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不耐等人,想着那些仇家也不是特别憎恨她嘛,恨一个人必然恨得寝食难安,他们怎么恨得都睡过头了。

本来想一劳永逸,结果一方不应战,她也没法。撇下身后的松啼城,沿着路走了几里,看到了一户人家炊烟袅袅升起,貌似正准备午饭,她上下打量一番,笑了,上前叩开了门。

这人家里有个小娘子,闺名里有个络,叫络娘。中午男人打猎未归,她一人给自己煮些吃食,见来人是个姑娘,放心开了门。菜都上完了,突然哎呀一声,想起米忘记煮了,急急忙忙赔了礼,去溪边淘米。

法锈吃了几口菜,筷子一放,就顺着路走去溪边,折了支花,不声不响往络娘头上一插。

络娘吓了一跳,差点踩进水里,回头一看,才松了口气,一口抱怨的软侬语:“客人来这儿做什么呀?差点害我跌水里。”

“瞧你人面桃花相映红,比饭菜更有滋味。”

法锈惯爱贴着他人耳朵说话,尤其好看的人,对迁荷峰的那只狐狸是,对这个小娘子也是,吹得人耳垂发酥。

络娘撩水泼她:“一个仙子,一点也不正经。”

“怎敢称仙子,那是修士狂妄,凡子敬仰,我充其量也就是身价贵点儿。”

“那改口贵人好了,贵人从哪里来的?”

法锈却反戏道:“怎么着,问我家底,是想淘回个田螺姑娘煮饭为伴?可不巧,我手一抬有千丈余,攀仙官摘帽花,顺带撑炸了那万锁磐石——不是不愿,我也犯难,缩不进一螺壳呀。”

“说得好厉害。”络娘嗔道,“那你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弱处?”

法锈端详她:“倒是有几个,就像你这样的娇姑娘,眼泪一滚,仿佛就要哭到我心坎上去。”

络娘一笑之下娇羞明媚:“那要是你伤心之时揽镜自照,岂不是越哭越心疼。”

法锈唉了一声:“摸爬滚打太多年,娇不起来了,我呀,真是白长了这么一张漂亮面皮。”

络娘被逗得伸手一点她的脸:“还厚!”

这一顿饭吃得主宾皆欢,络娘起身收拾碗筷,法锈擦了桌面,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当下七月处暑,这处却偏生清净,蝉鸣都没一声,只听风响。

法锈忽而笑起来,一掌拍在桌上,道:“承各位的情了,原来是在这儿候着,等我吃个囫囵饱再上路!”

一语道破的刹那,天色都仿佛沉沉坠下,只静了半息功夫,飞沙走石蓦然呼啸,兵荒马乱中只听络娘惊叫一声,桌椅折断,茅屋坍塌,草木根茎随飓风拔地而起。

玄吟雾是睡觉时被吵醒的。

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被吵醒是多少年前,困倦地单手撑头,还没缓过神,等起身披衣,才意识到是有人在迁荷峰斗法,凭空作弄出那么大动静。

这胆子可真是喂了猪饲。

刚出洞府,一道凛然剑气突倏而至,玄吟雾偏头闪过,左手捏出倥相诀,指尖连转十二轮,挥掷而去,震塌了山涧瀑布,碎石乱滚,水珠迸溅。

那汹涌直下的水瀑砸了那人一头一脸,好不容易等那人稳住了身形,踏空而立,面色青白,手中一把断刃,凛凛寒光。

他盯着玄吟雾半天,道:“在下青琐剑,正欲杀一仇家,望道友袖手。”

十几年前,“封煞榜”上排一十七位之人,道号青琐,自从入榜后去真人二字,直呼青琐剑。修为巅峰那几年,他碧衣负剑笑春风,每日剁十人脊骨以试剑锋,出剑移山倒海,收鞘风云俱静。

当年风光,那是入榜前二十的当年,在被正道围剿后,“青琐剑”的排位便掉到了五十名开外,连本命灵剑也被截成两段,另一段下落不明。受此重创,没支撑到五年,他便从元婴落到了金丹,若不是靠丹药稳住修为,险些掉到筑基。

青琐剑牙根都要被自己咬断,数十个封煞榜修士都要置法锈于死地,出窍期的人修都应邀而来。不是没考虑她是饲祖,也不是没排除对她无用的道法,偏偏还是没能快刀斩乱麻。六合堂那狗娘养的跟捕鸟似的,抛出了法锈这粒谷子,一旦谁啄上了,立刻就有大批正道修士扑来剿杀他们,剿得他们鸟作兽散,剿得最后只剩他一人拼死追杀。

他也是穷途末路,金丹已经破碎,就算同归于尽,也务必要将此人杀于剑下。

玄吟雾转头,看向了青琐剑口中恨到不死不休的仇家。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像画一样的人,仿佛几日前的那寥寥数笔,由神笔一绘,破了幻,入了世。她靠着一棵弯弯扭扭的松树,笑得可恨,脚下漫不经心踢着石子。

一道淋漓伤口贯穿她的肩胛,斜拉到肋下,几乎要卸下一条胳膊,血珠自她袖口滴落,一下又一下,没入湿润泥土,颜色暗沉。

玄吟雾只觉得气息慢慢凝固,他一直都觉得法锈不像个道人,只是一个俗子,带上了一两分拿捏红尘的味道,就像一缕香,燃出了朱砂的颜色,却又沉如铁黑。

他不想沾上这缕香,却也不想她被吹熄,毕竟难得。

然而玄吟雾没有举动,并不能让青琐剑也止步,他心中怒炎翻滚,再不能忍,手中断刃嗡鸣,剑气霎时纵横,整个人都如一把出锋剑,直扑法锈而去!

玄吟雾瞳仁竖起,反手一道诀印,劈筋断骨般抽在了青琐剑背上,然而青琐剑咬紧牙关,利刃笔直劈向法锈,这等距离,除非破虚空的大能,否则谁也救不走一个炼气期的人修。

剑啸近在咫尺,法锈手中忽然白光一现,挥之而上,双刃撞击那一刻气浪翻滚,二人长发衣袍猎猎狂卷!

待退后再战,她与青琐剑杀得不分上下,法器交接处如同割金裂石,火花迸出。难以想象一个炼气期居然能和一个金丹期打成胜负难断,这两者之间本来是天堑之差、云泥之别,这交战本只需后者吹口气就可鸣金收兵,但此刻却硬生生对峙住了。

玄吟雾目不转睛看着法锈的一招一式,眼中忽然明悟,轻声说:“道法…”

银光闪动间,他总算看清了法锈手中拿的是什么,她拿的是青琐剑手中本命剑的另一半,每一次剑刃相撞,震荡气尘涌动,对于青琐剑来说,都如针刺脑髓。

“道法天规…”青琐剑咬齿,血却从牙缝漏出,双目刚烈如金刚,“法锈!你果真无法无天!就不怕雷殛…”

一声殛字还未落,却见乌云滚滚,雷光电闪呼啸而至,法锈沐浴电光之中,握剑的手上皮肤寸寸撕裂。这奇观万年难遇,因为绝不会有人敢狂到挨着雷劫斗法,这与玉石俱焚没什么两样。她不知灼痛,屹立于天罚,手中断剑再度横切,那是天道,是规则。

天规之下,藐视苍生。

玄吟雾不再看,青琐剑的道已崩溃,纵然剑诀凌厉,终及不上道法自然。

仅数十回合,法锈一连串的劈切砍刺,迅速转身接上一招反手杀,断剑在她手心飞速旋开,又猛地一针定乾坤,狠狠刺入地下,一并刺穿的,还有青琐剑的胸腹。

行云流水,杀伐果决。

此刻招停剑止,天劫也湮灭消散,被吞没于长空。青琐剑口鼻流血,像是被烹了的鱼,徒劳得拱着身体,试图挣脱开来。

“你们杀不了我,所以不杀了。我也是,仇太多,记不过来,那就不记了。”法锈长发垂落,遮住了侧脸,“但你们这么追着我杀,就真以为你们吃荤,我吃素?杀生么,谁不会!”

话音掷落,断剑抽离!绞出一串血珠,淅淅沥沥的淋下去,这一手又绝又狠,彻底捣碎了他的丹田,那一颗碎裂的金丹也被碾成了扁丹,便是想爆,挣断了胸腹,也只能擦出点火星子。

法锈撩开衣袍,避开了冒出的一股血泉,腥不沾衣。

曾经惊绝一方的“青琐剑”挣了几下,终是消了声息,死在了自己的本命剑之下,法锈望着那具尸体,表情不咸不淡。夜色慢慢笼罩山林,她抬头看了一眼玄吟雾,对方也在看她,安静的,风吹过他的袍角,面如堆琼,唇若涂朱,赛过志异里的那些妖狐传说。

花前月下,本是一个报恩还愿的吉时,但此刻过节未了,玄吟雾沉默许久,说:“我,与你也有一仇。”

法锈笑了笑:“有么?记不得了。”

记不记得,也只有她说了算,她想要人命时没人拦得住,想坐下来好好说话,一句记性不好就能揭过。

顿了一下,法锈说:“我是饲祖。”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还写了个法锈用力捋头发的动作,因为被雷劈了,头发肯定都炸得跟刺猬一样,但是想了想,觉得那画面太富有冲击力,怕你们出戏,还是不玩这个梗了…

田螺

这句话一出,前因后果,玄吟雾就明白了。

难怪她的修为大起大落,却毫不上心…

毕竟是饲祖。

如果所有被碎丹田之人,被废修为之人,能在一块嗑瓜子,那必定是泪流三千尺,大家都是有惨痛过去的,要么家门仇恨,要么飞来横祸——就法锈不是,她是作的。

连玄吟雾都想问一句:“作成这样,你就不累?”

骂她猪脑子吧,猪都不乐意,猪还知道要命呢。

众所周知,六合堂有“封煞榜”,上面无不是大奸大恶,正道诛之而后快的凶邪人物,一旦上榜,除了飞升没有任何洗刷余地,顶多沉寂下来,让后起之秀把排名往前拱。

六合堂对于封煞榜上排名靠前的人,是有赏头的,这赏头还不低,于是便经常有些修士组在一起,想前去剿杀大凶。但上榜人物岂是那么容易让人取了头颅?正道修士们多数时候都损伤惨重,长此以往,巨额灵币也拉不动这低迷的士气。直到某一天,六合堂允许了“饲儿”的存在。

新入堂的小散修都会问,“饲儿”是什么?

垂钓首先得抛饵食,猎杀上榜凶邪也是这个道理,得先要有人去探一探那些狠人的窝藏之处,甚至他们的出行规律,更甚者他们的惯用手段与杀招——这就是“饲儿”要做的事,拿命去做的事,修士们每预先围剿一次,首先要铺上数以千百计的饲儿血。

相应的,饲儿的报酬高得吓人,总的加起来可以说是赏头的一半还多,先付三分之二,若侥幸活着回来,再得三分之一。这样的诱惑,总有亡命的修士肯卖命。

修士是灵币,稳固不动,饲儿就跟灵石一样,是消耗着用的,这已经是六合堂的共识。

但十几年前,有个饲儿,单枪匹马,把封煞榜上的前二十位挨个儿撩了一遍!

这舍身饲虎的胆量本领,真叫六合堂傻了眼,“饲儿”这玩意是风水轮流转的,很难闯出名声,众人心里都门儿清,就是个众矢之的的靶子,同一个饲儿用一次都难,遑论用几次——谁见过一个鱼饵放到水里几次还不被吞下肚的?

只有这么一个人,名声居然能挂起来,饱经风霜的修士知晓这个事,都忍不住议论几句,一来二去,认识的,都敬称一声“饲主”。

也有人提点这位饲主:“人修寿命有限,你就不怕耽搁了修行,最终天人五衰、飞升无望?”

饲主说:“我年轻,不怕没命。”

众人都笑她是少年意气,等过段时间,要么死了,要么就会老老实实修炼了——没想到等了十几年,人还活着,也还在摸鸡撩狗。

只是这鸡狗之辈,依旧是封煞榜新上位的前二十位…龙潭虎穴的地方,埋着多少高明修士残肢,也只有她一人如入无人之境,一笑置之。

自饲主的在六合堂有了挂名,数十年内,封煞榜的排位更迭远比之前快出一倍,一向不太打交道的凶邪们人人自危,甚至同流合污,共同扑杀此人。

六合堂自然不能置之不理,但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只是这回没人再置喙,也不叫饲主,改叫“饲祖”了。

毕竟能做到这个份上,还没死,光用运气解释不通,如果不是摸索出了什么精工巧技,就是不要命到无人出其右,叫她一声小祖宗也没什么。

这要用玄吟雾的话来说,就是:“作出花儿来了。”

玄吟雾也在封煞榜内,不过自从他改为正道修行后,名字早排到了一百开外,无缘让这位“饲祖”垂青,如今得偿一见饲祖的真面目,也是…

“孽缘。”

玄吟雾这句话,倒让法锈一挑眉:“好好的缘分,加个什么孽字,孽这个字,不能乱讲。”

迁荷峰上夜色浓重,山林中隐隐有狼嚎,一地的血味,容易惹来野兽。法锈一手按住了自己肩胛撕裂开的伤口,问他:“救我吗?”

玄吟雾说:“不救。”

法锈哦了一声,忽然笑了:“真不救啊?”

玄吟雾说:“救。”

然后他就回洞府拿药了,翻箱倒柜找药瓶的时候,一直在反省自己为什么要改口,想了很久,没想出个所以然,只勉强拎出了个理由——大概是他弃邪道修正道,突然间修对路子了,沾染上慈悲气息,迫不及待悬壶济世。

等找齐了药,转身一看,竟没人跟过来,法锈竟然还在原地那棵松树上靠着,半丝儿没挪步的意思。玄吟雾看了看她,放下了手中的药,取出一件外袍走近她:“你腿动不了?”

法锈两脚轮换着踢石子,没半分动不了的意思,但她就杵在那,睁眼说瞎话:“是动不了。”

“你要我怎么把你弄过去?”

“总不能抱吧,才两面之缘,不能轻率。”法锈一笑之下,又好看又让人恨得牙出血,“你介不介意我骑你呀。”

玄吟雾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突然一展手上的袍子,兜头套黄鼠狼一样把她从头到脚全蒙了起来,拖回洞府去了。

早在四百年前,玄吟雾连逮只兔子都不会,晃着自己毛蓬蓬的大尾巴,只想着怎么快点修到化形期,宗门里的师长都说他生得好,化了形一定是个端正的人儿。如今他终于修成,果真一副谪仙容貌,却连虎豹都会捕了。

制药疗伤自然不在话下,他小心揭开法锈肩上的碎布,那层皮肤被雷火烧焦,形如烤炭,剑气所伤的血口看起来格外狰狞,仅靠一点皮肉连着,否则一条胳膊就要掉下来。

玄吟雾将丹药放水里化开,蘸了往上面抹,他还要按住那条乱动的胳膊,法锈坐没个坐样,正拿着洞府里一把小折扇把玩,不时扯到伤口,里面断骨清晰可见,上面陈旧的挫伤不知几何。

玄吟雾一点点给她涂药,两相无言,半碟子药膏很快用完,他刚想往玉碟中添些药,手倏地一顿,往洞府外看了一眼,问出了声:“你又欺负妖了?”

法锈没听清:“我欺负谁?”

玄吟雾手指一抬,法锈顺着他指的地方望去,只见一个小娘子两手挨着松树,躲着半个身子,露出的小脸上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络娘。

“哎我的娘。”法锈忽然一手拍上自己的额头,“你让她把眼泪擦干净了,我受不了这个。”

玄吟雾见她神色不似作伪,不由揶揄:“你一个姑娘受不了这个?”

“真受不了。搁我小时候,要是让我照着镜子哭,我能哭一宿不带歇的,越哭越觉得自己招人疼。”法锈手里折扇一转,又握笔一样擒住,“这要是上头有个爹娘什么的,大概我就犯上哭病了,可惜没有,所以就算我哭死了,也没人哄呀——倒是落下个心疾,每次瞧见谁家姑娘眼泪直掉的,都心酸得不行。”

玄吟雾手里拿着沾了药的布,低头轻轻擦着法锈的肩膀,她还在那转扇子,肩膀伤口就这么一拉一拽,合了再裂,裂了再合,看着都疼,于是玄吟雾一把抽走了她手里的扇子。

她手上空着,就问:“络娘还在哭么?”

“络娘,你说的是那只田螺妖?”

“那是个饲儿呀。”法锈又取来扇子,一敲手心,脸上带笑,眼底怜悯。

茅屋外,小溪旁,意外撞上个田螺姑娘,本是良缘一桩。不过做饲儿撞在祖师爷手里,也是出师不利,没看黄历。

“她应该是练过的,我与她说话时,分明点出了田螺二字,她还是娇俏可爱,顺着话说下去,这神情玩得妙,能唬不少人。”法锈说,“只是还没练成,心一慌,话头就顺得生硬,套话之所以是套,就是那几个词儿万万不能从自己口中说出来,不然一听就能听出毛病。”

她点了下自己的心口,那一根指头指得锋利,“做饲儿,就算刀子抵在这儿,入肉三分,也不能快了一节一拍。”

过了好半天,还是络娘自己用手背擦干净了脸,从松树背后走了出来,深深作了个礼:“见过大仙、贵人。”

玄吟雾修为高她太多,她不识得,只是本能畏惧,便学着凡子之辈敬一声仙人。听得法锈差点笑出来——妖修年岁长久,但脑筋转不过弯是个大弊病,尤其特别会掩耳盗铃。不想想一个普通农家女如何能生还并走了这么远的路,只要觉得自己装得特别好,就觉得别人也都是睁眼瞎。

玄吟雾最后将布帛给她绑好,整个肩胛都凉丝丝得冒气儿,法锈站起来往外走,向络娘微微一笑:“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让人给劫了?你还真追这么远,明早一准腿疼。”她向青琐剑尸身那摊开手,“去找吧。”

络娘早就等着这句话了,听了只欣喜应了一声,脑子都不过一下,就跑去翻青琐剑内袍里的东西。

在她蹲着身子翻找的时候,法锈择了一小段松枝,将针叶全撸下来,又削了枝杈上的沟壑,边削边念道:“怎能做那螺姑,早晚把米烧,本是报那一重恩,却全叫我修为消;倒不如做那八爪无肠,任我横行开畅,爪有勾腿有芒…”

她轻轻将一头衔在嘴里,含紧了,俯身凑到络娘发簪间,一字一句呵气似的说出来:“也没法教人藏了我的壳,胁我不得归。”

络娘摸到了自己的螺壳,脸上终于浮现出惊色,佯装农家女的神色消褪了去。

法锈笑道:“来,好饲儿,叫声祖宗听听。”

玄吟雾抱着双臂靠在洞府边上,担心她又乱撩人家,弄得最后只能斗法收场。别的不说,她那身伤可是刚刚涂上药,此刻大约都在生肌接骨,一时半晌不能动,否则要是续歪了,得割开重来。

他提着心,然后听她们两个凑在一起,兴致挺高地说了半个时辰如何调配脂粉…

狐狸耳朵尖,他还听见法锈在哪儿点拨络娘:“去泥腥是对的,但你别把自己当盘菜了呀,有拿醋加进脂粉的吗?一身姜蒜八角味,就差把自个儿下锅炒螺肉了。”

络娘虚心受教:“我不懂,都是问人的,他们说田螺去腥就这么几个步骤…”

法锈捏着络娘骨质细软的一只纤手,翻来覆去地打量:“你这手巧的很,连间茅屋都能盖起来,怎么一说话就傻的可爱,你又问凡子的吧?这样,你去松啼城香料铺要一册‘鹊花犯’的脂粉方子,就说锈主儿让你去的,拿了方子自己学,不要总窝在河沟里啃青苔。修到伪化形不容易,自己上点心。”

络娘点点头,怕转头就忘,又默念了几遍方子的名字。

法锈放下她的手,慢慢扶着松树站起来:“也去六合堂把这事儿报上去吧,饲儿被封煞榜挟了做事,连壳都被扣下,总要有个说法。那边要是没把善后价码添到八万灵币以上,就跟他们说,饲祖已经知道这个事了,会抽空回去跟他们谈的。”

法锈都站起来了,玄吟雾想着总算完了,这个念头刚起,没想到络娘也跟着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坐麻的腿脚,然后那一人一妖又站着说了半个时辰…

这时候她话倒是多!

等络娘抱着自己的壳下了山,天都快亮了,法锈靠着那棵松树,看她摇曳的背影渐渐淡在了山林间,玄吟雾走过去道:“就这么放她走了?”

“我难为人家一个饲儿做什么?饲儿可怜哪。”法锈笑着叹气,“我当年认识的那批饲儿,现在没一个还活着,我年纪轻轻,却活成了个祖宗。”

不过十余年,饲儿血积起来,可能汇成一江半流?

此刻东边云层迭起,只候着一抹鱼肚白,许是今日天光晴好,半分瞧不出昨夜雷霆轰鸣。

平心而论,玄吟雾不想跟饲祖有太多交集,她能作而不死,可不保证不把他带沟里去。而且这个人太难捉摸,她与青琐剑的那一战,举手投足竟都是道法天规,这本是洞虚期的修士才能参悟的心境——做到这一步,就说明离真正的得道不远了。

问题是,她只是个炼气期,竟然直接参悟了天道,还没给雷劈死。

估计青琐剑也死不瞑目,雷殛小天罚怎么就没劈死她呢?

身为一只狐狸,玄吟雾真是把“狐疑”这个神情表达得十分贴切:“你为什么会参悟了天道,还能将法规为之你用?”

法锈十指交叠,反问:“你为什么修行?是为了不被虎狼叼去吃了,还是对飞天遁地心生渴慕,又或者,背负一身恩仇无可报,非得要超凡本领?”

不料被反将一军,玄吟雾轻声说:“这还用问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