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我毫不犹豫地脱下华服,换上武袍,腰配长剑,俨然一派男儿气派的站到刘秀身旁,在仪仗卫队的开道下,随驾出城。

自古帝后同行,天经地义,然而这几年,刘秀对西宫阴贵人偏宠,即便宫中郭后未有传出半分怨怼之言,然而百官却仍能从细微处揣摩出一二分真味来。

如果以前说皇帝出征,皇后需要留在宫中辅佐太子留守,稳固民心,那到如今太子刘彊年有八岁,入学拜少傅,自有三公九卿可以辅佐。皇后辅佐太子过多参于朝政,反而不合时宜,是以奏请若有伴驾从征,理应换成郭后更妥。

对于这等朝堂上的弹劾与舆论,刘秀在我面前只字未提,但影士眼线分布渗入何等之广,这等眼皮底下的事情如何能瞒得过我?

只是刘秀既然不提,我便也假作不知。

帝舆浩浩荡荡离开雒阳,出城之际,百官相送,其中不乏劝阻帝征之人。光禄勋郭宪眼见无果,为逼我下车,竟而当街拦下銮驾,大声喊着:“东方初定,车驾未可远征!”

他抽出佩刀,一刀将车靷砍断。

靷断马奔,车驾往前一冲,刘秀眼明手快的扶住我。我一手挡开刘秀的手,一手拍在车辕上,腾身跳下车去。

百官瞩目,城门口执金吾率领卫队将围观的百姓驱散开,我懒洋洋的笑着,走向郭宪:“郭大人好身手!”

郭宪不冷不热的向我拱手,却并不叩首作揖:“阴贵人!”他眼睑上翻,面上神情尽是不屑,“军营岂同儿戏,阴贵人更适合留在宫中抚育皇子公主。”

我柳眉倒竖,怒极反笑。刘秀从车上下来,在我身后喊了声:“阴姬!”

我身子稍侧,冲身后稍一行礼:“陛下请恕贱妾无礼之罪。”我没回头看刘秀的脸色,也没再给机会让他阻止我。

怒火压在心头,已然熊熊燃烧,这几年的郭氏族人仗着郭后,发展得甚是迅速。汉代向来奉行亲亲之义,郭圣通要扶携她的族人,这本无可厚非,但若是因此恃宠而骄,骄奢无度,只怕更快会引得天子忌惮,自掘坟墓。

外戚之家的分寸,岂是寻常人懂得把握的?当初正是预见到这种情况,阴识才会决意辞官,勒令阴氏子弟不得在朝谋官,即便留在我身边的阴兴,行事也处处低调,绝对不会任意出头,招惹是非。

“君陵!”我解下披风的系带,扯着披风的一角,连同腰上的佩剑,一同扔给阴兴。

阴兴伸手接过,我冲他摆摆手,他抱着长剑护着刘秀往后退,脸上似笑非笑的露出古怪憋笑的表情。

“阴姬瞧郭大人刚才身手极好,想必上得战场也必是一员猛将。阴姬不才,不敢将两军厮杀视同儿戏,是以感念郭大人的提醒,在此向大人再讨教一二。”

郭宪终于变了脸色,犹豫片刻,也不知道人群里谁给他打了暗号,他原本还在踌躇不决的表情忽然镇定下来,随手将佩刀搁于地上,笑道:“还请阴贵人手下留情。”

“好说!”我高高扬起下巴。

兴许是觉得我说大话,有大言不惭之嫌,官吏中很多人不给面子的发出窃笑之声。

郭宪一来轻敌,二来敬我为尊,所以绝对不会先出手,我本想戏弄他一番,却听身后传来刘秀一声问话:“车子还有多久修好?”

他问话的声音大了些,倒像是故意让很多人听到似的。

“回陛下,即刻便好……”阴兴回答。

我心里有了数,双手握拳,脚下跳跃着,一边做肢体预热,一边目不转睛的盯住郭宪。许是我的眼神太过专注,郭宪也稍许收了小觑之心,竟而下意识的摆出防御姿势。

我冷笑一声,右脚蹬地,重心放置左脚,右脚屈膝上提,直取郭宪左肋。郭宪大吃一惊,急忙闪身后退。我哪容他躲,不等右腿收回,左脚跟着蹬地起跳,身体腾空右转,左脚凌空横踢向他的腹部。

右脚那一击被他闪过,但左脚却结结实实的踹中他的腹部,他闷哼一声,高硕的身躯倒飞出去,砸上人群,撞倒一片。

我右脚落地支撑,左脚仍是屈膝半抬,故意当着众人的面金鸡独立的站了半分钟后,才缓缓放下地来。

郭宪在这半分钟内被人踉踉跄跄的扶着重新站了起来,他面部肌肉抽搐,脸色煞白,额上豆大的汗珠滴落。看他咬牙硬撑,明明痛得挥汗如雨,却仍颇有骨气的强忍住,倒令我起了惺惜之情。

“阴姬!”身后传来一声低柔的呼唤,披风跟着盖在了我的肩上,竟是刘秀亲自将披风替我披上系好。

“承让!”我扣好佩剑,“如果郭大人还有兴趣切磋,不妨等阴姬陪陛下凯旋而归后再择日比试。”我勾着嘴角,笑得极端粲然,“今天的鞋子真不合脚,陛下,下次还是穿帛屐方便,丝履不适合搏击呢。”

刘秀微笑不语,右手掌心摊开,伸手递向我。我笑吟吟的抬起右手,搁于他掌心之上。他倏地收拢五指,携手带我上车。

“起驾——”

“跸——”

銮驾缓缓驰出雒阳城,百官跪送,我扶着车驾,回首看着乌压压的人群。那些影子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这一战,许胜,不许败!”掌拍车壁,我对自己,也是对刘秀,坚定的吐出一句话。

胜了,以后才能有说词可镇住百官,证明刘秀此次亲征的决策是对的;败了,则不仅仅是败给了隗嚣,同时也败给了那些支持郭后,支持郭家,以及反对御驾亲征的官吏们。

许胜,不许败!

绝对不能败!

祸乱

御驾西行到了漆县,仍是遭到大多数将领反对,我这才开始意识到这件事背后的复杂程度只怕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刘秀征召马援,欲借助马援对天水地形的熟悉,以及对隗嚣的了解,详细询问关于此次作战的部署情况。马援果然不负所望,居然在刘秀面前用米堆出一幅山谷河川地形图,这种三维立体的地图,在当时真可谓超一流的先进啊,使得隗嚣倚仗的复杂地势,尽显眼底。

马援很肯定的指出,隗嚣的军队已显土崩瓦解的趋势,如果汉军在这个时候进军,必可击破强敌。

与马援会面交流后,刘秀信心大增,翌日清晨,下令拔营进军高平县第一城。

这时凉州的窦融听闻汉帝御驾亲征的消息后,率五郡太守以及羌、小月氏等部族士卒共计步骑士兵数万人,辎重五千余辆,赶到高平第一城会合。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位闻名已久的窦融,那是一位已近五旬的老人,精神矍铄,甚为健谈。他对刘秀的谦恭有礼也是别具一格,给人留下深刻而特别的印象——秀汉王朝自建立起来,虽然时间也不算短了,但因为常年征战,君臣之间能做的,更多的如何是上阵杀敌。军营里厮混久了,那些将士们对朝见皇帝的礼仪做得都非常简化,加上刘秀本身又是个没什么脾气的好好皇帝,大家更是少了拘束——窦融觐见刘秀时,却依照应有的礼仪,先遣从事小吏到御营请示,得了皇帝恩准,才正儿八经的赶过来叩见。

窦融的进退分寸,一致博得刘秀和我的好感,刘秀为此特意设宴款待,给予他同样最尊贵特殊的回礼。

应该说此次出征的准备工作做得十分充足,进展也非常顺利。大军分兵数路,一起进攻陇山。刘秀命王遵写信招降牛邯,牛邯见了汉军这等阵仗,明白这要真硬拼起来,无异于鸡蛋碰石头,于是献出瓦亭投降了。刘秀任命他做太中大夫,这一招忒好使,有了牛邯做榜样,刹那间隗嚣的十三名大将连同十六个属县,军队十余万人尽数归降。

隗嚣在震骇之余,带着自家老婆孩子逃到了西城。成家那边的大将田弇、李育见势不妙,纷纷退兵至上邦。

刘秀此次亲征,正如马援所料,几乎可说不费一兵一卒便轻松解除了略阳危机。

庆功宴上,刘秀将来歙的坐席安置在诸将之右,以示犒赏,另外赐了来歙妻子缣一千匹。

男人们在堂上开大宴,我和将士们的女眷另开小宴庆贺。论起关系,来歙的妻子也并非外人,来歙的母亲乃是刘秀的姑姑,来歙的妹妹又嫁给了刘嘉,这样亲密的关系,怎么绕都是亲上加亲的族戚,正是符合亲亲之义。

说到亲亲,我便想起了郭宪,不知为何,虽然战事进行得很顺利,我却总是心有忐忑,难以真正安宁。

不过……这也许跟我最近的身体状况有关。

散席后,诸位女眷都走了,唯有来歙妻子留了下来,犹豫不决的打量着我。

“夫人可是有话要对我说?”她比我大很多,有时候会觉得她不像姐姐,更像长辈。

“你……”她吞吞吐吐,终于按捺不住的小声问道,“贵人已育一子二女,理应……理应有所觉察才是呀,怎么……怎么好像……”

我抿唇笑了一阵儿,终于实言坦诚:“知道!自打离开雒阳,我的癸水便再未来过。算算日子,也有两个多月了。”

她瞠目结舌:“那……那贵人还……”

“夫人是个细致的人儿,方才我不过在宴上挑了些嘴儿,便被夫人瞧出了端倪。”我敛衽向她行了一礼,她慌得连忙扶住我。“行军在外,我不想令陛下分心,所以……还请夫人暂替我保密。”

“可是,这……”她的视线滑至我的小腹。

我幽幽一叹:“等到肚子大起来,遮瞒不过去再说吧。唉,这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说到这里,脸上不觉一烫。

这个时代还没有有效的避孕之法,刘秀跟我欢好时又完全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基本上我生完孩子身体一恢复,两人同房不出三月,便会受孕。

其实这次刘秀并非没有怀疑过,前几天他还曾用玩笑的口吻试探我,只是我不想他为了这事分心,所以撒谎蒙混了过去。

她瞧我的眼神渐渐变了,怜惜中多添了一份敬重。我能明白那份敬重从何而来,同时也能体会这份敬重代表着何等沉重的负担。

那场宴席后,刘秀封窦融为安丰侯,划了四县食邑。同时又封窦融的弟弟窦友为显亲侯,另外的五郡太守分别助义侯、成义侯、褒义侯、辅义侯、扶义侯,命他们仍复原职。

汉军进逼上邽,炎炎夏日,单薄的衣衫逐渐无法遮掩我日渐隆起的肚腹,虽然我的精神状态颇佳,平日里坐卧起行并不曾受怀孕之累,然而当刘秀终于发现我隐瞒不告的秘密时,一向好脾气的他却因此动了肝火。

他想将我遣送回雒阳皇宫安胎,我死活不肯,咬牙说道:“你在哪,我在哪……我哪都不会去,只要你留在这里一天,我便陪你一天!”

刘秀下诏隗嚣,招其投降,然而隗嚣仍是执迷不悟,负隅顽抗。这一次,向来温柔的刘秀却狠心的下了诛杀令——阵前斩杀隗嚣的儿子隗恂,以儆效尤。与此同时,他命吴汉、岑彭带兵包围西城,耿弇、盖延带兵包围上邽。

隗嚣被围困成笼中之鸟,只得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

攻打隗嚣到了最后的紧要关头,整个夏天都耗在两军的攻防拉锯战中,眼看胜利在望,压在我心头的阴霾也终于稍稍放下。只要这一战能一举灭了隗嚣,收复陇西,那么班师回朝之日,便是天子扬威之时。

到时候,我倒要看看大臣们还有何质词!

转眼到了八月,这一日午睡小憩后,我依旧伏案整理着我的《寻汉记》,这些年不停的写着自传,记录着自己生活在汉朝的所见所闻,感悟的点点滴滴。迄今为止,这部手札已经累计二十余万字,所用简牍堆满了西宫侧殿的整整两间房室。

写这东西没别的好事,倒是让我的毛笔字增进不少,也让我对小篆、隶书熟识良多。一开始我是不会写隶书,所以满篇大多数都用楷书简体字替代,到后来我会写的隶书字越来越多,字迹也越写越漂亮,我却反而不敢再用隶书写下去了。

我怕刘秀看懂我在写什么,这部东西就和我的私人日记没什么区别,如果被他窥探到一二,岂不糟糕?所以写到后来,反而是满篇的楷书简体字。放眼天下,我想这部《寻汉记》除了我自己,再无第二人能读懂。

写得虽多,但真正去读的时候却很少。更多的时候,它像是一种发泄,过往的十多年,是用血泪交织成的一部辛酸历程,翻阅的同时会让我再度品尝到心碎的疼痛。我其实是个很懦弱的人,所以只敢奋笔疾书,却不敢捧卷重读。

午后有些气闷,我写一段发一会呆,脑子里回想着刘秀得知我怀孕隐瞒不报时,又惊又恼的表情,不禁心中柔情荡漾,长长的叹了口气。

正咬着笔管发呆,尉迟峻悄没声息的闪身进来,躬身呈上一片木牍。

我随手取过木牍,匆匆一扫,骤然间胸口像是挨了重重一锤,闷得我连气都透不过来。

抓握木牍的手指不自觉的在颤抖,我抬眼看向尉迟峻,他的脸色极端难看,哑声说:“已经查实,此事千真万确,祸乱发生得十分突然,令人措手不及。颍川以及河东两地的影士差不多时间得到的消息,想必要不了多久,陛下也会得到八百里加急奏报……”

“啪!”木牍跌落案面,我撑着案角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现在总算知道为什么总是忐忑难安了,我一味的只想到收复陇西,剿灭隗嚣,想着只要此战胜,则百官平。不管之前官吏们对我的随驾从征抱有多大的怨怼和不满,只要战捷班师,一切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是我想得太天真,还是多年的安宁让我的警觉性大大降低?

我怎会遗忘了朝政后宫的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斗争,比之战场杀伐,更为惨烈的事实呢?

就在刘秀即将收复陇西之时,几乎在同一个时间,颍川郡盗贼群起,攻占属县,河东郡也发生叛乱。颍川郡、雒阳、河东郡,这三地几乎是在一条直线之上,颍川距离雒阳五百里,河东郡距离雒阳同样五百里。距离京都如此之近,且如此的巧合,同时发生祸乱,京师骚动,势在必然。

“可查得出,幕后究竟是何人在挑唆?”错失先机,我现在能做的,仅仅是亡羊补牢。

“还在查,但是……”他轻轻嘘气,“祸乱发生得虽然突然,却不像是临时起意,倒像是事先筹备好了的。如果真是这样,只怕我们很难找出疏漏,查到幕后之人!”

我颓然的闭上眼,心底一片悲凉。

果然是一招错,满盘皆落索。

查与不查,其实都是多余,有证据又如何?没证据又如何?

真正狂妄自大的人是我才对!我低估了对手,其实从我不顾众人反对,招摇的站在刘秀身边,抢了郭圣通的光芒起,我便已经错了。等到在百官面前,羞辱郭宪,踹出那看似解气的一脚时,我更是已经彻底输了!

我输了!输得惨烈!也输得悲怆,甚至可怜!

阴贵人惑主,骄纵失德——不用返回雒阳,我便已能猜到了将要面临怎样不堪的指责和弹劾。

陇西征隗的战果比不得京师周边的活动,雒阳不稳,则民心不稳。京师骚动,百姓惶恐,郭皇后偕同太子刘彊理国,安抚官民,德庇四海,母仪天下。

八月,建武帝在获悉颍川、河东两地骚乱后,坦诚自己的过失:“朕悔不听郭子横之言。”随后御驾自上邽星夜东驰,轻车简从一路赶回雒阳。

他将过错尽可能的揽在自己身上,未曾回京,便先给郭宪补上一个大大的面子。然而如果这场风暴真能如他所掌控的从我身边呼啸着绕开,最终不会波及到我,这种可能性几乎是微乎其微的。

无论他出于怎样的心态来维护我,我都无法安然躲避得了。

其实事到如今,真正能给予我庇护的护身符,不是刘秀,而是我腹中这个曾被我嫌弃来得不是时候的胎儿。只要我身怀龙种,郭后党们即使想置我于死地,也绝无这个机会——我或许有罪,但我腹中孩儿却无罪。

如果非要说这个计划存在了唯一疏漏,那便是他们没一个人会料想到我珠胎暗结,而且长期隐瞒了怀孕的事实。

最极端的处罚——赐死,最柔和的处置——贬入永巷,无论哪一种都能令我这个得宠的西宫贵人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而且永不翻身。

幸而我有了这个孩子!

刘秀先行回京,临走故意叮嘱我暂缓回京,我知道他是想用拖延战术,风口浪尖上,我要是贸然随他回去,即使不死也会被人用口水淹了。

他去了没几天,便有信发回,命令岑彭等人继续强攻西城、上邽二城,诏书词简意骇,竟是让他们切记灭了隗嚣后一举再拿下公孙述。

看着那份“得陇望蜀”的诏书,我忍了多日的眼泪终于再难也控制不住,簌簌滚落。

再如何扩大战果也无法挽回两郡祸乱所带来的负面影响,郭家作为皇后外戚,当年虽然在真定王刘扬被诛时稍许弱了些气势,但多年的培植,党羽终究再度权倾朝野。而我呢?我有什么?为了顾及刘秀的感受,我将自己的娘家势力一压再压,低调再低调,示弱再示弱。

以前我总以为自己做得不错,阴识预见的道理不可谓不正确,外戚之家要自保,讲求的是低调做人,不要谋求太多的政治利益。

为了我的幸福,为了和刘秀之间的相处能够少些功利,多些真情,我极力压制着阴家的势力,不让阴家人出头,不让阴家人深入官场,插手朝政。

可结果呢,我得到了什么?

我一无所有,没有依靠,没有臂膀,我全心全意的信赖着刘秀,倚仗着刘秀,可最终刘秀也没法护我周全,令我不受半点伤害。

在遭到郭家势力致命打击的危难关头,我像是突然被一巴掌打醒了。如果阴识现在站到我面前,我想我会哭着问他一句话,之前对阴家人的处理方法,究竟是对还是错?

因果

“今天拜见母后,母后夸我懂事,所以赏了这个……”柔软的小身子窝在我怀里,我贪婪的嗅着他发端的奶香味,手掌轻轻拍着他的背。

胖乎乎的小手举起一块东西,献宝似的递到我眼皮底下,他稚声稚气的炫耀着:“娘,你说我是不是很乖,很棒?”

“嗯……乖,我的阳儿最听话,最懂事。”脸颊紧贴着他的发顶,我的眼睛胀得又酸又痛。

鸡舌香略为辛辣的气味直钻鼻孔,阳儿却如获至宝般将它放在手中反复把玩着,小脸上满是欣喜。

“四哥哥,给我玩玩好吗?”义王扑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副羡慕眼馋的表情。

“不给!”刘阳从我怀里挣扎开去,一边举着鸡舌香,一边引诱着妹妹跟他争抢,他长得比义王高,义王踮起脚尖也徒劳无获。

“四哥哥,给我……我要……”

“不给!不给……”他把胳膊举得更高,大声炫耀着,“这是母后赏我的,谁都不给……”

凝在喉间的伤痛就此不经意的被小儿的嬉笑给一并勾了起来,眼泪不争气的顺着腮帮子滑进嘴里。

泪,又苦又涩。

九月初一,刘秀赶回至雒阳,初六便御驾亲征颍川。那些原本还叫嚣疯狂的暴民盗匪,没有望风而逃,也没有做负隅抵抗,却在御驾的铁骑到达后纷纷缴械投降。平复叛乱的过程如此简单,如此轻松,如此不可思议,以至有大臣趁机阿谀奉承说此乃天威无敌。

东郡、济阴的暴民,共计九千余人,刘秀在收复颍川乱民的同时派大司空李通、忠汉将军王常率军镇压,太中大夫耿纯作为先行官刚到东郡地界,那九千余人居然全部缴械归降,李通、王常的大军甚至根本没有拉开战形,动用一兵一卒,便得以班师回朝。

短短半个月,那场引起雒阳京都骚动的祸乱便被悉数平息。

九月廿四,建武帝从颍川回到雒阳。

三天后,在路上逶迤拖延了半个多月的我,也终于从陇西回到了雒阳。

“给我……给我玩玩……”

“不给!不给!”

我伏案,将脸深深埋于双臂间,任由眼泪汹涌流淌。

身怀六甲的我,虽然遭到群臣非议,却终究因为这个孩子而被保全了下来。只是从今往后,被勒令禁足于西宫,再不许跟随皇帝东奔西走,将战场当妇人嬉戏之所。

那一句“你在哪,我在哪”的誓言,终成一场空谈。

阴贵人恃宠而骄,阴贵人无才失德,阴贵人性情暴烈,阴贵人不适教子……种种非议铺天盖地的向我泼来,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终日蜷缩在西宫,仰仗着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儿苟延残喘。

背负了种种指责的阴贵人,如果不是这个因为有孕在身,统御掖庭的皇后在此情况之下,完全可以按照宫规将我贬谪。我的生死,我的荣辱,在这一刻显得如此渺小,使得我空有一身武力,却连自己的子女都留守不住。

刘阳、刘义王,甚至才一岁多的刘中礼,统统被带到长秋宫抚养听训,每日接受皇后的关照和教诲。

“哇——”义王抢不到鸡舌香,耍赖似的一屁股坐到地上,放声大哭,两只小手使劲揉着眼睛,哭得似模似样。

刘阳有些着慌,足尖踢了踢妹妹:“喂……”

“呜——”

“别……别哭了,给你玩还不成么?”

义王放下小手,眼睫上仍挂着泪水,小脸却是笑开了花:“真的?”

“给你。”他吸着鼻子,一副壮士断腕的割舍痛惜之情,“你果然是个王,娘给你娶的名儿一点不错,你是个最霸道的大王!”

手蒙住双眼,我吞咽下潸然不止的眼泪,扣紧牙关,双肩却抑制不住的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