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九宁病倒,接风宴自然不必办了,袁家主妇和几位当家的媳妇冒雪赶到宅子这边来,想亲自照顾九宁。

多弟虎着脸将她们赶走。

袁家主妇不敢真的走,表示自己可以留下来帮忙。

阿山记得九宁有个头疼不能生气的毛病,怕袁家人留下惹九宁厌烦,对袁家人道:“你们挑些手脚勤快的女婢送来,其他的就不必管了。”

袁家主妇连声答应,半个时辰后就挑了二十多个手脚麻利、聪明伶俐的女婢、仆妇过来服侍九宁。

九宁泡了汤,吃过药,换了身干爽衣裳,躺倒就睡,其他事都交给身边人打理。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她饿得手脚发软,就着鸡子羹、鱼干鲙、小天酥和蒸羊肉,连扒了三碗堆得冒尖的团油饭,还喝了一小碗熬得浓稠绵软的肉羹。

多弟怕酒和药冲撞,没敢让她吃酒。

吃饱喝足,九宁才缓过神来,打量了一下自己住的地方,叫来亲兵,让他们开始预备迁坟的事。

亲兵们应喏。

仆从叩响门扉,禀告说阿山来了。

阿山是一个人来的。

他进了屋,眼珠子骨碌碌转来转去,看涂了层金漆的窗,看镶嵌树下美人图的落地大屏风,看安设彩色幔帐、四角垂鎏金香囊的坐榻,总之就是不看九宁,神色忸怩,欲言又止。

九宁打发走其他人,靠着圈几,笑问:“你这是怎么了?”

阿山神情挣扎,叹口气,走到坐榻前,挤眉弄眼道:“九娘,郎主的身份和以前不一样了,你得当心!”

九宁抬起眼帘。

阿山压低声音,接着道:“我听他们说,郎主想求娶长公主!”

一旁的多弟愣住了。

阿山不知道九宁的身份?

九宁眨眨眼睛,卷翘的眼睫一颤一颤的。

阿山看着她,又是心疼又是着急,恨恨地道:“都是陈先生他们教唆的!你放心,你才是和郎主并坐胡床的人,我们都站在你这边!郎主绝不会娶长公主的!”

战前那晚他们已经正式向九宁行了礼,那就表示九宁是郎主的夫人,其他人他们不会认的!

九宁干巴巴地道:“喔。”

阿山以为她这是伤心到极点了,没敢再刺激她,语气一缓,“郎主不是那种人,他肯定有什么苦衷,你把这事记在心里,等郎主回来找他问个清楚。”

说完,脑袋低垂,退后几步。

快要走出门口时,他眉头一皱,背对着九宁,握拳道:“九娘,你别怕,如果郎主真的背信弃义,你只管来找我,我帮你!”

九宁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阿山已经推开门,大踏步走出去了。

唐泽没告诉他么?

九宁摇头失笑。

多弟目送阿山走远,眼珠一转,倒了杯茶递给九宁,小声道:“贵主,昨天我听说了一件事。”

九宁挑眉。

多弟低头拨弄炭火,道:“周使君打了胜仗,淮南、镇海、建州、扬州、杭州、广州、桂州……都送了贺礼来……”

听出她话里有话,九宁喝一口茶,问:“什么贺礼?”

南方诸州由当地豪族把持。除了钱氏、朱氏这样已经自立为王的霸主,其他节镇都明白自己即使豪富也无力逐鹿中原,对北方霸主一律采取讨好的姿态,谁占了中原他们就和谁交好,反正他们打不到北方去,在一边默默积攒实力、等着占便宜就行。

周嘉行现在占据鄂州到淮南的大部分水域,阻止战火烧到南方,同时也掌握着重要的海陆商道,南方豪族自然要交好鄂州。他们派人千里迢迢运送贺礼至鄂州并不出奇。

奇怪的是多弟那明显意味深长的语气。

多弟咬了咬唇,用耳语的声音轻轻地道:“有金银财帛,各地土产,还有……还有各地的美人,据说个个都能歌善舞,貌美如花。杭州刺史还把自己的亲妹妹送来了,说是不求名分,给周使君端茶倒水都行……”

说到这里,她双眼微眯,表情有些凶狠,还有些迫不及待,似乎已经想好怎么秘密处理掉那些美姬,只等九宁一声令下,她马上就能动手。

九宁没错过多弟眼底一闪而过的狠辣,嘴角抽了抽。

多弟该不会真的要下手吧……

正想开口,外面院门忽然被人撞开,哐当一声巨响。

九宁脑袋还有点晕乎,被这一声吓得一个激灵,差点打翻手边的茶盏。

长廊外乱成一团,隐约传来如雷的马蹄声。

接着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亲兵们的呼喝和仆从的惊呼次第响起,十几人拔出弯刀,快步穿过长廊,朝院门方向跑过去。

多弟皱眉道:“谁敢在内院纵马?”

起身出屋,还没走到门口,珠帘被拍得高高飞起,一道高大身影如风驰电掣,裹挟着雪后寒凉之气,闪了进来。

九宁正低头放好茶盏,屋中骤然响起几声沉重的长靴踏响声音,她抬起头,对上一双冰冷的眸子。

这情景似曾相识。

以至于她几乎感觉不到阔别之后再见的陌生感。

没等九宁反应过来,周嘉行俯身,整个人压下来。

他冒雪归来,身上很冷,浓黑鬓发被雪水打湿,一绺绺贴在脸上,透出几分野性。

九宁眨了眨眼睛。

他俯身靠近,半湿的卷发垂落下来,还没来得及化的雪花落在九宁脸上。

她在暖和的屋子里坐得好好的,顿时被冻得哆嗦了一下,抱紧双臂,下意识往后退。

周嘉行注意到她的闪躲,眸光暗沉,坚实的双臂揽起她,直接将她抱起,一语不发,转身往外走去。

又来?

九宁挣了挣,没什么力气,脑袋往周嘉行胳膊上一压。

好吧,他要抱就抱吧,反正她头晕,不想走路。

“这次别脱我靴子啊,我冷。”

她老神在在地道。

听到这一句,进门之后一声不吭就抢人、全身上下往外散发着冷冽之气的周嘉行突然脚步一顿,低头,凝视着她的脸。

九宁躺在他臂弯中,乌黑长发只随意以彩绦束起,小脸苍白,略带病容。

平时精光闪烁、总是满溢璀璨笑意的眸子此刻灰蒙蒙的,流露出几分疲倦之色。

周嘉行哑声道:“病了?”

九宁揉揉眉心,嗯一声。

周嘉行剑眉轻拧,抱紧她,不让屋外的风吹到她脸上,抬脚继续走。

“去哪?”

“我住的地方。”

九宁立刻道:“不去。”

周嘉行眸光更沉了些。

九宁一看就知道他误会了,抬手碰一下他冰凉的脸,“二哥,我真不想住那里,我不喜欢节度使府,就像我不喜欢薛家一样。”

周嘉行没做声,眼眸低垂,和九宁对视了一刹那,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沉默地转过身,送她回房。

第125章

门还是敞开着的,多弟揎拳掳袖,刚从屋里面追出来,却见周嘉行忽然抱着九宁转身,愣了一下,退到一边,让他进门。

九宁被直接送到里间窗下卧榻上。

周嘉行放下她,跟着坐在榻沿边,手指捏着她下巴,让她抬起头。

“凉。”

九宁轻轻拍开他的手指。

周嘉行立刻收回手,低头看看自己半湿的衣袍,往外挪了两下——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

他看着九宁,“病了多久?”

多弟快步跟进屋,闻言,立刻插话道:“回来的路上一直病着,才刚睡醒吃药。”

“一直”两个字咬字非常清晰。

又道:“医士说要多休息,不能累着,更不能气着。”

“气着”两个字几乎是冷哼出来的。

周嘉行皱眉。

“没事,我这多半是累的。”九宁找了只隐囊倚着,推推周嘉行的胳膊,“不问我为什么不喜欢节度使府么?”

周嘉行双唇轻抿。

九宁忍笑,觉得他这种明明很生气但是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有点好玩。

周嘉行沉默了一会儿,凝望着她的眼睛,“那不重要,随你喜欢。”

就像他没有追问过为什么她从没见过薛家人、却不喜欢薛家一样,他也不会强求她说出为什么会厌恶节度使府。

她身上古怪的地方太多了,甚至从第一天相遇开始,她就一直在骗他。

这些他都一清二楚。

他不想去计较,因为在他看来,追究那些并没有意义。

重要的是他想要她留在自己身边,这就够了。

她的身份,她的秘密,她待在他身边的真实目的……不管答案到底是什么,都不会改变这一点。

即使她想对他不利,也是一样的。

只要她不是因为抵触他而讨厌节度使府就行。

周嘉行起身,扯起被褥,搭在九宁身上,把她裹得粽子一样。

九宁靠着隐囊,看到他俯身靠过来时半湿的鬓角,他整个人冷得像一大块冰,被屋里的炭火气一烘,薄薄一层水气蒸腾。

她往暖和的被窝里缩了缩,道:“二哥,你先去换身衣裳吧。不冷吗?”

语气自然,就像两人从未分开过。

周嘉行动作顿了一下,眼帘抬起。

九宁的脸近在咫尺,静静看着他,嘴角微微翘着。

四目相对,呼吸缠绕,两人都没说话。

半晌后,周嘉行望着九宁,轻声道:“我冷。”

他不是铜筋铁骨,怎么可能不冷。

九宁心头颤了几下,挪开视线,轻咳了两声:“那,那你去换衣裳啊。”

周嘉行低头,鼻间充斥着她发丝里的香味。

还是这么讲究,大冷的天也要时不时洗头,然后抹香泽润发。

他靠得越来越近,九宁能感觉到他温热的鼻息拂在自己脸上,被他注视的地方像火烧一样,有些发烫。

她继续往被窝里缩,大眼睛扑闪扑闪,眼神到处乱飞。

周嘉行身上的那股戾气慢慢烟消云散,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给她掖好被角,还隔着厚厚的被褥轻轻拍了两下,哄小孩似的,转身出去。

九宁知道周嘉行拿自己没办法,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平静下来了。

真好哄啊。

明明这么好哄,刚才还那么凶!

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

……

今天早些时候,周嘉行刚刚抵达鄂州,袁家人便和他说九宁已经提前到了。

他没有下马,丢下在城门外翘首以盼、等了两个多时辰的官吏们,驭马直奔节度使府。

进府后他依旧没有下马,直接冲进后院。

提前准备好的、布置奢华的宅院空无一人,并没有入住的痕迹,屋中空空荡荡,只有几个洒扫的仆妇在外院听差。

唐泽张口结舌了一阵,解释道:“九、九娘不肯住这里,只好让她去湖边那一幢空着的宅子住……”

周嘉行隐忍的怒气再也抑制不住,邪火从心底猛地直窜上来,烧得他几乎要丧失理智。

他不喜欢这种失控的状态。

但这一次实在分开得太久了,理智如他,也控制不住自己心底张牙舞爪的疯狂。

飞驰至宅院,道旁仆妇、亲兵躲闪不及,惊呼声此起彼伏,他恍若未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把她抓在手心里,看得牢牢的,再不能让她跑了。

然而,真的见到了,对着她那双笑意潋滟的明眸,他发现自己的强硬只不过是纸糊的老虎,风吹吹就到处漏风,根本不堪一击。

周嘉行走出院子,站在长廊前,面色冷凝。

亲随惴惴不安地跟上来,低声问:“郎主?还搬吗?”

他们刚才接到命令,要把九宁的一应行李箱笼全部搬回节度使府去。

不仅如此,庭院里的花草树木、假山盆景也得一并移栽去节度使府,确保和这边的宅院布局一模一样。

管事催得急,仆从已经把工具准备好了,正要动手搬,但看到郎主一个人走了出来,而九宁的亲兵又退回原位值守,似乎不像是要搬的样子,只得硬着头皮过来问。

周嘉行摆摆手,揉了揉眉头,道:“把医士叫来。”

亲随应喏。

那就是不搬了。

不搬也好,行李什么的好说,这些花木、乱石还有石台什么的真的不好搬运呐!

不远处,站在角落里偷偷观察周嘉行表情的阿山悄悄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