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云莱全押上,也打不过十一个大乘期修士。”

“谁说要你一力降十会?我可以先送他们一份大礼。”

世人认知中,“飞升”是天子动动手指就能摆平的事,事实上对天子的消耗极大,以往天子凭借悟道四轮之能,间隔七八百年才能护一人得道飞升。然而法锈在两百五十年中,飞升六人,其中不包括太朴宗主姬章,加之叩天前还飞升了宫臣从阳与师父玄吟雾,速度节奏之紧凑,令八荒殿根本来不及补充人手,在第四十九任法家天子的这一代,八荒殿密不可分的枷锁崩溃,三宫臣八殿仆到最后,只剩下区区一宫臣三殿仆。

千年内飞升十人,硬吃十次雷殛,这在历代法家天子中,无人企及。

而后开锁天大阵,将宫臣第一人催酒困于阵中,牢牢把控。催酒自然知道他的依仗是什么,法锈留下他,是因为只有宫臣才有资格决定共事或继任的臣仆,而他又是宫臣之中猜法锈意图计划猜得最准的那个,简而言之知道得太多,法锈绝不会放他先一步飞升。

法锈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八荒殿,催酒费一番功夫,还是可以从阵中逃出来的,思前想后,必然是刺杀仲砂更稳妥一些。其实,说法锈是强弩之末一点也不夸张,他若借护身符的东风拼一把,说不定能重新将八荒殿的镣铐扣到法锈脖子上。

但催酒怕了。

从没有一个天子疯狂到这个地步,他以为叩天之战已经将法锈燃烧殆尽,从此后忱无忧,但万万没料到,即便还剩一点灰烬,她也拿出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狂傲,坚定奔赴道的尽头。

“何为天道?”

“桎梏。”

而今,催酒无可避免地预见到,桎梏遍布锈迹,摇摇欲坠。

山主

法锈料理完南师城后,破虚空,直达盼安城。

此城近三途渡河,阴气过重,又是冬日,连片的屋檐皆是灰蒙蒙的,玄吟雾正等在城门口,法锈风一样从虚空快步走出来,目不斜视差点直接进城,随意瞟了城边一眼才停脚,奇怪道:“师父你在城门口杵着干什么?天这么冷,进去躲个风呀。”

玄吟雾没动:“你先说清楚,去三途山做什么?你不能沾河水。”

法锈长叹,一旦事关她的要害,这狐狸就比狗鼻子还敏感:“我去找个亲戚。”

玄吟雾刚想说你哪儿来的亲戚,一想到殷余情,话到嘴边变成了:“又是谁?”

“魔修宛慕世。”

玄吟雾有点印象:“跟法世有关系的那位?”

法锈点头:“我要做跟法世差不多的事,当然要取取经。但法世死…善始善终,境界与血肉都没有遗留下来,只能问他夫人了。”

玄吟雾幽幽道:“善始善终?”

法锈打了个哈哈:“不要着眼细枝末节,师父,我们得从大局看。”

三途渡河距盼安城不过五百里,用不到一刻便至岸边,三途渡河如往昔千万年,似镜平滑,却嘈杂如万马奔嚎,风刮过不规整的礁石山峰,呜咽四起,形同鬼哭。

此时无论玄吟雾还是法锈都趋于仙体,视强横的吸力如无物,稳稳走在水面,法锈负手踩上水面,越过弧形收拢的礁石与山脊,她一步步走着,忽然闲谈般说道:“三途之战的时候,我因为破尾一句肝胆相赠无法释怀,没有追寻江访安的踪迹,事前我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何要与我争夺半碗迢遥血肉,而且丝毫不珍惜,全部倒入河中。后来我想,他的目的应该就是借法家天子血肉的炼道四轮之威,掀翻三途,试图找出某些蛛丝马迹。”

玄吟雾道:“你觉得他在找宛慕世?”

“听听他对他妻子蒋菀的称呼,阿宛。万年前,他大概就是这么叫宛慕世的。”

“但宛慕世在法世之后自尽…”

“哪儿的事,从我翻阅的话本与野史来看,投河殉情四字,对她而言是个笑话。”法锈说,“要知道我那个大哥可比我招摇多了,万年前八荒殿刚建,有心立威,十一位大乘期修士俯首称臣,将他捧成天上的日月,所及之处,万人空巷。这种情况下,居然有一个魔修将他收入囊中,还共同进退多年,说得世俗一点,这作为,堪比开国元后啊。”

玄吟雾皱皱眉,法锈对比第一代家主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是东跑西窜喊打喊杀长大的。

法锈完全没在意八荒殿的厚此薄彼:“之所以有鬼修一道,是因为法世拼上了一条性命打通三途渡河,但任何一样事物初初诞生都会引发混乱,那是谁将他们约束起来,形成三途山的?鬼修一共只有三个境界,魂散、延年、返限,返限期鬼修不能离开地府,每任三途山主为抗拒地府的招引都会将魂魄锁于头山,一个没有背景又无法移动的山主,恐怕不能服众。”

玄吟雾吃惊:“你怀疑她没死?”

“何止没死。”法锈哼笑,放声叫道:“贾沛。”

被铁索捆于山壁上的鬼影波澜不惊道:“锈祖有何贵干?”

“说说吧,你们三途山,真正的山主在哪里?”

阴风呼号,贾沛睁着一双木木的眼瞳:“锈祖说笑了。”

法锈嗯了一声:“江访安空耗万年费尽心机都寻不出一个宛慕世,归根结底还是实力不足,法世已达半步天道,悟道四轮是破不开,但同境界的就难说了。贾沛,不如你给我指条路,免得我掘地三尺。”

贾沛这回闭嘴装哑巴了。

法锈抽身走到水边,抬手间刀光一闪,裁指甲的弧刀倏地落入河水中,激起一小朵水花,随后,一滴血落入未平复的涟漪中心,接连不断的血随之灌进去,刀刃从上到下划破了整面手掌。法锈将手捏成拳头,在拳头下方,水像烧滚了一样沸腾起来,尖利的冤魂嘶叫从这个破口涌出。

玄吟雾不得不暂时封闭了听感,阴风变向,似乎都从这个破洞吹出,法锈仍未停手,持续了约莫半刻钟,玄吟雾也觉得有点吃不消了,如此庞大纯粹的阴气,散仙之体也无法抵御直达骨髓的寒冷。

身后的贾沛默然不语。

法锈放了大约半盅血,低喝一声:“开。”

翻腾不止的河水滚起了波浪,缓慢向两侧荡开,一波一波地推开,直到在河中心分出一条狭窄的缝,逐渐地,缝隙渐大,能容纳两人通行。

河水依然还在往两边推,法锈从袖子里摸出一件东西扔了下去,那是一盏破破烂烂的花灯,很快它就被沾湿沉入河底,拐了个弯就向远处折去,玄吟雾还不明白是什么:“这有用?”

法锈已经潜入三途渡河分流的缝隙中,伸手拉他:“这应该是法世与宛慕世的定情信物,江访安没有撕了它,说明很有用啊。”

事实上证明江访安留在身上的东西都是好东西,碰一碰都像要散架的花灯顽强地在水中横冲直撞,无数鬼魂在水中游荡,只敢张牙舞爪吓唬其他落入水中的东西,对花灯避而远之。

玄吟雾抱着法锈,她身体趋于冰凉,仙胎之血一点点流失在周围,虽然不惧血液流尽,但没有血液阻挡三途河水,恐怕会立刻会被吞噬得骨头渣子都不剩——法世就是这样陨落的。

时间一分一息地流逝,花灯还是没有停止它闹腾的轨迹,像条滑不溜秋的鱼往更深更远的地方蹿,阴寒刺骨的河水永无止境地流淌。

玄吟雾将手贴在法锈额头上:“我去捞那个花灯,先上去吧,养好再来。”

法锈轻微摇头:“千万别。”

“但是你…”

“我没事。”法锈忽然笑了,有点怀念的样子,“我不会把命浪费在这里,你还记得封煞榜的传言么?饲祖不死。”

玄吟雾深吸一口气,用力搂住法锈的腰,再度追了上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神志也在阴气冲击下变得昏沉麻木,前方一直平稳前行的花灯像是遇到了湍流,一颤后甩着尾,在浑浊的河水里也是如此清晰的一抹流光。

然后面前的水壁突然轻轻“啵”地响了一下,宛如陶瓷烧裂的脆响,水自两边分流而去,瀑布般散开,一股花香安安静静蔓延,花灯失去活力,停留在一个女人的手中。

法锈一生见过千千万万的人,唯一一次失态或许是首次见血亲的残魂,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孺慕与亲近,但被法迢遥一句“活着”打散了所有的向往。

此番见到宛慕世,她并无热切,只是礼貌地笑笑:“宛夫人,久仰大名。”

法世果然打点过身后事,包括为遗孀在三途渡河深处造出一个小天地。

这一方世外桃源有半壁江山都是花草,郁郁葱葱,无春夏秋冬地抽条生长,几把梨木椅摆在木廊里。众人落座,宛慕世仪态端庄地煎茶,面对法锈的轻慢不动如山,睫毛一垂,眼神投向桌上,问道:“这个花灯,从访安那里拿到的么?”

半截扎纸已经破败,正是从江访安身上取得的旧花灯。

法锈扬了扬眉,拿不准宛慕世对江访安的感情:“打过几次照面。”

“我听说他给你找了很多麻烦。”从宛慕世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被我师父捡到抚养,我是在他八岁那年拜师的,虽然我年纪稍长,却仍要叫他一声小师兄。”

法锈一听这套路,十有八九是要借“他少时柔弱善良,是我教导不周”护短了,随即睁眼说瞎话地敷衍道:“哪里,令兄活泼可爱。”

宛慕世表情淡然:“他喜欢粘着我,我与法世一起后,他对八荒法家就有了很大的敌意。”

法锈虚伪地笑:“还好还好,在宛夫人的面前永远是孩子嘛,孩子犯错不碍事。”

“法世还在时常夸他名字起的好,访安访安,与他孱弱的性子相得益彰,所访之处平安无事。”

玄吟雾心感不妙,法锈嘴角浮上的笑已经变冷了。

宛慕世拿帕子垫在茶壶上,对四周结冻的气氛毫无所感:“我将他带大,他从小到大都没有变,一样的…诡计多端。小时候装出怯弱的样子接近法世,机关投毒无所不用其极,恨天子之强让他屡屡不得手,其实法世没有防备他,是我在盯他。”

法锈一怔,忽然来了兴趣:“他如痴如狂寻你,难道你一直冷眼旁观?”

“也没有旁观,南师之截及贾沛率三途鬼军追杀访安,是我授意的。”

法锈:“…”

三途之战法锈是被江访安使计拖来搅局的,身在山中不好置喙;南师之截她听说过,把江访安逼得躲在四野门八十年不敢露面。

法锈动手捯饬衣服,规规矩矩地坐直了:“嫂嫂。”

宛慕世递过去一杯茶:“叫阿宛吧。”

“再怎么说,阿宛也是法世明媒正娶的正牌夫人,一声嫂嫂是要叫的。”法锈从善如流地恭维,顺带讽了一声殷半疯,“跟法昼殷锦那种私下约定的过家家不一样。”

忽然一道视线投在她脸上,法锈转头看去。

狐狸在瞪她。

法锈哦了一声,她自个儿也没有成过礼,好在厚颜,面不改色说:“但我跟我师父就不一样,我们还有至死不渝的师徒关系呢。”

玄吟雾:“…”

法锈示意宛慕世稍等,伸手勾住玄吟雾的脖子,拉过来咬耳朵:“夫妻还有大难临头各自飞呢,你看我们,一日为师,终身为夫,这是不能比的。”

玄吟雾:“…”

真是信了你的邪…

话本

三途渡河是鬼修来往地府的必通之处,生前死后尽在此间,虽藏了一方世外桃源,却也没有“问今是何世”的闭塞。

宛慕世博古通今,浅谈一二,法锈放了心。

征得宛慕世肯许,法锈离座,四处走动观赏这座院落里的珍花异草,玄吟雾知道她是有话要私下说,走出几丈路,果然听她低声开了口。

“你看这里,固若金汤。”法锈感慨,“我来都不容易,谈何虾兵蟹将。”

玄吟雾拎起一颗心:“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师父想不想在这里住下?”

“不想。”

法锈严肃道:“但我自感与嫂嫂有说不完的话,可能要在这里住个半月。”

玄吟雾没好气:“你一遇到姑娘家就话多,什么毛病。”

法锈说:“那倒是,闺房话嘛,不嫌多。”

说完转悠片刻,掐了朵花,重回宛慕世身旁,掀袍半蹲在她身侧:“阿宛,我有个不情之请。”

宛慕世瞟了眼她的姿势:“如果我说不,你下一句是不是跪下来请?”

法锈哂道:“哪能那么生分,白瞎了我这借花献佛的心思。”话落真厚颜无耻地把人家院子里的小花举起来,玄吟雾在后面深吸一口气别开眼,丢脸玩意儿。

宛慕世一时半会没说话,法锈面不改色撑着桌子起身,把花别上宛慕世鬓角,同时话也传到她耳朵里,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恳切:“还请阿宛照拂个小半月。”复又用气音低低道,“实在是一些家经…不好公而道之。”

宛慕世仰脸注视着法锈的眼,抚上发鬓,一动之下花茎顺着青丝滑落,娇嫩的花瓣落到她手心,她随手放入茶碗中,起身道:“内室还有些新烘的茶,你随我来。”

法锈跟上几步,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用“老将出马攻无不克”的神色挑了下眉,对玄吟雾做了个口型:“闺房话,不要偷听。”

玄吟雾气得头痛,死性不改。

宛慕世口中的内室是个架在溪泉上的竹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推门进去满满当当的物什,无处下脚。宛慕世略微收拾了一下四处摆放的瓷罐与盆栽,挪出一块地方让法锈坐,自己寻了块蒲团坐下,等着她开口。

法锈端坐榻边,两手松松握在一起,一脸肃容:“嫂嫂应当知道,法家迄今四十九位家主,走的是同一个道,可惜多是浩渺成空功。我是第二个修习捭阖不世功的家主,大抵要步法世后尘。”

阿宛脸色没有什么变化:“你与法世都是半步天道,早晚会做同一件事。”

八荒法家不甘屈从仙的牵制,更不可能在被牵制的状态下将旧天道取而代之,而仙胎要真正重立新道,必然要先突破他们不得上天入地的规则。

第一个半步天道的家主既然已经打通黄泉,那么战碧落及新立天道的差事就落到了后人身上。

法锈评价道:“法世是挑了最便宜的去做,后面这两件事,我可不敢说自己能一鼓作气全端了,少不得继续麻烦后人。”

宛慕世接着她的话:“你来这里,要问法世最后如何血洒三途渡河么?”

法锈摇头:“战绩没什么可听的,街上话本讲得精彩多了。”她说,“我先后见过法迢遥、法昼二位血亲。前者令我‘活着’,防我弄巧成拙,导致事与愿违成全了仙;后者驳了过去,说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其一为变数,而我正是第四十九位半步天道的仙胎,正巧承这个变数,不逆说不过去。”

宛慕世:“也是各有千秋,你是要听我的意见,还是说别的什么?”

“说说法世吧。”法锈道。

话中的两个字轻轻点在宛慕世白瓷般的容颜上,就像一滴春水啪嗒一声砸上了冬末的脆冰,温柔地晕开,融化,荡漾起最新鲜的春意。

宛慕世眼神动了动,仿佛洗脱去万年的尘气,重现小荷初露的清丽。

“他啊…第一次遇上,一言不发拔剑相向,差点杀了我。”

一切人事都变了,唯有回忆花影依旧。

“你身上的这些,我或多或少在他身上都看到过。法世在决意要破人间与地府的屏障前煎熬许久,某一天就握着我的手,头靠在我的肩窝,把所有的事都跟我说了,吞吞吐吐的,说得很慢,有点艰难,头发轻轻蹭着我的脸,他横扫天下的时候我从没想过他也这么依赖人,话里话外都是劝我离去的含糊之词,他每次这个时候就含糊,买花灯送我也是磨蹭得说不出一句话。我心悦他的,私下托人把他用过的茶碗和枕巾买来,那时没有哪个女子不爱慕他,但因为他曾经拿剑指过我,抹不开面子,故意打掉他送的花灯,他就含含糊糊地对我说,他拿剑指我那次是不长眼。”

法锈笑了笑,这种事说出来真是…又尴尬又好笑,还带着不褪色的怦然心动,像发生在昨天。

宛慕世也笑,说:“都是琐碎的小事,知道我早喜欢上他后,没事就朝我笑,我还记得征讨邪修的誓师大会,正道仙宗立誓进退同心,他端坐首座正义凛然,谁都不知道,他在偷偷抠我手心。”

法锈看她在抚摸自己的手心,脸上说不清是怀念还是别的什么,像一朵极盛时期被封存住的花朵。

“我与他还有一个孩子,天生魂魄不全,活不过十二周岁,我投身三途河之前托付给我师尊。只是后来我没想到访安自缢入鬼修,那时鬼修还是新鲜玩意,他弑师夺子,欲杀之逼我现身。我将加盖法世私印的急函送去各大宗门,四大仙宗唯有云莱出手相助,我便回赠了阊阖大炽功功法。”

“法世创这个地方的时候,跟我说避过风头就出去玩吧,还有千山万水,万紫千红。”

“最后那段时间他经常说对不起,说如果早知道是要以身破道,他会选择一生孤老。”

法锈默默听着。

“他请求我的原谅,说是他让我赔了大半生,可怎么办,我就是愿意在他这棵树上吊死,我就是愿意继续赔掉我的小半生,无论这一生多漫长,多让人觉得不值得。”

“你与法世很像,但这件事上你与他相反。”宛慕世眼角短暂瞥过窗外的木廊,示意了一下,“他大概心里也有了准备,为什么不在外面把话说开了,非偷偷摸摸的。”

“不用那么残忍吧。”法锈叹道,“我不是法世,我师父也不是你。”

多少戏文里,“宛慕世”这个名字都是那么的美丽坚毅,引无数少年遐想。

“投河殉情”这样的字眼,从说书人嘴里说出来,除了圆一个不得而知的结局外,谁人敢信。

也许是有这样的另一半,她那个未曾谋面的大兄长才会那么放心以身撞渡河,悲痛在她面前不堪一击,她收拢鬼修势力,心系外界一点一滴,无休止地冷静等待着,真切听进去了“节哀顺变”这种大多数人嘴里的俗烂慰唁之词。

但世上哪有那么多能够“好好活下去”的宛慕世。

法锈道:“阿宛,我比我师父要更了解他自己,所以逆改蝼蚁胎后,我去找了他,而不是等他花三五年的时间想清楚,然后在我整装待发的前夕跑来找我。一旦有事,每次都是扛到最后一秒才来责问我,我在竭力回避,他也在避,他更适合活在梦里,一个太平梦,有山有水有炊烟。”

宛慕世不赞同:“可这些事迟早…”

法锈轻声道:“我知道你觉得这份感情太虚,不比你与法世的风雨同济,但其实,我们要的就是这样的梦,逃避不了的才叫梦醒,如果能永坠梦中,梦就是当下。”

宛慕世皱了皱眉。

“你想得对,我和师父于情字一字上都很软弱,所以我们就不拿鸡蛋碰石头。”法锈说,“也许没道理吧,人各有志,法世拾到了鹅卵石,于是与她乘风破浪,而我抓到了泡沫,更愿意持续一生不碎。”

“你真是…”宛慕世似乎不知道如何措辞,“…遇弱则弱。”

法锈笑了一下:“我有个很鹅卵石的朋友,不需要更多了。”

过了一阵,法锈从袖子中掏出了一册话本,宛慕世接过来略略翻动几页:“这是什么?”

法锈避而不答:“恳请阿宛收留我师父。虽然我清洗八荒殿,但将来如何,实在不好讲。我师父需要一个世外太平,殷锦那座掌上屋从八荒殿搬空了数以万钧的‘云蒸海’,也算刀枪不入,但即便我师父为散仙,四野门那种地方,我不放心他去。”

宛慕世有些惊讶:“炼道四轮就足以建一个脱离天道的小天地,你是有什么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