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锈脸皮是万年不红,熟到蒸虾子都不变色,此刻咳嗽一声,站起来整理了一下塌了的衣领,似笑非笑的模样与平常一般无二,撑着太师椅的扶手,弯腰道一句:“师父,忍住了,等我回来呀。”

玄吟雾真的想掀案而起,出去拆了那几只作乱的妖。这种没眼力缺根筋的徒弟,收来干什么!

正殿门轰然开启,带起的气流顿时吹斜了几个妖修,法锈负手含笑,一身离兑宫内门袍服,佩首徒玉饰,跨过门槛,一扫狼狈不堪的师弟师妹,转头温和看向另外一妖。

“离兑宫首徒法锈?”不知是否刚刚打散了些火气,永笃竟收敛了几分。

“嗯,你在欺负我师弟师妹?”

永笃一转长竹笛:“我是坎艮宫最小的弟子,他们三打一,你身为离兑宫大师姐,也要打我吗?”

永笃这虾,不求上进,天资却真不错,小脑瓜聪明伶俐,北堂真人看中他的就是这一点。他师姐师兄武力魄力有余,智计不足,北堂真人还是希望他能帮衬到另两个徒弟——虽然目前来看,横冲直撞全在惹祸,看起来更傻包。

“我不想跟伪化形的妖修打。”法锈笑,“但你刚才说一打三吃亏了?那把你师兄师姐都叫过来吧,三打一,我帮你把账算清楚。”

永笃瞪眼,他被眼前这个人修的狂言激得没法说话,他大师姐和二师兄,一个吞丹期八层,一个五层,一流宗门顶尖的天才,远远超出其他妖修好大一截。坤巽宫大师兄赫别枝,勤勤恳恳也才吞丹二层,差得远了,挑一个都费劲,谁敢大言不惭全部抗下。

“你不要命啦!”永笃高叫了一句。

法锈正俯身,帮披头散发的破尾绑发带,看起来和煦如亲姐姐。闻言抬头的时候,语调一成不变的可亲。

“快去呀,别让我把你的须须全薅下来。”

挑战

有师弟的数次前科为鉴,永笃他师兄师姐已经相当淡定了,整衣备礼酝酿歉意一气呵成,面孔上露出两分焦急加八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脚丫子飞快朝离兑宫赶过去。

火泽台上,法锈已经等着了,坎艮宫大师姐永婵上前一步,赔礼道歉张口就来:“真是对不住,在下永婵,北堂真人座下大弟子。我家这师弟素来闹事,给离兑宫添麻烦了,一点礼物不成敬意,还望师妹海涵…”

这套词,永婵滚刀肉似的不知过几遍,驾轻熟路,不觉丢脸。但其他人面对宗主首徒的赔罪,几分薄面总要给的,三言两语,火气也就散了,罢手言和。

只是这话本子里司空见惯的词,入不了饲祖的耳。

法锈拢手笑道:“何必屈为坐谈客,客气讲价那是对外手段。同宗同门,都是自家,不好好打一架,切磋几把,热络热络,低声下气讨商量是个什么路数。”

永婵一怔:“师妹…来真的?”

法锈道:“小树不修不直溜,来吧。”

南枯川有潜蛟,身长九尺,翻江倒海之威能,自成一族。

永婵出身南枯川,在妖修中家世显赫、族群强悍,是以平日并不出手,怕伤及他人。此番得同门邀战,心里也只是暗道,打打过下场子,莫下重手便是。

于是也不推脱,只文绉绉道一声:“请赐教。”

法锈随意挑了把法器,借用的是小师妹的软剑:“不敢。”

九天之上,雷殛沉鸣。

火泽台站得激烈,曲验秋、卫留贤、破尾这三只却无福目睹,他们被大师姐赶到师尊这儿,听师父授业解惑。

若在以前,开小灶这种事做梦都不敢想,能碰到都得以头抢地表衷心,但此时此刻,几只小妖修心里全是油锅里蹦豆子,被外头欢喝呐喊勾得魂儿都飞了。

心里一动,屁股定然是坐不住。在曲验秋第八次偷偷挠挠背的时候,玄吟雾终于停了讲课,挥手道:“想去看就去吧,不急于这一时。”

曲验秋和卫留贤还胆怯了一阵,观察到师尊并无不快之色,连忙行礼,而后欢天喜地跑了出去,一点求知若渴的姿态都没留下。

殿内,玄吟雾与自己的关门弟子对坐无言。

破尾认真勤恳盯向书案上的字,似要把那一笔一划都要钻出洞来。

玄吟雾问:“不想去?”

破尾似乎察言观色良久,才谨慎说道:“想。”

玄吟雾合上书卷:“那为何不去?”

破尾闭紧嘴巴,又是措辞好久,才说:“学好了,可以换师姐。我去打,师姐陪师父。”

一段话简明直接,玄吟雾心中惊异,四个亲传弟子,居然是这个一潭死水似的小徒弟最懂揣摩上意,万事往肚子里憋着囫囵一转,道出的话卡到人心坎里去。

大有作为。

玄吟雾只匆促浅薄地下了一个结论,没再多想。

他大概早忘了这条小蛇是谁捡回来的,自从容下一个法锈,便再塞不进其他。至于自己这个关门弟子心性如何、天资如何、道之造诣如何,他虽关心,却不尽心。法锈既然把过关,那便没什么可挑拣的。

事实确如此,回宗途中,法锈自然要将自己几个师弟师妹摸个底,至于破尾,仲砂虽没阻止,却也提了一下:“过山峰,这蛇毒烈,以同类为食,养得住?”

法锈轻敲了几下桌面,从侧面答道:“听到另两只成天叫她什么了?岁岁年年,耳濡目染,污言对骂性情暴戾也在常理,可你看看她。”

仲砂道:“也许是不善言辞呢?”

“不像。”

胸藏万千句,出口只一词,不乏泛泛之辈是精挑细选,为昭告天下肚子里的二两油。但也有的,是不以德报怨,却也不想伤人,弄得无可挽回。

“火烤身,刀磨心,不入歧途,反撞出一条正道,了不得。”法锈叹道。

拳脚相加,打在肉上是能看出来的痛,淬毒的话,戳在自身哀叫一声,却扒不出千疮百孔让人瞧,唯能守住的,只有一颗心。

勿施于人的心。

旁人看不见,她独自消磨,逆千万恶语,炼一身正气。

火泽台上龙争虎战,少阴正殿书声琅琅。

日光从窗外栽种的松柏中透过,洋洋洒洒映了破尾半边沾灰衣衫,她端正着一张小脸,拘束坐在蒲垫上,细瘦的身板挺拔如松。

我纵满腹毒,不曾施与人。

火泽台。

短兵相接,火光迸现,永婵脚尖一撑,急退不止,她瞳仁上的一层膜快速闪动,试图找出对方招式上的缺漏进行反扑,但一无所获。

没有,没有,没有!

她甚至设身处地想,如果她是那个人修,那么可以适时留出几个空当充作诱饵,不怕敌手不扑上来,不吃,就没有取胜的可能。

但是依旧无处可寻,面前软剑轻巧横扫,划过一道浑不可破的弧光。

永婵手握袖中剑,用自己五百年蜕鳞所造,心神相通,得心应手,这把剑曾如她所想般所向无敌,妖修普遍修体,她却极少用体魄硬抗,走了半个器修的路子。

“哐!”又是一次刺耳巨响,内蕴数十次细微迅疾碰撞,强烈剑气聚集烟尘,又猛地向四周推开。

永婵心下一寒,收剑再退。

分明那个人修不战之时,行走坐卧,空门数不胜数,不想一旦持剑上阵,脱胎换骨,没有任何破绽,反复淬炼,每一击都如同凝神必杀般精密无懈。

顺天所驱,道法自成。

鏖战正酣,空中骤起雷声轰鸣,火泽台聚起的玉墟宗弟子惊叫数声,只见白光裹电凌厉劈落,永婵一惊,顾不得再当个半油篓子的器修,弃剑拾诀,化妖修本体,奋力抵挡。

那天罚激起气尘滚滚,法锈矗立电闪雷鸣当中,轻笑一声,似有怀念之意,手中剑带着噼啪作响的电光,缓慢归于起手,心澄神清。

悟道一轮“参”,抱一守中,始为追道。

手腕倏然偏转,永婵骇然,雷霆中剑光势如破竹,携山崩水竭之力浩然而下。

悟道二轮“彻”,惟见于空,承得道源。

破!

永婵眼前一片绚亮至极的白光,映得心中空白,头脑也是一片空白,识海混沌懵懂。

何谓此法?

无形,可生育天地;无情,可运行日月;无名,可长养万物。

万物生于浩瀚桎梏之中,吾不知桎梏其名,强名曰道。※

——焉能抗衡!

永婵护体本诀已然出现破裂,不敢以原形相拼,匆忙缩至人身,避过锋芒。可刚踩过台沿,面前电光骤敛,一只手突如其来,托住了她的背。

“小心点脚下。”

雷鸣弱去,浓烟未散,法锈对道法收放自如,手臂寸寸焦灼慢慢消退。

永婵感受到托在背心的手掌温热,她不曾跌落火泽台,但事已至此,无胜负必要。

她站稳,刚想说些什么,台上狂风刮过,烟雾消散得一干二净,随后她听见自己师尊北堂真人的大喝:“永婵?”见她无恙,飞掠至台上,目光如炬盯向法锈,眸光闪动不止,一口气提了老长才开口,“悟道…二轮?”

法锈道“是。”

北堂良运心神巨震,勉力开口:“那你可达…悟道三轮?”

法锈笑了一声,道:“惭愧。”

“悟道”此法太过古远,几乎不借助灵力,万年来修士大多都以九大境界为修为基准,筑基则入一轮,洞虚则入二轮,每一轮的逾距都是鸿沟,遥不可及。以法锈绝强天资,潜心八十余年,卡在一步之遥之上,并不奇怪。

北堂良运一愣,突然反应过来,又笑自己糊涂,怎么问出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悟道三轮即可飞升,哪会还在世间晃荡。

笑过之后,仍觉奇怪:“你修为只在元婴,唔,七层的样子,怎么…”

“人修嘛,千变万化。”法锈随意挽了个剑花,看上去像初学剑术之人,“他们修仙,我修道。”

北堂良运还在深思,永婵忽然拉了下她的袖子,头一次输不太好意思:“师父…”

法锈收剑,退后一步:“承让。婵师姐还是伪化形,道法我居上风,境界又占便宜,权当熟悉一下同门,不当真。”

永婵做不了主,拿眼睛看着她师父,北堂真人一叹:“怪不得倥相死守首徒之位不肯给出去,原来是捡了个宝。”又道,“听闻师侄说要一挑三?”

法锈:“这倒是,北堂师伯有何高见?”

北堂良运往台下一招手:“永桢,上来,领教下离兑宫大师姐的手段,憋磨蹭。”说完矜持拢手向法锈道,“我看永婵刚刚一战受益颇多,你再敲打敲打我二徒弟。”

法锈:“…”还没开口,北堂良运抬手止住她的话:“不做白工,等会让他俩都叫你师姐,小辈之间,多多扶持。”

“两个?”法锈忽然笑了,“可是师伯,我心心念念的,是接下您爱徒永笃的高招啊。”

北堂良运想了想,同意:“好,不过你别下重手。”

“怎敢伤及同门情谊。”法锈朝永婵飘去一眼,“婵师姐…对吧?”

话中不提援手,绕成一句未完待续,没摔下台的永婵向师父点点头,见到茫然走上台的二师弟,又拉了下北堂真人的袖子:“师父,没事的,我们下去吧。”

坎艮宫内门二弟子永桢,有永婵大师姐的败阵在前,本身士气就颓了,师命难违地上去领教,不出所料一直被压着打。他无戾气,法锈手中软剑也无杀气,过招几十下,总带着一股老僧入定的悠悠,结束得心平气和。

北堂良运叫宫中掌事运来一担瓜,大夏天的,花生瓜子上火,还是啃水淋淋的沙西瓜舒心,她一边切一边往上边的少阴正殿望:“唉,倥相怎么不下来,这么长脸的时刻,都不来露个脸吗。”

离兑宫外门弟子已经完全奋起来了,第三轮,永笃这只不讨人喜欢的虾,绷着一张俊秀的脸,视死如归的朝前大步走去。路过自家大师姐面前一顿,突然遮了自己半张脸,哀声道:“师姐你快踢我一脚,断我一根小脚趾就行,我就…不上去了啊?”

永婵:“…”

永婵直接把他踢上了火泽台。

妖修们吃着瓜,兴味盎然地看着这一出最为出彩的同门切磋。

“哎呦我去——上来就是一根虾须,锈师姐好凶哦。”

“又一根!噫…对称起来还蛮好看的。”

“啊又来…”

“喔…”

交手十回合不到,永笃被彻彻底底薅了一遍,一只自怜自艾的长须虾须臾之间,弯成了卷须。永笃承受不了这等刺激,攀着台子嚎啕大哭:“我不要卷须须!我不要!丑死了!你还我直溜溜的虾须!!”

法锈沿着火泽台坐了下来,伸手拿了一片瓜:“瞎说什么,都好看。”

永桢一把扯下自己的小师弟,扛着走了,边走边搓着他的背道:“知足吧你,没把你撸秃很可以了,哟别闹,你大师姐二师兄找不回场子…”

作者有话要说:

※注:改自《清静经》,原文“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

二次

法锈久不出山,一旦有了施展之地,立刻闹得风风雨雨。

趁她师父两耳不闻窗外事之时,一马当先,从坎艮宫撸到坤巽宫,战过了两宫的内门,又去乾震宫打了一场群架,凯旋回离兑宫,还有精力和外门弟子打打闹闹。

等玄吟雾出门,面前就是这样的一摊局面,心里复杂,拎着她领子提回少阴正殿,训她一句:“你玩疯了!”

法锈不以为意,把借用的软剑还给破尾,摸了摸她的头,没打扰她看书,朝玄吟雾笑道:“趁着不熟,放纵一把。以后多来往几次,这种挑遍宗门的事,可就没借口做了。”

玄吟雾拿戒尺作势抽她:“你也不怕为师关你禁闭!”

法锈一点躲的意思都没有,往前凑一步,俯身往玄吟雾耳边吹气:“师父说得真好听,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落实,不要表面上关个十天半月,私底下日日探监呀…”

“…”

这孽徒,不教训真要翻天。

玄吟雾沉默把戒尺放回桌上,向还在温书的破尾道:“夜深了,这卷书你带回去吧,明早还有大课,身为内门,不许迟到。”

破尾嗯了一声,把书合上抱在怀里站起来,规矩行礼退出门,刚跨过门槛,突然回头问:“师姐的洞府在哪里?”

这一句话问得玄吟雾和法锈俱一怔,这才想起内门弟子是需要赐洞府的,这种事是拜师礼的一个步程,那三只妖修都得了住处,法锈却没拜,省了这事。

无言之际,破尾认真道:“我可以睡房梁上。”

玄吟雾一时没懂,却见法锈乐了:“离兑宫这么大,师姐占你一张床像什么话。”说罢挥手让她早些回去,“晚上风大,别杵在风眼上,乖,好好睡床。”

夏夜凉风徐徐,破尾垂下眼皮告退,背剑握书离去。法锈弹出一道灵力,合上沉重的殿门,目光又转到桌案上她下午描摹的字帖,翻了几页,面上带笑,又竖起来垛整齐:“用心教啊师父,别把人家一根好苗子给埋没了。”

玄吟雾瞥去一眼:“你对她倒挺关怀的。”

“长兄如父,长姊如母,半个师姐半个师娘,如何不关心。”法锈嘴里胡扯,仰靠到宽敞座榻上,两指一捋她师父黑亮的长发,“我今儿个,差不多将玉墟宗有来头的妖修原形瞧了个遍,北堂师伯那儿全是水产,摸了一手黏腻;觅荫真人那还不错,绒绒的;乾震宫…嚯,硬实。”

玄吟雾对她这个调调嫌得很,知道的能联想到她真真切切战了一场又一场,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占便宜去了。

捋他头发的手往上,食指刮他耳廓:“师父,露个耳朵呀。”法锈似乎对摸他耳朵和尾巴的手感极为记挂,“成全一把,让我挠挠过瘾。”

玄吟雾手上一顿,他本想处理完正殿的东西再回寝宫,被她挠得耳根发痒,猝不及防酥.痒到了胸口,捉住她的手,直接按到座榻的云垫上,低头埋入她颈首处。

好景不长,剥外袍剥得气喘吁吁时,外头不知怎么哄闹起来,随后一阵打斗声,再后一声石破天惊的喊叫:“法锈!我知道你在里面!你今日放话来者不拒,除非你还我直须,不然我耗上你了,你有本事把我脊梁骨也掰弯,敢不敢出来与我一战!”

这声音乍然一响,法锈眼神略迷茫,偏头想了想,啧道:“北堂师伯什么眼光啊,那么多水产等着挑,偏收了个虾兵蟹将。”

“这话为师留着,我还想问怎么收了你呢。”

兴头上被横空截断,玄吟雾郁闷到指尖发抖——你说她,没事去撩什么妖,撩得自己一身臊!

头疼之下,他把这话讲出来了,然后就听见法锈一本正经道:“不,是腥;我撩你,才骚——哎骂就专心骂,别打人哪!”

玄吟雾不开口了,狐狸爪子在她身上一顿拍。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听着外面永笃还在控诉她的恶行,法锈快要笑死了,被狐狸变化出的肉垫子拍拍打打,特别敷衍地哎呦哎呦叫,弄得玄吟雾最后没脾气,叹口气,整理了下衣袍就出去赶虾了。

不多时,永笃又嚎叫一声:“师叔——师叔您要为我做主啊!”,话音一落戛然而止,过了一阵,再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