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砂没有发布任何号令,或许还需要思量,或许是慎重的静观其变。随侍不明所以,掂量许久,同样选择了稳妥的说法:“宗主,要三思啊…”

突然间,这句话不知触动了什么心事,仲砂又似乎被手腕上的红绳烫了一下,怔忪片刻,倏地站起来,大步往外走:“清点未闭死关的洞虚期长老,跟我走!”

随侍大惊,扑倒在地叩首:“请宗主三思!”

四大仙宗中,唯独云莱仙宗连镇宗的大乘期修士都无,宗主又只是一个出窍期的年轻人,内忧外患,堪称危急存亡之秋。此番贸然前去八荒殿,若有不测,好不容易稳住的宗门基业,又将跌向摇摇欲坠的边缘。

随侍死死抓住仲砂的袍角,要以手掌的一点微薄之力阻止宗主的决定:“宗主!您想一想云莱的数万弟子,您再想一想!”

如果此刻换作楚问寒,一声“三思”的分量之重,不亚于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意气用事,愧对先祖”,当头一瓢冰水浇个透心凉。砸到仲砂的身上,如凉水泼滚油,闷了一锅欲滚欲烈的油汤,纵然前一刻还想着“该要从长计议”,下一刻熔浆冲刷血管,带走了她最后一丝迟疑不决。

她想的够多了。

云莱,她扛得起来,也无论如何要扛住。

而那个人,或自负狂妄,或圆滑审慎,千变万化,却终归是法锈。

八荒家主都是没有将来的人。

她的将来,若偏向磐石,那便是万重枷锁,手不能伸腿不能移,压的只余一口气苟延残喘,等天崩地裂你死我亡。若偏了烈火,更不消说,心里的火胜于熔岩,一点点烧着,不到她骨血化作飞灰,断不能停。

法锈的一腔烈血,半数已渗入了仲砂的脏腑。

蛰伏百年,重燃于此,任何试图扑灭镇压之人,她都将不顾一切举起长刀。

大殿外,前来的洞虚期长老约五六人,袖手望来,胡须下的嘴唇嚅动,耳畔回荡随侍弟子越发低微的阻拦声,什么话也没说。

“本宗未归期间,启开护宗大阵,议事长老肖尘根暂代庶务,怀字辈长老二人为辅。”仲砂声线越来越沉,“如有不测,护送金丹期以上弟子前往天子殿,长老全部出关,弃朝见台,守天衍河,封宗。”

几位长老心下不安,正欲阻碍:“可是,宗…”

“走!”云莱的第七十四任宗主低声咆哮。

凤凰长嘶,振翅高飞。

五蒙仙宗,蒙尘亭。

守缺子手中一枚算筹忽然从手心脱落,旁边的姜迎微挽了个剑花,皱眉看他,宽袍大袖笼罩的男子眼神发直盯着地面,陡然道:“八荒祸乱!”

半个时辰后,云莱宗主仲砂领五位大能,战宫臣催酒于八荒殿。

探到消息的门侍小童脸色骤然惨白,僵立一刹后,连滚带爬报信。得到口讯后,无论哪个宗门都问出了同样一句话:“天子呢?”

蒙尘亭风烟散开,姜迎微脸色凝重,持剑问了相同的话:“天子与仲砂私交甚笃,故人与家臣战作一团,她呢?她什么态度?”

守缺子摩挲着碎裂的算筹,睫毛低垂,半晌才道:“迎微,它碎了。”

“有什么寓意么?”

“有,它不能涉及仙庭天宫。”

作者有话要说:

天宫

“天子锈狂妄横命,子时破天宫门,焚上界三刻,成半步天道。”

——记述在《八荒轶闻》上的,有情凄意切的“慕世志异”,也有闻风丧胆的“殷昼之乱”,夹杂其中的诗赋都不止百余字,显得新添的“锈祖叩天”分外敷衍。

林林总总算来,不逾五十字。

略过种种,皆要从涂山九潭的玄老飞升说起。

依玄老与天子“披师徒的皮,干暗通曲款之事”的缘分,飞升是钦定的事。有过耳闻的人也没在意,只是觉得好不容易尝到了红尘滋味,应该会拖到不能再拖的那一刻再含泪惜别。

事出突然,谁也没弄明白这俩人是闹崩了还是早有预谋,八荒殿内部同样稀里糊涂,宫臣从阳飞升,接替人选未定,催酒作为打理八荒的一把手,在劫云聚集的一刹那,头一件反应过来的事是——后顾无忧,当务之急便是囚住这个炼道四轮的主儿。

于是劫云散去,法锈对空长叹,转身迎上的就是十位大乘期修士的反水犯上。

臣仆起兵戎,天子空手应战。

白玉天,回旋廊,被余威冲击得七倒八歪,再次遭遇浩劫,法锈披散长发,面上含笑,足以刮散劫云的罡风旋转在她脚边。就在这时,一抹迅疾的光忽的一闪而没,她侧身险避,伸手压上左边突袭来的石刀,变压为斩,那殿仆难抵锋芒,登时松手,却还是来不及。

殿仆臂膀连根断下的同时,法锈手上余劲未消,向后突入,将另一名殿仆的胸膛捅了个对穿,那名殿仆瞳仁一缩,身后劈开裂缝,遁入其中不见。

又是一轮捷疾若神的交锋。

若只是炼道四轮,在法锈前头,足有四十八位家主达到了这一层次,宫臣用来囚主的花样也翻新十几回。修炼“浩渺成空功”的家主自是毫无还手之力,到头来在法锈这碰了硬钉子,凭一身不世功,顽抗数个时辰。

催酒知道这战没办法耗。

法锈不同于其他修士,不依赖于灵气,也不依赖于招式,光凭人多是耗不过她的。对峙中,他的目光看向回旋廊尽头的高地,矗立着高耸入云的万锁磐石。

——出了这等情况,要叩问于仙么?

未等他做出决断,一声唳叫响彻白玉天,裹挟炽热的烽火,正面撞在八荒殿的大门上,坚守万年的门承受住了这一击,火光迸射,门缝被频频崩开缺口,火舌像是恶鬼肆无忌惮扑进,焦黑的石头粉末撒了一地。

“云莱!”有殿仆叱道。

云莱宗主驾临。

仲砂漠然仰头,手提长刀,这已经是她第三次造访这座庞然大物了,踹门踹得熟能生巧。

突然,一直以来都是防守的法锈闯入臣仆的杀阵中,催酒蓦然回神,大喝:“变…”阵字没出口,他已经收声,预料错了,法锈没有趁机突围,罡风托着她停留虚空中,她头顶上是专门为她打造的白玉天,用途是削弱天子借用天规的力量。

“锈主——”

法锈握拳在虚空中用力一挥,白玉天发出了摧兰折玉的嗡鸣。

这片困住她的天被打得凹了出去。

“法锈!”仲砂突然吼道。

她脑中是罕见的空白,第一次想把“莽撞”的签子贴在法锈身上,刚突破炼道四轮不久,就强行往五轮跨半步,这做法太急功近利,纵然拼尽全力鼓动双翼,但宛如失去了方向的大鹏,别说铺天盖地,可能下一刻就因为精疲力竭而坠落海面。

仲砂不顾一切想上前,但被天罚与殿仆逼退了,纵横四仙宗的阊阖大炽功,此刻不过是烈日下的一粒火星。

法锈垂眸望向仲砂,并没有援手或是随她杀出重围。

送走那只狐狸后,往事走马观花,带来风沙过后的倦怠。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百年消磨中,脆弱得像是春季的薄冰。

她压抑太久了,忽然想玩一把大的。

此时忽然记起很久之前,与玄吟雾关于炼道五轮的争执——她试图撕裂囚笼,却被训诫此举天下将乱,说只顾自己痛快。

“这路走起来一点都不痛快。”她道,“苍茫天下为笼,艰险苦难为食——那来吧!我给你们一个天道!”

仿佛成千上万的金乌燃烧啼鸣,就算是白昼,太阳也将被夺走光辉,她身上迸射出的光芒笼罩了大半个天穹,雷电狂怒,靠近她的罡风蚀雨顷刻被融解蒸发,天子黑袍披身,横扫风雪而至。

半步天道的威能,在首代天子法世殒命的一万年后,再次重现。

她是日月,是阴阳,是超脱“道”的磐石,是违逆“规”的烈焰。

任何规则将不能阻碍她。

捭阖不世功——成!

刺目金光乍起,所有人愣住,手中法器停顿互格,茫然望着近在咫尺的盛景。

紧接而来的是青铜震响,层叠相缠,如海潮如铁锄,每一次的由远及近都不留情面。白玉天破裂,浓黑的云从白色的缺口中漫出来。

万锁磐石终于不堪沉默,捆在它上面的几十道锁被风穿孔而过,像在呜咽,也像狂叫。

这片凝固的天地在颤抖吐息。

八荒殿之上,法锈低头指地,遥远处的三途渡河突起波澜,地府动荡,鬼魂飘离。她复抬头指天,白玉天化作碎块从头顶块块剥落,乌黑狰狞的云滚滚聚来。

看似一切顺利,正是她所谓“新翻天地,通彻三界”,为达成一个三界共处的局面,自然需要先打通天庭与地府的路。

但许久过去,白玉天尽碎,法锈却没有将高举的手放下。

仲砂的脸色变了,几乎同时,手腕抖到不能自抑。

——倏然间,万锁磐石震动!锁孔尖啸,它高耸入云的部分云层变色,白色骤然明亮,驱散了黑色,随之云也散了,碧空如洗。

晴空霹雳,一阵来自上界的声浪响彻长空,压过青铜钟鸣。

“区区仙胎,竟有此妄欲!”

那话音未散,法锈伸手虚空一握,太虚太极火从她掌心蔓延流淌,未等凝结成刀锋,反手挥出,已悍然指向长空。

八荒殿在上万年间经历的浩劫中,这一场该盖上个“前无古人”的戳。

炽烈的光团随着白玉天的破碎向外疯狂铺洒,四大仙宗的长老齐出关,争论不休,不约而同启开护宗大阵。金光仍不收敛,继续普照,玉墟宗北堂良运心神剧震,无意识念叨:“变天了!”

六合堂,大堂主锁眉偏过头,看了安然端坐的老鬼修一眼。

大街旁、田埂上,修士俗子、老者稚童,不约而同仰头望向骤然亮起的夜色,云层边缘染上瑰丽的金红色,升至三伏天,烘得麦苗恹了秧子。

忽闻一声轰隆巨响,惊吓小儿啼哭,狗吠遍野。

法锈雷火加身,横臂斜拉,一刀割裂劫云,大开大合,横扫八方,她手下每一道轨迹都是道法,只是刚入半步天道不久,随着鏖战时候过长,从骨骼深处泛出透支般的刺痛。

半刻钟过去,她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吐火种,胸膛烧灼,仍然没有劈开上界的屏障。

下方隐约传来叫喊,那是仲砂,但她的声音被埋没在惊天动地的震动中,没有传入法锈的耳中。

苍穹之上,回荡着沉重的叹息:

“你怎敢将上界纳入天道规则之中!”

法锈喘着气笑道:“同是被困,你们又怎么敢说仙庭非存于天道内?”

“既已跨越鸿沟,何必以身试天堑——”

随着这句话落定,乌黑云层慢慢聚集,被挑战的天道开始无情地回馈一切意欲挣破规则的翅翼,数道压迫当空降下,法锈持火刃的手臂一滞,小幅度颤动。

她想要再往前移一寸,手指骤然皲裂,血雾炸开。

再移,脊椎重压,膝盖弯曲,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缓慢握紧,捏碎骨骼。

这种无底洞般的感受曾经有过。

是无能为力?

三途山阴风怒号,她满嘴都是肝胆的苦腥,抱着那条蛇,被风雪淹没。

她要的从来都不是“尽力”,而是“功成”。

“天道又岂敢阻我!”法锈发出震怒的咆哮,振袖,火刃指天宫。

万顷苍穹爆出灿烂的光。

无数人狂呼高喊,金光刺痛了眼睛。

刚过子时的天,往后推三刻,便是一场叩天之战的始末。

之所以不痛不痒提了个“叩”的字眼,是因为还原后的焚天之战远远没有后世传唱的话本那样激奋人心,甚至可以说,算不上一场势均力敌的抗争,没办法用“翻天覆地”这般盗名欺世的词。

他们以为有火苗掀翻了天,却不知道其实是目睹这只巨手,毫不留情攥灭了火焰。

天子法锈,兵败当场。

战七十余场,败七十余,血洒骨断,残躯焦干,不成人形的背影半跪于地。

“生而仙胎,享尽权柄,一心向道,化身新规——你以为可以为所欲为创造你想要的天道吗?你以为可以战胜一切的高低不公吗?你以为你无所不能吗?”

天降狂怒。

“你的一生,注定败北!”

没有人能否认天子的拼尽全力,她自己也没法否认。一次又一次丈量天堑的高度,却永远不到尽头,一把绝望的火透体而出,埋没年少的自负天真,兜头套上镣铐。

她的眼眸像是被注入了含沙的泥水,转动间,沙土翻涌,沉浊起来,凝成了无声无息的石头。

依稀有稚气的声音仰头高喊——

“何为天道?”

“桎梏。”

“我可能破之?”

久远的沉默。

呼吸间淌过了千古岁月,仙庭下,天宫前,她深深低着头,道:“…不能。”

我不能。

屈膝于地,一声轻响。

遥记得年幼涉世,胡子花白的长者在幽静深夜苦闷,攥着书册,装模作样漫漫而吟:“命由天定…”

学童偏生作对地高唱反调,道一声:“不信!”

她喃喃道:“不信?”

血斑从她残破的衮服下渗出,越扩越大,从高空看下去,像是血在盛放。

火焰退去,天际重归夜色。

六合堂六角宝塔,大堂主精神一震,吐出一口气,朝旁边静坐的鬼修拱手:“江道友不愧神机妙算。”

江访安撩开帘子,静静望着夜色,忽然微笑,某一瞬间,继而大笑,他很久很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

对,对,对!就是这样,熄灭她的火焰吧!碾碎她的自负吧!压垮她的脊背吧!

他欢喜至极,就好似回到了那一日——法世以一命踏破三途渡河,随即葬身其间,那样强大不可战胜的男人也会死的,高悬在他后颈上的不周山轰隆隆塌了,天子又如何?仙胎又怎样?

他们的皮,他们的火,都将被血淋淋剥下来,作为新的祭品,披在旧世的肩膀上。

堂主们以眼神交流,六角宝塔只闻鬼修阴森森的欢笑,过了半晌,江访安的笑容掉落下来,手脚僵住,他念出一个陈旧的称呼:“阿宛…”

宛慕世。

她是法世的妻子,他们的故事被编纂成了话本传唱,世主的俊秀不凡,魔女的英丽多情。但在法世之前,她是他的师妹。

他以为能在盼安城过“一世太平”的师妹。

太平。

他又想起守在迁荷峰的那次,只需算准了时间,三寸不烂之舌便是上好的饵食,姜太公钓鱼,一钓一个准。可惜那只狐狸挣扎良久后,没什么表情:“日升日落,我没办法,她想怎样我不能插手。”

江访安眯眼,下了狠招:“那江某请教玄老,日头落山后,玄老何去何从呢?”

玄吟雾沉默了很长时间,“我…”了半天,脸色也落寞难看,又经历一番挣扎,就是没说出所以然,正在江访安又一次觉得稳操胜券时,突然自暴自弃来了一句:“死了算了!要你管。”

江访安:“…”

他觉得这谈话继续下去也没结果,收钩回家,刚走出两步又被喊住,江访安并不抱希望,敷衍着回头笑问:“玄老有何指教?”

背后一片飞沙走石,玄吟雾单手转出三十七转倥相诀,说:“我想起来你与我座下关门弟子的死有点关系,得来全不费工夫,师徒一场,是该替她讨一讨债。”

六合堂从崛起时就站在了八荒殿对立面,虽说调和了宗门与散修的关系,但同样也在双方之间划下了深壑。八荒殿搞的天子那一套他们初初听闻,丝毫没有欣慰,而是惊恐欲绝,就算成了,好处也轮不到六合堂,说不定还有打压——若是将对己劣势都定成了规则,那这世上无论生死,都没法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