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婵霎时抬眼,眼瞳深处闪过一点微光,她怔了片刻,低声道:“拆月真人…实不相瞒,我也有过这个念头,但这也只能解一时之急,且日后锈祖怪罪,此事就…”她深吸几口气,俯身长揖,“还请拆月真人为晚辈作保,看在您的面子上,锈祖想必不会太迁怒我坎艮宫。”

拆月胸口砰砰直跳,永婵突如其来的赶鸭子上架,令他无所适从,他第一个念头是等在外面的抹舟,他跟她说过咱不扯上事,提个醒就走——然而踏进来就走不了了,他忘了很多事,一旦沾上就无法全身而退的。

他张了张口,想委婉推辞掉这桩差事,不等他说话,永婵突然双膝一松,重重地跪在地上,拜了下去,语调哽咽:“拆月真人,您与倥相师叔相识,他就是因宫门祸乱被逐出宗门载入封煞榜,其中艰苦您不明白么?难道您就看着师父那一辈经历过的门闱之乱,再在晚辈这一代重演?卫留贤不除,晚辈敢说十年之内,必出祸乱!”

拆月愣愣地听着,想要扶起永婵的手停在半空。

是的…倥相就是因为玉墟宗那场宗门乱斗,离兑宫被推上风尖浪口,师尊雾音真人被杀,师兄弟死伤殆尽,才走上五百年孤苦的散修之途。

现在轮到他的弟子心怀叵测了,倥相会理解的吧?有他这个师父在旁兜着事,法锈就算护短,也不会太为难他们。

“好…”

拆月蹲下握住永婵的双臂,把她托起来,语气发颤道:“好,只制住他,不伤他性命,倥相和锈祖那边,我帮你去说。”

六合堂,六角宝塔。

仙师整个人俯卧在地,抖得无法自抑,她前去接洽卫留贤,带回的消息不痛不痒又不尽人意,大堂主亲自盘问许久,失望地吐出一口气。

“木犀,你看呢。”大堂主揉着眉心。

木犀无动于衷:“回大堂主的话,骆氏帝斩钦天监而宠信此人,老朽以为她是锈主暗中布下的棋,如此看来,是锈主故意设下的疑云,我们在这里耗大气力撬此人的嘴,是白费力气,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弃子一个,杀了罢。”

大堂主摆了摆手。

塔外立刻有元婴修士跨步入内,押住仙师就往外走,仙师十指死死扣住石地,用力中指甲崩断,血流如注,她仰脸求道:“大堂主!大堂主…锈祖虽然不曾与我私下交代过什么,但是,但是我有件事没说!有个人,那位木犀真人引荐给我的江道友,他在四野门不敌锈祖后,密音跟我说了几句话!我愿全盘托出给大堂主!只求大堂主留我一条命…”

木犀眯了眯眼。

大堂主抬头,元婴修士立刻停手,他稍微侧头,确认道:“江访安?”

仙师愣了一下,连忙瑟缩地点头。

大堂主五指轮番叩着桌子,笑了一下,眼角的笑纹挤在一起:“有意思。我就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原来你是他的后手棋啊,他是最会给八荒殿找不痛快的人了,你说说,他给了你什么好点子?”

与永婵短暂商议后,拆月领着徒儿暂且在玉墟宗住下。半夜时分,他正翻来覆去,门口摸进来一个身影,拆月一惊之下翻身而起,那小小的身影突然扑到他床边,月色一照,原来是歇在隔壁的抹舟。

拆月心下一松,责怪了一句:“半夜不睡,瞎跑啥!”

抹舟扒在他床沿边,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小声哀求:“师父,我们走吧,你不是说咱不掺和么?走吧走吧,我们回家。”

拆月自知食言,只能摸头安慰她:“就一会儿工夫,小住几天,你不要乱跑,歇几天就回去,好了好了,去睡觉,不困就去修炼,啊。”

抹舟听完哭得越发凶,在寂静无声的夜半尤其清晰,拆月忙去捂她的嘴,低声劝慰。抹舟渐渐缓过气,抽泣着打嗝,拆月松开手,又用拇指一遍遍抹她眼角,拍背哄她入睡。过了大半个时辰,这只绵羊羔子才抽抽噎噎睡着了,拆月唉声叹气,扯来薄毯将她一裹推到床里边去睡。

折腾半天,终于消停,拆月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还没递到嘴边,虚掩的门外传来叩门声,拆月循声问:“谁?”

外面的妖修自报身份:“晚辈永桢,师承前宗主北堂真人座下,婵宗主的二师弟。”

拆月搞不懂来意,披衣去开门,门外杵着一位仪表堂堂的塑骨期妖修,见完礼后拆月试探问道:“深夜造访,是…婵宗主改变主意了?”

永桢瞟了一眼房里,抹舟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满脸泪痕还未擦干,歉意地抱拳屈身道:“不是。只是这几日真人尽可陪伴在抹舟师妹的身边,此事运作不需真人插手,皆由大师姐与晚辈一力完成。”

原来是被抹舟哭来的,拆月有点尴尬,却不放心提议道:“你们在哪里动手?我还是去旁边看着吧。”

永桢笑笑,语气坚定:“真人是小看晚辈的实力,还是怕坎艮宫公报私仇?请真人宽心,婵师姐不是没有分寸的妖修,此事定当妥善收尾。”

夜长梦多,此事定下的第二日,永婵就招来永桢密谈三个时辰,虽然觅荫真人和击磊真人在宗主之位的问题上一直偏向坎艮宫,但为了避免横生枝节,二妖还是决定对坤巽宫与乾震宫的两位师叔来个先斩后奏。

酉时三刻,卫留贤收到宗主手书,赴约坎艮宫日暮峰。

日暮峰傍晚景色甚妙,卫留贤却止步长阶下,望了一圈,向引路的童子道:“本座就不上去了,你们宫主要议事就议在大殿,找这么一个吟诗作画的山做什么?”

说完转身要走,身后随行的离兑宫弟子也往回转,童子嗳嗳两声,急得冒汗跺脚又不敢拦,卫留贤未走出几步,后面一个掷地有声的笑声想响起:“卫师弟,请留步。”

永桢不知何时站在长阶上,他敛眉一笑,作礼道:“卫师弟给个面子,让权的事不好放在大殿里说,给坎艮宫一个台阶下,大师姐也是想与你冰释前嫌。”

卫留贤端着一张方脸,没有别的表情:“坎艮宫若是肯退位让贤,哪里有什么前嫌。”

永桢背地暗啐一口,脸上还挂着笑:“据我所知,玉墟宗宗主都是身兼一宫宫主,没有非宫主的前例。卫师弟不如去向令师请愿,先把离兑宫宫主的位置拿到手?”

卫留贤不说话了,这套说辞他怼不过。

永婵这场鸿门宴做得简陋无比,放到人修的宗门里分分钟被拆穿,但在妖修的宗门还算过得去,毕竟目的达到了——永桢好说歹说,卫留贤推脱不过,终是登上日暮峰。

卫留贤行事谨慎到有些小心翼翼,除了外出私见六合堂,一般不会独自出行,他带着一众亲信弟子正要随永桢上山,脚步踏上台阶时顿了顿,招来一个附耳道:“去坤巽宫,这里有任何不对,让觅荫师叔第一时间过来。”

弟子一点头,立刻离队跑了。

日暮峰的长阶尤其漫长,卫留贤一步一个脚印,终于慢慢踩上顶峰的院门,第一眼便见到永婵伫立在院内,颧骨因为消瘦极为明显。往常双方遇见,面子上总要客套一番,然而今日夕阳异常明亮,对视中仿佛已经兵戎相见,卫留贤醒悟后刚要出声,永婵暴出一声长喝,压住了他的声音。

喝声刚落,四面八方涌出修为不低的妖修,身着坎艮宫的弟子服,动作极为迅速,趁着离兑宫的弟子还未反应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噌”地一声对内亮出刀锋。

卫留贤猛地回头一看,永桢已布下结界,抱臂守住院门,目光灼灼盯着他。

卫留贤短暂地呆了一下,以妖修的脑子,他只记得法锈曾强调过一句“别干单刀赴会这类事”,他遵守着,但他没想到的是,坎艮宫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竟不惜一切代价除之而后快。

他环顾一周,突然高声大喊:“快走!从上面冲出去!”

他身后的亲信率先冲上结界最薄弱的上方,背脊处撑起巨大的宽翼,试图冲出一条道路:“代宫主,这——”

一声剑啸,从天而降的热血爆了离兑宫妖修满头满脸,永婵挥出袖中剑,蜕鳞做的剑刃上淌过一丝血。

寂静。

离兑宫弟子的尸身重重摔在地上一声闷响,同时,不知是从哪个妖修喉间发出的悲怒长吼,日暮峰上骤然间剑拔弩张,两宫妖修们互相撕咬,尖锐的、锋利的爪和齿刺透彼此的胸肺,卫留贤被离兑宫的弟子们包围在最中间,不断有血溅到他身上,耳边尽是各种愤怒的嘶吼与哀鸣,灿金温暖的夕阳将这些拉成了一个个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透过这些残杀的弟子们,卫留贤看到了永婵,肃杀提剑,向他走来。

日暮映血,纵然有结界封锁,群妖的哀嚎仍顺着地脉蔓延,抹舟捂住耳朵瑟瑟发抖。

拆月敏锐察觉到坎艮宫的某个方向传来的震动,嗅了嗅,空气中飘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他愣住了。

他几乎本能地同情“形容憔悴”的永婵,又相信了说着“有分有寸”的永桢,以为一切的最终都是化干戈为玉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鸡毛蒜皮。

可真的会么?

他的腿控制不住剧烈抖动,抹舟说得是对的,他不该来,他不该留下。

日暮峰正鏖战当中,坎艮宫守卫的弟子尽被驱散,离兑宫弟子死伤殆尽,谁也未曾注意到窗外浮现出一个老者,手持一杆烟,捻动烟袋,一缕淡青的烟轻飘飘地浮起,灵蛇般哧溜钻入窗缝。木犀垂下眼皮,双手用力慢慢将烟杆掰断成几截,用力一握,灰烬散落。

他双手拢在袖中,往后一步遁入虚空,来去无踪。

卫留贤是塑骨期的妖修,与永婵差了一个大境界,应付起来颇为吃力,靠着身上几样举世罕见的法宝才勉强扛过一轮又一轮,他试图在劲风中说话,但永婵攻势凶猛,不留他出口余地。

他打得筋疲力尽,用尽力气叫了一声:“婵师姐,你误会了!”

刀剑相接间听到永婵一声冷哼,似乎对他略带服软的口气很不屑。

卫留贤头昏脑涨,左右支架中似乎嗅到了什么味道,冲劲之大,辣得他舌根发麻发痒,一直冲到脑髓里去,刹那如万虫噬咬。

卫留贤头疼欲裂,吼道:“永婵住手!”

永婵哪里肯听,反手一招,卫留贤来不及抵挡,只闻切金断玉般“铛”的一声巨响,紫光崩现,永婵胸口灵气激荡,手腕剧痛,袖中剑脱手飞出,踉踉跄跄好几步才站直,抬头望去,卫留贤周身三尺浮起一个紫光法阵,收到重击仍未出现一点裂痕,反而高亢地嗡嗡震颤,永婵背后沁出冷汗,意识到这是锈祖种下的护身阵法。

锈祖阵法造诣通天,可挡万马千军,她悟道二轮时做的护宗大阵沿用至今,更不说她半步天道后给师弟的护身符,上古期妖修亲至也不一定能破除。

变故突生,永桢也怔住,快步走到永婵身侧,问:“大师姐,这——会不会招来锈祖?”

永婵咬牙:“我在这里拖住卫留贤。你去找拆月真人,若锈祖真的被引来,跪下请罪!”

永桢应了声是,立刻转身。永婵不再藏拙,深深吐纳,鳞片从胸口开始密密布满四肢,随着呼吸一开一合,骨头迅速拉扯变长,须臾,一条成年的南枯川潜蛟昂首屹立,发出了气吞河山的长啸。

啸声震得山上石块纷纷滚落,却撼不动卫留贤周身阵法一分一毫,卫留贤披头散发,在高约数十丈的潜蛟面前纹丝不动,不化原形,不退半步。

永婵并没有注意到,刚刚他捂住头,一丝痛声哀叫淹没在她自己的啸声中。

妖修战到最后,通常就是比拼谁的本体强悍,卫留贤却依旧维持人形,抬手,手臂用力甩开刀刃,长刀上锁扣一开,弯折成几段,流光森然。

永婵仰首长嘶,蛟尾一圈圈缠勒住卫留贤,试图挤压捏爆护体阵法,但很快,令她惊恐的事发生了,在阵法的加持下,她清晰感受到卫留贤的修为在节节攀升,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突破淬身期瓶颈,巨量的灵气被阵法吸纳注入他的四肢百骸,带动的细风撕扯着她的鳞片。

永婵连忙松开盘旋的身躯,她想到了至关重要的问题,卫留贤的妖修功法由玄老教导,然而一切的剑术刀术甚至于厮杀求生之术,皆是曾为“饲祖”的法锈手把手教出来的。

然而来不及了,她包在软鳞下的腹部突然一阵刺痛,弯折的长刀精准刺入她的丹田,咬合,撕裂,随后像毒蛇一样劈上,杀意之猛烈,角度之尖锐,她庞大沉重的身躯无处可避,惊诧之下猛地低头看向那个依旧是人形的同宗师弟。

她看到了一双红中带青的悚异眸子。

这是她一生中最后凝固在瞳仁里的景象。

弯折长刀破开她的护体罡气与坚硬鳞片,深深嵌进血肉筋骨里。永婵睁大眼睛,全身上下都在颤抖,像是被锁死在砧板上的鳝鱼。永桢听闻身后惊.变,回头刹那心口停跳,随即高声咆哮,骨骼撕扯炸开,原形毕露,挣扎蹿起从上扑下:“卫留贤!”

卫留贤甩头,从永婵胸口抽刀,毫无感情斜视永桢,瞳孔里映过一道雪白带红的光。

手起刀落。

地面再溅一泼鲜红。

处置

世上最撼人的红莫过如斯。

莫过如一场无可挽回的浩劫。

在玄吟雾遇到法锈的四百九十年前,在这片山脉长阶上,也曾发生过一场似曾相识的劫难。风华绝代的妖修们纷纷凋零在流满长阶的血液中,生者痛苦缅怀百年。

觅荫真人赶到的时候,几乎昏倒过去,大弟子赫别枝紧随其后,猛地回身捂住妻子胡儿的双眼,高喊着让弟子封锁日暮峰。击磊真人后续赶来,也惊得愣神,额角青筋浮动,牙关颤抖,他快步上前,踩在粘稠的血泊里,试图去抢救玉墟宗上任不到几月的新宗主。直至走近仰在地上的潜蛟,才看清永婵自脖子以下断成数截,眼皮没有合上,击磊与她没有一丝生气的眼瞳对上,腿肚子就是一抽,浑身的血霎时凉成冰。

击磊浑浑噩噩地呆立,一时不知道何年何夕,恍然又见千年前空中飞过的一道血线,溅满半片火泽台。离兑宫受屈被陷,宫主宁死不认莫须有罪名,与野心勃勃的乾震宫斗到山穷水尽,宫主雾音真人坐拥尸山血海,声如哀啼,刻骨怨毒:“今日是我离兑宫血流漂杵,总有一日,这血也会从你们身上流干淌尽——”

回应他的是震耳欲聋的呼杀,一声闷声重响,他首徒残破的尸身被扔到面前,雾音低头,颤抖着替徒弟整理衣衫,在乾震宫门人冲上来的那一刻,拔出弟子胸口断剑自刭而死。

一个凝魄期妖修的不甘枉死甚为恐怖,爆发出的滔天白浪将离兑宫夷为平地,曾经玉墟宗如日中天的乾震宫也损失惨重,宫主重伤不治,精锐弟子一扫而空,仅有挤不上前的喽啰幸免于难。

击磊就是当年喽啰群中的某个喽啰小头目,见证过被无情逐出宗门的玄吟雾,目睹他倔强孤瘦的背影消失在长路漫漫上,又听说他背上千条人命载入封煞榜,想雾音真人与膝下徒弟都情同父子,师尊与师兄弟无妄惨死,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到这个伤心之地了。

与他关系最好的觅荫真人都不敢去见他,只敢偶尔派大徒弟去迁荷峰转悠几圈,捎些东西。

一晃五百年,击磊没想到玄吟雾竟然肯回来,突然一夜之间,在北堂良运和觅荫的双重默许下接过离兑宫宫主之位,坎艮宫与坤巽宫好像都忘记了曾经发生过的血祸,似乎只有他提防着这个雾音真人唯一剩下的徒弟,生怕他是为师尊复仇而来。

但千年的相安无事平淡度日,又让他拧松了心中的弦,专心养老。

击磊目光从永婵身上移开,直直望着跪坐地上的卫留贤,他手掌撑地,血泊缓慢流淌出蜿蜒痕迹,不远处永婵与永桢身首分离,毫无声息。

触及他半身的血,击磊不由倒退两步,他觉得这是报应,是雾音真人的怨恨未散,玄吟雾没做,轮到他的弟子做了。

突然,一道狂风从背后袭来,击磊下意识往旁边避开,侧身只见觅荫双目赤红,不顾身后赫别枝的叫喊,一记金光就向地上的卫留贤劈去,还未挨到,卫留贤身上突现阵法,纹路崩现紫光,嗡鸣不止,硬是扛住这一击,暴出的气浪将击磊推出几尺远。

“觅荫!”击磊还没喊完,吃了一嘴的灰,赫别枝连忙上前拉住师父:“师父!他身上有锈祖种下的护身阵法,破不了的!”

觅荫大口喘气,手臂震颤,他死死盯着卫留贤,喉口急喘,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心头涌起无尽的悔恨,手心还残留北堂良运临终前紧握的温度,那条一生劳心劳力的锦鲤第一次对他这个墙头草郑重其事地嘱托,离兑宫如今势大,徒儿永婵经验尚浅,千万让他多担待。

他对不起苦苦支撑玉墟宗上千年的前宗主,他不该放任他们,看作是小辈间的过家家,自以为闹不出多大乱子。

觅荫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努力支撑自己站直,只想斩了面前的罪魁祸首,但他安然在阵法的保护下,硬得像个畜生。此时,赫别枝一把抱住师父的腰就往后拉:“师父冷静!什么事还要等倥相师叔来,卫留贤是离兑宫的三弟子,坤巽宫无权处置啊!”,觅荫恍惚之间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昂起头嘶声吼叫:“传信给倥相!叫他来!把锈祖也请来!”

玉墟宗陷入了一片兵荒马乱,拆月手脚都在哆嗦,匆匆忙忙逆着妖群跑到日暮峰底下,却被坤巽宫的弟子拦住,磨了半天仍然不让进。情急之下仗着修为躲着岗哨绕了半个山峰,捡了个无人问津的小道溜上去。

峰顶的尸首还没有收拾干净,他茫茫然躲在树后,看着残垣断壁,地上横卧着陌生又熟悉的面孔,那张憔悴又秀气的脸如今鳞角凸显,无神得吓人,那个说着“定当妥善收尾”的坎艮宫二弟子也天人永隔。

拆月的头脑空白了许久,眼前走马灯一般擦过些浅淡的光景,光景中离兑宫的山林被磨出白光,翠得发青,他一手牵着一个小妖,絮絮叨叨领他们去擦脸洗漱,左边是闹花脸的黄雀儿,右头是闷闷不乐的小鳖。那条小道盘旋了整座山林,一步一步,他目睹一大两小的身影慢慢走远,树叶沙沙,安谧静止。

从此止步不前,只将路往后退,退他个十万八千里,卫三还不是杀人不眨眼的代宫主,曲二不曾在“道不预政”的劫难中丧身,老友还没被“天子”迷得晕头转向,饲祖还只是存于封煞榜上无缘得见的传说…

他沉溺在这一时半刻的怡然里脱不出身,直到耳朵被扯住,一声比一声响亮的“师父”撞进脑中,猛一个瞬间,拆月快速眨眼回神,视线逐渐聚焦,抹舟踮脚扯他耳廓,拇指死掐他人中。

锥心的痛感汹涌而来,他猛地后退一步,喉咙咯咯作响,喷出一口血来。

拆月昏沉抬头,眼前那片红丝毫未变,却不知何时走到了山峰脚下,抹舟担忧地瞧着他,问道:“师父?没事儿吧?留贤师兄呢?也没事儿吧?我们可以回去了么?我想回山沟沟里去。”

话尾带了哭腔,大概是被玉墟宗这么兴师动众的给吓着了,拆月怔然许久,忽然哑着嗓子道:“回去…你先回去…吧,你先回去,走,我给你收拾,你快走!”

抹舟愣住了,被拆月差点推了一跟头,吓得直接哭了:“师父你不要凶我,我们不一道回去吗?”

拆月动作缓下来,抬了抬手,迟疑地摸摸她的头,低声道:“师父现在走不脱了。”

“为什么?不是说好了回去么?”

“倥相和锈祖不久就会到,为师…为师牵进来了,有些话,有些事,都是要说清楚的。听话,你先回去,师父弄完这边的事就回去找你。”

抹舟问:“真的吗?”

她仰着头,眼瞳清澈,宛如山涧初冬雨后的第一支梅花。

拆月喉咙哽住。

他的双膝缓慢屈下触地,双手握住徒儿的纤细的双臂,头无力地靠在她身上。

“是该听你说的,我们本该…早点回家。”

云莱仙宗。

怀菁之死只掀起一层微薄的浪花,得知锈祖已经坐镇宗主殿中,云莱上下稳如老僧。仲砂命人阖上殿门,驱散百里内闲杂弟子,独留法锈在殿内翻阅从怀菁住处搜罗来的典籍。

法锈斜靠太师椅上,手指摩挲着从江访安身上掉下的旧花灯,不时翻动一下这份四处抄编的野传小史,看得津津有味,仲砂以为她发现了什么苗头,探头一看,顿觉不对,她把街头卖的粗制滥造的话本子夹在里头,满目的莺歌燕舞,仲砂扫了两行,实在没有兴趣:“你看这些没用的东西做什么?”

法锈:“人生苦短,当个乐子还不行了?”

仲砂扬起眼,将她从里到外刮了一遍,直言不讳:“你很久没看过这种东西了。”

法锈夹出那册小话本甩了甩:“可就是这种东西讨人喜欢呀,只有薄薄几页,无生从何来无死往何去,不提过去,不提将来,凭空就从一百年的日日夜夜中截出两三个月,所有的爱恨情仇,都缩到一句话,能让人书中人刻骨铭心,也能让书外看客过目即忘。”

仲砂静静看了她许久:“你心不定。”

法锈沉默了一瞬,笑了笑:“是有点。”

“担心我的安危?”

“我不担心你。催酒迟早坐不住的,他杀你,是狗急跳墙——不是有人为你挡刀了么。”法锈道,“你这么让人放心,我做什么担心你。”

仲砂想了想,还是踢了她一脚。

法锈笑着生受了,却未丢开话本,魂不守舍地一目十行。仲砂捋期袖子伸手越过小方桌,手掌贴在她的额头上,掌心温软微热,法锈轻轻一顿,眼皮稍坠,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成了无言的嗟叹。

仲砂也不说话,过了片刻,法锈从桌面上拾起红翡镇纸,随手掰成十几块,往地上一扔,刚要占卦,仲砂的手忽然往下移,盖住她的眼,低声警告道:“法锈!”

法锈沉默,手中攥着最后一块红翡,不断摩挲。

“你现在想问天道什么呢?趋吉避凶么?别忘了,你已经是半步天道,你的道不容悔改,你的每一次的问询,都应该是问自己。”

风刮过屋檐,法锈捏拳的手微不可察地轻颤,最终松开,红翡哐当一声掉落在脚边。

红翡落地的回音还未散去,殿外由远而近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在殿门外站定,随后随侍弟子的声音传来:“宗主,有事禀告。”

仲砂对外人惜字如金,随侍弟子主动续道:“玄老要求见锈祖。弟子问过,是因为玉墟宗突然来使,请锈祖与玄老移驾回宗。”

法锈骤然抬头,仲砂皱眉:“玉墟宗出了什么大事?”

随侍弟子迟疑了一下,才低声道:“据说是…宫门内斗,锈祖三师弟私杀新任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