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堂。

六合堂看似分散,海纳百川,实际是一个沙堆,下面摊成一锅粥,越往上越尖,内严外松的程度令人发指,看松啼城拍行的那位良筹真人的窘迫模样就知道了。内部定的工钱也只能糊个口,监察森严,贪不得一点,一旦惊动本堂,祭出噬筋吞魄杖,不出二十棍就能把一个元婴打得半身不遂。

分堂星罗棋布分布在各处,一般人都难以迈入这个门槛;至于本堂,是一座高不可攀的碑,威严、强势、不讲情面,是笼络了几乎一半的长生钱庄、敢与四大仙宗叫板的巨头势力,只从齿缝里漏出名字,就足以让人心生怯畏。

玄吟雾是被六合堂列入封煞榜的妖修,消息闭塞,对本堂发生的事大多也是道听途说,与饲祖相关的就知道得更少了,只有那次流言蜚语的事儿闹大了,小道消息又惯常惹人注目,才听闻了一点。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法锈,她披散着流云般的头发,眉眼如画,笑容温文,实在不能想象她当时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我是六合堂他老子你信不信这种话。对本堂口出狂言也未能收到责罚,在这恶劣严冬居然还被兴师动众请去本堂,与六合堂的关系可真是扑朔迷离,他猜不出来。

过了好半天,茶水已凉,玄吟雾才出声:“什么事这么急?”

“猜到了一点,不过不能说。”

玄吟雾还有很多事想问,但话到嘴边,像是针被棉花闷住,不让这平静被戳破,于是又一个字蹦不出来了。

反而是法锈开了口:“师父跟我一起么?这次可能会去很长时间,不是两三天能解决的事,我怕等我回来你得把我给忘了。”

玄吟雾骤然抬头。

法锈嘴角牵出一个笑,却因为背着光,眉目反倒勾起了一个深不可测的轮廓:“担心封煞榜?没事,反正他们也没安什么好心。我跟六合堂打过不少交道了,就让师父您开一下眼界,什么是本堂想杀人又硬憋着不敢动手的样子——我就喜欢看这个。”

债主

法锈放出这种话的时候,玄吟雾心口那里就是一拎。

他知道法锈是个对许多事都不太在意的人,甚至在某些方面可以说得上和气,但出手的时候就完全变了。按理说她这种性格,斗法时也应该很讲究,不说花哨,起码也要低调,像一些女修士用法宝代替亲自上阵,衣袂飘飘,百步之外取人命。法锈反其道而行之,赤手近战,桀骜不驯,血战不止。

由此可见,她要是真要跟人死磕,是不磕死不罢休的。

但六合堂是她能怼的吗?

就算四大仙宗,单独拎出一个都没办法压得住六合堂,大概联合所有宗门门派才能与六合堂旗鼓相当。放眼望去,谁那么不知天高地厚,敢撸一个收纳天下散修的巨头势力呢?

只有饲祖做惯了这种事,手收不住,见谁都要撩。

这习惯不好。

沉默片刻,玄吟雾低下头摇了摇:“和六合堂交好不容易,你别…别得罪他们。”

法锈忽然走上前,俯身在玄吟雾耳边说:“师父,我看你对那个大鳄师侄照顾得很,是不是对玉墟宗情分犹在?”

玉墟宗一入耳,像是被针刺到了脖子,玄吟雾明白了她要说什么,迅速撇开头:“那不可能。”

“还是因为封煞榜?”法锈直接把下颌垫在玄吟雾肩上,“名字上去了没法除去,那你想过没有,能光明正大出现在六合堂并且相安无事——这样的默认,够不够呢?”

长发随着低头而垂落,玄吟雾在袖子下慢慢收紧了手指。

法锈直起上身,指向了洞府门口:“十五步,师父您要是在我走出去之前起身收拾细软了,那我就等您收拾完;要是多出一步,没关系,留在这里也很好。”

话落,她转身就走,几乎是同时玄吟雾站起来,差点带倒旁边的凳子,法锈回头,他的表情还带着一点空白,显然是根本没想,本能跟上而已。事实上玄吟雾站起来才开始考虑,于是没了别的动作,就立在那里。

这不算表态,法锈继续走向门口,玄吟雾立刻打开柜子,叮铃哐啷一阵响,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决定好了,法锈停住步子,往旁边一靠,笑道:“您慢点收,不着急。”

迁荷峰上皑皑白雪,十六个修士伫立松树旁,清一色的元婴期,周围五尺之内风不侵雨不淋,十几道目光齐齐盯着洞府。

直到那里终于出现人影,领头的元婴眼神一动,率领众修士上前:“饲祖…”

话音未落,所有人腰间的封煞榜突然大声嗡鸣,震得枝头积雪跌落,领头元婴不假思索挥袖,一道剑气携风雷之势,倏地向对面掷去,然而还未近前就被打散,十六个元婴同时抬手摊开封煞榜,名单自主翻动,最终定格在第一百八十九位,倥相诀。

“化形期妖修。”领头元婴抽剑,“请饲祖避让。”

玄吟雾怔住了,他以为起码要等到抵达六合堂才会被发难,没想到只是跨出洞府,已是剑拔弩张。一两个元婴,凭借妖修的体魄还有一战之力,要说十六个,全身而退也做不到。他不由自主侧头看向法锈,她脸上含笑,没有任何意外,面对刀光剑影上前三步站定。

“十息时间,解释对我刀剑相向之缘故。”

领头元婴将剑尖偏开,却仍不放下:“封煞榜示警,可见此妖罪行累累死有余辜,饲祖向来磊落,什么时候与凶邪同道?是要知法犯法,行包庇之罪吗?”

法锈说:“我问你,你手上的封煞榜上,倥相诀排多少位?”

“一百八十九位。”

法锈点头:“接近两百的排名。”又道,“所以哪个准你口吐凶邪之言?我素来只背前一百,是提醒自己慎而重之,前二十才能称得上凶邪。封煞榜上最常见恶行,不过就是杀。要论杀人,诸位都是数百年高龄,一条没有未免过于强求,那可有手沾十条命以下的?”

领头元婴反驳道:“我等就算杀人,也是因为惩处邪道!”

法锈负手道:“杀害正道修士就是罪行,反着来倒是功绩,不设公堂,未有公审,只偏听杀人之数便可定罪录入榜内,再遣人除之。奇怪,六合堂能承认饲儿,居然无法调出一个督查卫,这种错杀一千不放一个的风气是谁教出来的?这人也是奇才,为免错杀之辈有诉求,将榜上名字也钉死了,非死不可消,于是将泥往两眼上一抹,这封煞榜就是绝对、是正道、是毫无错漏的,是么?”

领头元婴张口结舌,又勉强镇定:“饲祖就不要再…榜上之徒,自然皆是罪不容诛。”

法锈口风一松:“哦,那按你这么说,就算有修回正道的,也必须诛之?”

“那是当然!”

“好,你既然说到此处,我有一事愿闻其详。四百年前封煞榜上有一人名唤尧山指,罪大恶极,三十年之间未曾退出前二十,却在五年之间迅速脱出两百之外,可有此事?”

领头元婴略略思索了一下,又摊开封煞榜,还真寻出了那个名字:“似乎是的。”

“据我所知,他并未遭遇围剿,也没除名。之所以销声匿迹,原来是因为身有技长,潜身缩首,被六合堂纳为客卿,便是现在的瑶山真人。想斥责这是欺诈之言,那我反问一句,为何本堂都不许携带封煞榜?给出的说辞是怕子榜冲撞了母榜,事实上,怕是封煞榜会震得屋瓦都掉下来吧。”

领头元婴蓦然倒退一步:“不是…”

法锈振袖笑道:“好一个罪不容诛,你们怎么不说养虎为患呢。”

旁边一个元婴立刻上前扶住领头修士,开口道:“饲祖,这些事在下不曾知晓,也无法决断,您可以去堂主面前一述高见。”

法锈冷笑:“区区十六个元婴,也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以为是本堂的人就可以横行无忌?本堂派遣元婴过来,是看准你们一无所知,初生之犊不怕虎,生出角来反怕狼。妄图用堂主压我,就算亲临又怎样,我就不敢说话了吗?!”

四下寂静。

片刻后,法锈微微笑道:“再给你们十息时间,告诉我为何冲我刀剑相向。”

须臾之间,修士们未曾答话,纷纷低首收剑,嗡鸣的封煞榜也在掐诀后被迫安静下来。又静默了一会,领头元婴侧过身,让出下山的路:“饲祖,还有…请。”

法锈笑着颔首:“客气。”

走到山脚下,瞧见平坦雪地上的一架苍髯鹤车的时候,玄吟雾还是恍惚的。他以为今日必有一战,结果居然相安无事。他知道封煞榜内部有一些传闻,说是对上饲祖万万不能迟疑,等她开口就完了,但这条忠告其实也没什么用,因为就算她不说话也杀不死。

苍髯鹤以镇静的心境闻名,在风雪中穿行也安全无虞,车架宽敞舒适,十六个元婴四个驾车,其余全是随侍。

法锈一脚踏上轿凳,侧过身向玄吟雾伸手:“来。”

玄吟雾仍然神游天外,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扶稳。等师徒两个都进入车厢内,外面苍髯鹤长啸一声,终于将玄吟雾拽回了神,他顿了顿,突然觉得不对劲。

想了半天,终于察觉出那怪异感是什么了——何时敢劳驾元婴期修士驾车?这阵势在门派里大概只有宗主长老之流才能享受到,或者是高两三个境界的人物。玄吟雾越想越不对,回忆起法锈的话,扭头问她:“你说…他们只是区区十六个元婴?”

法锈嗯了一声:“怎么了?”

玄吟雾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旁侧敲击道:“你只是个筑基期…”

法锈浑不在意:“师父,有时间我们可以切磋一下,然后你就会知道我不止是筑基了——是炼气到金丹之间来来回回二十多遍的筑基,特别扎实。”

玄吟雾:“…”

这除了证明你作还能证明什么?你要是不这么折腾境界何止元婴!

过了一会,窗外云雾稀薄,苍髯鹤飞得平稳,丝毫感受不到动荡。法锈扭头说:“师父,我说的那些话都记住了吧,以后想回宗门,照着念就行了。”

玄吟雾一怔:“我要是回…你不跟我回去?”

法锈说:“哦,那倒不是,主要是我这人,话只说一遍,下次没准就忘了。”

玄吟雾:“…”

虽说她用几番言辞就过了目前这道关卡,玄吟雾心中仍有不安,“隐姓埋名和登堂入室明显有差别,若是本堂不肯默认,仍是执意要灭杀我呢?”

法锈看了他一眼:“知道为什么本堂要派元婴来?我说过,因为他们不够资格知道上面的事,如果来的是高两三个境界的修士,根本不用多费口舌,直接坐下来算一笔陈年旧账就行了。”

她往后靠在绣着六合堂图纹的垫子上,“我在他们那挂了饲祖的名字,不是卖给他们的。本来我跟六合堂没什么,只是后来有了一点欠债的关系。”她说,“债主发话,安敢不从?”

钱庄

“她已经来了。”

在法锈自迁荷峰启程时,万里之外的六合堂也收到了消息,六角宝塔内只点燃了三根蜡烛,烛烟袅袅升起,在每根蜡烛下面都摆放着一个蒲团,对应着蜡烛已有三人就座,中心放着一张宣纸。这种宣纸不同于纸鹤传信,而是听声抄录,刚刚在迁荷峰双方所说的话,已经一一在宣纸上显露,片刻后又如水洗般褪去。

直到再没有字迹浮现,安静了一会,突然三种不同笔锋的字出现在宣纸上,烛烟笼罩在上空,三位堂主手指掐诀,在宣纸上无声地交谈。

宣纸上的字迹写了又褪,消了又添。这时,突然一根蜡烛猛地燃起,三位堂主立刻松开手诀,纸上刷地一下全变作空白,与此同时,六角宝塔的门被狂风吹开,一个人大步踏空走来。

“三堂主。”蒲团上坐着的三人颔首。

进来的人似乎只有而立之年,头发是一种令人不适的洁白,身披罕见的黑色鹤羽衣,使他整个人看起来阴郁又严苛。随着他一步步硬实地踏在地板上走来,羽袍间鼓起的风压愈加沉重,他的年龄显然大大超出了那张脸所展现出的岁月痕迹,也许超过了在场的所有人。

他踱步到塔中央,脚步顿了一下,弯腰捡起那张宣纸,捋了一下边角,开口道:“大堂主,以及四五两位堂主,我似乎刚刚得到消息,你们又派人去接锈主了?”

沉寂片刻,正对门口的大堂主答道:“不错。”

“你们害怕了。”

三堂主用那双空泛的眼睛盯着对面三人,刻板地说,“她却在嘲笑你们,用至今未过元婴期的修为。”

大堂主沉声道:“催酒,你要干涉么?”

“我会的。”三堂主忽然挥手,宣纸扬起,被烛火点燃,瞬息化作烟尘,“我并不知道你们说了什么,最好不是特别过分,也不要学小孩子才有的那种狂妄。”

去本堂的路途久远,玄吟雾从之前收拾的随身物什里翻找了一下,掏出来个羊绒团,手感细且软,一摸就知道产自拆月真人。他低头将线绕在手指上,拿出棒针从袖口开始织起。

法锈靠在垫子上看书,时不时望向车架外面,还非要撩开左边窗帘看,每次都得撑着半个身子跨过玄吟雾的腿,动作突然至极,玄吟雾差点用棒针戳到她,伸出一只手将她挡回座儿,烦的不行:“你闹猫?”

法锈说:“我确认一下在什么地方。”

玄吟雾觉得她杞人忧天:“总不至于载到荒山野岭。”

法锈一脸没说笑的神情:“有过这样的事。”

玄吟雾顿然停下了手上的活计,沉默地盯着她。

法锈指了一下两边的窗:“他们还会在这两边动手脚,就是说,也许你现在看到的不是真的。”看见玄吟雾的一双瞳仁越发竖起,才补道,“不过很久都没遇过这样的事了,在发现没法杀死我后,这种事多此一举。”

玄吟雾皱眉:“那你现在看什么?”

法锈理所当然:“看落脚点呀。大冬天,我想吃口热的,师父吃吗?”

绕来绕去还是为饱口福,这混账就没能学点好的,玄吟雾推却道:“你自己去。”

约三炷香后,法锈站起来走出车厢,随后苍髯鹤几声长啸划破云端,整辆车架开始下落,最终稳稳降在一座城前的山丘上。十六位元婴留一半看守苍髯鹤车,其余八位随法锈进城。

这座城名南师,比松啼城昌盛了不止一星半点,大道中央都被清理干净,积雪都堆积在路边,一脚踏下去有两三寸深。法锈背着双手,专挑路边,步步都扎实地踩下去。

八个元婴都没有说话,不紧不慢地跟着,法锈左右比较了一下,选了个馄钝铺子,要了一屉灵草馄钝下锅,嘱咐要放蛋花后,从袖子间抽出一张手券:“可以用么?”

手券上明明白白标着十万灵币,铺子老板目瞪口呆,把沾满面粉的手在衣角上擦了擦,才为难道:“不好意思客官,找不开…”

“城里有钱庄么?”

“有的有的,右拐,有个转角,长生钱庄。”铺子老板伸出两只手比划,面前一锅沸水蒸出大蓬的热气,迎着风扑在法锈的脸上。她伸手挥散白汽,点头道:“好,把我的那碗放最后出锅,过会儿来买账。”

她转身,跨出了铺子的门槛,顺着路走到了长生钱庄门口,不少修士进进出出,阶梯上铺设着防结冻的草垫,抬头往上,一个巨大的灵币样式悬在空中,阴阳图纹居于正中,四周分布着四大仙宗与六合堂的专属图纹,相互交织,渗透了边边角角。

这是长生钱庄矗立至今的凭证,也是各大势力立下的护庄符咒。

法锈收回目光,径直往里走,八扇檀木门完全敞开,里面宽广而熙攘。分布在各个地方的钱庄的布局几乎大同小异,法锈轻车熟路穿过往来的人群,走到一个木格窗前,从空隙中递去一张手券:“烦劳,全部兑成散的。”

木格窗后坐着一个管账先生,由于长年累月弓背勾头,后背高高驼起,抬起两指接过手券,在面前摊开,仔细打量后依照常例问道:“是否需要回馈?”

“是。”

管账先生眼神迅速一凝,吃力抬头,在扫过法锈和她身后八个元婴后,复低头摸索身后的狭长柜子,抽出了一截红绳,和宣纸毛笔一起递出了木格窗:“请画押,我立刻命人去兑灵币。”说完,他扶着窗格打开旁边的小门,缩着身子钻过。

法锈靠着柜子签下名字,拾起了那截红绳,两端打了结,她将这根头尾相连的绳子套在双手上,指尖一撑,瞬间翻了一个花样。元婴修士们没有出声,依旧站在原地,这像是钱庄准备给客人消遣时间的无聊玩意。红绳在法锈手指间翻动,速度越来越快,没有丝毫灵力痕迹,就这样被简单地翻来覆去。

也没有需要担心的,众所周知,饲祖从没习过任何功法,也不用法宝,她的斗法方式极其返璞。虽说不久前似乎认了个师父,但一个妖修,能教什么?

这时法锈忽然侧过身子,嘴角带笑,双手张开,像是在展示花绳,但一堆烂絮慢慢从她指间飘下,同一时刻,她的手心猛地覆下,仿佛重锤击地,坚硬的砖石地一刹那化作了石铸般的波涛,四周青铜钟鸣的震响一圈圈荡开,震耳发聩。

领头的元婴终于醒悟地大吼:“她在结印!”

这句话被撕碎在激荡的敲钟声中,法锈回身,看向重新出现在木格窗后的管账先生。她左手掌朝下控制隐隐浮现出的法印,另一只手刚劲利落往后一指。管账先生深深勾着头,他身后数个钱庄护卫鱼贯而出,与元婴修士直接扑杀在一起,霎时,背后火光乍起,巨浪滚滚,吹散了发尾。

两息功夫,法锈收紧左手,法印掐灭,钟鸣沓沓散去,砖石恢复原样,钱庄里无人察觉到发生了什么,那场斗法犹如并不存在,一切都无不同,只有那八个元婴换了个地方,在木格窗后的空地上被捆成了一排,口鼻流血昏迷不醒。

管账先生恭谨接过了那张签了押印的纸,推开了木格窗旁边的门:“锈主。”

法锈没挪地方:“这里有认识我的?”

“是,木犀真人。”

“让他去城外,那里还有八个。”

“是。”

法锈从木格窗旁的算盘旁取了几枚灵币,掂了掂,扔了过去:“带给左边的混沌铺子,把我买的馄钝也一并带到城外,交给…”

话音未落,突然上空轰隆隆一阵作响,云层翻涌,张牙舞爪,随后一道雷电破开乌云,粗壮如桶,噼里啪啦劈落了钱庄的瓦片屋顶,最终狠狠砸在地上,惊得修士四散逃走,管账先生也抱住头蹲在了地上。

“不好意思。”法锈伸手引雷,白紫色的电光如蛇缠绕在她手臂上,“不小心突破金丹了,我出去一会。”

玄吟雾坐在窗边,外面只听朔朔雪落,似乎听到一两声雷鸣,却不怎么真切。不知过了多久,车厢外突然有叩击声,随后一个老人家和气的声音应声传来:“里面座上的是倥相真人吧?”

玄吟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回忆了一下,不记得那十六个元婴中还有老者,问道:“你是?”

“真人不必担忧,锈主有要事去办,托付老朽来送真人一程。”

要是放到以往,玄吟雾没准就听之任之。但跟法锈久了,第一反应是其中有诈,他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出车厢,漫天飞雪,四周无人,留下的八个元婴全部消失不见,无声无息,只剩下车辕旁的一位素衣老者,厚度适中的法衣,袖口镶上了缕空花纹的深色丝绸。

玄吟雾稍微抬手,倥相诀在手心卷起一阵凛风雪尘:“你叫她什么?”

“锈主。”老者说,“我知道她是饲祖,但那是六合堂的叫法,长生钱庄一般不叫这个。”

玄吟雾沉默,发现自己无法想通后,终于将那个问题抖了出来:“法锈和六合堂,或者长生钱庄,到底有什么深层的关系?恩还是仇?”

“重要么?”老者不为所动,“锈主也许能关系到世上的任何一位,但要是不想,谁都和她没关系。”

玄吟雾换了个角度追问:“你的境界比我高,她能请动你做事?”

“可以,明码标价。”老者展开一张纸,上面是法锈签下的押印,“至于传出锈主认阁下为师的说法,也不奇怪,她的天资太出众,已经尽力在压制了,但还是茁长过快,需要照顾。”

这番话听着很不顺耳,第一次听说拥有卓越资质不欢喜反而烦恼的。延年益寿,得道飞升,多少道人求一身上佳根骨,就是为了少些曲折,偏偏有一个人拼命将修为往下拽,专门跟自己的天资作对,这脑子坏得别有特色。

“差点忘了,这是锈主要老朽带来的。”老者翻开袖子里的包裹,瓷碗里装的馄钝还冒着丝缕热气,“真人拿好,我们走吧。”

玄吟雾突然一甩手掷下倥相诀,雪尘飞溅,山丘被震开了草皮,沟壑连绵。正当老者轻微蹙眉时,他特别平静地接过了那碗馄钝,最后一次问道:“法锈没别的话了?”

“没了。”

风雪混杂着风声,但老者还是清晰听到了沉闷的磨牙声,玄袍乌发的妖修手持一个结霜的瓷碗,微垂双眸,像是恨不得将它给连皮带骨地嚼碎了。

看了一会儿,老者心里一突,心道完了,锈主她又捣鼓出了个啥,现在不就是突然不打招呼放了下手——对于她这种经常独行的人来说是家常便饭,之前做饲儿也经常有事离开,留个条让修士先自行安排,没见过哪次有修士恨成这样,怎么这次这个就一副要噬人的表情…说是照顾,也不知“照顾”到了何种程度?

这段时间里,玄吟雾几次想把那瓷碗给摔了,但在要松手时又端稳,可见心里头是天人交战。半晌之后总算平息下来,将布包一卷,眼不见心不烦,将落在额前的黑发捋到耳后:“道友怎么称呼?我们前往何处?”

“老朽道号木犀。”老者说,“此番去抚琴山,与六合堂仅有一城之隔。”

由于法锈未到,为了安全起见不得贸然接近本堂,木犀真人带玄吟雾来到了临近的地方,抚琴山峰上坐落着一座三进三出宅子,景色雅致,只是鲜有人居,显得空旷而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