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气量还是在胸间占了一席之地。

守缺子抱诚守真,自是不必多说。姜迎微无论头面是否像个百毒不侵的刺客,用的却是兵中君子迎微飞剑,败在仲砂手下,也痛快认了;对于杜蔺雨,一向将其视为“鸡零狗碎”,若不是找上门现眼,骂他都嫌浪费唾沫星子。

郁结归郁结,无论何时都需着眼当下。姜迎微仰头望天上云卷云舒,说:“姓杜的糊不上墙,不必再理会了。”

守缺子酝酿了一会,才道:“我来鸿渊,是有意将杜蔺雨带出来的。”

姜迎微脚步一顿,便听守缺子续道:“三人尽出,一人留宗,是为变数。用不上,可以拘起来,以防卒子乱阵。”

五蒙擅阵,得意门生大多都工于心计,守缺子身为个中翘楚,少有执棋前的摇摆不定,却迟疑在这一步上:“只是将杜蔺雨牵扯过来,无论我等是何等打算,在这四把交椅的划分中就与云莱对立了。与云莱对立不要紧,问题是这是否等同于与八荒殿对立。”

姜迎微沉吟:“天子也要按规矩行事,应当不会明目张胆的给仲砂撑腰。”

“难说。”守缺子道,“杜蔺雨曾在迢遥境大言不惭贬斥饲祖,就算贵人多忘事,也难防心有芥蒂。”

姜迎微立刻明晰——天子是个有脑子的活人,不是一推就转的磨盘。宫臣殿仆的媚眼不会抛给瞎子看,毕恭毕敬的表面文章,都是为了让天子不要心怀芥蒂——当然,若是矛盾激化到无法调和,宫臣殿仆必将反水,行刺家主,随后等待下一位的诞生。

许久未有应答声,守缺子瞥去一眼,扫到她半边脸颊,细密的睫毛修剪成规整的长度,丹凤眼角微挑,眉毛上沾染了赭石色的尘土。

“太朴仙宗命你出行,可确切说了何事?”守缺子收回目光。

“师门授命含糊其辞,恐怕他们自己都拿不准现在要做什么。”姜迎微不由嗤笑,“一味想吃到蜂蜜,却又不想当被蛰的狗熊。”

“避开仲砂为首要。”守缺子低沉道,“仲砂近日启程往三途渡河,我们去南师城。”

“怎么?”

“现在局面尚能看清,仲砂以身作饵引风吹火,我们追其步伐,反倒身陷囹圄。不如退一步,去打探一下‘鬼中幕僚’江访安的底细。”

四月春来花蕊绽,芳菲漫天。

随着云莱仲砂亲赴盼安城,太朴姜迎微、五蒙守缺子暗访南师城,鸿渊杜蔺雨消沉不动一段时日后也频繁出席各类小宴。自此,四大仙宗没一个肯站岸上,纷纷跃身河中激流勇进,算是彻底趟了浑水。

浑水尚浅,一时半会搅不起风浪,到处还是一派春意融融、意懒心慵,只有玉墟宗不同凡响地炸开了锅。

锅沸的第一声是老山羊一嗓子吊出来的,彼时他正给几只圆毛小妖搓澡,飘飘欲仙的宽袖被扎成了个跑堂伙计的样式,吭哧吭哧替几个滚成泥的小家伙可劲儿刷毛,余光瞥到一个鞋面,头也不抬伸手:“抹舟,把为师的新做的毛刷拿来。”

头顶一个声音道:“你在拔毛?”

这声儿太熟悉了。

哑声半晌,拆月骤然抬头,大呼小叫,活似瞧见了十条尾巴的狐狸:“哎呦我的亲姑爷,哪儿门子风把您从九万里青天上吹下来啦?”

玄吟雾:“…”

老山羊手劲一松,一只湿漉漉的土狗就猛地从澡盆里窜了出来,抖落一身皂角水,形还不会化,开嗓就汪汪告状:“宫主!救命啊宫主!拆月真人要炖我!”

拆月怒而摔汗巾:“滚滚滚!好心当驴肝肺的东西,谁吃你二两狗肉,我吃素。”

土狗躲过汗巾,逮着空撒欢跑了,甩出一路水迹,结果刚跑到门口就被一双小手拎起来,拆月的小弟子抹舟噙着笑,一边给乱吠的师弟擦毛一边有点期冀探头,面孔上还是不谙世事的天真:“倥相真人,锈师姐游历回来了没有?”

不等回话,拆月就撸下袖子赶她:“就知道玩,快去把扁毛和王八叫来,师尊回来一趟,那俩玩意还在蒙头大睡?”

抹舟一缩头出去了,身后跟着几只洗完的未化形妖修。拆月将小心掩了门,转身便想问点啥,话到嘴边咕咚又咽了下去,权衡再三,干巴巴道:“你那个…”

玄吟雾道:“你想问法锈?”

拆月踟蹰,湿手挠了挠发旋,叹道:“她当时给我比那个手势,我也吓了好大一跳,谁能料到八荒家主满山满林跟个猴子样的乱窜,随手就能逮到…”

玄吟雾平静道:“拆月,她要是不曾闯出八荒殿的那一道门,是不是从生到死,世人都不会对‘法锈’这个名字有所听闻。直至千年后,或许会出来一个跟‘迢遥境’一般无二的‘锈境’,传闻其中有令人眼红的飞升机缘,众人争抢,也不会在乎曾经是不是有过一个女孩红颜白骨。”

沉寂片刻,拆月忽然敛起一副滑头脸色,微皱了眉,低低说道:“大道无垠,何须多情。”

玄吟雾不理会劝告:“我想知道历代八荒家主是怎么陨落的。”

拆月摇头:“我一介散修,只是活得长,年轻时在四野门混过日子,晓得那么点半斤八两,其余所知甚少——这等秘辛,仙宗老祖都不一定知道,怕是烂在八荒殿自个人的肚子里。”

默然少许,玄吟雾转身推门,听见背后一声询问:“倥相,天子那边是个啥意思…”

玄吟雾耳膜一刺,这么些天,大大小小的叠声“天子”,听得人心生厌烦,也无怪法锈曾一脸意懒心慵还强撑着扒拉干净:“都是抬举,叫着好玩,身在其位禁不住悠悠众口,要是我拉大旗占山为王,叫我是狗贼我也得应对不对。”

玄吟雾捏紧手指,答复拆月:“她想尽早让我渡劫飞升。”

拆月顿时来了精神:“这感情好!”

八荒殿灵气浓郁,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又有天命所归的家主坐镇,拿这些堆出一个上古期妖修并助之成仙是毫无疑问的事。拆月喜滋滋道:“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在涂山九潭挂上一个‘玄老’的身份了。诶倥相,回头真到了上古期,记得请客啊。”

玄吟雾心头被一团郁火堵着,听了拆月那份悠然自得,噌的火苗大涨,一甩袖子就要把这老东西按在盆里涮一遍羊肉。拆月吓得挡了几招,直接撞门火燎屁股般嚷嚷着逃了,玄吟雾刚想去堵,门外满头大汗的曲验秋和卫留贤先把他堵住了。

“师…师尊!”曲验秋结结巴巴凑上去,目光亮晶晶的,“师父您回来了!我给您倒水!”

卫留贤虽然闷声不响,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一种无法言明的仰仗。

玄吟雾手按在门框上,没能说出话来。

当初离宗,他们被临时授命,哭号着恳求师父师姐留下,到头来涕泪无用,只能一点点用伪化形的稚嫩肩臂扛起离兑宫的主心骨。

一夕之间的拔高,磨砺着周身的骨肉,逼迫自己模仿长辈的一言一行,可等上头撑的伞再回来,个个又蔫头耷脑挨着挤着,好似从未长大。

好似…还是光阴回溯的荫凉夏日,故人都未远去,可将年少尽情挥霍。

“师父,师父您还走吗?啥时走哈?”茶水很快端来,曲验秋小心翼翼问,大概是跟在老山羊后头跟久了,学了拆月一口不着调的乡音。

“过阵子吧,等你们化形期。”玄吟雾低叹一口气,端起茶碗,晃了晃,“差点忘了,你们大师姐让为师给你俩带了点八荒殿特产。”

多方风起云涌下,玄吟雾回玉墟宗并未大张旗鼓,北堂良运与他见过面寒暄几句后,也只是给一名云莱仙宗的弟子递了消息——她心里门儿清,玉墟宗尚且平安无事,靠谁罩的不言而喻。

云莱弟子立刻将消息送去盼安城,仲砂仍在此处,接到消息没什么反应,将纸鹤捏在手心,随后松开,擦掉手掌上纸片燃烧后的灰烬。

随侍弟子在揣摩上意这一项上尤为精通,不等仲砂擦干净手便道:“少宗主,可要借那狐妖之口,给锈主带去几句话?”

仲砂老早就用一句“道有人,天无子”把那糟心的九五之尊敬称给顶回去,随侍在她身旁的定然非常有眼色,不敢直呼法锈名讳,便弄了个折中的称呼,听起来也不是特别讨人嫌了。

仲砂瞥了他一眼,意思很明显——有什么话要带?问她晚饭吃了没?

随侍弟子知趣闭嘴。

仲砂翻动手中整理出的旧事志异,这座城靠近三途渡河,阴气过重,肯留于此地的人并不多,日子过得不温不火,出了乱事大门一关二门一锁,各扫门前雪,管它多是非。

问及江访安,大多人摇头不知,只有几个老妪靠着篱笆纳鞋底,从豁口齿缝里漏出几句:“他啊,他家阿菀是个好姑娘,圆盘脸细眉毛,可亲得很,可就不晓得怎么看上了那个阴测测的老鬼…”

旁边一个老妪用粗针尖搔了下头皮,尖利道:“掰了吧,早该掰了,看着都厌,江老鬼哪里会过日子,他照看那园子花都比对他家夫人用心,我看后来阿菀也倦了。”

街坊的三言两语拼凑出“蒋菀”的单薄模样,这位菀夫人的生平也随之翻出,随侍弟子不出几日就能讲出个大概:“原为玉墟宗乾震宫内门弟子,后遭封煞榜‘庖丁解’剖杀,怨气久久不散,度过魂散期成为鬼修。后于盼安城结识江访安,一见倾心…”

说到这里,随时弟子喉咙卡了刺,这词简直像是煤球里开花,顶着一个大写的“白瞎”。

仲砂不为所动:“继续。”

随时弟子只能清了清嗓子,胡乱掠过这段。

“…原本就不曾有多少情谊,后来更是相见如陌路。蒋菀于迢遥境趁乱拿到‘迢遥血肉’,未出六合堂被杀之夺宝——正是江访安,他没有留手,一路逃至南师城,与三途山主贾沛手下数百鬼修遭遇,魂飞魄散者不计其数,称作‘南师之截’,后江访安遁入四野门了无音讯。”

瞄了一眼手中宣纸,续了个尾,“八十余年后,借用蒋菀在玉墟宗的前弟子身份,用传讯竹片向玉墟宗求援…引来了锈主。”

客栈的雅间内沉默半刻,随侍弟子握着一卷宣纸七上八下,生怕少宗主突然来一句:“你说蒋菀为什么会喜欢上江访安?”——恕他答不上来,唯有糊弄人的一句“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感情的事,谁说的准呢”。

他忐忑许久,仲砂忽然说:“改道,去南师城。”

随侍弟子心头打了个突,迟疑道:“可是蒋菀这个事还没弄清楚…”

“我为何要耗费时间在这些无伤大雅的东西上?蒋菀是因为一句话还是一个眼神倾慕于江访安,追寻出来,跟我有关系么?”

随侍弟子一个激灵,随即应下。

仲砂漠然扫过被风吹卷的宣纸,又别开目光:“斯人已逝,何必多扰。”

鱼摊

云莱少宗主前往三途的消息并未封锁,也没有隐藏身份,排场食宿随从弟子一应不缺。盼安城只知来了一位贵人,姓甚名甚知道个大概,究竟长什么模样还是一头雾水。

先前仲砂一句“改道”的话放了下去,跟从的云莱弟子都轻装简行,敛手敛脚,土特产不敢买得太多,生怕哪一天就接到“速行”的命令。

然而半月过去,上头没了动静。

随侍弟子不时接到下面师弟师妹的询问,皆是笑着应答“时候未到”,关起门来在门板上蹭去背上冷汗——仲砂只给他留了张纸条,走得无声无息。

那纸条上压着一根红色手绳,特地注明用处:“若有歹人汇聚盼安,不必理会,遇危急,断绳即可。”

除了解释这手绳用处,那张不足两寸长的纸条翻来覆去就找出五个大字,看起来像是一句嘱托,但颇有点风凉话的意思——不要慌,镇定。

随侍弟子:“…”

连归期都没写,镇定个屁。

与此同时,南师城正步入立夏时节,街面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一个头戴竹编斗笠的红纱女子抬头确认过城名,沿着小贩此起彼伏的高亢叫卖声,按住帽檐走入城内。

容颜娇丽的女孩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道风景,尽管她身披补丁布衫,似乎出身穷苦,不少修士还是戳着同伴暗搓搓投去目光,追随一阵后,见她熟练拄着一根拐四处走动,显然旧伤许久已成顽疾,又啧啧哀叹天妒红颜,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

这人正是仲砂。

她显然对乔装不太上心,脸上手上啥都没抹,沿途从一个穷苦村里换了件旧衣,又让村头的棺材铺老板做了斗笠和拐杖。老板做的是死人生意,人却和善,手上编斗笠,嘴上不停,提起自己曾是个篾匠出身,结果大刀阔斧劈棺伐材久了,这一点细活做得反倒不顺,若是有个啥竹刺没拗进去戳着了头,先在这陪个不是…

仲砂寡言少语,听得有一搭没一搭,望着山间的闲云野鹤,一晃神,老板已经自顾自讲到他的媳妇,正巧老板娘掀帘子送茶水过来,听了几耳朵,面颊羞红,手肘暗中撞了丈夫几下:“死鬼,烂成絮的旧事,讲什么讲…”

旁边上演一出打情骂俏,仲砂心如止水不甚关心,却忽然想到如果是法锈在此,必然早就与之闹成一团,说不定还哄得老板娘心花怒放,讨到个不要钱的荷包。

便如那年二人歇脚在南师城,她偷摸一坛状元酿,油腔滑调作出一副落魄模样,满口无赖求道:“仰仗少宗主养我。”

仲砂微不可察笑了下。

沾了一团尘气,那尊被擦得纤尘不染的金像,也学会了转动眼珠。

仲砂走了几步路,歇在南师城一家店铺的檐下,弯起手臂撑住拄拐时,袖子里的一管笛子硌到了她。

这笛子用料昂贵,羊脂玉沁一丝碧蓝,得了个专称“云蒸海”,迄今仍是可遇不可求的上品,做个戒指手镯已足够昭显地位,这么大块的料子做个笛子,纯属吃饱撑的。

以仲砂“好刀用在刀刃上”的性格,断然不会收藏这么个附庸风雅的东西,这支“云蒸海”玉笛是她在盼安城找到的。

准确说,是法锈留给她的。

一代饲祖,纵使被江访安扰了心智,没做到运筹帷幄,却不会疏漏后手这一项。仲砂循着法锈留下的一点印记潜入江访安的宅子,一进去就是占据大半院子的花圃,似乎被修剪过,但冬去春来疯长一截,四处落种,交缠而生,已看不出品种原貌。

院子不大,她沿着墙面摸索,最终从年久失修而开裂的缝隙里抠出了这管笛子,法锈没留下只言片语,笛子本身的穗子上却绣着两个模糊的字:余情。

…凭这俩酸兮兮的字,她觉得这东西也不是法锈自个儿用的。

既然非己用,那么很大可能是让她手持信物,去寻它原本主人。再一思量它原主人是何方人士,便看法锈当时有心去、却无力去地方的是哪里。

四野门。

那时因鬼修江访安逃脱,各大闸门周边有重兵把守。此刻天子归家,鬼中幕僚失踪,没得防,也就散了,而法锈与江访安初次接头的地方,便是南师城。

既然想通去处,一刻不耽搁,留下云莱弟子做出留守假象,牵制各方人马,随即一身轻松赶至南师城,路途顺利。唯一的问题是四野门这类藏污纳垢地方,仲砂不太熟悉,一时找不着门在哪里。

眼看日上三竿,清晨的淡薄雾霭散去,日光晒得皮肤干辣,仲砂转了个弯,往一家客栈里走去,客栈名风月,小二伙计嘴甜勤快,不管客人点什么,先上一盘蘸了盐沫子的花生。

倚窗边而坐的是两个人,一叠花生米吃了三个时辰。

老的那个鸡皮鹤发,白胡须垂至膝盖,手臂青筋盘虬;年轻的是个女子,模样端正,气色却不好,半杯茶喝了八次才见底,呼吸断续,像是每天需一根老参吊命。

这俩人的伪装可比仲砂高明多了,就连本宗弟子来了也不一定能认出来。

自从仲砂一拐子跨入客栈门槛,扮作气衰女人的姜迎微就急促抽了口气,守缺子背对门口,接到姜迎微的示意,才颤巍巍抖着白胡子回头,一瞥之下呆了。

仲砂腿脚不利索,拄着单拐看路,迎着那两人投来的目光对视回去,巡梭一眼,没拆穿,眼眸尽是了然神色。

守缺子:“…”

姜迎微:“…”

三个仙宗的领头人物,猝不及防在一个小客栈相遇,不同于以往指点江山的英姿勃发,活脱脱就是三个“老、病、残”,要是再加上鸿渊的那个“弱”,南师城这趟可就齐活儿了。

风月客栈人满为患,仲砂停在门边,小二连忙甩着白巾前来招呼,只是没寻着座儿,又可怜这位有腿疾的姑娘,遂引着她往窗边那个位置,擦了下一老一病的那桌桌面,点头哈腰道:“二位,不是我小店门面窄,还非要从客人兜里掏子儿,实在是这位姑娘腿脚不便,太阳就午时最烈,您二位行个方便,我再给这桌上一叠花生米来!”

边赔罪边忙不迭跑了,那边又有客人叫唤,多几句话的时间都挤不出。

被强行聚在一桌上的三人霎时沉默。

直到下一叠散发热油油香气的花生米上桌,仲砂才头一个开了金口:“幸会。”

对待仲砂,姜迎微在鸿渊的那份烧杀抢掠的匪气立刻消散于无形,十分给面子的问了个好,守缺子也点头寒暄。

诚如守缺子对杜蔺雨所言,坐上首席之位,身手是一方面,脑子也要活络。三人心思各转,便把前因后果想了个八.九不离十,一时间竟问不出什么话——能问的自己都能答。

最后还是仲砂问了个实在头疼的问题:“劳驾,四野门的门是朝哪边开的?”

守缺子用一副老人沙嗓道:“仲道友也去四野门?”

姜迎微客气到有点拘谨:“既然同路,那仲道友与我们一起吧。”

仲砂毫不意外:“劳烦二位道友了。”

两碟花生米又磨磨蹭蹭吃了小半个时辰,三人才起身,白占了这么长时间的座略有些不好意思,在桌上放下几块灵币,招呼小二收桌。

四野门的闸门时常变动方位,好在此行有个阵法高人,不出半柱香在一处死胡同里摸到了闸门的痕迹,随后从怀里掏出几块叠得四四方方的帕子,拿了两块递给姜迎微与仲砂:“四野门所设的隐匿身份的阵法极强,一旦进入,在外人看来便如身裹烟雾,招式也模糊,不辨敌友。请拿着这方‘孤灯帕’,以防误伤。”

二人收好手帕,仲砂没有言语,姜迎微熟稔地问了一句:“之前不都是用‘孤灯钉’么?五蒙何时改的。”

守缺子贴在脸上的大白胡子抖了一下,似乎在笑:“那个一段时间不用,耳洞长合,再穿过去刺得耳朵疼,不如手帕男女老少皆宜。”

仲砂习惯性扫去一眼,果不其然看到守缺子的耳垂上有个细小凹陷,藏在白毛鬓边若隐若现。

除去孤灯帕,守缺子又做了几手准备,仿佛一颗棋子立于棋盘,上下左右都预留了七步通路,堪称步步为营。等确认无误后,才点头道:“走吧。”

三人先后步入闸门内,仲砂目睹了守缺子前前后后的布置,心中掂量,比起阵法和绸缪,法锈与守缺子各有各的优势,不知谁更胜一筹。但如果是法锈,从不会这么稳扎稳打一开始就落到实处,她惯常是优哉游哉吃着瓜,事到临头,才教人看清她做了什么手脚,下得一手敌我不明的乱棋。”

也因为如此,她在饲儿的时候,取她挂牌的修士们大体分为两部分,有人劫后重生夸一声神机妙算,有人心有余悸啐一声旁门左道。

四野门内一片混沌之色,活似天地初开未及绘上颜色,不少人行走于市或是在一旁絮絮低语,离得远了还能看清高矮胖瘦,近了就是一团浓雾,任何法诀都试不出来人的真面目。

正因为过于隐蔽,寻仇是没法做了,但杀人越货的不少,还有专门蹲守四野门猎杀修士的疯子,一抓一大把,像是守着鱼摊的渔农,靠近人声鼎沸的外围,出手迅疾,随即会有刮鳞般钻心惨叫交叉而起,腥味铺地,戾气冲天。

早些年有个颇有才气的修士在四野门遭遇了一场杀戮,恍惚数日,愤而赋诗一首《四野屠咏怀八十四字》。其诗流传并不广泛,唯有其中一句“卖鱼似鱼眼不活,食骨化骨万人唾”通俗易懂,念着念着传开,成了黑话,将那一波人统称为“卖鱼的”。

而自诩正义的修士反剿恶人,称呼就更随便了——买鱼的。

三位骄子出身仙宗,别说黑话隐语了,连四野门的路都摸不顺,有过路人压低声音问:“几位,买鱼么?”守缺子斟酌片刻,看不清另两位的脸色——连脸都看不清,只能自作主张拒绝了:“不吃鱼,谢谢。”

过路人悻悻走了,守缺子拢袖问道:“我与迎微四处走走,不知仲道友有何打算?”

仲砂握住袖中“云蒸海”的笛子,还未及答话,突察背后有劲风袭来,果决反手迎击,轰得一声,雾气缠绕烈焰爆开,阊阖大炽功被捧作仙法,四野门法阵也被誉为仙阵,两相交击,缠绕于身的烟雾竟有点摇摇欲坠之意。

周遭的人对这种不分青红皂白杀人的情况习以为常,有自知之明的不慌不忙撒脚丫子跑,觉得尚可一搏的继续围观,在忙乱中竟显出一份身经百战的井然有序。

然而这次“卖鱼的”似乎并不恋战,那石破天惊的一击完了后,似乎又回归成一个唠嗑的文人,规矩作了揖,出声道:“公子命我前来问话,阁下身上的‘云蒸海’,从何而来?”

一番话定住了跃跃欲试想迎战的姜迎微和静观其变的守缺子,四周空旷,仲砂摩挲到穗子上的字迹,道:“故人相赠。”

“既然如此,请道出故人来历。”

“名讳我不便说,但似乎是这里熬出的饵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