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锈笑了:“我走的是一条不归路呀。”

“我跟你——”

法锈没听他说完,也料定会是什么样的句子:“这种话,我觉得宛慕世说过,殷余情说过。然后比较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是,法世没同意,法昼也没同意,我呢,可能也不大同意。”

玄吟雾怒道:“我管你同不同意!”

“那换句话,师父,其实不关我同不同意。”法锈道,“你觉得可以跟我一起走,但你面前只有两条路:居留上界永不返下,或耗尽寿元、洗尽前尘转世重来。你走不到我这里——你想魂飞魄散么?这没有必要呀——太惨烈了,连累您到这份儿上,搞得徒儿很不好意思,心里也不好受。”

玄吟雾真受不了她这语气:“你——”

法锈从榻上坐直身子:“师父觉得我说得不中听?但世上本来就没有很多续前世缘的真事,也没有那么多‘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她探身上前,十指陷入狐狸的长发,贴着他的额头,轻软地说,“我一早就说过,证盟这个东西很没必要,有用无用皆在一言之间。月老剪不断姻缘,同理,神佛也挡不住诀别。”

玄吟雾的手指忽然发起抖来,因为无论是法锈的手还是她的声音,都纹丝不动,一如她展现于世的面貌,无隙可乘,进可攻退可守,笑脸迎人如沐春风。

坚如磐石,炽如烈火。

他终于明了为何法锈敢孑然一身踏入万丈红尘,谈笑风生,毫不在意那交错得失。

磐石,烈火,撞击出一片浩瀚。

为浩瀚者,红尘岂可染指。

玄吟雾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也根本不想待下去,疾步走出回旋廊——似乎用“逃”更为恰当——逃离了八荒殿。

法锈没有阻他,倚靠在床榻边,抱着双手,衮服半披肩上,她抬眼默默盯着窗边一个雪白的穗子。忽然想起涉世未深时,在四野门中见到了那个风姿特秀的白衣公子,左看右看,兴致盎然比划她的个头:“真小呢,迟迟与你这般大的时候,可黏我了,还揪我的头发打络子。”

“谁?”

“哦——法昼,我给她取了小名,迟迟。其他两个宫臣还说于理不合,呵。”殷余情用云蒸海的笛子轻敲她的头,“以后,别让人叫你天子,天子称孤称寡,听着是件很难过的事。”

年幼的法锈口舌笨拙,并不多话,殷余情捋捋她头上的毛,以长辈的口吻哄道:“以后要是碰见了合心意的人,要记得带过来给姐夫看看呀。”

“不带。”

殷余情起先诧异,而后一笑:“是不是怕姐夫欺负人?小法锈心思怎么这么重。”

“你抗天罚,还自虐,会教坏我的人。”

听到意料之外的回答,殷余情的表情凝固了。过了很久,那副脸色快要裂开剥落时,他突然往前一挣,瞳仁显出了疯魔的猩红:“你们都是这样的人…都是…”

法锈无动于衷望着他。

“都是…”

法锈替他说了:“心火胜于熔岩,一点点烧着,不到骨血化作飞灰,断不能停。”

殷余情倏地一滞,眼眸里似有水波微荡,沸水里的面条般,颓然伏地。

红颜枯骨,英雄无路,昔日“宫臣第一人”沦落到被人渐渐遗忘在四野的角落,怀抱着一份陈旧的情意哀哀饮泣。

人间惆怅客,何时泪纵横。

窗前的白穗子还在飘荡。

法锈再也数不清它有多少条丝,闭上眼,笑了一声。

这边,玄吟雾四处乱走,越走心中越空,天大地大,竟无处可去。

他不想去玉墟宗,也不想回八荒殿,恍惚中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袖子刮到了一截树枝,才略略顿住脚步,凝神一看,竟是迁荷峰。

旧景依然,只是少了居住的生气,百年的风吹雨打,洞府前后生了膝盖深的草,嶙峋碎石滚落,没法歇脚。

他少许停留,随后慢慢沿小路下山,山脚的几户凡俗人家还在,砌墙换瓦,门口栅栏处脸庞圆润的妇人正教小孩编藤球,细细切切的笑声随风传来,混杂缺了牙的清脆童音,也不晓得是第几个孙辈,可否还是当年的姓氏。

他顿了顿,转身欲离。

正在此时,坐村口宽板凳上的一个眼窝深陷的中年男子拍了拍身侧,和气地笑道:“这位应该就是离兑宫主,涂山九潭新晋的玄老了?幸会。”

玄吟雾不曾想故地重游,还遇上了故人,定睛去看时又很面生,问道:“你是?”

那人道:“免贵姓江,上访下安。”

鬼中幕僚,江访安。

玄吟雾对这老鬼所知甚少,了解也很片面,除了觉得他城府深重无人能敌之外,连相貌都不曾知晓。不料竟在此时猝不及防碰面,他皱了皱眉:“你?”

江访安放松的很,半眯着眼睛,一条宽板凳被他摇得吱嘎作响,他微笑起来,眉目仍然聚集着鬼修的阴气,不过不碍着他笑得人畜无害,细看之下还有一点夕阳辉映的温情。他指了指旁边那家人,道:“小孩六岁了,一晃几年,小两口没拌过嘴,收成又好,攒钱请人盖了不漏风的砖房,隔三差五去一趟松啼城的集市,买两张热乎乎的糖饼,一点点抿着走回家,到家嘴里还是甜滋滋的。”

玄吟雾不明白他说这个是什么意思,但仍然不由自主望过去,扛着锄头的汉子从田埂蹚水回来,手臂上泥点多,就弯下腰用额头蹭了蹭媳妇的前额,胡子扎得小孩咯咯笑,细心簪了朵黄花的小藤球被挂在栅栏上,娇嫩又明快。

江访安也在看那朵小花,含混喟叹:“如果是在太平盛世,能娶一个像阿菀那样的妻子,执子之手,夫复何求。”

玄吟雾不是只喜欢探听消息的狐狸,并不清楚他与“蒋菀”的渊源,闻言道:“现在如何不太平了?”

江访安笑:“何时太平过?——想装点上下,但房屋已倒,想烹制佳肴,可灶台已塌。”他向那藤球伸出手,“只要我轻轻一推,这儿便什么都没有了。”

玄吟雾提防他那只手:“你为何要这么做?”

“为何天道可以让我这么做呢?”

江访安看向他,意有所指,缓缓道,“太平犬,乱世人,本就是奔散流离的下场。”

玄吟雾手指紧握。

“你慕她桀骜不驯,她慕你岁月静好,跨不过天堑鸿沟,谈什么天长地久。”江访安一招手,隔空摄取那朵小黄花,拈起打量,“日头落下去,就是明日黄花啦。”

斜晖一寸寸降下山头,明亮灼目的金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下草皮,一股急迫与焦虑的风漫山遍野吹过,吹进了玄吟雾的心里。

他长久地沉默着。

“想追上太阳么?”

江访安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太轻,引得人集中精神去听。

“以前没有追到过的,所及之处,全是‘未至,道渴而死’。但其实不用追,想让太阳不落,就看它偏向的是烈火,还是磐石。”

玄吟雾撇过头,看向了江访安。

那个老鬼修温和地坐着,如那个在南师城的夜里,在浩大夜空的屋顶上。

“八荒家主寿与天齐,没有轮回。可以说,只要他们想活,就能永永远远活下去。玄老——想么?”

他拖长了音。

仿佛问的是当年的那条小蛇——“你甘愿么?”,狼毫的针尖,淬上心头血,准确无误刺中了最隐秘的心思。

来自鬼的诱问,人尚且无力抵抗,何况妖。

玉墟宗,离兑宫。

又是一年春尽,拆月打理完自己的住所,领着小徒弟抹舟向北堂宗主辞别。

拒绝了几位宫主的挽留,有些不舍地搓着曲黄雀的绒毛,拍了拍卫王八的硬壳,拆月怅然道:“都长起来了,都好,以后得了空,来梅吐山涧走动走动,那里有温泉和补酒,挺好的。”

曲验秋与卫留贤拔高了几寸,介于青涩与成熟的中间,心情定然低落,却再没有当初大师姐离去的那种惶恐无助的嚎啕大哭,默默帮抹舟系好了包裹,也勉强笑道:“一定,认不得路就让师父领着我们去。”

拆月嗯了一声,又叮嘱了曲验秋几句:“天资不够别慌,少跟你大师姐比,她是不会跟平常修士比悟性的——脸皮没厚到那个程度。慢慢来,学着点你师弟,唉——勤能补拙。”

曲验秋闷着脑袋点点头。

大师姐将“代宫主令”交给他后,继位的担子就全落在他身上,可惜他实在没有能力将离兑宫撑到当年的盛况。坎艮宫大师姐永蝉之英武、坤巽宫大师兄赫别枝之稳重,都牢牢压在他头顶上,将他贬的一文不值。

他不过是一只双黄蛋孵出来的扑腾乱跳黄雀儿,所想不过是拜入一个好师门,过上一个有点小奔头的快活日子。

无论资质还是才能,都不足以接手这样一个烫手的大摊子,到现在修行愈发艰难,阻塞不前。先开始他还没发觉,直到某一天,师弟卫留贤居然不声不响超过了他。

被师弟轻松打掉手中木剑的一刻,曲验秋忽然难堪至极。

他觉得大师姐的决定做的太匆促了,匆促到让他疲惫了这么久,尴尬了这么久。

唯一的安慰,是满嘴乡音的老山羊,挽着袖子,领着个善解人意的小绵羊,给他熬制梅花香味的好汤好药,用力搂着他,搓他的头毛。

再后来,老山羊也要走了。

一碗米酒送别了拆月,曲验秋留驻大门口良久,抬起头看向天穹,想到曾在玉墟宗养伤数月的仙宗少主,听说她回去之后接任了师父的位置,手腕强硬,才能出众,混得风生水起。她站得太高了,高到自己没有嫉妒,也没有羡慕,只想放声大哭。

卫留贤轻轻提醒道:“二师兄,咱回去吧?”

曲验秋扭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转身的时候一个脚麻没站稳,扯下腰间一块佩饰,他握住看了看,将这块“代宫主令”递给了卫留贤:“帮我拿一下。”

它太重了。

纵然有四根翅膀,也飞不上半尺长空。

作者有话要说:

“人间惆怅客,何事泪纵横”改自纳兰性德《浣溪沙》

四轮

无论是知情的,蒙蔽的;情愿的,抗拒的;承受的,反对的;都无法阻止八荒殿的如日中天。四大仙宗的翘首以盼,六合堂的极力阻碍,在那一日的夕阳徐徐反升中静止了。

八荒第四十九代家主,法锈,于康帝三百一十六年,突破炼道四轮。

这个消息抵达各势力的同一时刻,相伴着另外一个消息:宫臣飞升。

问飞升的宫臣是谁?答:从阳。

比起一度与锈主斗智斗勇的宫臣催酒,此宫臣鲜有人知,不少人略有诧异,因为一旦家主有了炼道四轮之力,第一时间都是把自己最烦的臣仆送上天,视厌恶的程度而定,一般烦的就做做好事让其成仙,特别烦的就袖手旁观送上西天。

这并非信口开河,是有小道记载的。第一十四代家主在未修炼到悟道三轮之前,宫臣殿仆结党营私、良莠不齐,凭大乘期修为仗势欺人,孤立无援的家主没什么脾气,“呵呵呵”地逆来顺受,一直被压到炼道四轮,当晚宫臣就被天罚劈死了一位,十四代家主晃动手腕,特别歉意笑道:“不好意思,还不太熟练。”

而后第十四代家主执掌八荒的十年间,三宫臣八殿仆殉了过半。

同一时间,八荒殿的万锁磐石前,法锈负手望向玉白的天穹,身后一左一右伫立着两位宫臣,像是保护又像挟持,狂风阻挡在外,衮服静止垂落于地,惊不起一丝波澜。

每当家主步入这个境界就意味有了正面抗衡的实力,过去的隐忍变质,妥协作废,谁也不能预料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

催酒淡淡出声:“我以为锈主会先将我送走。”

“你——?”法锈偏过头看了他一眼,道出三个字,“不急啊。”

语调轻松,不愧跟历来的天子是一家亲,跟“横眉倒立、火冒三丈”无缘,吹完风,闲云野鹤地背着手,哼着小曲走回房。

回旋廊清风阵阵,荒无人烟。

自从法锈挑明了心事,狐狸似乎有了心结,每次来的时间都挺凑巧——也就趁她冥思时过来瞅一眼,不等睁眼就走。没人啰嗦操闲心,她过得宽松过了头,得幸于头发顺溜,否则靠她的闲散记性,非得纠成毛线团。

法锈挥退宫臣,刚跨入门槛,脚步顿了一下,沉寂半晌,她忽然“咦”了一声,随后笑起来:“赶巧,抓住一只来不及跑的师父。”

玄吟雾抬头,却不忙乱,显然是有备而来。他并不叙旧,斟了两杯茶,将腹稿和盘托出:“我考虑许久,如今也想通了。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不必顾虑我,我同意飞升,越早越好,这样你也可以早日摆脱后顾之忧,去干你的大事。”

法锈刚坐稳,动作就是一滞,慢慢摩挲手指,沉吟片刻道:“这种话不像师父自己想的,是有人出谋划策?”

玄吟雾反问:“你觉得我会说什么话?”

法锈沉默不语。

“求你安分守己?与我共度余生?”

法锈垂了一下眼皮,瞧见他手上茶碗里水波荡漾,抖得好似狐狸皮下的那颗心:“刚才那话,也不像师父能自己下定决心说出口的。”

玄吟雾语塞,法锈就半猜半问道:“这其中,有殷余情搅和在里头么?”

这问题容易回答,玄吟雾如实道:“没见过。”

“那也好,我与法昼不一样,你与殷余情也不一样。假若飞升失败,我就阻断天罚,再送个第二次、第三次…师父不要与我在这上面耍花招,搞得损人不利己,我会很伤心。”

玄吟雾放下茶碗:“你随意。”

法锈一笑,霎时换了一张面孔,手肘架在桌子上探出身,穿透茶碗氤氲的水雾,睫毛被热气濡湿:“多时不见,师父想不想我呀?”

玄吟雾在脱口而出的前一刻刹住了,闭眼不看她:“不想。”

然后他的手被拉起,循着衣料往内深入,覆在熟悉温润的脊背上,法锈又问:“这样呢?还想不想?”

“…”

“哐当”一声巨响,当中的那张桌子被用力踹开,法锈收脚,顺势架在了玄吟雾的腿上,不经意道:“师父,我这半辈子刀光剑影,伤的全是正脸,背后一片坦荡。”

话是说的很明白了,敌是敌,泾渭分明,友是友,和乐融融,就差直接说“我还没被人被捅过刀子呢”。

玄吟雾终于睁眼,压下暗色,责备道:“你这是什么话?”

过了很久,法锈与往常一般笑道:“没什么呀。”

数月后,万事具备,玉墟宗离兑宫宫主,涂山九潭玄老于八荒殿飞升。

消息传回玉墟宗,北堂良运与觅荫真人以为是耳朵出了毛病:“啥?”

拆月在梅吐山涧见到红着眼睛拜访的曲验秋,愕然许久,掰着趾头算:“等等等会,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他到上古期了吗?不是,他跟天子不是正过着快活日子吗?怎么突然想不开?”

上报到云莱这里,仲砂笔尖一顿,好半天才开了金口:“又不是等不起,怎么这么急。去查。”

随侍领命,飞快地往大殿外退去。只一会功夫,又无声疾步走进,站定禀报:“确切无误,此事由玄老提出,锈主默许,于两刻前成功渡劫。”

“啪”的一声,仲砂搁下朱笔,这清脆一响相当于酒席摔杯,随侍立刻全神贯注,预备听令。然而放下笔后,仲砂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久到随侍的手指关节开始发僵,禁不住自行发挥:“宗主,此事存疑?”

仲砂恍若未闻,随侍便自问自答,“不该吧?以锈主的智虑,对玄老之事理应得心应手。”

仲砂仍没说话,目光聚于指尖,半晌不动。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不假思索地意识到玄吟雾的决定是有人帮他做出来的,这个人不可能是法锈,那么是谁?

北堂良运或拆月?不对,他们还指望飞升,没道理指手画脚。

鸿渊杜蔺雨?算了,他已经“抱病休养”快三百年了。

殷余情?有可能…但玄吟雾去过四野门么?一没信物二没引路人,找得到他么?

那还有谁?

老鬼江访安?啧,这么一而再再而三,他究竟图什么…

一瞬间天人交战,仲砂毫无征兆地陷入了深深的惘然和焦虑,试图将一些细小的线索连起来,但总是阻断在关键的节点上。于是又在猜测某些秘辛的真相,她心中微惶,竟无法遏制,她在冥冥中预感到处境恐怕不妙,而法锈仍然蒙在鼓里——依照人之常情,亲手送走师父,她恐怕还在伤春感秋!

要发动战变接应她么?

可成败难说,前两次一是出其不意二是深谋远虑,这次法锈被禁锢在“天子”的高座上太久,已经逐渐失去处事的谨慎估量,深埋在心底的自大已经渗透到表皮,在群狼围饲间,先干了一票全无准备的仗,焉知会不会演变成自投罗网。

“宗主…”随侍又低低叫道。

仲砂清晰感受到两侧太阳穴在突突跳动,手轻微颤抖,一宗之主,她终于可以有了绝对的决策权,然而诚如前任宗主楚问寒所言,也背上了数万人命宗门兴衰的重担,教人举步维艰、身前身后都需想得周全,再无一飞冲天之豪迈狂气。

好一副劈头盖脸的枷锁,锁虎锁豹,终于也拷住了凤凰。

云莱大殿维持住了往日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