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五章参比人选

清晨,遗玉在银霄的鸣叫声中,射出今天早上单独训练部分的最后一支箭,从头到脚全身放松后,才对着在西屋门口探头探脑的平卉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换下了装束,重新梳洗了一遍,遗玉没急着让丫鬟们摆早点,先到小书房写了两刻钟的宇,才吃了早饭,神清气爽地挎上新书袋去学里。

国子监今日的气氛明显不同,走到正门外,就能听见下了马车走到一处的学生高声谈论着五院艺比的事情,前阵子拿她当猴子看的,这会儿却是寥寥无几。

今日是初八,各院五院艺比的人选确定的日子。

早晨上课前,会有博士亲自到各个教舍去亲点人选,中午之前,四十五位学生的名字,将被写到红榜上张贴在宏文路口,在比赛之前,无论如何,这都是极其光彩的一件事情。

两兄妹一边走,一边低声交谈着,多是遗玉在说这几日李泰教她射箭下棋的事情,卢智要回去照看卢氏,一时也没功夫看管遗玉是否同李泰走的太近,听她大大方方地同自己讲这些事,反而消了一些担忧,将她送到书学院门口,叮嘱了她几句,就让她进去了。

许是五院艺比将近,这两日竟然没有来我遗玉麻烦的学生,她难得悠闲地进了教舍,走到杜荷身边时候,杜二少爷依然自来熟地同她笑着问好。

“卢小姐,早。”

“早啊。”遗玉回以一笑,早晨李泰难得地夸奖了她,虽然只是“有进步”三个字,却也比他不置一词要强得多。

杜荷看出她心情不错,正要借机再多聊几句,就被刚进教舍的两名学生凑到跟前围住。

“二少爷,你这次可一定要被选上啊!我和子强压了你二十两银子呢,咱们教舍有参加五院艺比的,到时候去观赛,也能分到个好座次……”

这时候的娱乐活动虽然不少,可对于国子监的学生脱,五院艺比,绝对是能排得上荐位。

首先,它是占用了上课的时间,这个年纪的学生有几个不爱玩又老实能坐得住的,更何况刚刚放了九月沐休,学生们玩心正大着。其次,它内容很丰富,向来九艺的题目都出的很有趣,第三,入选参比的多是些才子佳人,养养眼球也是好的。最后,参比的五院泾渭分明,都有自己支持的一方,五院艺比不但是那四十九人的盛会,也是整座国子监的盛会。

遗玉暗笑一声,走到自己位置坐下,掏出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翻看,上面绘着一些图形,竟然是她最不爱看的棋谱来着!

今天教舍里的学生来的很早,钟鸣前一刻钟,屋里的二十名学生己齐了,正在回忆着昨晚棋局的遗玉忽然感到耳边一静,刚才的喳喳说话声不知跑到哪里去。

她抬头便见到眉目慈善,头发花白的晋启德博士带着两名身穿典学服饰的先生站在门外。

“晋博士。”

起身问候行礼,学生们才都坐下。

遗玉听到同排邻桌的一名学生有些激动地朝后一靠,掩着嘴,小声对他身后的人道:“看见没,我就说咱们教舍有人会入选!”

晋博士自得了遗玉书写《卜居》中的一段后,心境大开,不但书法突破

了瓶颈,为人也没了先前的那份古板。

扫了一圈教舍里的学生,晋博士本来还严肃的脸,突然放松下来,微笑道:“刚刚走进时候,还听到你们的高谈阔论声,怎么老夫一来,你们就停下了。”

说是高谈阔论声,实则是嘈嘈杂杂的聊天声,学生们见先生没有追究的意思,反倒放松起来,有个胆子大的少年还从座位站了起来,朗声道:“晋博士,您是来点五院艺比人选的吗?”

“然也。”

那少年一喜,又道:“学生可是在列?”

少年毫不掩饰的询问一出口,屋里立马响起了“哈哈”的大笑声,似是在嗤他不自量力,少年不满地朝笑的最厉害的那几人一一瞪过去:

“笑甚,我六艺皆通,因何不能入选。”

“通?何谓通,一次旬考甲评都没得过,无名之辈,不自量力。”这有些尖锐的讽刺声是从屋后面发出的,遗玉稍稍扭头去看,就见正坐着说话的那人,正是惯常跟在长孙娴身边的那个男学生。

“你、”少年声音一顿之后,看清说话指认,并没有反驳,而是扭头去等晋博士回答。

这有些窝囊的表现让不少人又低头偷笑,遗玉却对他能够敢站起来询问一举,有几分欣赏,要知道不想参加五院艺比的学生,的确是少之又少,但因为够资格参加的更是少之又少,能这么大胆地将自己的渴望说出来,没有几份勇气怎么可能。那些讽笑这少年的,恐怕多是一种酸葡萄心理。

晋启德博士显然已经见惯这种小摩擦,并没有表现出不满,将背在身后的手放到身前,打开手中一册红底金边的折子,在上面看过一眼,对少年摇头:

“成公子,此次艺比人选没有你,不过老夫相信,你日后定是有机会参比的。”

少年脸上划过一丝失望,对晋启德点头后,坐了下来。人都是有侥幸心理在的,就算知道自己入选的可能微乎其微,但还是会忍不住幻想一下。

遗玉看着晋启德刚才查找名单的动作,心中多他生出些许敬意来,这位书学院的院长,一共九人的名单都是经过他手,有没有谁怎么会不记得,可他却仍是认真地查看过,且说话保全了少年的面子。

晋博士没再浪费时间,直接朝里走了一步,在二十双眼晴的注视下,朗声道:“丙辰教舍此次的参比学生——”

他一手直直伸向靠窗那排的坐着的第一人,“杜公子。”

教舍中立刻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声,遗玉看到早晨同杜荷说话的那两个少年同时高举了一下拳头,表情很是开心。

杜荷宠辱不惊地站起身,冲晋博士行礼后,走到空荡荡的讲台前面站好,入选的学生早晨第一节课是不用上的,要被聚到志铭路口的宣楼里听祭酒讲解惯例。

杜荷站好后,使将目光移向遗玉,刚好同她对视,便扬唇一笑,遗玉轻轻点头,算是祝贺。

晋博士又伸手朝着最后一排轻比,“长孙小姐。”

“嘭、嘭、嘭”…顿时,几乎半个教舍的学生都轻轻地有节奏地拍击着桌案,长孙娴有极有韵律的声音中,款款起身,走到杜荷身边站好。

教舍里的学生这会儿很是激动,书学院人虽不多,也有十几间教舍,一共也就九个人,他们这里竟然出了两个!

就在众人保持着轻击案面的声音,准备目送晋博士带着杜荷和长孙娴离开时,却见晋博士轻捋了一下胡子,顺势落下后,一比划往一个方向。

众人齐齐扭头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击案声戛然而止。

“卢小姐。”

遗玉双手一撑秦面,站直了身子,余光瞄见用着各种稀奇古怪的表情安静地望着她,一声不吭的同窗们,她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心里有些哭笑不得,这些人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照着前面两人的模样,她先冲晋启德点头一礼后,才绕出座位,冲有些冷淡地望着她的长孙娴挑眉一笑后,走向讲台前面,在杜荷的另一侧站好。

“恭喜。”杜荷侧头对遗玉低语了一声。

遗玉正在犹豫是否要回答他一句“同喜同喜”时,就听晋博士出言鼓励了下面的学生一番:

“此次没被选中学子们,亦不应气馁,书学院之荣,并不是参比的九个人就能决定的,在座的公子和小姐们,老失望诸位时时记得,你们是国子学书学院的学生!”

原本因为遗玉的被选陷入沉寂的教舍,又因晋博士这番简单的话重新燃起了劲头,脸上重新挂着喜悦和兴奋的笑容。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女,再如何早熟,也掩饰不了暗藏的那份纯真。

遗玉三人跟着晋博士离开后,教合里的学生才重新“高谈阔论”起来。

“啊!我原先就想着,二公子和长孙小姐能入选!却没想到那卢小姐竟然也能入选!”

“对、对!她那样的都能入选,不过是仗着被太学院的查博士夸赞过罢了,呸!还同三小姐比呢,与她邻座这么久,也没看出她有什么了不得的,哪里比得上三小姐。”

“鼠目寸光了吧,她大哥可是卢智唉!太学院的卢智!”

“卢智怎么了,她大哥是卢智,她又不是卢智。”

“我来说句公道话,卢小姐的字的确很好。”

“一边儿去,你那眼神儿,能辨出来好赖字了!”

眼见这四五个人就要吵起来在晋博士来时最先出声询问的那个少年扬声道:“你们别吵了,不论如何,能多一个人入选,对咱们丙辰教舍,总是好事吧,管她谁选上呢。”

教舍里面这边议论着,遗玉三人跟着晋博士走到院中,便见已经有六名学生立地规规矩矩地等在院中,想必便是其他六名书学院的参比人选了。

第二二六章同姓的缘故

长孙娴和杜荷显然同这六个人都是认得的,遗玉仅对其中两个有些眼熟,互相点头行礼的功夫,这才想起来,正是刚入学那会儿,跟在城阳公主身边的人。

与在皇城弘文馆念书的皇子们不同,公主们到了年纪都是会来国子监的,五院艺比,皇室成员不会参与,关于这一点没有什么明文规定,可自五院艺比初始,就没有公主们参比过。

玉同这六人问好时候,对方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别的颜色,想必也是受流言影响,她可以从其中一两人眼中着出毫不掩饰的不以为然。

“走,与老夫一同到宣楼去。”晋启德等九人相互介绍完,才领着他们朝宏文路口的宣楼走去。

除了遗玉,另八个人都是相熟的,一群人走在前面,她也没有上前凑趣,只闲闲地落到了最后,杜荷正被一名稍显年长的青年拉着说话,时不时侧头去看走在人后的遗玉。

宣楼座落在五院教舍到甘味居必经的一条路上,只是一座简单的两层小楼,白墙红槛,是那种有些发黑的红色,两相搭配很是显眼,这里是学里的文官们惯常商议杂事的地方,平日是不允学生入内的。

走到宣楼门口时候,杜荷不知怎么摆脱了话多的青年,族缓脚步同遗玉一起站到了后面。

“刚才同我讲话的那位是申公子,他书艺甚佳,同卢公子一年入学,曾帮书学院拿过两次木刻,都是书艺一项。”

书学院的保底项目便是书艺,这么一来那申公子还是他们院里的种子人选了,遗玉侧头朝前看了一眼跨进门内的清瘦青年,然后对同她并行的杜荷道:

“你与我讲这个做什么。”她不是卢智,说话不喜欢遮遮掩掩的,若非特殊情况,一般都会将疑问直接问出口。

杜荷伸手扶了一下发冠,笑着朝她耳边倾了倾,低语道:“我更看好你。”

这十五岁的少年,本就长得极肖杜若瑾,浅笑轻语时候,更带三分模样,只是因为多了少年特有的稚气,不若杜先生那样带着成熟的温和。

这人喜欢和她凑近乎,遗玉总能从他的态度上察觉到一些不甚明显的目的性出来,冲他笑了笑,便不着边际地朝前快走了半步同他错开。

晋博士直接带着他们上了二楼,这阁楼显然有些年头,走在楼梯上,可听到些许嘎吱嘎吱木扳摩擦的声响。

上楼后,穿过一条小过道,便见一间极宽敞的大厅,数根立柱笔直地站在地板上,一股淡淡的暖气扑来细看便见大厅边角处,每隔两丈便置有一只燃红火盆,厅正中是一条丈宽的过道,由此分开,一东一西整齐的摆放着数十张茶案,已经有十几人在座,看服饰颜色,加上他们,便只差太学院和四门学院两院未到。

“入座吧。”晋启德很是随意地对他们一挥手,便朝主席位那边走去。

坐哪?遗玉有些迷茫地瞄了一眼空荡荡的东席,还有学生们混座在一起的西席,刚见到长孙娴和其他几人分别朝东西两席走去,就被杜荷轻拉了一下衣袖。

“咱们坐那边。”他伸手指了一下西席。

“可是他们?”遗玉轻指了一下朝东席去的申公子和长孙娴。

杜荷显然比遗玉懂多一些规矩,“太学和四门是上次艺比的第一和第二,东席是留给他们坐的,申公子拿过两次木刻,长孙小姐是尔容诗社的创办人。”

这是什么逻辑…遗玉听他前半句话还明白,后半句就摸不到头脑了,但还是同他一起在西席挑了角落坐下。

茶案上放有香茗,遗玉刚伸手碰到温热的茶杯,就听耳边猛然窜入一声带着惊喜的呼唤:

“小玉!”

她扭头,便见一道牙色身影,蹿过几列座位,朝她过来。

“小昭?”正是许久未见的算学院的杨小昭,曾经同遗玉一起在小黑屋患难过的。

杨小昭径自在她身边坐下,双手一拉她衣袖,难掩喜色道:“真是好极!你也入选啦。”

有时候遗玉很怀疑,在小黑屋那夜见到的那个胆小怯弱的小姑娘,同眼前这个活泼大方的少女是不是同一个人。

“是,恭喜你也入选。”见到熟人,遗玉还是很高兴的,她压根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杨小昭。

欢喜罢,杨小昭突然往她身边坐了坐,紧挨着她,压低声音道:

“晋博士夸赞你的事情我听说了,是不是有很多人找你麻烦啊?去书学院找了你几次,都没见到你人。”

遗玉最近下学都走的很早,杨小昭碰不上她是当然的,不过自出了那风头后,这还是头一个对自己表示同情的,不是嫉妒和不屑,这种感觉让遗玉无意间同她多了一份亲近。

“麻烦是有一些,你去找我做什么,难道——也是去寻我麻烦的?”

杨小昭听出她在打趣,嬉笑了一阵,道:“是啊、是啊,我也是去寻你麻烦的,我要看看咱们国子监眼下最有资质的卢小姐,是否其实是个草包!”

遗玉一听使知这是她从别人那里听来的,给自己倒了杯茶,“原来你们背后都是这么讲我的。”

“还不止呢,”杨小昭开始一一数给她听,“有称你利嘴小姐的,有说你无礼无德的……哦,对了还有人猜你是查博士家远亲的!”

遗玉一口茶没送到嘴边,差点全洒到身上,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啊!

身边一阵轻微的闷笑,她扭头看到邻座的杜荷正握拳掩着唇,饶有兴致地望着她同杨小昭。

她待要开口制止杨小昭再说下去,就听一阵骚动,朝厅门口看,便见到三三两两走进的公子小姐们,白衣映着雪青,太学和四门学院的人选到了。

打头走在前面的是两院的院长博士和四名典学,查继文遗玉是认得的,另外一个想必就是四门学院那位有名的寒门出身的博士——严恒。

两院学生明显素质比已经到场的三院好上许多,整齐且静默地走进来,遗玉一眼便见到紧挨在先生们身后,身穿雪青色常服的修长人影。

“小玉,你大哥在那边!”杨小昭有些激动地拉了拉遗玉的胳膊。

“嗯,我看到了。”遗玉将同卢智对视的眼神收回,在他一进门后,两兄妹很容易便互相找到了对方,走在卢智身后的,是正朝西席不甚明显地张望着的程小凤,显然她还没看到坐在角落里的遗玉。

除了卢智这个“熟人”和程小凤外,遗玉毫不意外地看见了长孙三小姐还有三公子长孙涣,四门学院也有她认识的,那个下巴快要翘到天上的,不就是第一个到丙辰教舍寻衅的于丹呈。

一共四十五名五院参比人选到齐,五院院长博士落座之后,国子监最高文官——国子监祭酒东方佑,拿出铜锤轻轻敲击了几下桌案上的小型吊钟,发出悦耳的咚咚声,大厅内立刻安静下来。

东方先生年近六旬,说话语气有些缓慢,讲了将近两刻钟,才将一些参比时候应该注意的事项讲解清楚,当然少不了其他五位院长博士的补充。

“……此次五院艺比的论判,除了老夫同各院院长博士外,另邀有三名,九艺各选出最优者和最差者……介时将会有些朝中大人们到场观看,诸位学子,可不要夫了国子监的名声……按惯例,诸位学子随意交流片刻吧。”

最后一句话落,东方先生朝左右两边各自示意了五院博士,十几名先生先后起身离席,留下了一屋四十五名学生。

杨小昭刚才坐的笔直的身子一下变软,她下身一挪又挨着遗玉坐下,屋里人语声四下响起,她便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你哪项最不擅长?”

遗玉听到耳边都是在相互询问长项和短项的声音,便道:“御艺和琴艺,我欲弃掉。”

杨小昭惊讶道:“你要弃掉两项么?”弃两项已经是底限了。

遗玉点头,眼神却望着对面,四门学院和太学院各自为阵,以几个人为中心聚成一个个小团体,卢智身边坐着两男一女,由于侧对着,看不大清楚面容,而程小凤刚刚在祭酒讲话的时候已经寻着了小玉,这会儿正起身离席朝她走来。

在座四下走动的学生不少,程小凤走到西席仅有几人多看了两眼。

遗玉将程小凤和杨小昭两人相互介绍过,杜荷和程小凤是认识的,听他们说话的口气,似乎关系还不错。

“怎么样,几日没见你,听阿智说,你射艺有进步?”程小凤道。

“呵呵,的确有进步。”听到“有进步”三个字遗玉突然发笑。

四个人聊了一阵子,遗玉时不时去看卢智的动作被程小凤察觉,她便道:“我将阿智喊来?”

“不用了,他正在同人讲话。”卢智看样子也欲过来,已经将那两名男学生都打发了,只剩一名少女侧坐在他身边。

程小风有些歪扭地往遗玉身上靠了靠,轻嗤一声后,道:“你大哥就是招女孩子喜欢,那位卢小姐入学也没多久,偏偏就喜欢粘他,难道是因为同姓的缘故?”

第二二七章太学院卢小姐

“那位卢小姐入学也没多久,偏偏就喜欢粘他,难道是因为同姓的缘故?”

杜荷在一旁听着她们说话,提到那另外一位卢小姐的时候,便插话道:“她是八月底入学的,正是你在家修养那阵子。”

“嗯?”遗玉眨眨眼,扭头去看半边身子都贴着自己的程小凤,“卢小姐?”

“是啊,除了你这位卢小姐,咱们国子监另有一位卢小姐呢,不过——”程小凤语调一变,有些怪声怪气道:

“咱们太学院的这位卢小姐,身份可是了不得,乃是国公府的大小姐呢。”

遗玉眉心一跳,装作不在意道:“你是说,怀国公府上的?”

“晤嗯。”程小凤发出个鼻音,算是肯定了。

遗玉在轻轻皱眉的同时,眼中掠过一抹不解,并没有注意到程小凤奇怪的态度。怀国公不就是他们三兄妹的外公卢中植吗,不是说两个舅舅和姨妈膝下皆无儿无女,从哪里又冒出来个卢小姐?

她捧着茶杯,望着对面正同卢智说话的少女侧脸,片刻之后,仿佛注意到她的注视,那位太学院的卢小姐突然扭头朝西席看来,目光一扫,便同遗玉对视上,紧接着,她便露出一个模糊的笑容,伸手指着遗玉,头向卢智偏了偏,嘴巴一张一合的不知说了句什么。

“指什么指,有话不会过来说。”同样注意着那边的程小凤显然也见到她的动作,有些不满道。

谁知她话音刚刚落下,卢智就与那位卢小姐一同起身,朝着西席遗玉他们所在的角落走来。

卢智的动静引来不少人的侧目,遗玉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那位靠近的卢小姐,五官端正,眉眼柔和,淡淡的书卷气让加上那身雪青色的冬装,让这约有十五岁上下的少女显得很是秀气。

遗玉睫毛轻抖,总觉得这位卢小姐有些眼熟。

卢智径直走到遗玉所坐的茶案前,低头询问道:“祭酒讲的可是听懂了?”

显然他没有向遗玉等人介绍跟着他过来的卢小姐的意思。程小凤抡在遗玉答话前,起身一把拉起她,理也不理卢智,对她道:“咱们先走,这两日都不用上课,等下上我家玩去,我看看你射艺到底是否进步了。”

遗玉被她一个大力拉的有些踉跄,差点踩到另一边的杨小昭,这才发现程小凤的异状,便拿向卢智递了个眼神——你怎么招惹她了?

卢智回以一记:不知道。

遗玉无奈地反手扯住就要拖着她离开的程小凤,“小凤姐,我好久没见到你了,咱们上茶社去坐坐,中午再一起用饭,”又转向卢智,“好吗,大哥?”

卢智配合地点头轻“嗯”了一声。

程小凤脚步一停,斜眼看他,“那可要你做东,中午上鸿悦楼。”

“好。”

遗玉刚刚暗松一口气,那位站在卢智身旁的卢小姐就温声道:“卢大哥,不为我引见吗?”

卢智正伸手去取遗玉肩上的书袋,听到她的声音动作一顿,对遗玉道:“小玉,这位是太学院的卢小姐。”

遗玉记着在外同卢家人保将距离的原则,仅是冲她点头一礼,“卢小姐。”

对方冲她别有深意地一笑,柔声道:“真是巧,你我是同姓,之前我还同卢大哥讲过,说不定上数几代咱们是同宗呢,想来就有趣,你我若在一处,别人唤到卢小姐,还不知是在叫哪个呢,不如我以后就唤你遗玉吧。”

旁人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只当是开玩笑罢了,可遗玉却隐约有些明白,这位卢小姐十有八九是知道些什么的,这么一来,她的话听在遗玉耳中,便带着试探和挑畔之意,什么叫不知在叫哪个?什么叫以后就唤她遗玉,她没有姓吗?

遗玉将书袋从肩上取下递给卢智,嘴上亦是打趣,“卢小姐是大姓,我这个卢同你那个可不一样,我们兄妹都是平民出身,上数几代,也还是农户,怎会同你这士族大家同宗。”

“哈哈!”程小凤本来还有些闷闷不乐,听了遗玉明显带堵的话后.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

就连卢智也轻笑了两声,那太学院的卢小姐却没被尴尬到,很是自然地接话,“你说的倒也是,咱们怎么会是同宗。”

遗玉只当她自说自话,侧低下头,问杨小昭.“小昭,你与我们一起走吗?中午一同用饭。”

“我、我可以一同去?”早就站起身的杨小昭,很是意外又带些惊喜,另一边的杜荷张了张嘴,却被卢智一个眼神扫过去。

“走、走。”遗玉好笑地拉过她一只手,同杜荷点头道别后,跟上已经扯着她朝厅外走去的程小凤脚步,一边回头对那太学院的卢小姐道:“我们先告辞了,卢小姐。”

最后三个宇,她不轻不重地喊着,这个“卢”姓,她是看重的,只不过并不是怀国公家的那个卢,而是仅属于他们一家四口的那个“卢”!

卢智将遗玉的书袋换到左手,同自已的拎在一起,扭头看着身边的少女,嘴唇张合,语调轻的过分,不仔细听,根本无法辨别清楚他在说什么。

话毕他便大步跟上遗玉她们,少女站在原地,低头去把玩腰上一块晶莹剔透的羊脂佩环。

*************

在云净茶社聊了个把时辰,得了信儿的程小胖子才气喘吁吁地跑来,一行人又转至鸿悦搂用饭,饭后遗玉便借口回学宿馆去拿书,在国子监正门前,和他们道别。

大中午的,志铭路上很是寂静,学生们这会儿不是回府便是在宿馆里面待着。遗玉听着两人的鞋子不时踩到从路边树上落下的枯黄叶子.发出阵阵沙沙声。

“是怎么一回事儿?”那位太学院的卢小姐。

卢智低声解释道:“她叫卢书晴,是大舅舅家的孩子。”

“不是说……”他们没有孩子吗?是她听错了还是记错了。

“并非亲生,是外公他们当年搬离京城前,大舅母从卢家同宗中抱养来的孩子,比你大上一岁多。”

遗玉眼皮一跳,扭头讷讷道:“她知道吗?”

两兄妹默契极高,她话不用说的太过明白,卢智便清楚她想问什么,“她无意间知道咱们的事,不过,她却不知道自己的事。”

言下之意,那卢书晴知道他们一家四口的存在,却并不知道自己是抱养的。

遗玉想到先前她在宣楼对自己的态度,很快有些了然,“那她知道多少?”

“不多,知咱们的身份,知咱们暂时不能泄了身份,知外公有意让咱们兄妹三人入族谱。”

这还叫不多?遗玉愕然,无意听到都这么多了,那有意听到还了得。

卢智似是知道她心思一般,继续说:“舅舅们因外公不允,无所出也不能抱养孩子进门,一家便只有她这么一位小姐,几位长辈很是宠爱,说话便不刻意避她,我倒不是故意没同你讲,而是以前不知道她清楚咱们的事,觉得没必要同你说,前几日外公同我说她知了咱们的事,我才想着寻个时机告诉你。”

他一番话说完,遗玉囫囵听懂后,便将重点放在了头一句上,“外公不允——”

这卢书晴是在卢中植离京之前被抱养回家的,那时的卢中植还不知道卢氏母子即将面对的遭遇,后来知道了,便不允许无所出的儿子抱养孩子……一寻便是将近十三年,若是没有找到他们,难道卢家从此就要绝后!

遗玉心口一拧,脑海里顿时浮现出那位满头白发.满脸褶皱的老人来。

卢智扭头看她,“怎么了?”

大哥,等事了之后,咱们就真的认了外公好吗?遗玉差点将这句话脱口而出,却终是咽了下去,“是想到上午那位卢小姐对我的态度,似有些不对。”

“那是自然,”卢智哼笑一声,目光微微闪动,“小玉,你还不明白,在真正的士族大家中,长子嫡女的身份,代表着什么!”

遗玉双手一插,仰头望着一路几近光秃的树枝,轻语道:“明白又如何,不过是彼之蜜糖罢了。

彼之蜜糖,吾之砒霜,对她来说,虽远远不到砒霜的严重性,却也从没想要得到过这些东西,就像是在呈远楼住的那一夜.她第一次吃到奢侈的燕窝般,没有它一样能吃饭饱腹,绝对不会饿死。

“然也。”卢智轻声和道。他同遗玉的想法不尽相同,对待那些他人眼中的蜜糖,他不会想要上前吞吃一口或是占为己有,反而执着于自己去酿蜜。

两人一路浅谈低语,到学宿馆门外乘上马车.回了归义坊的宅子,五院艺比的四十五人,是有几日准备时间的,祭酒和博士们讲得很清楚,这期间他们不用到学里,十一日按时参比便是。

卢智早上出门就告知过卢氏,两人不会回来用午饭,但这几日身体大好的卢氏却没闲着,和小满一起在厨房里面将从家里带来的果蔬全鼓捣成了点心。

兄妹俩回家,正赶上热腾腾的小点心出笼,中午遗玉和卢智只吃了五成饱,这会儿便让下人在卢氏卧房外的小厅里铺上几层软毯,放上两只火盆,一家四口边聊,边提都吃起下午茶来。

第二二八章弈射阁

归义坊半下午,小厅被火盆薰的暖烘烘的,偎在几层绒毯上很是舒适,吃了一碟子点心的遗玉心满意足地趴在卢氏的大腿上。

卢氏垂着头,手中捏着一根铜制的剜耳匙小心在她的小耳朵里轻轻动着,换来她时不时舒坦地轻哼几声,坐在毯子另一侧的卢智,一边翻着书看,一边同卢氏说着五院艺比的事情。

卢氏十几年前离京的时候,国子监还没有五院艺比一说,卢智参加过那几次都没刻意回家同她讲,这回她是头次听说,很是稀罕,尤其是两个孩子都要参加,本来没多好奇,也来了兴趣。

“照你说,那场面可是大的很?”

“除五院的学生外,还请了一些大人们,热闹是肯定的,娘到时也去看吧。”

卢智将在路上同遗玉商量的话说了出来。

“娘去合适吗?”

卢氏将剜耳匙从遗玉耳边移开后,出声问道。

她的心里是有几分意动的,毕竟哪个当父母的不想亲眼见着自己的孩子出色的时候。

“有什么不合适,参比的学生的父母都可以去观比的,娘您就去嘛”

遗玉拿小指扣了扣耳朵,翻过身平躺在卢氏腿上,看着她的脸道。

“……还是算了。”

听了她的话,卢氏反倒打起退堂鼓,国子监的学生非富即贵,父母都是高管权贵,她眼下一个寻常的妇人,又是挂着寡妇的身份,去观比不是落了孩子们的脸面么。

卢智一眼就看出卢氏心思,笑道:“娘若是觉得一个人去孤零了些,我与您找个伴儿可好?

程大人夫妇介时也会到场,我们兄妹和小凤他们交好,您到时就与程夫人一道,也没人会说什么闲话。”

“娘去嘛,您要不来,我心里念着您,说不定就要拿了垫底的。”

遗玉伸手一勾卢氏的腰轻轻晃着。

卢氏见到两个孩子都一副盼着她的模样,拒绝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只能点了点头,换来遗玉一阵欢呼。

卢氏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娘要不去,你拿了最差还要赖我不成。”

遗玉嘿嘿一笑,从她腿上爬了起来,冲卢智暗自眨了眨左眼。

“智儿,你同那程小姐,很是交好?”

卢氏想起刚才卢智的话,抓到了其中一句。

卢智眼皮一跳,含糊应了一声,便拿书拍了一下遗玉快要蹬到他身上的小脚,对卢氏道,“娘,我带小玉出趟门去买些东西。”

“买什么?”

遗玉莫名其妙地问。

卢智已经起身整理衣衫,“艺比要用到的东西,你还缺不少。”

卢氏听是正事,高喊了隔壁的小满一声,便伸手去推遗玉,“赶紧收拾收拾同你大哥去,”

又看卢智,“银子够使吗,娘取些给你。”

“够的。”

两刻钟后,遗玉重新梳过头,换了身衣裳才跟着卢智乘着马车,先到西市同卢智去取了东西,才驶向东都会。

东都会锦珑坊遗玉扶着卢智的手在坊市门口跳下马车,跟他走了大约一刻钟,来到一条不甚热闹的街上。

这条街上的店铺多是卖些不常见的东西,遗玉左右打量着,见到奇怪的店名还会出声询问卢智。

兄妹俩在临近街尾的一间两层小楼都停下,遗玉仰头看了一下挂在二楼脚处的匾额一一弈射阁。

看店名就知道,这里是卖弓箭之类东西的地方,进到店内,便见很是宽敞的过道两边的强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刀剑匕首和弓类,不过遗玉知道,这些墙上挂的都是装饰性的武器,毕竟律法明文规定,制式武器是不能在民间流传的。

屋里有两个伙计正跟在客人身边介绍东西,还有一个拿着抹布在擦拭货物。

卢智直接走到拒台前,从袖中掏出一张字条放在台面上,“掌柜的.我来取东西。”

正在记账的掌拒抬起头,习惯性地露出笑容问候,然后拿走那张字条打开看过后,起身对卢智造:“客官稍后。”

而后他偏头在店里看了一圈,才去喊那个擦东西的伙计,“溜儿,去库里取了第三排架子上红色的那只盒子拿来,莫要拿错了,是红色的那只。”

“哦!”

那名伙计憨憨地应了一声,朝店后面走去,掀开帘子进到里间去拿东西。

遗玉望着拒台后面墙上桂着的那只巨型角弓,问卢智,“你到底买什么给我,是弓吗,我与阿生哥已说好了,到时侯他会借给我常用的那张。”

“不是弓,是——”

卢智待要答话,余光瞄到从门外走进来的两道人影,便就此打住,遗玉将目光从那张巨弓上移开,侧头正看见卢智点头一礼,便也转过头

“卢智哥,卢小姐!”

“长孙小姐!”

遗玉看着刚刚走进店里的长孙娴和长孙夕两姐妹,若不是知长孙大小姐为人,她还真要赞一句——好一对清丽可人的姐妹花。

长孙娴稍稍使劲儿拉进了长孙夕的手,让她的步子不得不放慢后,才对着卢智和遗玉道:“卢公子和卢姑娘也是来买新弓具的?”

“对。”

卢智道。

“我和大姐是来选指套的,你呢?”

长孙夕似乎对遗玉更敢兴趣一些,笑嘻嘻地对她问道。

遗玉被这可爱的笑脸晃了一下眼睛,“呃,来逛逛。”

她也不知道卢智到底要买什么给她。

掌柜的趁着他们搭话的空隙差了进来,显然他认得这对长孙大人府上的姐妹,很是热情地亲自招呼起她们。

刚刚进去取卢智订下东西的那个伙计捧着一只半尺多长的红色盒子从里间走了出来,将盒子放到柜台上。

掌柜的只是瞄了一眼,便推给卢智,领着长孙家的两姐妹到另一侧的架子下看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