”地一巴掌拍在案上,本就被遗玉含糊不清的话,弄得一头雾水的众人,顿时讶异地看高阳咬牙切齿地问遗玉:“可是什么?”

已经有些被关怕了的高阳,实在是不愿意刚被放出来,就再沾惹上这等事情,尽管她心中将遗玉恨得牙痒痒,却也只能暂且给她记下。

立在门口的卢智,看到这里,眼中已经尽是笑意,又不着痕迹地盯了一眼正皱眉望着遗玉的长孙娴后,才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门口处。

遗玉脸上笑容一收,轻叹一口气,有些心疼地道:“您也知道这东西极是难求,我是因缘巧合,才得了这么一份,如今被您毁去…”

说来也巧,遗玉自得了这字帖,每日带在身上,课堂闲余时候,便会摹上一会儿,前天下午一时入神,将这帖子折了个不小的印子出来,她便将其夹放在厚厚的一摞纸张书册中间,想要借此压平,可下学时候,她急着跟在先生后头走,就忘记将这字帖收回,却不想隔了一夜,今早会被高阳随手翻了出来。

遗玉这是自从杏园那次之后,头一次见到高阳,同先前两次不同,那时的她是谨慎小心的,生恐惹怒了这阴晴不定的公主殿下,严重的话或许小命不保,但今非昔比,她已不再是一介平民,虽地位同高阳公主仍是天差地别,但是在心态上却没有以往的十分忌惮。

若是放在平时,恐怕高阳就算是豁出去被长安城的文人诟病,被皇上知道后训斥,也会同她拼个鱼死网破,可据她推测,高阳被关进寺内三个月,这刚出来没多久,显然是不愿再惹上这样的麻烦。

虞世南所赠的字帖被毁,遗玉一面心疼,却也看到了暂时甩掉麻烦的契机,一页大家真迹,换得一阵清闲,眼下对于诸事缠身的她来说,是相当值得的。

高阳听她兜圈子,就是不提重点,很是不耐烦道:“你有话就直说!”

杜荷从遗玉冲着高阳拍桌子起,就有些呆呆地立在原处,将高阳和遗玉的一系列变化看在眼里,这会儿听到高阳的话,更觉惊讶,无它,他从这娇蛮公主的语气中,竟然存在这一丝妥协?

遗玉弯下腰,一手撑在矮案上,在高阳的瞪视中,凑到她缀着精美坠子的耳边,小声低语了几句,就连离高阳最近的柴天薇都没有听清楚她说了什么。

遗玉刚将“悄悄话”说完,高阳脸色一变阴寒地斜了她一眼,便拎起裙角站起身,俯视着遗玉挽着发髻的后脑勺,沉声道:“本宫暂且记下了。”

冷哼一声后,高阳便在柴天薇的呼叫声中,大步离开了丙辰教舍。

柴天薇见状,连忙同另外一个陌生的男学生小跑着跟上。

这些“外人”一走,原先站在门外观望的几名学生忙跑了进来,教舍中一下子就变得热闹,大家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着。

从高阳忍怒不发起,眼中便没了笑意的长孙娴,脸上仍挂着得体的笑容,心中却是揪巴在了一处。

遗玉仍弯腰一手撑在桌上,并没有急着起身,而是就势扭过头,正对上长孙娴投来的目光,两人相视之后,遗玉俏眼一弯,轻声道:“长孙小姐,先生就快来了,你还不回自己座位上吗?”

长孙娴笑容一僵,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起身朝自己座位走去。

赵瑶冲着她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什么话来,待她落座后,才不满地对遗玉道:“卢小姐,这是我的座位,长孙小姐坐这里,又没碍着你。”

对她不似前阵子亲切的态度,遗玉不置可否地一撇嘴,将自己座位上刚才高阳坐过的软垫放到她的案上,食指一点她手边刚刚长孙娴坐过的那只边上绣着精致花纹的软垫,道:“赵小姐,烦劳。”

赵瑶目光一移,看到手边那只精致的软垫,方才窘迫地拿起来递给遗玉。

遗玉接过卢氏亲制的软垫,当着赵瑶和后排长孙娴的面,在上面拍打了两下,似是要掸去不曾存在过的灰尘,才重新放到地上,转身盘腿坐好,开始收拾被翻的一塌糊涂的桌案。

杜荷缓缓收回目光,嘴角噙着笑容,轻轻摇了两下头,方也坐下。

……

长安城怀国公府

新修的怀国公府,座落在朱雀大街西二街的长兴坊内,府上平日偶有来客上门造访,都是规规矩矩在门前十丈外便下了车马,步行过来。

这大上午的,冬季的阳光白的透亮,也就这会儿能稍有些暖气,打东边驶来一辆马车,在离国公府不远处停下,一身着青色深衣的中年男子从车上下来,同车夫交待了两句后,便一个人朝着国公府的大门走来。

“砰砰”,他拉动门环,敲了两下,便有人从里面将门拉开一道缝隙,站在门内的下人刚刚看见他的脸,便露出苦色,弯腰小意地行礼之后,才道:“房大人,您、您还是回去吧,我们家老爷他、他是不会见你的。”这下人说完,也不敢就此当着来人的面儿关门.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麻烦你将这封信,交给怀国公大人。”房乔从袖中掏出一封用腊涂口的信笺,递给那守门的。

“这…”下人的表情很是为难,他就一守门儿的,在这国公府上,是下等的仆人,外面立着的人他惹不起,家中老爷他更惹不起…怎么这两天他就这么倒霉,亏他还一直沾沾自喜在国公府守门是件轻松的差事。

房乔温声道:“我这封信的确事关重要,若是迟了,恐耽误大事,国公大人应该只说不让谜去,却没说,不让我送信进去吧?”

下人脸色一阵犹豫,府上是吩咐下来了,总管再三交待过,不能放这人进来,的确是没说过不让他送信进去。

“那、那好吧。”下人接过信笺,压根没想到,总管没说不收房乔的信,可也没说过能收房乔的信。

房乔朝后退了几步,大门重新阖上,他便站在门外等候,吹了整整两刻钟的冷风,门才重新打开,刚才那个下人一脸狐疑地探出脑袋在门外一扫,见着没有离开的房乔,笑着道:“房大人,我家老爷请您进去。”其实卢中植的原话哪有没有这么好听,什么请不请的,只说是让人滚进来,但这下人却不会这般学嘴的。

……

长安城房府

房之舞一早便同闺友约了去东都会逛街,这将近中午吃饭的时候,才带着捧了大盒小盒的一名丫鬟乘车回到府上。

进门之后,她便一边磕着手中纸包里的新鲜炒货,一边询问迎上来的管家,“我娘在哪?”

“应是在正房。”

“你们把东西放回我屋里去,仔细别把我那几只陶人儿摔坏了!”

房之舞随手将瓜子皮丢在地上,朝正房走去。

半路上就有两名丫鬟跟上,她穿厅过廊进到正房客厅,却没见丽娘的身影,屋里除了一名丫鬟外,便剩一只快要燃尽的火盆。

“娘呢?”

“夫人回院子去了,小姐您饿吗,离午膳还有小半个时辰,要不奴婢去给您端碗——”

“不用。”房之舞不耐烦地挥挥手,又领着两名丫鬟朝丽娘的院子走去。

她今日在一家珠宝铺子里,看到一套极漂亮的首饰,可那老板却说是给旁人预订的,连她搬出中书令千金的身份,也没能将那套首饰买下,这才一回府便急着找丽娘,想让她想法子去把那套首饰给买来。

房之舞进到丽娘的院中,眼神一扫,就见到东首那间屋外立着绿波和青柳两名丽娘的贴身丫鬟。

她走到那间房门外,刚要开口问话,就听绿波小声对她道:“小姐,夫人刚睡下,您若要进去,那便轻声点。”

房之舞敷衍地点了点头,绿波才将帘子轻轻掀开,让她一人进去。

房之舞进屋之后,并没有刻意放缓手脚,直接走到卧房门口,掀起帘子,便见躺侧对着她躺在床上小寐的丽娘,刚要张口唤她,余光却瞄见她伸在被子外面的手中,轻轻攥着的一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