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了半锅鸡汤,她把木勺放到砧板上,忽然往后仰倒在地上,装死。

过了一会,那只狐狸还真蹿过来了,拍了拍她的手臂又摸了摸她的额头,转了一圈又去尝那锅汤,还在那掰着爪子数加进去的调味,一项项确认没有相克的料子。

法锈心里想,妖修果然都有点傻,络娘是,这只狐狸也是,傻狍子一样。

遍尝她十余年,中毒三百七十九次,人修占了大半,鬼修没遇过,魔修是余下部分,只有妖修似乎不懂如何在吃食里下毒,他们只会站在你面前,将所有杀气和招式晒在光天化日之下。

她睁眼,正好与凑过来的狐狸相对,狐狸吓了一跳,退后几步化作了人形,怔了一下就明白过来,却已经被气到没脾气了,懒得再看她一眼,转身就走。

法锈扶着旁边的树干站起来,也跟着进了洞府,发现他正织着毛袜子,修长的手指穿梭几根棒针间,灵巧又好看,很是熟练。她在他旁边席地而坐,捡起旁边一段皮尺,开口道:“不好意思,做饲儿这么多年,有些习惯改不掉。”

玄吟雾不想听她说话,饲祖说话,只能抱三分认真,也最好止步在这一层,不能深交,她就像一个无底洞窟,再怎么伸爪也探不到她的心。

法锈抬头打量这洞府,东西放得井井有条,粗略看去像是个修士居处,但往细里看,只觉得像是个家,外面锅下面的火还没灭去,热腾腾的味道散开来,软和的床榻和垫子,一头柔顺黑发的狐妖正低头找另一个毛线团的线头,睫毛浓密,目光专注。

家是什么样的?法锈穿得如俗子一般无二,但她从来不知凡尘滋味。

但没关系,她还年轻,还有大把光阴可以一试,尝遍爱恨,饮尽恩仇,先有红尘,再可抛却。

玄吟雾刚刚找到了线头,将线绕在手上,慢慢理顺,这段时间旁边坐着的法锈一直没说话,这时候突然冒出了一句:“不然我认你做干爹?”又膈应人一般喊了句,“爹?”

玄吟雾毫无征兆被激得毛一炸,恼怒地看向法锈:“我比你大一千岁!”

法锈说:“那也不行,我叫不出爷爷,爹是极限。”

玄吟雾气得辩道:“我不是…”

“对了,可以认师父啊。”法锈总算想对了路子,拿皮尺甩了甩手心,“师父不拘年龄的。”

玄吟雾断然拒绝:“你是人修,我是妖修,九大境界都不一样,你又不是还没入门的凡子,好意思提。”

“说到底,不就是我是个人的问题吗。”法锈根本没把这个看作是个事,“这好办,骂我一句畜生,我不就跟您一样了么。”

玄吟雾只想打她,手上却缠着毛线没办法腾出来,想骂孽障,但不知是不是被她一句畜生混了口舌,跟打了结似的,脑子一热就又骂了声:“孽畜!”

法锈不以为耻,只觉得这只狐狸真听话,教什么说什么,于是顺坡儿应道:“哎,师父。”

毛袜

为人师表,必然为之模范也;而拜人为师,必然也要做到尊师重道。这就是为什么没人会收个祖宗当徒弟,这么做的师父脑子都有坑。

玄吟雾知道自己是个妖修,玩不起人修的心眼,但坑肯定是没有的。

他不认,法锈也毫不在意,虽嘴上叫了一声师父,然而拜礼奉茶训诫却一样没做,这便还算不得正式的。玄吟雾更加觉得饲祖只是个爱玩的,戏闹一场权当是个乐子,失了兴趣后大概就会抽身而去。

这样的人,不适合有师门,她将一切看得太轻,就算是命,都轻如鸿毛,在她心中留不下一丝痕迹。

法锈倒是像终于找着个窝似的住下来,偶尔会去一趟四百里外的松啼城,不出两日定然归来。由于玄吟雾与铁桦幡一战耗了元气,时常稳不住耳朵,她从松啼城购了几瓶调息元丹,也不说,就放在箩筐里,顺带探头瞧瞧那双毛袜子织得怎么样了。

某日她晚归,身上是新做的衣裳,水红色的衬里,外面套着暗纹白袍。走得稍慢,沿着山路五步一停十步一靠,玄吟雾从洞府中出来,以为她醉酒,但靠近了没闻见她身上没有半丝味道,想了想,忽然一把拿出封煞榜的子榜卷轴,刚摊开,果然发现自己的排位往前移了两位。

他扭头看向法锈:“你又去做饲儿了?”

法锈就靠在床榻边上,仰头笑了一笑,不回答显而易见的问题。她身上没见着血迹,衣服也换了新的,想来是在松啼城料理完了再回来,在人面前,她永远是鲜衣怒马的,不会褴褛出行,也不带狼藉归家。

玄吟雾收了封煞榜,片刻后,终于忍不住道:“身为饲祖,你不觉得认一个封煞榜上的妖修为师,太讽刺了?”

法锈嗯了一声,开了口:“是有那么点,但师父呀,你要相信世人要是真容忍起来,比你想象的低多了。这消息我从未藏着掖着,从师门的角度看,显然我已经是与封煞榜狼狈为奸了——可是你看,六合堂还在把我的名儿挂着呢,连那些剿杀凶邪的正道修士,也耳聋眼瞎,避开你的名字挑其他的,然后求着我去身先士卒。”

她往后一靠,乌发铺落,挑眼笑道:“在我不表态之前,没人敢在我面前提这档子事,因为挑明无益。我对他们了如指掌,知道他们的致命所在,要是真到了分道扬镳那一步,我又总是杀不死,他们只有一条命,谁敢与我玩命?”

玄吟雾看她:“你当真不死?”

法锈忽然笑得别有意味:“杀得死的…”她很少有这样濛濛的尾音,除了故意在别人耳边温软呵气,其他的都是钩子一样上扬或是斩钉截铁的收势。然而只朦胧了一会,语气又骤然干净利落,“我是个人嘛,要是不死,还能叫活着么。”

玄吟雾望着她没说话,过了一会,法锈忽然说:“问完了?怎么觉得你不太关心我啊,我晚回来几个时辰,师父你找过我了吗?”

又不是不知道她那个德行,还找?玄吟雾说:“我当你耐受不了寂寞,跑了。”

不料法锈又是一笑:“师父,懂什么叫做寂寞吗?就现在这样,对我来说,叫充实。”

玄吟雾懒得再跟她讲,把毯子抛过去盖她脸上,赶她睡觉。

法锈确实也倦了,饲儿不是个闲看落花的轻松活计,尤其是遇上不知临机应变的修士,不仅需要掠阵,有时还得亲自上阵。她把毯子从脸上移开来,将头往枕巾上靠,半合了眼眸,却还说道:“师父,你明儿陪我去趟松啼城吧,我订做了几件衣裳,今晚太匆忙,没能拿回来。”

玄吟雾说:“自己去,又不是不认识路。”

“来回八百里,脚都破皮了。”

玄吟雾不为所动:“胳膊差点断了都没见你喊痛,这时候瞎叫唤什么。”

法锈哼笑了一声,似乎也不在意,一头栽进塞了绒的枕头里,外头月光静谧洒下,她很快睡着了。

洞府中的床榻是天然的宽大石台,横跨南北,中间打几个滚不成问题。因为嫌纹路坚硬硌人,上面足足铺了十几层绒垫子,玄吟雾就陷在绒垫子这头,看不到那头什么情况。他刚化作原形窝成一个圈,还没躺热乎,心里却不由自主地踌躇了一会,终是站起身轻手轻脚地过去了那边,直到踩了法锈身上盖的毯子一角,才发觉有些不同寻常。

他用两只爪子卷起毯子下摆,瞧见一双用罗袜包住的足,露出的一截脚踝如白霜,没有半分血色,因为所有的红都汇聚在了脚底,濡湿了袜子,袜底吸饱了血,又结成了一层微硬的痂壳。

他看着,忽然想,八百里于他是片刻功夫,但对于一个炼气期的修士来说,意味着什么?

对于一个斗法后力气耗尽的人来说呢?

他生怕惊醒了法锈,小心翼翼用爪子尖勾住她的罗袜褪下,只是因为那层血痂还粘连一起。他又慢慢揭开袜底,被堵住的血涌出,玄吟雾立刻抬头望向法锈,怕她痛醒,但直到袜子全脱下,她甚至没乱过一丝呼吸。

再次低头时,玄吟雾心中骤然发凉,这不是简单的破了皮,刀痕整个切入了她的脚底,看得出来料理过,却只在外侧抹了药,由于没有立即静养,不说还在冒着血沫,连愈合得都有些错位。

玄吟雾不由自主用爪子搭上她的脚腕,骨龄不到三十,又爬到她枕边,用自己毛绒绒的脑门蹭了蹭她的额头,识海也没有任何被外来东西占据的痕迹,不是夺舍。他茫然地盯着法锈熟睡的面容,在浅淡的微光下文雅安静,红白相间衣领衬着,漂亮得像是暮雪红桃。

她应该说的,往重里说,这么像一个锦衣玉食的千金佳人,就算只淤了块血也该第一时间讲出来,直白地把伤伸出来给人看。

她应该是那类人,那类——她脚伤的时候,有人该为她心碎神伤。

玄吟雾两只爪子握着她的袜子,慢慢叠好放到一边,跃下床榻去柜子里找药。再回来时是人身模样,端来水与布巾,手指轻轻握住她的脚,用布沾了水擦拭干涸的血,等到要割开愈合错位的伤口时,不放心地又看了一眼她的脸。

多少人睡着了都像个孩子般纯良,她却不像,甚至看久了觉得她不在沉睡,只是闭上眼假寐。也许饲祖就应该是这样无懈可击的,她深谙太多人的弱处,所以自己不能表现出一分一毫。

昨夜睡得晚,早上便起得迟,法锈睡醒时,只觉得眼皮上阳光大盛,索性闭着眼先晕一会,再缓缓睁眼撑着坐起来。

脚还没挨到地,玄吟雾从外面进来,抬眼看向她,道:“你别下床。”

法锈翘了一下腿,才说:“我袜子呢?”

玄吟雾走到箩筐旁边,将最后收针一步做完,然后将一双棉毛袜子递到她手边,示意她穿上。

法锈低头看了半天,嘴角一如既往挂着笑,眼梢那儿却带上那么点审视:“你做这个的时候,不像是给我的。”拿起袜子打量着,又看向玄吟雾,“难道我看错了?师父你一针一线中,不都戳着那一个意思么,就算卖了也不给我。”

玄吟雾没答话,饲祖不愧有双一针见血的慧眼,他那时确是这样想的。

但她看明白了,却也微微笑着,什么都不说。

最终玄吟雾只是说:“早穿早动身,我送你去松啼城。”

法锈笑了一下,不再言语,低头穿着袜子,松紧正好,怕毛线磨脚,里面还缝了一层细棉。她起身梳洗后,将早饭与午饭一起用了,吃完后放下勺子看向玄吟雾,懒洋洋笑道:“师父,我们怎么过去呀?该不会又是把我给拖过去吧。”

玄吟雾挥手打出一道法诀,然后一手捏住自己的宽袖边角递过去。

法锈难得没能理解:“嗯?”

玄吟雾说:“给你牵着。”

法锈倒也没多话,接过来就捏手里了,但速行的一路上玄吟雾颇觉怪异,她总是在抖他的衣袖,不知道她这什么毛病,玄吟雾还说了几句,但等到了松啼城外,忽然听法锈轻吁了一声,哪根筋突然搭对,他恍然明白法锈为什么这么做了。

显然她从来没做过拽人衣角这种颇具孩子气的事儿,是把衣角牵成了马缰!

敢情她还驾了一路。

玄吟雾恨自己怎么才反应过来,生着闷气,法锈已经在城门口的小摊上买了个糖人,嚼得满嘴酥脆,还问了一句:“师父吃吗?”

玄吟雾不理她,气都气饱了!

松啼城门口川流不息,却只是个没有太多禁令的小城,着急些的修士就直接从上空飞了进去,没头苍蝇一样乱转。

玄吟雾熟悉散修居多的南边,但法锈却走向了北边的绣衣作坊,刚掀开进门的珠帘子,拨着算盘记账的伙计一抬头,哎呦了一声,立刻回头遣个学徒去里面叫掌柜,随后放下账目迎上来,三分的客气笑成了十分的熟稔:“昨日掌柜的还连夜候着锈主儿呢,没等到人,就想着您一定是贵人事忙。只是他年纪大,熬到天光就受不住了,才去打个盹,没想到您这就临门了!”

法锈含着笑靠在柜台上:“倒也辛苦。”

伙计连忙推诿:“不不,哪儿敢跟锈主儿提辛苦…”话没说完,里门风风火火走出一个老头,抱着五六个锦盒,小心堆在柜台上,才向法锈作礼:“锈主儿,老朽亲自督查的料子和做工,可要先往身上试试,不合意的地方片刻功夫就能给您改了。”

法锈瞥了一眼叠起来的锦盒,并不打开翻检,依旧笑道:“贵坊绣工的手艺都是巧夺天工,我哪里挑剔过。要是真轮到我不合意,恐怕也没法改了,得要重做。可掌柜的招牌不就是无一回炉么,又何须去看。”

老头也失笑:“老朽可是忧心了一晚,虽安慰自己锈主儿定是有事去了,但还是慌了神,怕您是不满身上这件‘雪后枫’,便懒得再来取其他的。”

法锈靠在柜台上,水红绣枫叶的里衣,外披雪白褙子,风吹过时袍衩扬起,犹似细雪中微现一抹霜红,明丽得教人心里一颤。玄吟雾收回目光,望向了绣坊外面,人来人往全是宗门弟子,他看了很久,法锈才走了过来,几个薄而宽的锦盒被丝带扎在了一起,拎在手中。

在修士的城中订做凡子的衣裳,基本没人会做这种事,因为价格不菲又不耐用。玄吟雾扫了一眼绣坊中陈列的修士法衣,忽然开口:“你为什么不穿法衣?”

法锈理所当然:“不好看呀。”

玄吟雾说:“你不能去订做一个好看的?加几个防护符咒,丹田也能少碎几次。”

法锈不合作:“我不,法衣太重了,尤其加符咒的,又沉又甸好似龟壳。我就要凡子的衣服,轻飘飘的,穿了就跟没穿一样。”

玄吟雾:“…”

这都什么毛病!

师叔

法锈绝不是个挑剔的人。

那些传言法锈“非金屋不住,非华裳不穿,吃要吃龙肝凤髓,喝要喝瑶池仙泉”的人,大抵只是听闻过饲祖的名声,又知道那么一星半点她顾盼生辉的风姿,便臆想是个娇气难伺候的主儿,得放在手心上小心供着。

事实上,法锈是有点挑食,但不会挑到大发脾气;喜欢做工精良的衣服,但也不会因为不合意而宁可扔掉。十余年间,六合堂的修士大多都买她的账,也是因为她足够长袖善舞,有时候挑嘴一点,那是因为付账的也是她。

但是如果不是她出价,那么就算把她的要求当耳旁风也没关系,因为她也只当个玩笑说,就像她说要吃炒田螺,或是说要师父陪她来一趟松啼城。她说出来,不会在意对方答不答应,因为世人无利不起早,不答应在情理之中,而她有病才会在这种情况上挑剔。

就譬如现在,法锈在松啼城足足逛了一下午,走得热了,解开了外袍雪白褙子的勒帛系束,转头说:“师父,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呀?说出来徒儿孝敬您。”

玄吟雾双手帮她拎着东西,没接她脱下的白褙子,皱眉道:“穿上,今天风大,现在觉得热,回头非得冻着。”看她一脸无所谓,又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逛到明儿?趁早回去。”

法锈嘴上依旧闲扯:“松啼城一入夜,才叫热闹,金黄灯笼挂起来,活像金乌城。”虽是这么说着,却是走向了城门方向,褙子搭在手肘上,还是觉得闷热,估计憋到明日有场雨,又伸手松了一下枫红里衣的领口。

玄吟雾靠的近,冷不丁瞧见她贴身衵服,无言半晌,严肃地跟她说这个问题:“你在这个事上能不能学我,把衣服穿好?”

法锈不服:“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不就抱着个毛线团蹲着,半丝儿布没披上?”

原形能和人身比?玄吟雾气得口不择言:“我有毛!”

“这话倒是奇了,我就没有?”法锈散开头发,叉开手指一薅发梢,往前一抓,意思如此直白——看,乌黑柔亮,还比你的长。

玄吟雾:“…”

摊上这么个徒弟,该动手时就动手,等到动嘴就完了。

这个时段进出城的修士格外多,堵了个人仰马翻,法锈低头看了看手上的一堆锦盒,还没来得及开口,在臃肿的人流间挤豆子似的被挤出个修士,正巧撞到她这边。还没碰上就被脚下台阶绊了一下,双手抓了一下没扶住旁边柱子,砰得一声摔地上。

法锈只瞧见地面被砸出一个坑,侧过头跟玄吟雾咬耳朵:“瞧这脑壳硬的,该不会是个榔头修成的妖吧…”

因为是脸朝下摔的,那妖修手捂住头半晌没动,只有背后那一条粗硬大尾巴甩了几下,也有气无力的。

但过了片刻,那尾巴忽然精神了点,随机那个妖修也揉着头从地上爬起来,认认真真望向法锈这边,他脚边也慢慢聚起来一些小毛团,紧张地咬着他衣角。

“师叔!”那妖修瞧了半天,像是终于确定,盯着玄吟雾欢喜叫道,“我赫别枝啊!总算死马当活马医让我给找着了,对了,我师父,觅荫真人,他想死您啦!”

法锈油然一阵亲切——这妖修说话的艺术,比她当年不逞多让。

玄吟雾还没说话,法锈倒记起来了,那次被青琐剑那帮人追杀,她在松啼城北边的玉器店里,是遇上这么一窝妖修。吵吵嚷嚷的,对大鳄师兄口中某个师叔怕得要死。

这位大鳄妖修说完自己也是一愣,大概知道说错话了,又纠正:“不,我是说…瞎猫碰上死、死耗子…不不不师叔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法锈体贴提点了一句:“他乡遇故知。”

大鳄妖修正愁着斟酌词句,闻言忙不迭点头:“是是,洞房花烛夜…”

法锈一拍额头,这没救了。

人潮拥挤,法锈就半靠在玄吟雾身上,但从这只大鳄妖修跑来直到说完一大串话,他没有任何反应,没有僵直也没有冷硬,像是从来不认识这么个师侄,也没听说过那位想死他的觅荫真人。

但法锈转头,看到了他的眼神,他认识面前这窝妖修,毫无疑问,只是目光熟悉又疏远。法锈放低声音问他:“这一窝都是我同门师兄弟?”

玄吟雾轻声说:“不是,跟你没关系。”

法锈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封煞榜前一百的排位她是必背的,包括各个的生平事迹。拜师后她背了一百零一个,多出的一个就是“倥相诀”,曾是玉墟宗门人,离兑宫的亲传弟子,却因师门派系争端被逐出门墙,是四百多年前的旧事。

那只大鳄还眼巴巴地等着师叔发话,玄吟雾开口道:“你师父当初收你,大概也只就看准你这个死心眼,能死到我跟前。代我谢过你师父,抱着你的师弟们回去吧,都炸成球了。”

大鳄师兄得了回应,自觉此次出行堪称完美,喜滋滋一甩粗壮尾巴,把脚边几个毛团师弟卷到了尾巴上坐好,正准备告辞时,突然想起来什么,从袋里拿出个帕子包着的东西递上去:“师叔,孝敬您的!”

玄吟雾没接,他手上还提着法锈的大盒小盒:“你回去盘缠够了么?”

大鳄特别直白:“不够。”

“去当了吧。”

“倒是想过这么做。”大鳄一边不好意思挠脑袋一边就把心里话讲出来了,“只是我不知道当铺在哪里…”

半晌后一声轻笑,法锈出声:“那地方是不太好找,不如我带个路吧,并不远。”

松啼城没有当铺,只有拍行。而拍行的规矩是没有手券谢绝入内,长生钱庄的“手券”能提取灵币,同样也是个标志,起码在钱庄存有十万灵币以上才能到手。这等数量的灵币绝不是普通散修或者宗门弟子能拿的出来,在拍行走动的,基本上都是某些门派的领队,过来竞价他们势在必行的东西。

大鳄妖修听说了这规矩后,紧张地把师弟们全从尾巴上赶了下去,教训他们要安分待在外面…直到走在前头的法锈抽出了一沓子手券,回过头看他:“怎么不走了?”

大鳄直愣愣望着那厚实一沓的手券,口干舌燥手足无措:“这…这位师妹,你你…”

法锈抽出几卷,像发糖一样依次递过去,道:“来,见面礼,叫师姐。”

大鳄还在那呆着,没伸手,反而看向狐狸。

玄吟雾说:“不许接。”大鳄就很听话地往后退了一步,玄吟雾又按下法锈的手:“怎么也轮不到你给见面礼,还有不能给小孩子太多钱,会学坏。”

法锈哦了一声,问了大鳄一句:“贵龄啊?”

大鳄掰了一下手指,老老实实回答:“我今年三百二十九岁了。”

法锈看向玄吟雾:“我就是他的那个零头。”

玄吟雾:“…”

不就是欺负妖修长得慢么,还好意思报数,你不就是学坏最典型的例子吗!

一进拍行,四处都挂着金黄灯笼,漆着朱红的长柱撑起高耸的八角屋顶,垂下数个高低不一的笼子,里面放置供修士竞相争抢的奇珍异宝,烛火辉映,流光溢彩。

典当的地方就在左转处,一整排的掌库先生低头做事。这儿不同于南半城的买卖,散修与店铺做的都是皮毛草木之类的成本生意,而此处件件都是精良成品。

法锈一抬手,大鳄师兄就过去排队了,瞧他虽然生涩但不怂的模样,法锈对玄吟雾说了句:“看样子他买的礼还是上得了台面的,对你倒是不像敷衍。”

等玄吟雾明白过来她什么意思后,瞪她一眼:“你能不能别到处耍心眼?”

法锈摊手:“做人怎么能缺心眼呢,但说真的,我对妖修,只存了半个心眼。”她顿了一下,又说下去,“不过有时候半个也用不太上。”

玄吟雾气得说不出话,手上又拎着东西,只能踩了她一脚。

鞋面里面的毛袜子厚实软和,法锈没半分感觉,把拎着的东西都放到一张小几上,往旁边的太师椅上一坐,抬头望向屋顶上垂下来的笼子,指了指:“师父,有没有想要的?”

玄吟雾本不想接话,但她又凑过来问,他吓她:“我都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