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你给我回去,从今往后不许再踏进飞雪苑一步。”月氏王怒指着他,颊上肌肉遽然抽动,眉宇间刻划出一条条的深痕,无一不标明他的忍耐已经达到极限。

杨娃娃暗挑眉心,知道月氏王已濒临崩溃的边缘,切不可逼得太紧了,否则适得其反。她的眸中掠过一抹得逞而又无奈的光色,安慰道:“王子,你先回去,我会没事的,你放心好了。”

两人齐刷刷地转脸看向她,月氏王深沉的眼睛中盛满了迷惑不解,未蓝天暗暗隐痛的是疑惑与疼惜…未蓝天皱眉道:“如果父王对你…你可怎么办?”

被隔绝于他们之外,月氏王冷冷拧眉,气愤地看着他们,也恼于自己听不懂他们的谈话。

呵,他倒担心起自己的父亲了,真把自己当成他的女人了?杨娃娃心中冷笑,扫了一眼月氏王,柔然笑道:“应该不会的,你父王不像是那种人。”

“你如何知道?”未蓝天反问道,俊傲的眼中布满了讥俏之色,脸上洋溢着浓浓的不以为然。

月氏王忍无可忍,再一次怒喝道:“蓝天,跟阏氏说什么?还不回去?”

未蓝天清淡的眼风扫过月氏王怒火狂烧的脸孔,丝毫不惧,既而朝着杨娃娃走过去,站定在她面前,担忧地看着她,飞拔的眉梢暗藏着深切的怜爱:“深雪,我知道你不想破坏我和父王的父子之情,可是,即使没有你,父王对我…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先走了,记得我说过的话,我一定会不让任何人伤害你的,这两天你自己小心点。”

他转身走向月氏王,目光灼灼尖锐,喜怒无辨,言语微讽:“父王,我想你待在这里也没多大意思,阏氏听不懂你说话,你也听不懂她说话。父王,我恭送您回宫吧。”

说着,他握住了月氏王粗壮的手腕,稍加用劲,脸上嬉笑如常,眉心却已狠厉…

“蓝天,你——”月氏王生涩道,紧紧绷住了脸孔,额头上的条条皱痕隐然抽动,黧黑的脸色瞬间暴胀,手上拼尽了力气,仍然敌不过儿子的面不改色。

翌日上午,杨娃娃听闻,月氏王与大臣提起册封王妃之事,意料之中的,群臣反对,扬言一个匈奴女子不可册封为月氏王妃,只能封以“夫人”之号。任是群臣极力反对,月氏王仍然一意孤行,下令道:如有进言反对者,削官下狱,严惩不贷。

一个大臣冒死谏言,言辞激烈,怒叱月氏王昏庸无道,为了美色不顾月氏大国威仪,枉顾群臣一片忠心…大臣竟然以死劝谏,当场撞破脑额…月氏王震怒,忍无可忍地将他下狱,留待处置。

一石激起千层浪,王宫之中亦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十多年来,王妃之位一直虚悬,各位夫人明争暗斗,死伤无数,如今风口浪尖上的,只剩柔夫人、云夫人等五六位夫人。月氏王看在眼里,却毫不理会,只因他心目中的王妃早已去世多年——悠夫人。

杨娃娃思忖着,月氏王封自己为王妃,难道仅仅是因为自己与悠夫人相像?而他如此举动,无疑把自己推上风口浪尖的最顶端,可以预见,暴风骤雨顷刻间就会席卷而来…

果不其然,午后,云夫人不顾瘟疫之症来到飞雪苑。杨娃娃慌慌张张地“打扮”了好一会儿,才开门让她进来。

“秋霜,帮帮我,帮我说给阏氏听。”云夫人抓住秋霜的手,脸色悲苦,接着跑到杨娃娃跟前,抓住她的手臂,哀求道,“阏氏,求求你,求你跟大王说说,放了我父亲,好不好?”

秋霜逐字逐句说了一遍。

此时的云夫人,再不是那个高傲而又妖娆的云夫人,而只是一个惊怕、悲伤的女子,为了父亲,她卸下了所有的伪装与姿态,苦苦哀求着“敌人”。

杨娃娃闹不清楚是何情况,不解地问道:“你父亲怎么了?你父亲是谁?”

秋霜开解道:“云夫人,您慢慢说,阏氏不了解的呀!”

云夫人略略定神,脸上却仍是惶急,苦涩道:“今儿早上,大王提出要封你为王妃,我父亲劝阻大王,以死劝谏,大王一怒之下,把我父亲关入牢狱。阏氏,我父亲并不是有意针对你,他是为了月氏、为了大王,才冒死劝谏的…”

说到后面,已是哽咽。

如此说来,倒真是自己的关系了,不管他父亲到底是为了月氏还是为了女儿,能以死相谏,确实让人敬佩。杨娃娃轻叹一声,由衷道:“夫人,不是我不想帮你。你想想,我原本是匈奴单于的阏氏,何尝想成为月氏王妃呢?如果我能阻止大王,我怎会不阻止呢?”

“可是,你该知道,大王对你是最特别的,只要你说什么,大王一定会同意的。”云夫人抓住杨娃娃的手,楚楚地看着她,那个午夜的魅惑与妖娆全数消失不见,一双水色晃动的深眸中只有焦急与凄苦。

“可是…我…我根本…”杨娃娃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开口。

拒绝,或是答应,是一个相当困难的抉择。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帮云夫人。

云夫人一把甩开杨娃娃的手,浅黄色纹绣绢面锦裙的裙摆一阵抖动,扬起一股阴悚的冷风:“你就是不愿意帮我,你就是要我父亲死,是不是?你这歹毒的女人,你会不得好死——”

秋霜惊诧道:“云夫人,不是这样的,阏氏不是这个意思…”

“住口,连你也欺负我。”云夫人声色俱厉地瞪着秋霜,转向杨娃娃,怒目而视,眸中含着的泪水不知不觉地倾溢而出,弥漫了整个脸庞,“我告诉你,如果我父亲有什么,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云夫人的一片赤子之心,杨娃娃并不是不感动的。如果她向月氏王求情,他真会有所宽容吗?如果做不到呢?于公于私,怕是不能不答应了。她稍作沉吟,悠慢道:“夫人,你想要我帮你,也不是不可以…”

“阏氏真的愿意帮我?”云夫人惊呼道,愤怒的脸色瞬时转变成兴奋与喜悦,“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云夫人,我会尽量帮你,不过…”杨娃娃故意拖长了音调,吊足了她的胃口,方才继续道,“假如日后我请夫人帮忙,不知道夫人会不会…推三阻四,或者根本就不睬我。”

云夫人略一怔忪,随即抹掉脸上的泪水,端正了哀伤的脸色,恳切道:“只要阏氏让大王放了我父亲,日后阏氏用得到我的地方,我一定不会推辞。”

“好,云夫人果然爽快!不过,大王会不会听我的片言只语,我无法保证,请云夫人不要抱太大希望。”

云夫人凄涩一笑,眸中光华流转,熠熠闪光:“关于这点,阏氏无需担心。跟阏氏这么说吧,自从阏氏住到飞雪苑,大王每日每夜都想着来看阏氏呢,只不过我们几个姐妹轮流陪着大王,不让大王过来。即使阏氏染上瘟疫,大王也忍不住想来呢,幸而医官严厉地阻拦着,不然,阏氏怎么可能到现在还不是大王的女人呢?”

杨娃娃沉默不语,心中大大的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的。千里迢迢从月氏掳掠过来,却搁在飞雪苑不甚关心。不过,幸而有这群夫人们挡着,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阏氏还不知道呢,大王一定是把阏氏当作许多年前的悠夫人了。据说,大王要封悠夫人为王妃,群臣也是极力反对;悠夫人是罪臣之女,已有意中人,被大王锁在飞雪苑,重兵把守,防她逃出王宫。后来,悠夫人怀有大王的子嗣,难产而死。大王痛不欲生,自此,大王的眼中,所有的女人都只是一个悠夫人的一个影子。”

杨娃娃惊讶地愣住了,难产而死?这么说,最终悠夫人仍是没有逃过月氏王的“魔爪”,并不是月氏王自己所说的那样?到底哪个是真实的情况?

然而,真实与否,与她何干?追问这些陈年往事,又有何意义呢?

云夫人的唇角艰难地撑开一缕紧涩的微笑:“大王见到了阏氏,认为是上苍对他的恩赐,又把悠夫人送回他身边了。因此,大王才坚持着封阏氏为王妃。即使大王把阏氏当作是悠夫人的转世,然而无论阏氏说什么,大王一定会照办的。”

云夫人之所以告诉她这些,或许是要她明白,她,只不过是悠夫人的替代品,大王是否真心待她,那还指不定呢!

这个道理,杨娃娃如何不懂?无论她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至少可从侧面了解月氏王的点滴情况。

杨娃娃眸光暗转,脸上微含笑意:“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夫人的事,我一定尽力。”

云夫人端秀的脸庞撩开一抹松然之色,扶了一礼,婉声道:“在此先谢过阏氏,哦,是王妃才对。日后有用得到我的地方,王妃尽管吩咐。”她转向秋霜,毫无居高临下的傲气,与第一次出现在飞雪苑的时候,判若两人,“秋霜,谢谢你帮我,要不是你,我也没办法向阏氏求助。”

“打扰已久,我这就先告辞了。”话落,她俏然转身,举步准备离开。

“慢着!”杨娃娃悠然出口,那浅黄色锦裙的裙裾轻松一跃,从眸心一晃而过,“夫人,我并不是王妃,而且,以后也不会是王妃,夫人大可以放心。”

云夫人微一惊诧,稍稍愣了一会儿,悄然挑眉,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随即无所谓地一笑,转身旖旎而去。

秋霜忧心忡忡地看着她,问道:“阏氏,你怎么就答应她了呢?”

杨娃娃淡淡一笑:“她父亲始终是因为我而下狱,我能帮就帮吧,也算是为了自己心里好受一点。”

秋霜不以为然道:“刚才她那么楚楚可怜的样子,还真是从来没见过呢,不知道是不是真心真意的。阏氏不知道呢,她以前多么嚣张呀,根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她看着秋霜少有的尖酸刻薄,无奈地摇头…

秋霜忽然想起了什么,朗眉轻轻锁住:“对了,阏氏,王子让人传话过来,这两日王子怕是无法出门了。今儿一大早,大王下令,严密看守王子寝宫,只许进不许出,一帮侍卫团团围住整个寝宫,怕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来。”

杨娃娃倏然一震,没想到大王行动如此之快;她的眸心定定地呆住,凝眉沉思道:“王子也不能出来么?这么说,大王已经采取行动了。”

“是啊,大王为什么要关着王子呢?”秋霜甚是不解。

杨娃娃幽幽一叹:“你先下去吧,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如此一来,父子俩已经演变成剑拔弩张的局势了。王子天纵英明,心机谋略一样不少,威武善战、胆略过人,定然是一个文韬武略的君王。此时,王子羽翼渐丰,周围聚集了一帮能臣武将,威望大盛。大王惧其气盛,恐怕早已有所压制,再加上昨晚之事,大王不得不先下手为强,变相地软禁王子,架空王子的所有权势。

王子未蓝天会束手就擒吗?他是这种人吗?想起他说过的那些信誓旦旦的话,杨娃娃不得不相信,王子必然不会任人宰割,可是,他如何突出重围?如此水火不容的境地,他又如何在大王布下的天罗地网争得一席之地?

恐怕,一山难容二虎!

糟糕!她心头一紧,突然想起昨晚之事…大王没有发现她的瘟疫之症是假装的吗?以他多疑的个性,即使当时没有发现,事后想起,也会有所怀疑。那么…今晚,大王一定会再来飞雪苑探个究竟。

杨娃娃不得不佩服自己的料事如神。刚刚用过晚膳,大王便匆忙赶至飞雪苑,而且不经通报便只身闯进来;此时,她正独自站在窗前,望着院中树影萧萧——夜里总是风声呜咽,悲凉的呼声铺天盖地而来,仿佛群魔乱舞一般可怖。她的思绪漫无边际,只觉今夜风声鹤唳,不由得产生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秋霜捧着衣物,慌忙跪了下去,惶恐道:“大…大王…奴婢参见大王。”

杨娃娃不由得一阵惊呆,愣愣地转身,看着一脸和笑的月氏王。纯白色宽袖锦袍拢在他高挺的身上,与暗黑的脸色形成强烈的对比,修出一身英锐、明朗的气势。

月氏王朗声道:“你来得正好,把我的话说给阏氏听,也把阏氏的话说给我听,要一字不漏,知道吗?”

秋霜瞥了一眼杨娃娃,无奈道:“是,大王。奴婢先把这些衣裳搁着。”

月氏王点点头,朝杨娃娃走去,站定在她面前,热切地看着她,凹陷的深眸光泽熠熠,涌动着让人无法逼视的濯濯;良久,他轻轻叹气,开口道:“你没有染上瘟疫,为什么要欺骗我呢?”

杨娃娃听不懂,只是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他,隐约感觉到他眼中交织着的热情与落寞,心中暗暗估摸着他会说些什么。

秋霜站在边上,颔首道:“大王,奴婢已经备好酒水。”

于是,两人坐在外屋的木凳上,月氏王接连喝下三杯烈酒,生猛而迅速,呼啦啦地就灌入喉咙,仿佛沙漠旅人终于看到清泉一般的如饥似渴。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酒香,沁人心脾,杨娃娃沐浴在浓郁的酒香之中,丝毫不得放松,他的沉默不语,让她觉得压抑,仿佛一块大石头,压在心上,沉甸甸的闷沉。

月氏王抬头直愣愣地瞧着她,混浊不清地说道:“你喜欢蓝天,是吗?”

当秋霜说完之时,杨娃娃轻舒眉心,唇边抹了一丝轻巧的笑意,反问道:“大王为什么这么问?”

“昨夜…我听见你和蓝天在谈话,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可是,蓝天对你的…所作所为,我都看见了——”月氏王猛然刹住,眼眸紧紧收缩,闪过一丝极冷的厉色。

她微沉语气,小心翼翼道:“既然如此,大王如何处置?”

月氏王锐利的眸中涌现丝丝怒气,一字一句地宣告:“我要你做我的王妃。”

杨娃娃毫不惊讶,笑着看他,语气冷淡:“那王子呢?大王如何…”

“王子,仍然是王子。”月氏王顺口接上,语调沉沉,像是棉絮浸在冰水中,沉重得发凉。

她微微笑道:“大王胸襟宽广,让人钦佩。然而,大王不担心王子会有所…”

月氏王英眸微敛,目光犀利,讽刺道:“你是说,王子会谋反?哼,他没那个能耐,他已经被我软禁,身边的文臣武将都已经遣散,王子,已经不再是昨日的王子。”

杨娃娃看着他自信不凡的脸庞,稍具异域特色的容貌纵横着笃定的表情,笔挺的鼻梁勾勒出神武的弧度,也勾出一抹嗤之以鼻的冷意。她思忖着此时要不要提出云夫人父亲的事情,如果提出来,会不会太过突兀…

他朝秋霜挥手,轻声道:“你先下去吧。”

秋霜担忧地看着杨娃娃,语气微有无奈:“阏氏,奴婢先退下了。”

杨娃娃心头立时收紧,转脸看着秋霜恭敬地退出去,掩上门…端正了身子,即刻发现月氏王已然站到了身侧,温热的男子气息顷刻涌来,灼热的是他那炙烈的目光,落在身上,有如火星,嗤嗤作响。

此时的月氏王,充满了危险的气息,与饥饿的野狼并无二致。她略为慌张地起身,不及防被他抓住了手,无法自如地退开。她一边寻思着,一边使出五成力气挣扎着,自然抵不过他的手劲,一时之间,两人尴尬地僵持着。她抬眸瞪着他,眼中薄怒丛生,而他的锐眸虽是凌厉,仍自含了热辣的情味。

月氏王笑意清澈,温和道:“今夜,你就是我的王妃。”

她听不懂,只觉阴风阵阵,森然入骨。

李代桃僵(1)

月氏王握着杨娃娃的手,温和地看着她,眉目幽柔如浸了油的灯芯,温温地燃烧着,释放着恰到好处的热量。明火摇曳,晓映在她的盈白的脸上,醉人的红晕倏忽而过,惹得他更加怜爱。

然而,她的身子已经僵硬如磐石,镇静只是强装的;看着月氏王脸上涌现的异样神情,她焦急地猜度着他的企图,心中莫名的惊慌。如果他进行下一步动作,那该如何呢?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服他,还是尾以虚蛇、巧妙摆脱?

四目相对,眸光各异,暗暗流转。他拉近她的身子,张开双臂拢住她的肩背,悄悄用力…杨娃娃身躯僵直,紧锁着眉心,以微力抵抗着这个柔情四溢的时刻…

月氏王闪烁着的眸心涌动着孤独与落寞,有如被人遗弃的孤寡老人:“你不愿意吗?你真的喜欢蓝天?咳…你明白我说的吗?”

这一刻,她觉得,月氏王只是一个老人,无家可归,额头、眼角的皱纹镌刻着他孤独的心绪,脸上的疲劳之相呈现出他苍老的灵魂。

“大王——大王,不好了,不好了…”外面传进来一声仓惶的喊叫,一如惊雷,震慑了沉默以对的两个人。

月氏王的脸色仿佛乌云密布的天空,骤然急变,抖动着双唇、转身开门,怒声道:“何事如此惊慌?快快报来。”

不好了?怎么回事?杨娃娃心中叽咕着,无意间瞥见月氏王下垂的手指克制不住地颤抖着,莫非,他自己也有所预感吗?

侍卫惊慌地跪到在地,禀报道:“大王,王子…王子带着一队人马,即刻赶到飞雪苑…”

一言惊起劲风狂扫,卷起波涛万顷,屋外冷风呼呼狂啸而过,犹如一列猛虎狂奔而过。杨娃娃惊得凝住了眼眸,呆呆地站在当地,脑子里一片空白——未蓝天,真的谋反了?真的谋反了!而他之所以谋逆,全是因为自己的引诱与挑唆!

“什么?他敢!”月氏王投在地上的高挺身影急促地抖动,眼睛立时一瞪,急促地命令道,“去,召集侍卫队,快去——”

杨娃娃听得出来,他森利的嗓音中,已经流露出些许的慌乱。

侍卫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大王,王子已经控制了整个王宫,也控制了侍卫队…大王赶紧逃吧,王子马上就要到了。”

月氏王仰起脸庞,双唇麻木,声色俱厉却流淌出一丝悲怆的意味:“逃?我乃月氏王,怎能逃跑?”突然,他朝侍卫怒吼道,“滚——”既而,他坚硬地转过身来,挺眉隐隐抽动,“未蓝天居然谋逆!你说好笑不好笑?这月氏,迟早是他的,他为何要谋逆?”

明灭的烛火辉映在他的脸上,仿佛泼上一层暗黑的血水,血腥可怖。杨娃娃听着他高扬而悲怆的话音,虽不知道是何意思,却也能感觉得到他的痛、他的悲、他的可怜之处。

倏然,他幡然醒悟一般,顿然森厉地看向她,气血奔涌,凌厉地叫道:“是你,他是为了你!”他奔过来,扯住她的手臂,右手扼住她的咽喉——想要抓她,没有那么容易,只不过,她并没有多作反抗,她只想留给他一个逃生的机会。

他的手指紧紧地扣在她的咽喉处,尖声惨笑:“他要你,没那么容易!”

与此同时,一列侍卫气势汹汹地闯进飞雪苑,全副武装,明火执仗,熊熊的火光照亮了一方屋宇,照亮了侍卫面无表情的脸孔,也照亮了那迎面扑来的杀气。为首之人,气宇轩昂,深目高鼻,薄唇紧抿如刀削,黄白的脸色在火光的辉耀下,销暗凝红,却全然不见一丝暖气。此人正是王子未蓝天。

未蓝天精目不寒而栗地一顿,朝杨娃娃安抚道:“深雪…别怕,我已经控制了整个王宫,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遂而转向月氏王,霸气凛凛地瞪着他的父王,以月氏语不容置疑道:“父王,放了她!”

看着儿子俨然一副取而代之的架势,月氏王体内的怒火瞬间高涨,手臂隐然而抖动,叱喝道:“哼!为了她,你居然胆敢谋逆,枉费我如此信任你!我的身子已经损耗太多,病痛不止,甚是疲乏,不多时日便把王位传予你,现今你举兵谋逆,王公权贵会饶过你吗?会拥戴你吗?即便你登上王位宝座,他们定然不服,恐怕你要坐稳王位,还需要花费一些精力。”

姜,还是老的辣,此番陈述,让人不得不稍加考虑。月氏王稳坐王位已经二十余载,一帮忠心不二的老臣犹如丧家之犬,一夕之间,权势不再稳固如山,定会犯难于新王。然而,未蓝天会不明白这些道理吗?

未蓝天冷嗤一记,讥讽道:“父王不必费心。如果不是父王不顾父子之情,我又怎会如此心急呢?再假设一下,若不是我早有安排,今夜,不知我会抛尸何方。而父王一定会昭告月氏百姓:王子未蓝天,身患隐疾,不幸夭亡。”

“我说的对不对,父王?”未蓝天追加问了一句,语音冰冷,让人胆寒。

月氏王加大手劲,扣紧了她的喉咙:“对,你说的很对。”他心痛难抑,眼中略有失神,恍然而语,“自你母亲去世,我待你不薄,你竟然为了一个匈奴女人,不顾我们多年父子之情,你这般不忠不孝之人,有何颜面立足于我王室?”

未蓝天往前跨出三步,高声吼道:“是,你是待我不薄,但是,母亲是因你而死的,你可想过,母亲是怎么死的?死的时候她唯一的愿望是什么?她临死之际,还对你念念不忘,盼着与你见上最后一面。可是,你自此至终都没有出现。自从悠夫人进宫,你就把母亲冷落在旁,两三年从不过问,你知道母亲有多么伤心吗?可是母亲从来没有责怪过你…”

“原来你这般恨我…”月氏王的脸上漾满了悲伤与凄凉,眼神苍老如枯井,“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母亲,娶你母亲,是父王的旨意,我无法拒绝。后来,我见到了悠儿,我只喜欢她,她喜欢的却是别人,三年来一直忘不了那个男人。”他转脸看着杨娃娃,悲愤的泪水缓缓流下,“她也一样,喜欢的是你。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所爱的人,都不爱我?…”

未蓝天激狂地冷笑,黑色的袍子肃然抖动:“这是你的报应。父王想知道为什么吗?二十多年来,你蹂躏了多少清白女子?一个接着一个,随你高兴,一夜之间她们便成为你的女人之一,但是,仅仅是一夜,你便从不过问她们的生死。如今,宫中那么多夫人,你还嫌不够,非要到匈奴把单于的阏氏抓回来,不顾匈奴会不会举兵来犯,不顾我月氏国的国威与声誉…王公贵族早已多有微词,私下里议论纷纷,而城里城外,早已传遍了父王的荒唐举动。”

他收紧冷酷的瞳孔,嘲讽道:“父王,你已经没有资格坐在王座上!”

看来,月氏王大势已去…他会如何呢?月氏王面目冷沉,瞬间涌胀,腾起一股滚沸的热气,一如猛虎咆哮而出:“你有资格说我吗?我荒唐,你就不荒唐吗?半夜私会,抢夺我的女人,传出去,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父王以为,我会像你一样吗?”未蓝天目光如炬,顿时,杀意耀眼。

杨娃娃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只觉父子俩你一言、我一语的吼叫着,怒气如浪如涛。突然,一丝寒光骤然闪耀,急速划过她的眸心,瞬时,一把锋利的匕首抵在她的脖颈上,冰凉入骨。

未蓝天伸手阻止,惊悚地跨出一步,吼叫道:“父王——”

月氏王面颊上的肌肉剧烈抽动,目露狰狞之色,喝道:“别过来!如何?要王位,还是要她?”

“放了她,父王可以安心住在宫中,没有人打扰,想要多少女人都可以。”未蓝天悠然地说出条件,神色转换之间,已不似方才的惊慌。

月氏王的眉心阴冷地抽动,厉色乍泄:“多少女人都可以吗?不,不需要那么多,我只要她,不知…”

“休想!”未蓝天赫然打断他,唇角凸现一抹狠厉的决裂:“你敢伤她一根毛发,父王,别怪我手下无情。”

杨娃娃感觉到父子俩越来越激动,火药味越来越浓,怕是一触即发了。此时此刻,如再不挣脱月氏王的挟持,恐怕受伤的会是自己。

从始至终,她在月氏王的威胁之下,一动不动,脖颈上的刀锋,似乎有所松动,并没有紧贴着肌肤,而月氏王的注意力集中在谈话之上,如果此时发难,应该没有多大问题。于是,她朝未蓝天使了一个眼色,便一手抓住月氏王握着匕首的手臂,一手反向揪住他肩膀上的衣服,猛然提力,迅速弯腰,一个利落、漂亮的过肩摔,把身材高大的月氏王重重地摔倒在地。

立时,五六个个侍卫们冲上来,架起月氏王,死死地制住他。

月氏王左右挣扎着,犹有余威,叫嚣道:“放开我!放开我!我是大王,你们——你们都反了…”

未蓝天凝聚起眼中冷冽的寒光:“父王,别白费力气了,这些侍卫只会听从我的命令,父王的命令,他们听不见!”他狠下心肠,朝侍卫们命令道,“把父王请到寝宫,好好伺候着,不许丝毫懈怠,如有意外,要你们人头落地。”

众等侍卫领命退下,一时之间,飞雪苑冷清下来,只余数个侍卫把守苑门。

未蓝天站定在她面前,惊恐犹在,赞许道:“深雪,你好棒!想不到你居然会有这么一招,真是大出我意料啊!”

杨娃娃浅浅一笑:“王子谬赞了!”

从早上到夜晚,一个白天的时间,未蓝天仓促之间发动政变,而且是在大王的严密监控中扭转局势,可见,他早已在王宫中培植了诸多隐形势力,比如王宫的侍卫队,恐怕早已为其所用,他才能如此顺利。如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当真可怕。

朝夕之间,月氏王宫易主,王宫贵族会如何看待呢?王子又要如何面对那未知的汹涌与暗涌呢?月氏王的那帮老臣,会不会强烈抵触?

未蓝天抚摸着她的双肩,柔声问道:“在想什么?你好像有心事?是不是…害怕…”

“你打算如何处置你父王?”她举眸望他,不知道他会不会杀了月氏王。如果月氏王真的因为她而丧命,她会内疚的,虽然她被掳到月氏,是月氏王的杰作。

未蓝天笑着反问道:“你觉得呢?”

他的笑容和煦如春风,却也含了一丝试探,她怎会体味不出?她故作恳切道:“王子怎么问起我来,我哪里懂得这么多。”

他牢牢锁住她的眸光,俊眸深沉:“我觉得,你是一个谜,行事往往出人意表,让人很是震撼。比如,刚才你那么一下,就把我父王摔倒在地,我从未见过此种招数,你从哪里学来的?你的身手好像很不错…”

杨娃娃心中一涩,不得不佩服他眼光毒辣、心思缜密;随而侧过身子,唇边抹了一丝笑意:“王子不是更让人佩服吗?我就这么一点事情,你便看得如此透彻,真是羞煞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