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锈接过茶喝了一口,闻言瞥向玄吟雾:“都说妖修容易相信人,所言不虚呀。”

玄吟雾不想跟她说话了。

法锈吹了一下茶,接着说道:“话说不清但能把事情说得圆起来,这才是语无伦次。我不说破是让他自己知趣离开,不然只需反问几句,立刻原形毕露。”

玄吟雾仔细回想了一番,还是没想出那人说的有什么缺漏,想问法锈,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法锈看他那个样子,笑了一下:“我说给师父听吧,以后也留个心眼。其一,封煞榜排名是以凶恶程度来排的,谁告诉他是以实力来论的?还剿个两百开外的不费功夫,这话真是过了脑子说出来的?其二,师父你一百开外的,除非自保都不会出手杀人,两百开外的,能击败对方,还会残暴到赶尽杀绝?其三,我的身价在六合堂算是比较高的,能取我挂牌的据点都是能人云集,既然都能到那种地方,不去求援,反而兵分两类舍近求远?还有其四,我假设,他们全体都是白痴,乳臭未干,但要是那样,又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还锲而不舍地等我归来?”

法锈说完,捻了一下手指,“所以,他不是请我去救人的,鉴于我过去的经验,应该是埋伏好了,引我过去,群起攻之的。”

玄吟雾沉默了好一阵子,忽然抬头看向洞府外:“那人还没走。”

法锈道:“还程门立雪呢,真是诚心诚意,不好拒绝呀。”

她将热茶一饮而尽,放下碗,褪了身上杂七杂八的保暖物什,只余一身单衣,整了下领口:“那我等会回来。”说完就走了出去。

玄吟雾忽然说:“我代你去。”

法锈却道:“师父,手段是层出不穷的,刚才那么一个明显的谎话你都分辩不出来,回头没准儿就被骗到哪里挟持住了,那下一次来请我的人可就会直白多了,叫我不走也得走。”她回头指了一下,“待着,记得做饭啊。”

玄吟雾目不转睛看她形单影只地走出洞府,外面的踩雪的咯吱声越来越远,蔓延开来,最终消散。

片刻他起身,在箩筐里翻出了自己褪下的狐狸毛和针线。

三个时辰过去,火架上的铜鼎咕噜咕噜响,冒着鲜肉香气,玄吟雾靠在塌上,将狐毛扎紧纳入布料中,再与衣领缝到一起,看上去厚实了不少。

他扯断线头,捋了一下毛衣领,将之叠好搭在手臂上,走出洞府看了看天色。

法锈这个人,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遇事走一步想七步,因此对于她的安危,玄吟雾是不担心的。之前还悄悄跟过去瞧了一眼,果然不出所料是被围攻,她虽手无寸铁,但持道法,引雷电召风雪,又逗猫似的不下杀手,身影交错,游刃有余。

但三个时辰的饭前热身也是太长,雷声不知什么时候早停了,天上地下皑皑白雪,一片寂静。玄吟雾在洞府门口站了一会,心中略有不安,沿途去找。

绕过山林,他眼前突然映出一片赤红,鲜血瓢泼,浸染雪水。

玄吟雾瞳仁骤然竖成细线,但他很快看到两个快要融入血色中的身影,法锈正与一个修士厮杀,双方面色沉冷,脚下灰炭奋起,手上眼花缭乱。

玄吟雾皱眉,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修士挥剑相抗,法锈反手一击,招式破绽百出,完全不似曾经,手指颤抖,是竭力让自己不要触及道法天规,转而变成毫无章法的乱砍乱劈。

修士见此,皮笑肉不笑:“饲祖怎么不用道法了?”

法锈似乎说了一句:“我这个时候还引天罚?”

玄吟雾顿时醒悟,继而疑惑,她为什么不用?她又不怕雷劈。

刚才那下交战,法锈手掌被劈出血口,整只手臂忽然抽搐了一下,退后两步看到了走过来的玄吟雾。

但不等他手心倥相诀运出来,她突然暴起,不顾那修士的凌厉剑气,以掌为刃,刺入他的胸腹,猛地攥紧手指,近在咫尺的一声濒死惨嚎,金丹被一只手抓住破体而出,法锈锁住他的脖子掼到坚冰上,一脚上去踩碎了他的脊椎,俯视的时候额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

但玄吟雾怔在当场。

他犹记得法锈手刃青琐剑的时候,连他身上呲出的血都要避开,一战下来除了自己的血,衣袍干净不沾腥味,绝对不是面前这样狂乱凶残。

玄吟雾第一反应是走火入魔,但法锈抬头看他,眼神一如既往的清醒,握了把雪慢慢擦拭手上的血污,慢条斯理,细致从容。半晌,她解释了一句:“我那事儿来了。”

玄吟雾惊疑不定:“…什么?”

她面不改色:“经血。”

“…”

玄吟雾真的、真的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

沉默半晌,玄吟雾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教导她:“你能不能含蓄一点,说成天癸?”

法锈一脸这并不是我的错:“我先开始就是这么说的呀,但老是有人耳朵不好,问我什么鬼?我说天癸!又问我什么是天鬼——呵,我还地鬼呢!”

玄吟雾:“…”

算了,爱怎么说怎么说。

天寒地冻的,玄吟雾抖开带来的毛领衣袍,过去给她披好:“先回去。”

法锈用雪水搓干净了手,过了一会皮肤微红发烫,就抬手贴在玄吟雾的额头上降温。玄吟雾往后避了一下,把她的手拿下来捂住,问道:“他们是不是知道…”

“不,我自己也不知道规律,就算专门盯梢,也无法提前预测,打到一半来了,这纯属倒霉。”停顿了一下,法锈慢慢开口,“很多人都以为这段时间内我会毫无抵抗之力,是弱处,是寻仇追杀的最好时机…”

玄吟雾的反应难得快了一次:“既然你这么说,那肯定不是了。”

法锈忽然另挑起个话头:“师父,你听没听过有种丹药名为‘漂杵丹’,一旦服用,体内狂躁与虚脱相互交替,这种感觉非常刺激,要是再加上痛感,会让人特别想杀生,唯一不太好的地方,就是它只能维持五个时辰。”说到这里,法锈不明意义地笑,“这跟我现在的感受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我的是五天。”

玄吟雾:“…”

果然倒霉,挑这个时间段来向饲祖挑衅的人,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一路扶着她回去,铜鼎里的鲜肉已经炖烂了,玄吟雾找药给法锈涂手,但她这次非常不配合,整只手臂动不动就绷紧痉挛,伤口一次又一次裂口。

玄吟雾抬头,第一次看见法锈皱眉,之前最多也就蹙一下,即刻松开。他怔了怔,声音低下来:“痛?”

法锈说:“嗯。”

他用手指试了一下她的额头:“这段时间还有什么别的不同么?”

“也没什么,就有点不太亲切。”

玄吟雾蹙眉:“什么意思?”

法锈笑容温和:“意思就是,特别开不起玩笑。”

虽是这么说,但她表面看起来也没什么不一样,洗漱料理完后就躺到床榻上了。但等玄吟雾备好了明天早饭,过来也没见她睡着,仍是皱着眉。

玄吟雾俯身轻轻撩开她的额发,轻声问:“还痛?”

法锈说:“嗯。”

就这么个低低的尾音,连续应了两次,玄吟雾一颗心就塌下了半块,软成了棉花。他想抓她手腕看伤,但被她挡住:“手无所谓。”

玄吟雾束手无策了一会,看她双臂交叠在腹部,试探伸出手去揉她肚子,覆上去温温软软的,让他有些措不及防,看她平日作风,还以为她一身铜皮铁骨呢。

这个位置揉得挺艰难的,往上往下都不妥当——有作奸犯科的意思,一亩三分地的柔软肚皮,玄吟雾揉了一会儿,觉得人手太过修长,运转不开,顿了顿,忽然在衣袖中将手化作了一只小巧的狐爪子,用肉垫子一下下摩挲她肚子。

法锈咦了一声,新奇极了,本来是半死不活卧着,这回翻过身来,想捏着他的绒爪子瞧,结果抓了几次没碰到,反而玄吟雾一脸冷淡按住了她:“你这痛,看起来很假啊。”

法锈这才消停,停了没一会,又伸手挠了挠他下巴,见他偏头避开,问:“猫不是都喜欢被挠这个地方么?”

玄吟雾怒目而视:“我是狐族。”

法锈想了想,哦了一声:“你跟狗是近亲。”

“…”

玄吟雾气结,停下不揉了,朝她肚子就拍了一下,法锈闷声,反手一掌击在他胸口!这个时段,她是一指头都不能惹,一点就炸,下手没有轻重,打得玄吟雾倒抽一口冷气,牙关尝到了血腥气,真伤到了。

同时暴戾骤起,法锈面沉如水,撑着旁边的案几站起来,还没等她站稳,案几已经不堪重负,哗啦一声碎了。她抖开手中的木屑,直接用手劈向石壁,不等手掌上有血涌出来,用力一扳,硬生生撕出了一块石板。

一道残影闪过,洞府里已经没人了,外面顿时鸟惊鼠窜,爆响长啸声连山脉都要铲平,夜半三更的,能把人在梦里都吓得一哆嗦。

玄吟雾抹去了嘴角的血,盘坐调息自己的内伤,眼一闭不管了,她疯起来是六亲不认的,谁也消受不起。

闹腾了一夜没歇,一大早却有客登门,看模样是个云游的道人,一把胡须,至多是个金丹期,一见这里住了个化形期妖修,腰骨立刻软了,语气也和缓下来。

寒暄之后,道人心惊胆战地打听:“您这…这是养了个什么呀?动静真不小,我路过这儿时,山下村子都吓坏了,正放爆竹驱邪呢。”

玄吟雾心说,养了个徒弟。

没等他想好怎么打发人家,山林里又是一阵龙腾虎啸,一头花豹慌不择路爬上了一棵大树,下方几次轰鸣,那棵粗壮树干很快就倾斜了,噼里啪啦带到了一片。玄吟雾沉默了一会,对道人说:“稍等,我去把那混账提回来。”

道人心有惴惴地等着,心想着提回来的混账究竟有多凶神恶煞,不晓得是只熊还是只饿狼,恨自己没带什么肉食孝敬。

半晌过去后,玄吟雾返来,手里拉着一个人。

道人:“…呃?”

法锈脸色苍白,正眼也懒得瞧他,直接拿了一张钱庄手券给打发走。玄吟雾泡了热茶给她,法锈就着他的手喝了,喝完蜷在榻边就睡过去,想来疯了一个晚上也累得够呛。她安静下来后,眉目如画,又是平常好看的模样了,黑发铺满双肩,衣裳料子不简单,只像个走错地方的世家千金,文雅可亲,叫人恨也恨不起来。

玄吟雾原本在心里发狠要将她吊着打,她昨天还手可一点没留情,要不是修为差距大,那一掌能断他心脉,调息了整晚才舒服了些。把她拖回来的一路上也还是这个念头,一定要打,但不知道是不是一而再再而衰的心气在作祟,他有些倦了,心想算了,她也是疼的。

她竟然是会痛的。

没父母不要命,不知生离死别,无谓重伤濒死,却不代表扛得住一切疼痛,她只是感觉不到。相反,她对疼痛有着特别执着的恨意,假若让她痛的是天,那她拼了一条命,也要把天捅破。

因为痛,所以疯。

火架上的薏苡仁粥一点点被熬成,晨光微现,满锅白玉似的粥稠得发亮,玄吟雾拿了勺子试过味道,合上了锅盖继续温着,转过身看向沉睡中的法锈,心中一叹。

她分明没有示弱,还那样疯魔,此刻不过平静一会,他却像受不住了似的,心想,她就该感受不到任何疼痛的,风轻云淡,谈笑风生,这才是符合她的姿态,气归气,但看了不叫人难受。她一旦痛了,他就好似尝了煮得糜烂的草药,从喉咙一直麻到心尖,难受得发苦发涩。

可怜,怎么能这么可怜。

玄吟雾慢慢跪坐在她身边,将手化作狐狸爪子,搓了几回,试了下自己肉垫子的温度,敷在她腹部。嘴唇贴着她的头发,轻声说道:“冤孽。”

冤孽呀。

本堂

腊月的天,一直没放晴,往后渐渐下起了冰碴子,砸在绵软的雪地上,声音都被闷在了里头。

法锈睁眼的时候,外面就一点昏暗的亮,辨不清早晚。她往被褥里缩了一点,蒙住了半张脸,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结果整个脑袋都闷进了一团暖融融的绒毛里。

狐狸骤然惊醒,从自己颈毛里扒拉出法锈的头,抬起爪子碰了一下她的额头,又推了推。法锈模糊地应了一声,狐狸蜷起爪子在空中停了片刻,忽然伸长前肢在旁边的柜子里掏了掏,弄出一个瓷瓶,倒出来一颗祛食丹,递到法锈脸边。

法锈被他开柜子的声儿惹醒,眯了一下眼,又闭上了。

“不,不吃这个。”法锈头一撇避开,“我要吃煲汤,加红枣儿的。”

要放到以前,狐狸肯定就自行发挥了,反正她经常是随口一说,只要味道过得去,煮啥吃啥。但这时候对她那个脾气拿不准,只能顺着来,他又对天癸时期的忌口一无所知,也问不出什么,干脆就按风寒的方子,除辛辣油腥,再加上补血的,总不会出什么岔子。

想来想去,化作人身先往山林里走了一趟,这时节本来就冷得千山鸟飞绝,昨晚又被砸了一通,冬眠的都吓醒逃走了,可真是万径人踪灭。转了许久才逮到只野味,取来猪肝在雪水里洗净,挑去中间白筋,又切了姜丝,用纱网扎紧一齐放入活水中浸泡,慢慢沥干血丝。

玄吟雾回洞府的时候,法锈已经起来了,把被褥当衣服裹在身上,头发乱着没梳,低垂眼帘,精神并不好。

看她似乎还要睡个回笼觉的模样,玄吟雾也没说话,经过她身边去拿枣子的时候,却突然有只手横在他胸前,手背朝里,像是要挡在他再上前一步,但很快翻了面,掌心虚按住他襟口,随后听到法锈开口问他:“疼不疼?”

玄吟雾一滞,没想过她会问起这个在他心中已揭过的事,她那只手像是沾了溶血的药,心口那片地方蓦然酥麻开来,融皮化骨。好半天他才从喉间吐出一句:“你说呢?”

法锈说:“不好意思。”

一刹那,玄吟雾的表情茫然又空白,法锈收手时,他顺着她的指尖一直看到她的脸,她嘴角仍带着笑,只是因为少了那股活气,显得有些暮气沉沉。

按理说这没什么不对,道歉嘛,但玄吟雾就是心头拧了一下,觉得这不像法锈,她多能啊,一口铜牙铁齿能把黑的讲成白的,歪的掰成正的,怎么这回刚起个话头就直接偃旗息鼓了呢。

法锈不觉得怎样,她分的很清,遇上这事最好的结果就是送个药什么的,但她跟别的修士不一样,别家的身上好歹能搜出几个法宝几瓶丹药,但她一直以来都是身无累赘,两袖空空,除了钱啥都没有。

钱这个东西,在法锈看来,要么买东西,要么塞红包,要么就是用来打发人的,这三样都跟现下沾不上边,总不能掏出一沓子手券甩得满天飞,以这狐狸的脑子,没准儿就会错意,以为是要划清界限、恩断义绝了。

法锈闭了闭眼,她整晚都没睡,虽然白天补足了觉,但也只是脑子清醒,眼皮还是跟垂了铅似的往下落,她就这样一副半睡不醒的模样闭目养神,半晌又抬头,看见玄吟雾还杵着,活见鬼似的,只好打起了点精神,问他:“怎么了?”

玄吟雾怔了一下才回神:“我…我要去那边拿枣子。”

法锈又没挡他,听了也懒得回话,只是附和地往旁边一靠,示意来去自便。

玄吟雾手忙脚乱地翻出了布包里的枣子,镇定了一会,才握起一把小尖刀,低着头一刺一挑去了内中细核,忙活了一半又将那边弄好的猪肝和姜丝放进锅中猛火煲,等水滚后又合上盖慢炖。

法锈合着双眼,心气燥乱,疼痛搅得识海里一片翻江倒海。等闻到香气时才略微抬眼,看到玄吟雾打开罐盖时蒸出一大团白雾,扑在脸上,有条不紊地加料尝汤,最后俯身盛在碗里时,一头黑发委委垂地。

这个呵气成冰的天气,不需要放着凉一凉,玄吟雾就直接端过来了,把勺子转向她:“先垫肚子。”见法锈伸手接了过去,又画蛇添足般加了一句,“你喝完再添。”

法锈这几天过的是醉生梦死,吃了睡睡了吃,天色也没放晴过,一天到晚都阴着瞧不出早晚,不过好歹是人是稳住了,没再把迁荷峰快秃了的山头再薅一遍。

到第四天已经恢复了点精神,看起来没那么阴沉了,坐床边啃着糖蘸果子,玄吟雾在一旁调制糖浆做拔丝冰块,但是不给法锈吃,敢拿就打手。

法锈很不理解:“不让我吃冰的,又做这么多甜的,是馋我,还是留着过冬?应该不会是后者吧,师父你不是怕吃糖掉毛么。”

玄吟雾这几天从早到晚过得提心吊胆,闻言又拿筷子敲了一下她伸过来的手:“我在做饵。”

外面北风呼啸,积雪盈膝,活物就算挨饿也不太会出来,不弄点冒热气香气的东西也逮不到东西。玄吟雾很快弄好了这一堆,出去挑了地方放好,掐了个诀让热气不散。

回来时见法锈还是安安静静地在啃果子,算了下天数也快过去了,心里一根弦稍微松了松,但立刻又拎起一颗心,炖汤的时候思虑好久,还是问她:“你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吗?”

法锈咬果子的动作一顿:“不知道,每年有几次吧。”

玄吟雾:“…”

这种折寿的事居然不给个准确时间还这么密集?!

沉默了一下,玄吟雾决定正襟危坐地与法锈谈论一下这个问题:“修行之人动辄闭关几百年,男子锁精,女子闭宫,要这么说那应该几十几百年不会来一次天癸吧,你怎么每年都有?就这么与众不同呢?”

法锈笑了一声:“没修的还一月一次呢,割韭菜似的勤快,你以为我很想?我这不是不想才修炼的吗——于我而言,境界高也就这点用处了。”

“…”

得了,人家修行,不管路子对不对,开口就是问长生济苍生,多么令人振奋,就这么个东西,理由都没脸说出来,她还在那里堂而皇之。

玄吟雾心中浮出一丝微妙的茫然,这么个徒弟,骂又骂不过,打又打不了。实打实是个人修,却又不像个人,也不是妖,魔也没她这样的,总之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大概真是上天作孽弄出了这么个祸物,教人没辙。

哎,孽障。

他郁卒地盯着锅,往里面撒着姜沫子,这时候法锈凑了过来,指着旁边一个红沿瓦罐笑道:“怎么不没椒丝?”接着不知死活地怂恿,“放辣椒呀。”

玄吟雾气得差点儿真撒了把朝天椒进去,让这祸害等会痛死算了!

这个冬日也是罕见,好不容易拨开乌云见天日,瞧见太阳露了个脸,雪还没晒化一指头的厚度,转眼又开始往下噼里啪啦砸刀子似的小冰雹子。

法锈无所谓,她趁那半日晴天往松啼城走了一趟,因为与铺子老板们常来往,熟悉得很,好东西都留着等她出价,很快就把缺的“吃穿用”物件都补全乎了,另外给狐狸带了丹药,适用于锻体期到塑骨期这四个大境界的妖修服用,品质上乘,种类周全,装了两箱子。

…迄今为止,玄吟雾没见过那么多应该供起来的灵丹妙药,居然能挨挨挤挤地缩在两个箱子里,与钱多烧手的徒弟合计了一下,分成好几份给拆月和共邱等妖送去了。在纸鹰上写信的时候,玄吟雾抬头问了一句:“你要不要给他们带什么话?”

法锈意外道:“师父你写了什么?巴掌大的地方,还能给我留空?”

玄吟雾说:“就说你不小心买多了,不要白不要。”

法锈长长哦了一声:“…那我也没什么话了,署个名吧。”

玄吟雾低头,捏着笔一点一勾,写出了那两个字,字迹工整,两行名字并排,末尾用墨点涂了个狐狸爪子,不知心里就怎么涌出点愉悦的感觉来。一张张扎实的纸,话都是大同小异,只有最后的两个名字始终如一。

他晾干了墨,沿着折痕将纸鹰复原,将玉瓶塞到了每个的肚子里,掐了个诀,它们就小小又整齐地啸了一声,一闪而过,消失不见了。

玄吟雾满心以为这个寒冬就要像这样一日复一日地度过了,毕竟这么大的雪和雹子,山路又崎岖,法锈是一副囤够东西不打算出去的样子,又有哪个不长眼的还冒这么大的冷天找上门呢?

但话不能讲的太绝对,平静的日子还没过够,真就有那不长眼的,十六根冰棍儿似的僵着,在洞府门口求见饲祖。

玄吟雾很不待见这种死挺着不走的作态,见多了就觉得跟茅坑里的石头一个德行,又因为上次的事,有了先入为主的想法,觉得是不是仇家又来设套,所以更没什么好感。法锈的态度很随便,她习惯了,端着一张亲切客气的脸,出去会了会那俩人,但很快就折身回来,端着杯茶一言不发,玄吟雾见她枯坐了半天,不由问道:“外面的事完了?”

法锈此刻才抬头看了他一眼,顿了顿才说:“你先别说话,我在想事情。”

玄吟雾就闭了嘴,等她想完。过了一会,法锈回神,捏了捏眉心,站起来把凉了一点的茶杯放下,开口道:“我要走了。”

这句话是玄吟雾没想到的,一下子怔住了,来不及想是什么意思,浑身上下仿佛被一捧冰凉雪粒洋洋洒洒落了个遍,半晌才问:“被别人取了挂牌,饲儿是不能拒绝的吗?”

“可以,但这次不关挂牌的事。”法锈说,“他们是六合堂派来的,我检查过了,身份信物确凿,只带给我四个字,本堂有请。”

玄吟雾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