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已连着浇了三天的水,今日再踩一日差不多便能浇完。李家老三也帮着过来踩了两日,今儿说家里的地也要浇水了,何氏和李海歆就让紧顾着前院的地,不必过来了。

春桃和春兰做好早饭,装上去给父母送饭,顺带接替他们踩一会儿水车,让他们也好歇歇,缓缓劲儿。

两人走后,春柳等三小的吃完早饭,涮碗喂鸡饮驴一阵的忙活。

日头升高,白花花的阳光罩着竹林,李薇这会很是怨念这大片竹林,没有了凉风,它们更象围在自己家四周的宽厚墙壁,热得让人烦躁。

吃饭喝足后,她被三姐春柳安放在杏树荫下的长塌上,小春杏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了。

她躺着叹了会气,眼皮子涩起来。天热,夜里常常热醒,根本睡不好。

再次醒来时已是半上午,大姐和二姐已回来,坐在她旁边绣着花,小春杏也不知何时回来了,躺在她身侧睡得香甜。

春桃见她醒了,忙把她抱起来,拿帕子擦她后背浸出的汗水。又和春兰说,“再给梨花晒盆水吧,看这汗出的。到晌午头再给她洗洗澡。”

李薇扭着身子,说,“不要。”想起去年这时,她们几个把自己当作逗人的小玩具,她就怨念。

春桃捏了捏她的小鼻子,逗她,“那年哥儿不在家,梨花洗不洗?”自小妹会说话之后,洗澡只要年哥儿在跟前儿,她都是这副样子,小眉头拧着,小嘴嘟着,一连声的“不不不”的。

春桃私下里跟何氏说,何氏也笑,说梨花自小精怪,说不定是知道羞羞呢。春桃虽不大信,再一想倒也真有这种可能,愈发拿来逗她。

李薇一听小男娃儿不在家,想想水中惬意,这样的流火天,能洗个澡澡,自然是再舒爽不过了。点头同意。

春兰和春桃对视吃吃笑着。小春杏被吵醒,也闹着要洗澡澡。

几姐妹正笑闹着,从竹林那边过来了个中年妇人,立在李家篱笆墙外,喊,“春桃啊,春桃…”

春桃听见忙应出跑过去,那妇人往南边一指,面有急色,大声喊着,“你呀,赶快去看看,你家年哥儿和大山几个往南面的小水库里去了…小男娃儿家的不知道深浅…”

南面的小水库其实是个约有五六亩大小的水塘子,在树南头的槐树林外侧,夏天里,小子们喜欢去那里玩水。前年夏天,水库旁边一户人家的九岁男娃儿跳到水库里洗澡,不知咋的就给淹住了,幸亏大人发现的及时,捞出来肚子朝下搭在牛背上控水,这才算是捡回一条命。

后来村子里的大人都把这事儿记着,狠掬着孩子们不准偷偷过去。

春桃脸色“刷”的白了,急忙往外跑,“去了多大会了?”

春兰愣了下,也跟着拨腿就跑,身后春柳也急惶惶跟着跑,她回头厉声喝着,“你在家!”

春柳愣怔了好一会儿,春兰和春桃已跑远了。慢吞吞的回到大杏树下,指着春杏和李薇,“都是你们两个!”

李薇的心也跟着吊起来,也没功夫感叹二姐的厉声和三姐因被喝斥在看护她和小四姐的不满。

春兰和春桃一路急跑着,惹得坐在树荫下乘凉的大人们,纷纷问急惶惶的干啥去。春兰朝那群人看了看,扬声冲着当中的一人喊,“兴旺叔,我家年哥儿去小水库洗澡了,快,快帮着去瞧瞧…”人群中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应了声,忙跟着跑。

另有几个好事儿的小子跟在后面跑去看热闹。剩下乘凉的大人们都说,现在小水库的水浅,没事儿。也有人感叹,“瞧春桃春兰急的那样,说是亲弟弟也有人信!”

中间有人笑着应话,“那可不是。给她们家带了银子的弟弟,咋能不是亲的?”

此时已快正午,日头毒辣辣的,小水库里静悄悄的,没一个人影。水面闪动着让人眩晕的白花花光波。一侧的槐村林中,有知了嘶哑着嗓子一声声叫得急促。

“年哥儿~年哥儿~”春兰奔到小水库前,脸色发白,扯着嗓子冲着水面喊。

春桃拍她,叫她别急,也跟着喊,后面跟来的人看着姐妹俩吓得面无人色,手软脚软的模样,也跟着喊起来。

几声过后,小水库最里侧,连接着溪流的那头,冒出一个光裸着小胸堂的身影,紧接着又露出两个小脑袋来。春兰看到那熟悉的头巾子,愣怔了下,突然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小手指粗细的树枝,撒腿朝那边狂奔过去。

春桃也看到年哥儿了。看样子,他还真是跳水库洗了澡。心里又气又担心,见春兰一副扑上去要抽人的模样,赶快跑过去,跟在后面喊,“春兰,你等等!你等等!”

眼看春兰快跑到跟前儿,又大喊,“年哥儿快跑~~~”

佟永年光着小脊背小脚丫,身上仅穿一条粗布小襦裤,乌黑的头发上湿哒哒的滴着水。抿着嘴唇,抱着衣裳立在岸边儿不动,眼睛匆闪着盯着已快到跟前儿的春兰,软软的叫了声,“二姐~”

大山和柱子看春兰拎着树枝来势汹汹,忙提鞋子抱衣裳,叫佟永年,“快跑,你二姐要打人~”

春兰脸儿绷着,跑到佟永年跟前儿,二话不说,举起树枝朝佟永年的小脊背小屁屁抽了过去,“啪啪啪”带着响儿。他身子抖了下,咧了咧嘴,清秀的眉尖蹙了下,显然是很痛,可他并不喊叫,眼睑半垂着,浓密的睫毛抖动,软软的说,“二姐,我知道错了。”

春桃跑到跟前儿去夺春兰手中树枝,脸上带着急色,“你这丫头怎么一声不吭就打。啊?!年哥儿又不知道这里危脸,让他以后不再来不就行了?”

春兰躲开春桃的手,转身向呆立在一旁,同样只穿小粗布小襦裤的大山和柱子冲去,边喊着,“谁让你们带他来水库的?”

话音未落,手中树枝已劈头盖脸的抽过去。春桃顾不看佟永年被抽打的后背,忙跑去抱住春兰,夺下她手中的树枝,轮得老远,怒声喝斥,“你这丫头疯啦?怎么乱打人。”

又安抚柱子大山,“打痛了没有?”

柱子和大山的后背都挨了两下子,火辣辣的疼,苦着脸儿,摇头,赶快穿衣裳。

后面跟来的人被春兰这丫头惊得目瞪口呆。李家村东半截街的人都知道春兰是个闷性子,不爱说话,也不爱闲逛,从小到大更没见她和那个孩子闹别扭吵吵嘴。没成想竟也是火爆脾气!

春桃看见大山和柱子胳膊上有被树枝抽红的印子,瞪春兰,回身看佟永年的后背,润白的后背上已浮几条红肿印子,气得一个转身儿过来,朝春兰后背“啪啪”给了两下子,怒斥,“下手也没个轻重!”

春兰拗着身子不吭声,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直盯着白花花的水面。

李海歆夫妇浇完地下晌的时候,这事儿经跟过来的几个小子一传,已在村子东头传遍了,他俩还没进家门儿,就听人一五一十的告诉她这事儿。都十分感概,“哎呀,海歆嫂子,你可不知道你们家的春兰,就跟人家常说的,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从小到大没见她跟人争过吵过,今儿可算是开眼了。”

何氏听说年哥儿没事,放了心。说春兰这丫头脾气一向怪。又催丈夫赶快去大武家和柱子家看看。

回到家时,春桃已给佟永年抹了药酒,红肿消了下去,光洁的后背上留下几道红红的印子,隐隐透着血丝。

心疼又庆幸,“年哥儿,以后想去小河里洗澡啊,让你爹陪着。再者去咱家后面儿那水浅的地方啊…”

佟永年抿着唇,眼睛亮澄澄的,“知道了,娘。”又说,“不疼,不怪二姐。”

何氏笑着拍拍他的头。李海歆从大武柱子家回来,说大武和柱子爹都说兰丫头打得好。看这两个小子以后还敢去玩水!

何氏看了看自回到家一直背对院子坐在大杏树底下,不言不语又不动的春兰,笑了笑,喊她,“春兰,做饭了。”

晚上,李海歆跟悄悄跟何氏说,“兰丫头下手可真狠,大山和柱子胳膊上都透了血了。”

何氏知道这两家都疼孩子,反正地里水浇透了一遍儿,也没事了,明儿就去这两家走走,别让这两家郁结在心里才好。

李薇自从得知了事始末,对她的这位不爱说话的二姐,又多了一层葱白,安静的时候,比大姐更安静,彪悍的时候比三姐更彪悍,这性子究竟是怎么生成的。先天?还是后天?!

何氏各给两家准备了二十个鸡蛋带过去,给两家道歉。大武媳妇儿直说她外道,又笑着说,“我们大山回来呀,直跟我说,春兰姐可是惹不得,以后谁都别惹她!”

何氏也笑着又把春兰小时候的事儿念叨一遍儿,说她性子怪得很。

正巧大山从屋里出来,何氏问还疼不疼,又让他去家里玩儿。

大山粗粗的眉毛皱了下,才问,“春兰姐在家不?”

把大武媳妇儿和何氏惹得哈哈大笑。

何氏又抽空跑了一趟柱子家,柱子正被他娘念叨。他们家只这一个娃儿,柱子娘也不知生柱子的时候伤着了,还是旁的原因,这么些年再也没怀上过。

何氏又把在大武家的话儿说了一遍,叫柱子别记恨春兰这丫头。

及至六月底,家家户户都在愁着要不要再浇一水时,天象破了一般,倾盆大雨下了起来,溪水猛涨,清澈的溪水变得浑浊不堪,把村头的小桥淹得看不见踪影。

许氏也在这个时候生产了,是个丫头。她见人都说嘴,说这丫头不寻常呢,应着这么大的雨出生的。

因佟永年和柱子三人有前科,家里大人不放心,早上上学送过去,傍晚又接回来。

这些日子三人倒十分乖巧,佟永年放了学后就窝在家里练字念书,实在不想念的时候,就背着已经会走会跑,但却开始装懒的李薇同学,在小竹林转悠着,或者应小春杏的要求,满院子帮她扑打着蜻蜓。柱子和大山再来找佟永年去上学,每次看到春兰,总会下意识的往一旁躲躲。

春桃春柳几个每次都要捂嘴儿笑好久。

一场连下了两三天的暴雨过后,天凉爽起来。李薇长长的出了口气,炎热的夏季终于要过去了。

第三十八章 贺府消息

七月初,在一个秋风微凉的早晨,佟永年刚去了学里没多久,李薇那位中了秀才老爷,却迟迟不归家的小舅舅终于回来了。

何文轩如今已是县学生员的装扮,身着玉色直裰襕衫,头带四方头巾,相比较过年时,更多了份读书人的恬然。何氏揪着这位新任秀才老爷狠一通唠叨,他只是温润的浅笑着,把李薇抱在怀里,不时逗着,听着大姐的唠叨。

终于等何氏唠叨累了,他唇角扯动,浅笑着,“让大姐挂心了。”

何氏也知道这个小弟主意正着呢。又气又笑,便住了口,叫李海歆赶着去小贷栈打些酒,午饭张罗一顿好的。

何文轩叫住要往外走的李海歆,“姐夫等等。我有事儿要说。”说这话时,唇角的浅笑已敛去,眉尖蹙起,神色凝重起来。

何文轩往外瞥了一眼,确认几个大点的孩子都不在外面,才缓缓开口,“大姐,我访着年哥儿的家了。”

他正重的神色已让何氏有了不妙的预感,心中“咚咚咚”的急跳着,脸上的笑意也凝住。

他这话一出口,何氏心里头那面鼓象是猛然被敲破,在发出最后一声高亢的“咚”声之后,紧接着是死一般的静寂。

何氏愣怔好大一会儿,猛然起身,切急的问何文轩,“年哥儿的家在哪里?你是怎么访到的?”

李海歆初听这话也是一惊,看何氏这样,忙把心思收回来,提高音量喊了声,“孩子娘别急!”

何氏被李海歆的声音一震,回了神。闷头坐了好一会儿,长叹一声,摆摆手,“文轩,说吧。这事儿啊,我吊心一整年了,早知道了心里头也踏实一些…”

他也知道大姐一家对年哥儿的疼爱,原本不打算说,可离得这样近,说不定哪天就寻上门了,到时候,给大姐当头一棒,岂不是更伤心难过?

他看看李海歆,又看看何氏,轻轻的说,“在宜阳县。”

宜阳县与青莲县相邻,一个在李家村西南方向,一个在李家村西北方向,两县离李家村的距离倒也差不多,有都五六十里之遥。但这两县城之间的距离,却不过三四十里。说起来,这两县的县界都属东西狭长型的。

何氏与李海歆神色又是一震,竟是离得这样近!

何文轩劝说,“大姐,姐夫也不用太过担心。贺府老爷贺萧病重,在床上躺了快三年了。贺府现在有贺府夫人掌事。听说…当年就是这位石夫人将年哥儿母子赶出家门的…。我估摸着贺府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接他。”

何氏心头松了些。忙又问贺府的情况,何文轩打听到大致情形说给他们听。

贺府原本也不是宜阳县土生土长的富户,约抹在宜阳落户有三十来年。听说祖上在京城做过什么官儿,因事惹怒上峰,被寻了个错处,罢官免职,并将他们一家赶出京城。后来贺家祖上便到宜阳县定了居,也是到了宜阳,他们才开始经商的。

到了这贺萧这一代,兄弟二人皆是从商。主要的铺子集中在宜阳、青莲和方山三县,以布庄为主,还有木匠铺,粮铺等等,田产也有不少。

贺萧与其兄皆往在宜阳县,两家比邻而居。年哥儿上面有一个哥哥,是正室石夫人所出,下面儿有两个妹妹…说到这里何文轩顿住了,旁的与大姐说了也无用,又让她心中多添烦忧。

便推说只打听到这些。又劝何氏放宽心

李海歆沉默了半晌,也说,“孩子娘,文轩也说了,年哥儿的亲爹有病,估摸着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来寻他的。你也别太担心了。”

好半晌,何氏才长长吐了一口气儿。扯出一抹无奈的笑来,“要说我也是瞎担心,没用!”若是他们不寻便罢了,真寻到人了,他们可是正经的亲人,她与孩子爹可真没有阻着的道理。即便是想阻,恐怕也拦不住。

愣怔了一会,又问何文轩是怎访到的。明明是去州府考试怎的跑到宜阳去了。

何文轩说在州府应试时碰到一个宜阳县城的学子,彼此投缘,多聊了些。无意中听他说起宜阳县城的事儿,听到一个贺字。他因听姐姐念叨过年哥儿的事儿,便多问了这人几句。当时并不确定,只是因宜阳离李家村近些,觉得有可能是。

应试过后,骗李薇大舅舅说在州府有事儿,以游历之名,随这位学子一同去了宜阳。

何文轩走后,何氏如掉了魂儿一般。惹得春桃几个围着她直问,是不是小舅舅有什么事儿?

何氏强笑着摇摇头。推说去柱子家有事儿,便出了院子。

春桃轻皱着眉望着何氏匆匆远去的背影,抱起李薇,问她,“梨花,咱娘是咋了?”

因她一向精怪得很,听得懂大人的话,小嘴又利索,会学说话儿。

李薇眼睛滴溜溜转了几下,想到一个合适的理由,“佟婶婶,烧纸!”

春桃眉头轻蹙,想了一会儿,才问,“梨花是说咱娘去给佟婶婶烧纸?!”

李薇点点头。

春兰想了想,“也是,中元节快到了。”便去厨房收拾。

何氏去了村西,柱子娘却不在家。她立在佟氏的小院外看了一会儿,顺着小道儿向西走去。

佟氏去了一年有余,黄土新坟上已是杂草丛生,当时插下的柳树枝干,也已发出不少新枝条,看起来不象当初那么孤伶。

何氏在她坟头坐着,想说说已知年哥儿本家的事儿,又怕扰得佟氏在地下不安生。便絮絮叨叨的把年哥儿自入学以来得了先生哪些夸赞事无巨细的念叨着。又把春兰气他不知轻重去水库玩水,揍他的事儿也说了。最后长叹了口气,说,“佟妹子,你要是地下有知,就保佑那贺府永远想不起年哥儿,别来接他…”,想了想又说,“还要保佑咱年哥儿将来能考个大官儿,出人头地…到时候,他也能给你讨个公道…”

佟永年自学里回来,知道考中秀才的小舅舅回来了,去县学之前,还要在家里住几天,赶着去进屋整理他这大半年来写的大字,李薇知道那是小舅舅过年时布置的作业,这小男娃儿显然还记着呢。

李家老三的亲事儿大小茶礼都行过了,娶亲的日子定在十一月二十八。王喜梅她娘原先嫁女狮子大口开,这回把女儿说给李家老三只要五吊钱儿,有人就背后膈应她,要卖十五吊钱的闺女,怎么只五吊钱儿就贱卖了。

气得王喜梅她娘又在前王村骂一回街。又说,她是看着和秀才老爷做亲戚的面儿,才委屈自己家闺女的。借着这个,见天炫耀她家有了秀才老爷做亲戚,将来说不定还是举人老爷、知县老爷呢。

要说,中得了秀才只不过免了一个人的差疫,见了官不用下跪,官老爷不得随意打板子之外,并无特别的待遇。但是何文轩还被点了廪生,每月有廪米六斗,每年廪饩银四两。再者廪生要为应考的童生具结保证,四里八乡的,谁家孩子要考童生试,还真得求着不可。最后一个,怕是因这四里八乡的象何文轩这么年轻的秀才廪生倒真是少见,结亲图有秀才老爷做亲戚,更图他以后有大造化。

得了王喜梅她娘的传嘴,很多人都知道李家老三的亲事儿是因何氏这么顺的,又因行大小茶礼,何氏一次不拉的,跑前跑后的帮着张罗。大武媳妇儿看见李家老三好几次都说,“老三,现在知道,你有事儿还是你大哥大嫂跑得快吧!”

李家老三本来对何氏也没多大意见,一是他娘私下唠叨,再者就是那日看她冲自己娘喊叫,心里头不高兴。说亲这件事儿,他也打心里感谢大哥和大嫂。私底下李海歆也说过他几回,凡事儿自己得先判个对错。

就这么着,自说定了前王村的亲事儿,李家老三来东院勤了,三天两头跑一趟,看看有什么重活计需要帮忙的。

李王氏气恼,说他几次他都不听。气得直跟海棠海英两个唠叨,“这还没娶上媳妇儿就忘了娘了!”

第三十九章 我不回去(1)

日子飞逝,转眼间,秋去冬来,万物萧瑟,雁南飞。

天空是刺目的令人眩晕的深邃瓦蓝,马上就两岁的李薇,穿着小花夹袄儿夹棉裤子,吃力的抬着小腿迈门槛儿,心里怨念着天还没怎么着呢,她娘就给她穿这么厚的棉袄棉裤,害得她已经十分灵活的小腿儿,现在又变得笨拙起来。

何氏在厨房烧火,扭头瞧见,大声埋怨李海歆,“你说说,你当时造东屋,造那么高的门槛子干啥?”

李海歆正在院中往车上装着编好的簸箕竹篓子。笑笑,“这会儿怨我,当时你不也同意?!”

春柳走过去,一把拎起她,把她放在门槛外,跟何氏笑着,“娘,梨花刚才象不象头拱栅栏的小花猪?”

何氏想想刚才梨花扶着门槛子一试掂一试掂的小模样,可不怪象,呵呵笑着,又骂春柳。

李薇偷偷瞪她三姐一眼。依着门槛子坐下,消消她刚才冒出的细汗。

原本因今年雨水的关系,秋粮的收成比去年差些,李海歆寻思着今天秋收后闲了,也跟着大武几个去打打短工,挣几个钱儿补贴家用。

跟何氏一商量,何氏说不如在家里编些簸箕,集十天半个月去镇上卖一回。李海歆也担心着家里几个孩子还小,这儿离街远,冬天里四处荒萧萧的,北风一起,夜里头呜呜咽咽,还真有些吓人。

便说这样也好,不闲着能挣几个钱,也顾顾家。

要说李海歆编簸箕的手艺可真不赖,颇得当年那位师傅的真传。编的簸箕簸箩柳箱细密又结实,用春上的柳条子编的柳簸箕,能盛水不漏。再者他手也快,一天能编两三个。

秋后闲下来之后,便由春兰春柳掌着家,做饭喂驴喂鸡,连带照顾家里三个小的。春桃这大半年来除了偶尔绣绣花之外,把一家人的衣裳鞋子拆拆补补的包去一大半儿,何氏没了杂活占手,专给李海歆打下手。

李海歆把簸箕竹篓子装上车,套好驴车,何氏娘几个也收拾好了。今日镇上有集,两个大人再加春桃春杏去。这是小春杏哼叽了好几天,才争取到的机会。这会儿她窝在一只半人高的竹篓子里,仅露出个小脑袋朝被留在家里看家的几人,吐舌挤眉做怪样子。得意洋洋的。

几人一走,春兰回厨房去涮锅,春柳去喂鸡。忙活一阵子后,春兰背着柳筐子,准备去北地上收一收晾晒在麦田的甘薯干。让春柳在家里看着梨花。

佟永年和大山柱子三人吃过早饭去学里,刚进入前王村,便见往村子里去的东南方向小道上停着一辆马车。那马车看起来不怎么华丽,新木色车体,素青的车门帘。马车上的老者,以青巾裹头,一身朴素的褐衣短衫,裤脚用青色带子绑紧收腿。

见这佟永年张望过去,原本翘首的老者忙低下头,似是找着什么,又似在避着什么。

大山顺着佟永年的目光看过去,拧着粗粗的眉毛,满脸疑惑,“咦,这不是昨天的那辆马车?”

柱子也跟着看过去,肯定的点头,“就是昨天那一辆。”又跟佟永年说,“你说这辆马车奇怪不奇怪,昨儿停在这一天了。今儿还在。是不是一夜没走啊。”

佟永年的心中翻起惊涛骇浪,柱子大山许是没有太在意,昨儿上课的间隙,他从窗子缝隙中看到过这辆马车在学堂外徘徊。

拳头紧握起,身子不自觉绷紧。

他半垂下眼帘儿,敛去眼中一片清冷。再抬起头时,眸子中已恢复如常,扯出一抹笑意,朝柱子大山说,“你们先去学堂。我去给梨花买两块儿糖。”说完也不等两人回话,便朝马车停立的那边儿走去。

往这个方向走,也能到前王村的小货栈,只不过路要绕得远一些。

大山把粗黑的眉毛拧得紧紧的,困惑的看着佟永年远去的身影,跟柱子说,“上午夫子不是要考校背书?”

柱子也奇怪,年哥儿自从上了学,一堂课也没迟过,对夫子布下的功课都十分认真的完成。这会儿眼看就到上课时间了,他却去给梨花买什么糖?想了想,又觉没什么奇怪,以年哥儿疼爱梨花的劲头,就是说要去买天上的星星他也是信的。

忙拉了大山,“别管他,咱快走,快迟了。”反正年哥儿功课好,学堂里的夫子格外喜爱,就是晚了,怕也受不着什么罚。反倒是他们两个,被捉住就惨了。

见佟永年往这边儿走来。方才装作找东西的赶车老者慌了神,忙转头朝马车内的人说,“舅老爷,二,二少爷往这边儿来了。”

门帘应声挑开,露出一个年约二十五岁,身着青色细绢长衫,面容略黑,满脸风霜之色的年轻男子。

看着愈来愈近的小小身影,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更多的是强压着震惊和喜悦,眼睛直盯着来人,嘴唇颤抖着,低声问,“张伯,你说,今儿认不认年哥儿?”

老张头略一思量,回说,“舅老爷,还是先认了好。”虽说一时下不能带他走,可让二少爷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一个至亲的人,他心里头肯定也会好受些的。就象当时舅老爷找到他,说是佟姨娘的亲弟弟时,他心里头是即震惊又庆幸。

“好。”佟维安轻点了下头,跳下马车,望着已在十几步之遥的佟永年。老张头也忙下了车,立在佟维安身后。眼睛直直盯着佟永年,在他愈来愈清晰的脸上来来回回的扫着,花白的胡子抖动,眼角渗出几滴浊泪,不时扯衣袖擦拭。

佟永年在离马车约有五六步距离停下来,眉尖紧蹙,眼中满是凌厉防备。缓缓的问,“你们是找我?!”

佟维安望着这张与姐姐三分相似的脸,嘴唇轻颤,往前踏了一步:“可是年哥儿?!”

佟永年仍是那副防备模样,轻点下头,“你们是谁?”再往前几日就满八岁的他,声音沉稳平静。

乡间平静快乐的岁月,并没有让他长得成大部分农家男娃儿跳脱的性子。那些过往的经历,无论已流逝过去多久,终究还是在他身上刻画下一道道的印迹。

“二少爷!你…你不认得老奴了?我是老张头,以前给佟姨娘赶车的老张头…”那老者抹着泪上前,佟永年警觉退后两步。

眉尖蹙得更紧,清眸在他脸上巡视几个来回,沉默了好一会儿,脸上露出忆起往事的茫然,疑惑又警惕,“你,你不是被赶走了?”

“是,是,老奴当年是被赶走了!”老张头抹着老泪,脸上带出笑意来,“老奴走的时候,二少爷还不五岁,这是还记着老奴呢…”

佟永年沉默着。抬头盯向立在老张头身边,面色激动的年轻男子。很确定自己不认得他。好一会儿才指这男子,“他是谁?!”

不待老张头答话,那年轻男子已踏上前一步,“年哥儿,我是你舅舅!”

佟永年蹙眉,舅舅?!虽然娘去时他年龄还小,可是他确定他没什么舅舅。眼中霎时转作清冷一片,“我小舅舅在县学读书呢。你们认错人了!”说完转身就走。

佟维安步子一闪,挡到他面前儿,面带急色,“年哥儿,我真是你舅舅,你再好好想想,你娘没跟你提起过我?”

老张头也赶忙跟过来,在一旁插话,“二少爷,这位真是你舅舅。当年佟姨娘还没进贺府时,舅姥爷就随人出海去了。一去三四年没音讯,还以为…后来佟姨娘才进了贺府…那时候二少爷还没出生呢。”

佟永年立时僵住,清俊的脸上,有茫然,也有乍然想起往事的震惊。

“年哥儿,想起来了?你娘提过我吧?”佟维安的脸色一松,眼中带出笑意。

佟永年沉默着。他对这位未曾谋面的舅舅没有丁点儿印象,唯一有的,只是每年他娘都会在某个日做上一碗寿面,说,今儿是你舅舅生日,年年如此。

再往深里细想,好象他很小的时候,也听过出海之类的话。

“你,”佟永年嘴唇抿了抿,缓缓抬头,直盯着他双眼,声音干涩,“是哪一日生辰?”

“十月初九!”佟维安脱口而出。

佟永年眼睛闪着,生辰是对的,可能他真是自己的舅舅。

初冬早晨的风呼呼吹着,从几人之间掠过。把地上的杂草树叶吹得抱着团儿的跑。

日头渐高,长长久久的沉默之后,佟永年抬起头,眼中一片清澈平静,缓缓的问,“你来,是要带我走吗?”

佟维安一时愣住。此次九死一生出海归来,四处打听姐姐的消息,寻了好几个月,才知是嫁入宜阳贺府,但没想到的是,等到他到了宜阳,再打听,贺府的奴仆都说佟姨娘仗着受宠,趁老爷病重之际,给孙姨娘饭菜中下药,害得孙姨娘早产,连带一向温温顺顺的乔姨娘也说,这些年来,佟氏背着老爷夫人去她院中作威作福,连带还私下里对刚出生的四小姐下毒手,偷偷掐那孩子,还用针扎…最后被贺府太太给赶出了家门,不知所踪…

他怎么也不能相信温婉柔顺,知事明理儿的姐姐会变成宜阳县城内口口相传的恶妇,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让他找到当年深受佟氏恩惠的老张头,拿了钱财贿赂贺府下人,这算是得了丁点儿消息,说佟姨娘似乎在青莲县隐居下来…

两人马不停蹄的赶到青莲县,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找寻。直到前几日到了临泉镇,听茶楼里的人说闲话儿,李家村有一个寡妇带着一个男娃儿,又被人打死了等等。

按他的心思,是要带这孩子走的,虽然他出海贩回来的货,还要运到京城出售,一时无法安定,可让年哥儿跟着他,他放心。

眼下看他的意思,竟象不想走。涩声问道:“年哥儿不想走?”

佟永年后退了两步,点头,“嗯,不想走。”

老张头面带急色,“二少爷,这位真是舅老爷!”

佟永年看了老张头一眼,把脸儿转向别处,“我知道。”

许久,佟维安叹了口气,“你即不愿走,舅舅也不强拉着你走。舅舅还有一批货要运到京城贩卖。等我办完事儿,回来再接你走,如何?”他这几天打听的消息,也知道收养他的这户人家,女主人和姐姐感情好,连丧事儿也是他们主办的,一家人对年哥儿比亲生的还亲。家里虽穷,吃穿用上总没让这孩子受丁点委屈。这孩子跟他是初见,又不熟,一时不愿走也在情理之中。

佟永年嘴唇紧抿站着不动。好一会儿,才轻摇头,“不用。”绕过挡在身前的两人,走了几步,又扭回头说,“别到我家里来。别让我爹娘知道。”他说这话时,眼中射着凌厉的光,佟维安看得明白,这眼神中含着的警告意味。

“年哥儿,”佟维安苦笑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只荷包,递过去。佟永年回头,眼睛又闪了几闪。摇头。“我娘留下的钱够用。”说完便快步离开。

佟维安直盯着远的身影,连连苦笑摇头,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才深深叹口气,“走吧,先回去。知道他过得好,我就安心了。其它的事儿等我从京城回来再说。”

老张头眼含不舍的收回目光,拉住马蹶头,请佟维安上车。

佟永年快步拐进往学堂去的路,身子猛然停了下来。伸开满是汗水的手掌心,看着上面的一层薄汗在风中一点一点变干。

良久,他回过身,缓缓转到方才的路上,向东南方向张望,马车已经走了。他长长的吐了口气,往路边的田间走去,寻了一处田埂缓缓坐下,望着远方发呆。

第四十章 我不回去(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