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略歇了会儿,男人们又下地干活。

临走时老李头说猪圈牲口棚里都该清一下,过些日把临着河摊的那块荒地平平,上些农肥,种点菜什么的。

许氏心里头不痛快,推说头痛的毛病又犯了,要去屋里头躺会儿。

海英帮着大嫂何氏收拾碗筷,嘴里嘟嘟哝哝的骂许氏偷懒耍奸。

何氏笑了笑,老二媳妇儿进门八年多,除了第一年勤快些,后面这些年她哪天不是这样?跟这样的人,若是事事都计较生气,那还不得气死。

安抚了三小姑两句,去西屋看看五丫。

此时,来到这个时空吃了第一顿合心饭的李薇,已在西屋南间的炕上心满意足的睡去,只是,在意识朦胧前,四姐春杏那馋巴巴的可怜小模样还不停的在眼前晃动着。

第四章 梨花百天(一)

李薇得了讨好李王氏的甜头,愈发的粘着老两口。又受三叔捉鱼回来的启发,顺带讨好她两个姑姑。

李家院子里从早到晚都能听到她响亮的“咯咯咯”的笑声,只要她不睡着,就整日这么笑。

何氏觉得五丫头这些日子不正常,往常不声不响的,这几天小疯子似的笑得欢,心中寻思着,别将来长成个小疯丫头才好,与丈夫李海歆、婆婆李王氏把担心说了,李王氏想了想,说可能是梨花生下来没正经拜过神。

何氏想想也是,梨花洗三那日,婆婆公公不高兴,一应拜神礼都没全。

这么一想,她心里头有点慌,忙去九叔家看了个吉日,买了纸刀子打了钱儿,又让春桃绞了些红纸分别夹进去,分给炕神奶奶、厕神、井边的青龙神、磨盘边的白虎神、猪圈边的宝神、羊沟口的屋祚、小儿神烧了,又到两棵大梨树下拜了梨园神。

李薇被她娘何氏这一遭弄得有点发懵,听着她嘴里念念叨叨的,心下黯然,过犹不及啊!

装小孩装到恰如其份,还真的挺难!这些天反正她也累得够呛,于是纸钱一烧完,她便很配合的沉默了下来。

二姑海棠抱着她,看那喜钱儿刚烧完,梨花的小脸儿就拉了下来,小嘴打着哈欠,连叫大嫂过来看。

何氏这一看,心里头才定下来,忙接在怀里抱着哼着小曲哄她睡觉。

虽有这么一个小插曲,但是她这几天的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每日李王氏给她炖一个蛋羮,她爹下晌也不忘去看看下的鱼篓子,每次下地回来,能带回来多则四五条,少则一两条巴掌长的小鱼,冷着脸儿不喜欢说话的三叔也时不时带回来一些。

大姐春桃除了每天绣花带三个妹妹,又多了一项活计,便是每天给李薇炖鱼汤喝。

她舍得用柴,吃饭早饭便开始炖,这是李薇上午半晌的加餐。大火烧开,小火慢炖,直直熬炖上一个时辰,三碗水变作一碗汤,鱼肉大半儿都炖化在锅里。鱼汤炖得白白的,香浓扑鼻。

吃了午饭后,她又开始炖下午半晌的加餐。那柔细认真不急不躁的模样,让李薇心里头格外感动。

许氏刮刺过她几回,嫌她用柴多,二姐春兰便带着春柳和四姐春杏,每日到村子南头的槐树林里去捡柴。把个许氏气得不轻,何氏知道了,抱着三个女儿哭了一场。她爹也黑着脸儿训了李家老二一通,老二不知咋跟许氏说的,那天晚上即将入睡之际,东屋传来许氏的嚎啕大哭,连带还有两个小子惊天动地的哇哇大哭,听声音似是许氏打了两个孩子。气得很少发火的老李头在立在院中发了一通的脾气。

日子就这样在苦涩又温暖中一天天过去。

转眼到了三月十五,这天是梨花百天的日子。事实上三月十六日梨花才满整一百天儿,但是要避着死人的百日上坟,忌讳给小孩子整一百天儿庆贺,都是在九十九天上过。

一大早老李家的院子里便热闹起来。李薇心里头笑着,她从出生到现在,第一回这么受重视。

因是早产大半个月,姥娘家没来得及送催生礼。出生当日李王氏一听又是个丫头,吊着脸子出了产房。

洗三儿更是走了走过场。

出生六天,两个舅舅妗子来送汤米,李王氏也只给整治一桌不带丁点荤腥的宴。

堂屋当门吃着宴,何氏抱着她在屋里无声的哭。四个姐姐偎在何氏身边儿,个个神情黯然。春杏眼里头蓄满眼泪打着转儿,春柳低头着,眼睛时不时的偷瞄向窗外,李薇看得清楚,她眼里射出的是怨恨的光!大姐和二姐沉默着,两人一左一右坐她娘身边,小手轻拍何氏的背,无声的安抚。

送走娘舅,孩子爹李海歆进了西屋,见这情形,眼圈也红了红,赶春桃几个出去,把母女二人揽在怀里,劝人的话也不会多说,只说月子里哭对眼睛不好,省得落下病根儿,莫哭了。

也就是那次,她才突然放下了对穿越这件事的心结,对自己的新家人亲近起来。

有了送汤米这档子事儿,她满月时,何氏嘱咐两个弟弟,千万要找些事儿绊住她娘,莫让来了闹心…于是她的满月礼也如之前那样走了个过场。

有了之前的几宗事儿,梨花百天儿,何氏心里头本就没想过,还李王氏主动提出来的。

前两天就开始准备着,今日更是连男人也不让下地了,在家里招呼客人。街坊四邻得了李王氏的招呼,大山娘和另外两个手脚利索的媳妇儿来帮忙。

李薇穿着崭新的粉色绣花小夹袄儿,浓密黑黑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被三姑海英用红头绳扎了个朝天辫儿。李王氏直笑好看,说象年画里的娃娃。可李薇却悲催的不行,这个形象…

何氏把她用被子围着,放在大梨树下的木塌子上,让春兰看着她。

梨花已凋谢,新绿的叶子扑棱了一树,阳光从枝叶缝隙间洒下,点点金光在她头上脸上跳跃着。

春桃跟在何氏后面里里外外的忙活,上身儿是三姑海英穿旧的梅子红色旧衫,下身是一条青色旧长裙,外面是一条半新的水色绣花儒裙儿。手脚轻盈,嘴角噙着笑意。

李薇的眼跟着她的身形来来回回转动,直到今天她才发现大姐长得很好看。只是黄瘦了些!

春杏手里拿着一串绿莹莹的榆钱儿,在她面前一晃一晃的逗着她玩儿。李薇配合的咧了咧嘴,这个四姐这些日跟着她喝了不少的鱼汤,好象长胖了一点点,小脸圆润润的,一笑起来两个酒窝,也挺好看。

有了这个发现,她又去看春兰和春柳。一样的细眉,一样的圆眼睛,秀气的小鼻子。只是春兰的脸型略长些,嘴唇习惯性轻抿着,象她沉默的性子。春柳脸型略圆,眼神灵动,更衬她活泼的性子。

为了给梨花过百天,李王氏破天荒的叫李家老三去割了两斤肉,打了五六斤豆腐,拿出二十只鸡蛋和五六斤细白面来。又让李海歆去打了几斤酒。

李家日子艰难她也是知道的。李王氏这些天抱着她,出去跟人唠闲话,又跟两个姑姑私下里念叨,让她对这个家的了解又深了一层。

无非是李家老三已十八岁,马上得说亲事,二姑海棠也十六了,马上也要嫁人,三姑海英虽然不到十四岁,也等不了两年了。

只靠土里刨碴办这三宗事儿,也是真让人作难!

李薇正感叹着,院门外人影闪过,她定眼一瞧,却是自家姥娘、小姨和两个舅舅妗子,正想着要不要做点什么提醒一下,春柳已欢呼一声迎了过去。

冲着院内大喊:“嬷嬷,娘,我姥娘小姨舅舅来了!”

春杏也把手里的榆钱往她怀里一扔,溜下木塌,朝来人跑去。

“哟,亲家母,亲家舅舅,怎么来的这么早!”李王氏在围裙上擦着手,笑着从厨房里出来。

李薇大舅舅把提着的礼包递过去,何氏接了。

李薇姥娘上前抓着李王氏的手,笑着说,“还是不怕老嫂子给孙女过百天,累着了,早些过来帮帮忙!”

李王氏忙叫大儿子出来,又叫海棠招呼客人。领着进了堂屋,脸上笑得一朵花儿,摆摆手,“能累着啥!大饽饽昨儿就蒸好了,今儿就剩下做几样菜。她姥娘可别嫌寒酸!”

李薇姥娘笑着说哪里,又与她拉扯闲话儿。

何氏把娘家兄弟妹妹带来的礼给李王氏瞧。李王氏看那里头有两包子蜜角子,一篮子鸡蛋,约摸着有四五十个,一块靛蓝棉布,两块花布头,两双虎头鞋,两双轻便小夹鞋,一件小花夹袄儿,一件小花褂子。

李薇姥娘拿了那块靛蓝棉布,说,“这块儿是给老嫂子的。”李王氏接在手里,沉甸甸的一块儿,寻思着应该能做两件新衫。满脸的笑意,直说她姥娘太客气外道!

李薇姥娘笑了笑,又说两包蜜角子是给几个孩子备的,打趣般的指着被小姨抱在怀中的李薇,笑,“今儿是她过百天儿,这些东西都是给她的!”

李薇眼睛一直骨骨碌碌看着众人的脸色儿。她出满月的时候,姥娘家来人搬月子,跟着何氏在姥娘家住了几日,母女私下念叨也不避她,李薇知道姥娘对李王氏十分不满意。

无非是因为之前姥娘家送来的鸡蛋都被李王氏充了公,自己娘整个月子里只吃着十来个,上次也有两块花布头,何氏还在她耳根边儿念叨着给大姐春桃和二姐春兰各做一件新衣呢,结果也被李王氏拿去说给两个小姑做新衫,等春桃春兰大了些,还可以接着穿。

姥娘这一通话,可是暗示着这些剩下这些东西,都是给自家女儿的,让李王氏莫打什么主意。

不待李王氏变了脸色,她就“咯咯咯”的笑着,欢喜的往那堆东西上扑。反正她现在就是不懂事儿的小屁孩一枚,护东西谁也说不着她。

李薇小姨是家里老幺,今年十四岁,在家里哥哥疼着,嫂子让着,性子也泼辣些,比姐姐能说得出口,把小花袄儿拎起来,脆生生的笑着,“都说姑的裙子,姨的袄儿,妗妗的花鞋穿到老!大娘,你瞧我挑这花布颜色咋样?”

小姨把话岔到这上面儿,李薇心中直喊岔得好,岔得妙!趴在姥娘带来的那堆东西上咯咯咯笑得愈加响亮!

李王氏脸色变了变,强笑着夸了句挺好。又推说厨房里有活儿,让何氏陪着说话儿,脚步匆匆的出了堂屋。

何氏带着娘和小妹两个弟媳妇儿去了西屋,进屋便说,“娘,来就来吧,带这么多东西干嘛?!”

李薇姥娘把她从小姨怀中接过来,抱在怀中逗着,白了女儿一眼,“带东西是给我们乖梨花吃的。”

何氏笑了笑,又问两个弟媳,怎么没把孩子带来,跟着一起热闹。何氏自己嫁的人家整天鸡飞狗跳的,可两个弟媳都是明白事理儿又温顺的,还有个在镇上读私塾的小弟,更是懂礼温顺,一大家子生活得和和美美的。

两人都说,孩子皮得很,来了净添乱!

几人说了些闲话,何氏要去厨房帮忙,叫春桃春兰过来陪着姥娘。临去前又笑瞪李薇小姨一眼,“你个鬼丫头,怎么知道梨花姑姑不给做裙儿?”

李薇小姨吃吃的笑了,暼了眼窗外,“就她那样眼里只有闺女没媳妇儿的,不用猜就知道。”

李薇两个妗子笑了起来。

第五章 梨花百天(二)

到了快晌午,已出嫁的大姑挺着七个月的大肚子,带着三个小子来了后,李薇趴在她小姨怀里咯咯咯的笑着,还真是没做裙儿!

大姑看她笑得欢实,欢喜得不行,进屋与各人打了一圈儿招呼,出来张手要抱,李薇有点想躲她。听她娘念叨过,这个大姑和李王氏长得象,性子也象,干活粗粗拉拉的,出门走戚也不说把自己个收拾得利索点儿。

今儿李薇一见,才知道她娘说的话一点都不夸张。她头发梳得倒周正,只是上面满是油垢,离老远都能闻到那股子味儿,黑瘦的脸上,一块一块儿的黄色,牙缝里塞着一片菜叶子,随着她的嘴张张合合,在众人眼前一闪一闪的,她小姨扭头闷笑,也没人去提醒她。袖子领口磨得黑油亮!

可是她不知道这个大姑的心事儿,一连生个三个小子,如今肚子这个,怕又是个小子!她日夜都想着要个闺女!也稀罕小女娃儿!

李薇这会已换上小姨新做的花布小袄儿,把小脸衬得粉粉嫩嫩白生生的,比四月里盛开的粉杜鹃花还要好看!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亮晶晶的闪着光,象一两岁的孩子那样有神儿!

大姑不顾她的轻微反抗,把她抱在怀里,吧唧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笑笑:“我们梨花的小模样真招人疼!和大姑归家吧?!”

李薇眼巴巴的瞅着大姐。春桃走过来,细声细声的打了招呼,又笑笑,“梨花沉着呢,别累着大姑了,我来抱吧。”伸手要接她。

梨花大姑闪身儿躲过,看了春桃一眼,“没事,我不累。梨花乖,大姑给你找个好玩的。”说着,抱着她到院子口的大榆树底下摘榆钱儿。

嘴里不住的逗弄李薇,说的最多的就是:和大姑归家吧?

李薇被她身上的味儿熏得不行,扁扁嘴,皱着小眉头,哼叽起来。春桃就在不远处,听见妹妹哼哼,紧着跑过来,说,“梨花饿了吧?姐姐带你喝鱼汤。”

李薇连喝了多少天的鱼汤,这会更想喝肉汤!满院子飘着的肉香味儿馋得她的口水控制不住直往下流。

止了哼叽,向大姐伸手,眼直勾勾的盯着她。

春桃伸手抱过。梨花大姑第一见她这么精怪,稀奇的直亲她的小嫩脸儿。李薇躲又躲不过,急头小脸通红,额上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本家的叔叔婶子大娘嫂子过来恭贺,大多是按亲疏远近,或者按以往礼单记的数量送上了鸡蛋,就放在堂屋西间儿的大簸箕里面。

李王氏与何氏二人在里面数了数,一共是一百二十个鸡蛋。两人又对了对来人的名字与数量,确认无误,才出了西间儿。

晌午饭做好,在堂屋当门给男人们摆了一桌,女人们在堂屋北间里坐着。

由李王氏陪着李薇姥娘一家子、李薇大姑。何氏、许氏与两个未出门的小姑子,与着一帮孩子们在院中的大树下吃着。

李家难得改善一回生活,春峰春林两个抢着那盘儿加了少许肉沫的炒白菜。春柳见春杏眼巴巴的盯着肉,站起身子把几乎趴在盘子上的春峰使劲儿一推,“还让不是让人吃饭了?!”

春峰被她推了一个趔趄,嘴咧了咧,不甘心的扑过来要抢那盘儿菜,被春柳死死架住手臂。

许氏嘴里塞满了菜,一时出不了声,只拿眼狠狠盯着春柳!

春兰一声不吭站起身子,乘机把盘子端过来,在里面快速翻拉着,小手又快又准,把里面的肉沫挑出来,头也不抬扔到春杏碗里。

一连挑了五六块小肉丁儿,又把盘子往桌子中间一推。整个过程快得让人忘了言语,一桌子人见鬼似的盯着她,她只是轻抿着嘴唇,然后埋头吃饭。

李薇惊得目瞪口呆,张大了小嘴。她不爱说话的二姐啊,一出手竟是如此不凡!

惊了一会儿,众人齐声大笑起来。就连许氏也忘了刚才正想喝斥春柳!

“哎哟,二丫头!”她习惯性的用掌根子擦了擦下巴沾的菜汤汁,咯咯的笑着,“这是谁教你的?!”

何氏也是又气又笑的,伸手拍了春兰一下,“自小她的脾气就怪着呢。”

又喝斥春柳让着弟弟些!

大姐春桃忙把那盘白菜推到春峰春林兄弟跟前儿,这二兄弟又把那盘白菜护在身下,对抢起来。

何氏今日心里头高兴,想跟人叙叨叙叨话儿,指着埋头吃饭的春兰,又笑着说,“这姐妹五个,就数她小时最难侍候!…别的孩子再闹人,夜里头也能睡会儿。就她…就是不能往炕上放,只能搭在肩头,你看她象是睡着了,往炕上一放,后背刚沾上炕板,小竹哨一般就叫起来了,还响亮的很。我那会儿只能夜夜把她半搭在肩头,靠着炕头眯那么一会。你大哥还说她将来肯定是有性子的,谁知道愈大愈闷了…”

海棠海英含笑听着。许氏撇着嘴,一对三角眼,往上不停的翻着,也说她家的春峰春林更是闹人,生这两小子,她四五年儿,一个囫囵觉都没睡过。

李薇也跟着在心里撇嘴,李王氏也跟人唠过,她那肩膀疼就是抱春峰春林两个落下的病根儿,许氏只管生只管奶孩子,其他的事儿一应不管不问。只是哪个说的更接近真象,她就不知道了。

春杏用手护着碗里二姐刚给抢来的肉,小脑袋左右瞄了一圈儿,抱着碗往春桃那边儿送。

春桃笑了,推她的碗,“小杏吃吧,大姐不吃。”

春杏看看春兰,春兰低头吃饭不看她。

她又去看春柳,春柳往她碗里瞧了一眼,一筷子下去,夹了块儿最大的,“让我吃这个?”

春杏小脸皱巴了一下,咬了咬小嘴,没说行,也没说不行,默默转身,又看向窝在何氏怀里的李薇。

李薇心里乐翻了天,这个小四姐脸上既想装大方又不舍得的纠结表情实在太可爱了。

春柳把她的身子扒拉过来,肉块儿扔进去,戳她额头,“让就让,不让就不让,瞧你这小样儿!”

春杏顿了一下,好象是想了想,然后果断扭头,趴在饭桌埋头碗中吃了起来。

一桌子人又笑了起来,李薇更是乐得不行,笑得十分响亮。

“哟,什么事儿这么高兴?”从李家院门外转过来瘦小干巴的老太太,崭新的靛蓝色衣衫,同色的大宽档裤,裤脚收得紧紧的,用月白色的家织粗布绑了腿,显得很是干净利索。一手拎着满满一篮子鸡蛋,另一手还抱着一卷花布。

“五婶娘,你这是打哪儿来啊?去哪家走亲戚啊?!”何氏抱着梨花起站身子打招呼,又叫春桃,“快,去帮你五奶奶提着。”

春桃匆匆跑过去,将篮子接了,放在院中木架子上。

何氏又招呼她,“五婶娘快来坐。晌午饭没吃呢吧?!”

这干巴老太太是老李头出了五服的同宗弟媳李高氏,住在村子正中间儿,与李家离得远,又出了五服,平时里也没什么人情来往。

不过,她家二儿子和儿媳在村里开着个小货栈,何氏常去买针线,跟她倒也熟识。

李高氏咧着皱巴巴的嘴,伸手戳李薇的小嫩脸儿,笑着:“可不是打哪里来的。是有人托了我来给你家梨花送百天礼来啦。这是一百个鸡蛋和两丈花布。”

李王氏在堂屋北间听到有人来,出了门,听到她这话,很是诧异。

看看春桃娘也是一脸的迷惑,更加奇怪。笑着问:“她五婶子快说说是哪家托的?”

李高氏笑了笑,手往西边指了指,“是西头临河住着的佟家媳妇儿!”

她一说是这个,何氏也明白了,可是又不全明白。虽然与这佟家媳妇儿有些渊源,可梨花从出生到现在都没表示一下,怎么突然送了这么重的礼,而且还是托着五婶娘来送的。

李王氏也知道这个佟媳妇儿,是个外来户寡妇带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去年冬上,刚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大儿子一大早去场里抱柴,碰上这母子二人在场里麦秸剁上挖了个洞避风雪。后来就请他们家里来暖和暖和。

这个佟媳妇儿说自己丈夫过世,族人欺她孤儿寡母的,被逼得带着儿子净身出户。求老大家的帮着在村子里找个落脚的地方。

李海歆有一个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他爹正是李家村现任的里正。就帮着这事儿说了说。经他在中间这么一说合,佟家媳妇儿便就李家村安了家。

何氏因这一层关系,倒也去过几趟,瞧瞧他们过得如何。比一般人的与她略亲近些。

李高氏笑着站起身子,扑打两下衣裳,笑着对何氏说,“那佟媳妇儿让我给你带个话。说因她一向不出门,村子里的事儿知道的也少,连梨花啥时候生了都不知道,今儿也是碰巧去货栈买布,听有人说起来,才知道梨花过百天儿。让你别怪她礼疏!她出门不方便,就在货栈里现买了,让代她把礼送到。”

何氏摆手笑笑,“哎呀,这个佟家妹子,非亲非故的,就是知道了,也不用送这么重的礼呀。”

李高氏也知道当时那母子二人能在李家村安家,是何氏与李海歆帮着办的,拉着何氏的手说了一通好人有好报,与李王氏笑着说了几句闲话,夸梨花长得好,推脱两人的留饭,便家去了。

李薇小姨把那筐子鸡蛋拎了拎,脆生生的笑道:“真沉!是装实的,这下梨花有鸡蛋吃了!”

许氏把筷子拿在手中,一下一下戳着手掌心,盯着那筐子鸡蛋和花布,双眼放光,“俺春林这阵子也瘦了,也得补补。”

何氏不接她的话,从李薇小姨手里接过筐子,拽过那卷花布,往堂屋西间儿走。李薇看见她小姨偷偷的瞪了自家娘亲一眼。

李王氏见老大家的把礼送往西间儿,脸上的又笑容多起来了。招呼她们坐下赶快吃饭,自己也去了西间儿。

与何氏二人把佟媳妇儿送来的鸡蛋数了数,正正好一百个!

把那花布展开瞧了瞧,何氏一眼就认出这是五婶娘小货栈里最贵的那种布。这么大块儿的布料,往少里说也得三百个钱儿!

李王氏笑得合不拢嘴儿,“这个佟媳妇儿当时光看那身打扮,就象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出手还真大方!”

何氏皱了皱眉头,盯着那鸡蛋花布出了一会儿神,才说:“娘,吃人家多少还人家多少。礼尚往来不就这回事儿么?就怕回头她有个什么事儿,咱们还不起!”

她光从婆婆的脸上就能瞧出她心里在想什么,用一句话说,街坊邻里送的礼是要还礼的,这个则不须还!

果然,李王氏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讪讪的道,“兴许是送的谢礼呢。”

何氏笑了笑,“娘,你还不知春桃爹的性子?这礼咱可不能白收!”

李王氏想了想,心里头有些烦,“先放着,等人都走了再说。”说着站起身子出了南间儿。

何氏也跟着出去,到院中接着用饭。

许氏一见她过来,笑得格外殷勤,“大嫂,快来吃饭吧。”

李薇嘴角抽了抽,这个老二家的不是看上那鸡蛋了,就是看上花布了。要么是两样都看上了!

何氏笑着入了座,招呼大姑家的三个小子多吃点儿。

第六章 鸡蛋风波

用了过午饭,男人们歇了一会儿,仍扛着锄头下地下干活儿。草已锄了一遍儿,今儿是去收拾地沟子,把缺口补一补,等浇水时就省劲儿了。

李薇姥娘与何氏在屋里头叙了一会儿闲话,挂家里地里一摊子事儿,就家去了。

送走李微姥娘舅舅,何氏抱着她和几个女儿回到院中,见许氏左手端右手倚靠在东屋门口,眼直直盯着紧闭的堂屋门儿,婆婆李王氏和三个小姑子都不在院中,只有大姑子家的三个小子和春峰春林几个在打闹着玩。

院中桌上一片狼藉,也没人收拾。

许氏瞥眼看见她,轻手轻脚一溜小跑过来,二话不说推着何氏进了西屋。

“春峰娘,有事儿啊!”何氏不喜欢她这贼头贼脑的作派,顺手把李薇交给春桃,让她们出去玩儿。

许氏斜身从窗子向外瞄了眼,低声跟何氏说,“我刚才看见咱娘把他大姑领到西间儿里去了。大白天的门和窗子都上了,说不定是给她闺女塞好东西呢。”

许氏说的好东西无非是今儿街坊四邻送来的鸡蛋和佟家媳妇儿送来的鸡蛋花布。何氏想,反正自已娘家送到的东西都放在西屋了,剩下那些东西,日后回礼也得婆婆操办着,给谁不给谁,她也做不了主。去争这个,只能给自己添气受!

就摆摆手,“他大姑家也艰难着呢,孩子多地少,给点就给点吧。”

许氏眼儿一瞪,一把住抓何氏胳膊,推心置腹的劝,“大嫂,话可不能这么说。日后给人家回礼,还不是咱们两家拼死拼活的干出来的?娘把好东西都搬给她闺女,咱们不成了白给她闺女填饥荒?”

见何氏脸儿上仍淡淡的,她眼睛骨骨碌碌转了几下,又说:“梨花过百天儿,她大姑连件裙儿都不做。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再说,你看那两丈长的花布,花色儿好,颜色也好,正好给春桃春兰做衣裳穿。春桃也十二岁了,现在打扮着,将来能许个好人家呢…”

何氏心里头倒也挂着那块花布。不是她眼皮子浅见不得东西,家里头事事婆婆做主,就是再下死力的干活儿,一点的主都做不得。一直这样下去,真怕她这个当娘的把几个丫头都误了。

许氏见她面色有松动,正要再说,堂屋的门儿吱呀一声开了。婆婆李王氏做贼似的向外瞄了一眼,许是见两个媳妇儿都不院中,李薇大姑跟着从身后走出来。

来的时候,她带着半旧的篮子,里面有十来个鸡蛋和两个白面卷子。这会儿篮子里鼓鼓囔囔的,最上面塞着的象是她家大小子玩热了脱下的夹袄子。

许氏从鼻子孔里发出一声轻哼,眼儿一翻,一个箭步蹿过去,把西屋半掩的房门“咣当”一声打开。

院中的李王氏和李薇大姑吓了一跳。

李薇大姑强笑着和许氏打招呼,“是春峰娘啊,急惶惶的干啥呢?”

许氏的眼儿在她篮子上瞄了几圈儿,脸上带笑,上前几步,伸手去接那篮子,“大姐家去啊。我送送!”

二姑海棠上前一步,挡开许氏的手,“我去送大姐。二嫂快帮大嫂把饭桌收拾了吧。”

何氏出了西屋门儿就去收拾碗筷,听到这话,就笑笑,“没事,娘和春峰娘忙了大半晌了,这些叫春桃几个帮着收拾就行了,早些送她大姑家去吧,这几天地里该忙了。”

春桃听见了,把李薇仍围坐在梨树下的木榻子上,叫春杏看着她,领着那二个过来帮忙。

许氏趁着海棠听大嫂说话走神儿的空档,身子侧面一躲,手快速的向大姑的篮子抓去,“大姐来了这半天,闹哄哄的,还没顾上说句话儿,还是我去送!”

海棠不妨她当着这么多的人,竟抹了脸子,防不及,被她的手勾着篮子里的衣服,一拉扯,里面露出一角崭新的粉色来。

许氏大力把海棠拨开,叫起来,“哎呀,这不是佟媳儿送来的花布?”一手把破夹袄拽出来,海英忙去拦她,把夹袄子往篮子里按,大声喊:“二嫂,你干啥?!”

许氏手上用劲儿把破夹袄拽过来,把海英拽了一个趔趄,她把破袄举得高高的,一手掐腰,眼睛瞪得溜圆,冲着海英嚷嚷,“我干啥?你说我干啥?!大嫂,你来看看这是啥?!”

李王氏被老二媳妇儿闹个没脸,脸色黑沉沉的,索性也不藏了,把大姑手中的篮子抢过来,往木架子上一放,伸手把盖在上面儿的花布拿出来,露出白花花的鸡蛋。

指着老二媳妇儿,气呼呼的喊,“你看!让你看!我让你看个清楚!看够了就去干活儿,整日价光盯着别人的那点子东西!”

老二媳妇儿一看那篮子底儿,心头的气更盛。那些鸡蛋估摸着有二三十个呢。来走一趟亲戚,反倒赚了!

也不管李王氏的黑脸儿,扭头冲着何氏大声喊:“大嫂!咱娘给他大姑花布鸡蛋,跟你说了没有?”

李薇大姑被臊得红了脸,尴尬的躲在一旁。

李王氏放了鸡蛋篮子,头勾着朝许氏冲过来,嘴里骂骂咧咧的,“我的东西我爱给谁给谁!用这个婆娘多嘴?!你还防贼似的防我!我问你,堂屋西间里的鸡蛋怎么少五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