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吟雾一瞧见他,突然想起今儿大早亲眼目睹他从宗门口抄小路往回走的事,怎么看怎么偷摸。庶务方面他的确做得利落漂亮,不需要嘱咐,但有些地方也得防微杜渐,试想师尊轮回无果,首徒又足迹飘忽、常年逮不着人,空留他一个代宫主,在离兑宫里媲美土财主,快活自在,保不齐起了什么歪门心思,还不敲打敲打紧一紧皮肉,免得日后上房揭瓦。

法锈半晌没说话,最后只是抬起手,搭住了卫留贤的肩,用力握了两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媚术

天子做客涂山九潭,按规矩是要差人提前递信,那边旗鼓喧天准备迎接仪仗,这边慢悠悠赶过去,两厢不耽搁,待过去热热闹闹办一场“鸿运当头”的风光宴,全了八荒殿的脸面也给涂山九潭贴金。

可惜法锈不是诚心实意会亲访友,叠了纸鹤往天上一扔,就脚底生风往涂山九潭赶。等她到地方,纸鹤还没影儿,为了避免惊扰到整个狐狸窝,玄吟雾牵了她走小路。

小路一重山一重水,沿途栽了苍耳,法锈踩了一裤脚的扎球儿,糟心得不想走了,玄吟雾蹲下身替她摘完,背起她继续走。路上遇到没化形的幼狐,偶尔有几只停下转了转耳朵,狐疑地瞅他们几眼,又呼朋唤友地蹿远了,皮毛一个个油光水滑,动作灵巧,一颗苍耳子都没沾上。

法锈看明白了:“你们防贼是这路数?”

玄吟雾道:“不是,小路不防贼,防的是狐狸崽子心思不专偷跑出去。一旦沾上这东西,回去会被罚。”

法锈往下一看,玄吟雾两条裤腿干干净净,顿时笑道:“师父也不学好嘛。”

玄吟雾那句“心思不专”一出口就知道不好,果不其然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想补救几句,突然听见悉悉索索的说话声,神经一紧,听这动静,恐怕是伪化形的小狐妖在附近,这类小妖脑袋灵光,好奇心强,咋咋呼呼的,要是被他们发现,不消半个时辰,风声能从东海刮到西天。

玄吟雾放轻了脚步,法锈也安静伏在他肩上,慢慢绕过前方数块大石头,叽叽喳喳的声音越来越响,终于在一个石头夹缝的空隙间窥到了妖影攒动——某只伪化形的崽子甩动毛茸的大尾巴,正兴致盎然与一众小弟讲外面听到的奇闻异事。

大概那只伪化形的狐崽子偷溜出去的次数多了,听了些道听途说的茶馆趣事,又被弟弟妹妹哄得飘飘然,绞尽脑汁从肚肠里往外掏新鲜货,圆不回来的就开始胡编乱造,十句里六句不真,把出不了家门的幼狐崽子骗得五迷三道。法锈索然无味听了几耳朵,忽然乐了。

不知天高地厚的崽子,竟然编排到自家名声在外的“玄老”头上去了。

玄吟雾也听到了,脸上发烧,赶紧带法锈离开,结果法锈上了瘾,一手撑在石头上,凑到玄吟雾耳廓处用气音道:“师父,姑且听听。要是那几个不长眼的敢抹黑您呢,徒儿就帮您出气,打一顿再走。”

石头缝那边热火朝天,一提到“玄老”,必然提起仙宗首座八荒殿,狐崽子初出茅庐,绝不可能知道有法家天子的存在,便自作主张,道是“收服了八荒殿殿主”。

法锈好整以暇瞄玄吟雾,顺着胡话接上一句:“哟,那可有八位殿主,玄老您降服的是哪一位呀?”

玄吟雾瞪她一眼。

狐崽子又感叹:“不到二千岁飞升上仙,大族长都没这么风光呢,玄老他老人家真是活到了极致,不枉狐生了!”

幼狐们对修炼没兴趣,起哄要听“八荒殿殿主”与“玄老”的传奇故事,狐崽子为难挠了挠脑壳,没太敢胡诌,硬着头皮说了几个中规中矩的,弟弟妹妹们不太满意,食髓知味闹着还要听。狐崽子灵机一动,高深莫测清咳两声:“别吵,你们知道玄老是怎么降了八荒殿殿主的吗?”

小妖们茫然又兴奋地说不知道。

狐崽子抖了抖毛,如一只羽翎乍起的公鸡,以睥睨之姿傲视群雄,吊了一会胃口,才矜持吐出四字制胜宝典:“祖传媚术。”

玄吟雾:“…”

玄吟雾第一反应是希望法锈走神,没听见这惊天地泣鬼神的言论,但也明白不太可能,饲祖的耳力多厉害啊,他隐约听到她在身后短促笑了一下。这一笑叫他乱了手脚,想好的说辞也没用上,张口就是一句训:“不要听他们胡说八道。”

法锈嗯了一声,话不对口道:“你对我用过没有?”

玄吟雾侧过脸,眼神不善地盯着她。

这就是没了。

法锈拿手肘撞了下,怂恿:“用一次试试。”

“…”玄吟雾呆了一瞬,随即恼羞成怒,“法锈,你不要听他们胡说八道!”

法锈应道:“我没听,你先用。”

玄吟雾断然:“不会!”

法锈轻啧:“谁信呀,没个两手招数,涂山九潭肯放你出去闯荡?”

玄吟雾刚要反驳,这时空中横插一道疑惑的嗓音:“我怎么感觉那石头后面有东西,十六,你过去瞧瞧,是兔子就逮过来吃了。”

法锈没听到一样,根本不将小妖放在眼里,没打算动,玄吟雾只能暂且住口,抬手掐诀,闪现十丈开外,甩开那群嚼舌头的崽子们。本以为这页就这么揭去了,法锈却不依不饶:“师父,就当给徒儿我长点眼界。”

玄吟雾气得不想理她:“你眼界还少了?不差这一点。”

法锈道:“多多益善,又没有坏处。”

玄吟雾一直觉得法锈是最懂适可而止的人,从没发现她还能跟胡搅蛮缠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也不知道是不是把多年压箱底的缠劲都用上了,小路走完她还没到头。天色正值黄昏,九潭朝西是一片闭关地,零零散散的房屋洞府满地都是,玄吟雾收拾出一间空屋子,又去门口布下禁制,法锈看他忙前忙后,另辟蹊径地勾他话:“你的媚术,不会用在毛茸茸上面吧?”

玄吟雾恼怒道:“不是!”

顿了顿,脸色不好地勉强改口:“…不全是。”

法锈笑呛了。

她心里清楚在玩得寸进尺,却欲罢不能,日子过得太舒坦,浑身的筋松散下来,导致有些放纵了。好说歹说禁了两百来年,从脚底爬上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每一寸皮肤每一缕眼神都在往外冒酥酥麻麻的嚣气,嗔笑着叫“来打我呀”。

狐狸算是看明白她了,就是皮痒痒,刚要抽她,法锈猛一拍桌子,并起两指,混杂半不愣登的戏腔一指地面,气势大盛:“本家主莅临涂山九潭,竟无一妖来迎,不敬之罪不消说,你还敢动手动脚!”

一听就是她又拿“天子”名号开玩笑了,就差没喊出一个“朕”,玄吟雾一哂,满腔的恼意蓦然冲散,好气又好笑:“又作。”

法锈惦记着他那个“不全是”,迎着面道:“那让我看看你的不全是。”

她望着他的眼睛笑,傍晚最后一丝金黄的余晖染过她的眉眼,烧得暖融融的,他心尖被小小地被灼了一下,嗓音低哑:“那个…我不熟,用得不好。”

短暂的辉光转瞬即逝,法锈抱臂向后一靠,得逞地笑了。

对于这种祖传的“糟粕”,在他几千年狐生里毫无用武之地,玄吟雾真不熟,上手生涩粗浅,惹得法锈好几次想反客为主,都被他挡下了。法锈挑眉,皮笑肉不笑道:“哦,欲拒还休是吧。”

狐狸将她挤入床榻最里边的边角,细碎亲在她嘴角与耳尖,带着一丝无所落脚的慌乱与哄骗:“…我难受。”

他也学着说些荒唐话,嘴唇蹭在法锈脸上喘气:“我想在你里面…”话到末尾只剩朦胧。

法锈眼神散了些,但略微一转时又聚了光,教人拿不准是醒是醉。

他有些忐忑,不知道是不是做得不够好,一时间两人的呼吸明显,夹杂许些急促。

终于,法锈动了。

颇有调情意味地轻扇了一下他的脸,问:“第一次使出来?”

玄吟雾脸皮发烫,头发间的毛绒耳朵扑棱了一下,捉住她的手按下,法锈笑起来,支起身子按住狐狸的胸膛就往后推。天旋地转,她一只膝盖压上前,伏在他身上,一字一句雨珠般打在人心坎上,温存至极:“师父,明天太阳升起之前,你别想睡觉了。”

拉长声调,不容否决。

“我把你缠到死。”

收到法锈亲笔的纸鹤,涂山九潭在短暂的兵荒马乱后立即严阵以待,皓玄朱三氏的分族长匆匆忙忙薅顺一身的毛,蹲在山门处守了一天一夜,但日落西山还不见天子踪影。

戌时末,有族人来报,天子已至九潭洞府,被大族长请入上座。

三个分族长悻悻而归,摸不准天子从天而降的路数,只当行事乖张。这可冤枉了法锈,她一觉睡到天黑才起身,自知耽误了时辰,与玄吟雾兵分两路,她立马去接见大族长,玄吟雾去安抚等了一天的分族长们。

玄吟雾如今在涂山九潭的分量不小,去见分族长也没耗多少功夫,叙旧完折身赶往大族长的洞府,还没过门槛,隐约听到相谈甚欢的笑声,不知道两位在洞府里头说了什么,小童通报后,他进去听到的第一句出自法锈之口,似乎是在回大族长的话:“功法不错。”

玄吟雾耳朵立起来,什么功法?

得修炼“捭阖不世功”的天子一句称赞,大族长容光焕发,连忙询问:“我族功法众多,不知锈主看中的是哪一部?”

法锈用堪称“犯上”的不敬眼神往玄吟雾那飘去一眼,狐狸心下一拎,连道不好,赶紧把茶盏往桌面上一磕,甩眼色回去。

法锈故意拖延几息功夫,看到狐狸坐立不安地往前挪了挪,才轻巧道:“都好。”

这点儿眉来眼去没瞒过大族长,他尴尬咳嗽两声,法锈面色不变,话一转将事揭过去:“既是说了省亲,不谈其他,两手空空总归不好,我这里备了一份薄礼,也是师父与我的一点心意,大族长不必推脱。”

玄吟雾愣了愣,这回赶得急,一路上什么都没买,有什么可送?法锈神情自若,从袖中掏出一卷绢布,又从腰间扯下一枚古铜色的木牌,放在桌面上,奉茶的小童立刻机灵地上前,托了这两件物什回身捧给大族长。

大族长见了那枚木牌,怔了一下,伸手握住那卷布,拇指搭在锁扣上:“锈主,这是?”

法锈道:“开吧,不是值钱的东西。”

锁扣应声而开,大族长手中摊开一张阵图,线条繁多,画得眼花缭乱,法锈在一旁道:“我与师父缘分匪浅,恐怕惹人眼热,涂山九潭纵然半避世,却难保飞来横祸。这个护山阵法一个八荒殿都轰不开,弄不通的地方,拿着牌子去五蒙仙宗叫人。”

大族长抬手收起阵图就要拜:“锈主…”

法锈翘着的腿立马放下去,探身一把架住大族长那把老胳膊老腿,玄吟雾也起身过来扶住,法锈沉默片刻,叹气:“大族长,您老人家上回一拜,直接把我拜回了八荒殿,您别来了。”

法锈这套扶人的动作不可谓不快,但过了一会就后腰发虚,给自个师父递了个眼色,松手坐回去,由玄吟雾将大族长扶到座位上。

大族长收好阵图与令牌,拍拍玄吟雾的手,殷殷问道:“晚饭可用了?我特意叫几只小的去山那头采了新鲜的空色果子。”

法锈眼珠子瞟着洞府外头撒欢的幼狐,灯笼下毛绒绒几团,惹人喜爱,心不在焉地信口胡言:“不留这用饭了,这儿狐狸多姿色好,我师父怕我一不留神被勾了魂。”

玄吟雾:“…”

是该提防这个。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该走主剧情,但是看到“媚术”的私信点梗有点兴趣,就进了最后一批甜货

糖到此结束

另,结局已经定下,不太好,也不算坏。

遇刺

两地省亲,涂山九潭与四野门的态度千差万别。

玄吟雾以前从来没有去过四野门,虽然封煞榜上有名,但他是大宗大族正经师门出身,多多少少还以半个正道自居。而四野门身为臭名昭著的“死鱼摊子”,黑漆漆冷冰冰,很世俗,很没人情味,很为人所不齿,是个能不踏足就不进去的大酱缸。

法锈晓得玄吟雾初来乍到,熟门熟路避开了几个腥气重的地方,直奔那方“云蒸海”的院落去。前后不费什么功夫,就瞧见了那蓝白玉的屋檐,殷余情正杵在掌上屋的门前,脸色阴沉得怕人,法锈刚露了半张脸,他满肚的火气顿时闲不住了,两手抄在胸前,冷冷发出一个“嚯”的鼻音,嘴里道:“锈主要人办事,比小鬼还难缠,该付报酬时,比阎王还难请。”

法锈:“这不是来了嘛。”

悬着的灯盏也照亮了玄吟雾的半个身子,同是半仙,双方的面孔在烟雾缭绕的四野门里十分清晰,殷余情瞧见了,不知道是不是带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病相怜,对他客气了许多:“这位应该就是涂山九潭的玄老了,幸会。”

玄吟雾答了句幸会,不知该持什么态度,拿眼瞧法锈,法锈摆手:“没事,你们聊。”

殷余情歇了聊天的心思,直截了当道:“少浑水摸鱼,你随我来。”

他抬脚进门,法锈负手跟在后面,一路上法锈数次贴着玄吟雾的耳朵说悄悄话,像是做给前面“孤家寡人”看的。殷余情不住催促,紧走慢赶到里边宽敞的院中,小石桌上摆好了碗,侧面是站牙立柱,支起的横杆上悬着一幅画。法锈走近了几步,鉴赏过画的成色,刚要拿手指捻了一下边角,被疾步走来的殷余情打开。

法锈斜眼瞥他,突然道:“你见法昼,可以,我必须跟着。”

殷余情居高临下打量法锈许久,看得她皱眉:“怎么?怕我打搅。”

殷余情摇头,拿食指指节蹭过自己的眉心:“这么长时间,我都在想一件事,你为什么要拖我的事。你没必要拿这个要挟我,那么我斗胆猜测,是你之前见了法迢遥,与他话说不到一块去,甚至产生了很大分歧——你与他吵过?”

法锈不置可否“哦?”了一声。

“如果是这样,你放心,我没空聊你的陈芝麻烂谷子,你没必要去见迟迟。”殷余情压低声音,夹了威胁的火气,“况且,你最好注意点,这次你可不是一个人来的。”

法锈无谓一笑:“知道你也就这点伎俩了。”转身朝玄吟雾道,“师父,您去游廊那边歇会,叫人剖个甜瓜,我这儿要跟人干仗呢。”

“干仗”二字脱口的瞬间,殷余情展臂挡在画的前面,厉声喝道:“法锈!”

法锈笑:“你都敢掀了半个八荒殿,怎么知道我不敢打翻法家人的血肉呢?”

殷余情眼角一撇,石桌上的碗已经不见了,背上一下子被激出冷汗,再转眼,瞧见玄吟雾垂眸立在廊柱旁,手中稳稳端着那只石碗,真是防得了这个防不住那个,他不由恨声:“法锈,法迢遥到底跟你说了什么?我保证这次不会与你说乱七八糟的事。”

“现在谈这个没用吧。”法锈从玄吟雾手中接过石碗,拇指摩挲碗沿,宝石般的红水轻晃,“我不听人保证。你见法昼,我也见,否则大家都见不着。”

殷余情暴躁起来,连带着腰间云蒸海的笛子也发出尖啸,有点半疯的兆头了,他矛头一指玄吟雾,咬牙切齿道:“玄老,你且试着想一想,百年之后,若能得一次面见法锈残魂的机会,愿意在他人手中毁于一旦么?”

玄吟雾脸色立刻变了:“什么残魂,你在咒谁?”

法锈来劲了,火上浇油地告状:“是啊师父,他咒我。”

殷余情:“…”

他不忿极了,也憋涨得难受,心道这俩可真是一丘之貉,凑一窝了!继“望法锈早死早超生”后又多了一条,别跟妖修讲道理。

僵持片刻,法锈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看着他,殷余情死死盯住她半晌,眼神一暗,眼皮垂下来,整个人也松弛了,白绸袍子支棱挂在他身上,风一吹,笛子呜呜叫,怠懒又萧瑟。他从画前挪开半个身子,疲惫地妥协:“你把碗放下,有话好说。”

法锈朝玄吟雾微微点了下头,两指蘸入红水,随后将碗存放到他手心,自己向前半步摁在宣纸上,勾勒的线条霎时活了一般,扯动薄纸晃动。玄吟雾握住碗退至游廊,不敢放松,注意殷余情的一举一动,但他似乎没了与法锈争强斗胜的意思,只是默默注视画中的人影,墨迹冲破宣纸,包裹住了他们二人,汹涌的墨汁中,玄吟雾瞧见殷余情突然一回头,朝他看了过来,那一眼穿透万丈云烟,目光苍凉。

云莱仙宗,朱璃阁。

话说法锈早先从江访安身上搜出一盏旧花灯,盘弄许久不得解,猜测这东西与三途渡河关系密切,遂传信仲砂,让她注意一下这方面的线索。仲砂收到消息,想起闲书读了一肚子的怀菁太师叔,让弟子给他带话,让他查查“花灯”是什么来历,怀菁当即一拍腿,说查个什么呀,这不就有现成的?说完立刻揣书赶去朱璃阁要与她讲。

朱璃阁是宗主仲砂修炼之地,阊阖大炽功威力巨大,焚尽二十五丈焦土,草木不生,等闲人不得靠近。

怀菁兴致冲冲等了半个时辰,才得到通传,三步并作两坐到前厅的座上,两手拖着椅子往前蹭了两下,献宝似的将书翻给主座上的人瞧。

他拿着的正是《慕世志异》,里头别的不说,“花灯”这段是肯定要提起的,才子佳人的话本里讲的就是一个“情”,既有情,必然有定情之物。巧了,魔修宛慕世不通针线而擅工笔,二人原先便是因一盏花灯相知相识,情浓之时曾同提花灯漫步鹣鲽江堤,联袂放入水中。

“宗主您瞅这儿,这段花灯的诗文最是著名,要是馆肆里的先生忘了念唱,那《志异》的戏本算是白听了!诶看这页,我还专门为绘了图,用的翠青染黄,水色是湖绿缀白,正应了刚刚那句‘翠禽篱上翘,俏出一江春风老’…”

仲砂仅仅扫了一眼,眼风直接掠向怀菁,停留的时间久了,怀菁摸了摸脸,涌上点不好意思来,期期艾艾问:“我脸上有什么吗?”

仲砂道:“你说的我不感兴趣,重点。”

怀菁哦哦两声,打住滔滔不绝的话头,翻过画,指向用朱砂勾出的段落:“都在这儿了,他们的灯花样式都有详写,但是真是假不得而知。”

仲砂接过书卷,一行一行翻阅,怀菁支着下巴安静陪着看,一会功夫眼珠子从握书的手逐渐往上,到了仲砂低垂认真的眉眼间,偷偷摸摸的,看几眼就别过去瞧瞧四周,转一圈又回到她身上,任由心里百十只猫爪蹦跶,屁股黏在椅子上不肯离开。

他哼哼唧唧念《慕世志异》的戏文,带出了一点点京腔:“翠禽篱上翘,俏出一江春风老,郎君道慕恁个世?冤家休得再笑,抛…”

念上了瘾,他自得其乐地摇头晃脑,想着万年前,少年郎与魔女的打情骂俏,执同一支笔绘花灯,混在万千鹣鲽江堤的公子小姐当中,贴面私语,将花灯轻沾水面,泼水让它漂远。

仲砂轻轻一蹙眉,似乎是嫌他打扰,怀菁立即闭嘴,眼珠做贼心虚往旁边一转。眼尖瞥见窗边闪了一下银色的小点,他挠头,正待过去查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弟子擅离职守,那一点银光骤然放大,电光石火之间,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是什么,还没回神,脚先脑子一步拽着身体纵身扑去,刹那,扎入肉中的刺痛,四肢渐渐漫上寒意。

天旋地转,血污呛鼻。

最后一刻,他想起他的戏还没唱完。

“抛一朵灯花,看君知不知…”

不知也好。

变故突生,朱璃阁四周的弟子第一时间破门而入,第一次错失先机,第二支银光裹挟疾风电光而来,仲砂反应极快地一拍座椅,虚空顿开,身形瞬间吞没不见。

同时,敌袭堂钟爆鸣,松木摇晃,震荡在整个云莱仙宗的上空。

四野门,云蒸海掌上屋。

左右不过半刻钟,法锈与殷余情便从画卷中走出,不发一言走向相反方向,殷余情摔门将自己关在屋里,法锈则仰靠在游廊下的躺椅上,揉按自己的太阳穴。

面见法昼的那一刻,法锈大约知道了殷余情竭力阻挠的原因。

诚然,不是每一个家主都出过八荒殿,遍尝人情冷暖,领略风光无数。

他们大部分终其一生困顿于白玉天回旋廊之中,法昼也是其中之一,因为这个原因,她的神态满是不谙世事的天真,灵动俏丽,与京都普通世家的贵女如出一辙。这样看来,殷余情原先的名字殷锦真是贴切,他就是一匹的柔软锦缎,包裹住一块名为法昼的水晶。

锦缎的作用,是隔开脆弱的水晶与锋利的石头。

法锈通情达理地落后殷余情五步,抱臂藏身阴影,除了监听不干别的。然而她低估了法昼的敏锐,有情人相见的脉脉温情在法昼察觉法锈的存在后消失殆尽,法锈只得从阴影处上前三步,忽略殷余情难看的脸色,颔首作礼:“八荒法家第四十九代家主,法锈,修捭阖不世功,至半步天道。”

法昼微睁双目,瞳仁里流淌光辉,她向前抬起双手,似乎想捧起法锈的脸,欢欣溢于言表:“你过来。”

法锈依言照做。

殷余情警惕注视法锈的一举一动,法锈没看他,沉默伫立。法昼虽叫了人过来,却有些腼腆,不知道该与妹妹说什么,不时将鬓发往耳后别,半天才想出一句开场白:“你与我长得有一点点相像。”

殷余情拆台:“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