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或跪到地上,低眉不语。

“罚,去东陵静思己过。”

“谢太后。”樱或额头点地。

曹重偷看一眼起身出去的樱或,心明这出戏是演给他看的——他虽脾性暴躁,但不笨,太后这是在给他下马威

樱或自宣德殿一出来,芙蕖匆匆跟上去,刚才殿里的话她都听见了,她们大人真可怜,说了句实话,却被罚去守东陵

“瑶君姐,咱们真要去守东陵?”芙蕖偷偷私下问瑶君。

“太后都发话了,当然要去。”

“可你刚才不是说这是太后和大人给那小侯爷的下马威嘛。”

“戏是戏,说出去的话可不能收回,你当太后的话都是玩笑啊。”把衣服一件件堆到芙蕖手中。

“那大人也太可怜了,为了一出戏,还要到东陵去受苦。”这心腹当的也太辛苦了点。

“这些事,你不懂,我不懂,大人懂就行了,快——收拾好,装上车,咱们这就走。”依她看,去东陵也好,至少不用天天熬夜了。

午朝的钟鼓声中,得胜归朝的曹重获重赏——加封镇安侯,食禄增三百户,与此同时,王城东北角的小门里驶出一辆小车,沿着官道一路驶向东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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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时隔一年多,曹家祖孙四人第一次聚齐。

曹参先是严正的教训了一顿长孙,怪他鲁莽,竟跑去宫里闹事!曹景更是差点对儿子动手。

教训完曹重后,又轮到曹彧——

“二弟,你就不应该回来。”曹景对二弟突然回京,有些不理解,“父亲的西军帅印已经交了出去,重儿虽在南郡得胜,可兵权始终不在他手里,咱们曹家现在就剩下你手中的青华军,太后正愁着没法罢你兵权,你到自己回来了。”这次回来,万一被扣在都城,青华军可就没了。

“我要是不回来,青华郡确实是我们曹家的青华郡,可一旦楚国肃清内政,回过头来重新兵发青华,到时朝廷不供应粮草和援军,我们没办法以一郡之力对抗整个楚国。”他之所以回来,就是为了让青华军变成真正的正规军,“兵权一事,大哥不必担心,既然能交出来,我自然有办法收回去。”

曹参看一眼小儿子——以前他不吭不气的,也不太注意他,如今看来,到是他最稳重,“既然回来了,明日就一道上朝吧。另外——你在外面这么久,也耽误了与孙家的婚事,如今回来了,就把婚事给办了吧。”所谓先成家后立业,他的年纪也不小了。

“”曹彧点头。

当夜他并没有住在秦侯府,而是睡在了驿馆——这里是专门为外守官员进京设置的住处,他如今也算是外守官员,觐见王上之前,臣下礼仪还是要遵守的。

驿馆坐落在都城东南角的高坡上,与王城的遥遥相望——

洗漱之后,赤足散发,背手立在三楼的挑台上,一眼看尽都城的灯火——在西南待久了,这种繁华似乎已是上辈子的记忆了

父亲今晚说到了婚事,他才记起自己身上还有婚事,也确实该成婚了

“将军,内廷送了赏赐来。”胡子。

大半夜的,内廷送什么赏赐?

曹彧回到正屋,来人他认识——内廷侍卫周律——那个女人的护卫,他来做什么?他不可认为在发生八马镇的事后,那女人还会与他有私人来往。

周律将一张覆着锦缎的托盘放到桌案上,“王上听闻将军回京,特地让属下送来赏赐。”

是王上既是王上的赏赐,当然要下跪。

周律没让他跪,“王上让属下深夜送来,就是不想太隆重,将军不必行大礼。”

曹彧微微掀开半侧锦缎,露出了金漆地契的一角——是栋府院。

“王上说将军在西南缺衣少粮,为齐国夺回青华,一雪前耻,是大功,然而因朝中关系盘根错节,又不得不委屈将军,不但无功,反倒罚了将军三年俸禄,如今将军成婚在即,特赐府邸宅院,已尽君父之心。”

这是明着治罪、暗中拉拢,看来太后很清楚他在青华的势力,知道不可能将他连根拔除,便想以和为贵,“她人呢?”这个“她”不是太后,因为这不是太后的处事方式,太后也没那么多时间考虑这些小事,只有那个女人才会这么精于细节。

“王上在宫中。”

曹彧的视线在周律脸上停驻。

半天后,周律才改口道:“属下现在在宣德殿任职至于大人她因贵府小侯爷一事,被罚守东陵。”

“在哪儿?”他知道她被罚东陵的事,但依照眼下南郡的局势,太后不可能放她在东陵逍遥。

“将军”周律为难,不管他们关系多好,他毕竟是内廷侍卫,不能什么都坦白吧?

胡子推一把周律,这小子就没看出将军在逗他嘛!

被胡子一推,周律才恍然大悟,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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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陵往西,紧邻都城的凤山,有一处汤泉行宫,樱或离开王城后便在此处下榻——太后不会真的让她住进冰冷的东陵。

时值初秋,暑意正浓,刚送走了一叠公文,趁这空档,芙蕖赶紧把冰镇好的酸梅汤端过来——

大人嘴叼,又逢天气燥热,什么东西都上不了口,唯独这东西她喜欢,而且喝完还能吃上几口饭,所以每天她都会准备一些。

“听说曹将军与孙家小姐的婚事近了,大人,咱们要送贺礼吗?”芙蕖的嘴巴最是闲不住,不过这次没有如愿讨她们大人的喜。

樱或看她一眼,“你认识他?”

“”大人的眼神看起来有点冷——上次曹将军夺回青华时,她无意中提及,大人也是一脸冷漠,难道他们之间结了什么仇?“不认识。”从善如流。

樱或低眼,喝汤。

偌大的屋里霎时寂静了许多,只有蝉鸣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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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樱或刚从汤泉出来,头发上的水珠还没来得及擦,瑶君便匆匆闯进来——

“大人,宫里出事了。”

樱或一边系腰带,一边问道:“什么事?”

“太尉詹耀入宫拜见王上,未时入宫,申时宫门关闭,至今未开——”

樱或系腰带的手微微一顿,“叫东陵守将孙捷——”不行,现在还不知道宫里的情况,就这么大张旗鼓地让孙捷带人过去,不管詹耀有没有做不臣之事,都会给詹家带来不可估计的名誉损失——太后不可能抛弃詹家,就算詹耀真有胆造反,这件事也一定会息事宁人,还是让玉婆去召集御前侍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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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亥时,东门附近的御林军驿馆内,南腔北调、觥筹交错——军官们正在饮宴——

周律和胡子一人一边,正打算把千杯不醉的御林军教头灌醉——

一名小厮悄悄从人堆里溜过来,覆在周律耳边低语几句,就见周律笑容微僵,但很快掩饰过去,并顺手从桌子上提起一只酒坛,照着那教头的头顶就倒——

席间迸发出激烈的笑声,那教头回身作势要打人,周律佯装鼠窜,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隐没在了人堆里。

一出驿馆门,周律忙问刚才那小厮,“大人也进宫了?”

“东门守将怎么也不开城门,大人还在城门外。”

东门守将?东门守将隶属亲卫营,恐怕也只有曹重有办法,可是曹重刚才酒醉被抬回了侯府,现在去找也来不及啊——对了,还有一个人也可以——停下脚步,转身又回了驿馆——

15十四章身世

有的时候,担心往往是一种预感。

就像此刻的樱或,她担心帮她开城门的是那个人,结果就是那个人。她担心跟他独处,结果就是跟他独处。

周律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告诉外人——而且还是一个醉鬼。

坐在马背上,心急如焚——那詹耀是个暴脾气,自从在南郡战败,被罢了兵权,仗着自己是太后的胞弟,已经借酒闹了两次,都被严词厉色,难免心生不忿做出些出格的事来,“你敢动一下。”见曹彧从暗处走来,忍不住语出威胁——她可不想在这种时候跟他玩什么小儿女的打打闹闹。

她不威胁到罢了,他还会以礼相待,越是威胁,越是逆反——走过来,将她从马背上抱下来,“我敢不敢,你应该最清楚。”攥着她的手腕往暗巷拉,“想进宫就别乱叫。”

樱或看一眼四周——周律他们都去了四门打探,还没回来,他们不在,她实在拿他没办法。

暗巷很窄,四尺多宽,两侧是高高的宫墙,月光沿着南墙的鸟兽飞檐斜迆下来,投影在北墙上,形成无数个鸟兽图案,他们就走在这些图案的下方——静谧、诡异。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见一扇三尺宽的木门——宫中的大小角门都有记录,这扇她却不知道,大概又是宫人为了偷盗宫中物品外售而私设的,真是屡禁不止。

门锁得很严实,他推了两下,大概是觉得可以踹开,抬腿就要踹,却被她拽住——万一里面有人把守,岂不打草惊蛇?

既然不能踹——他抬手拉下她的斗篷帽,取下她头上的发针——开锁。

这道门应该是被弃用了,因为门里已经垒了半人高的砖墙,踩着他的膝盖爬上矮墙,下来时亦如此——他们几次共患难,这种身体接触发生过很多次,几乎都快成习惯了,却唯独这次让她很排斥,可能是因为上次在八马镇的那件事吧——

同样作为当事人,曹彧当然能感觉到她的情绪——但与她不同,他是想再见的。

“喵——”野猫被他们的突然闯入吓得一声惨叫。

而她不比野猫强多少——后背紧紧靠着他的胸口,双手紧抓他的衣襟——幼时在冷宫被野猫伤过,所以她对这东西很膈应。

曹彧的胸膛微微起伏——在笑她刚才还一副清高样,现在却靠他这么紧。

她能感觉到他的取笑,却没有立即推开他以示清白,而是在仔细看清脚前再没有会动的黑影后,方才松开他的衣襟。

两人在灰暗中对视一眼——

自从发生了八马镇那件事后,他们心里都清楚,他们之间不可能再回到从前的上下级、亦或长辈晚辈的关系,所以她才会想避免交集——他们俩很难接受彼此的性子,也驯服不了彼此,现实的条件更不可能允许他们有任何亲密,一旦太后知道他们之间有这种亲密,不是牺牲她,就是把他彻底排除在权斗之外,亦或两人都不得善终——这些结果都不是她想要的,所以她选择暂时躲避。

“相信你也有很多想做的事,最好不要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以她对他的观察,他想做得远不是齐国能盛得下的,需要长久的奋斗和努力,“还是好好照着你的原路往前走。”走偏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所以你连新婚府邸都给我准备好?”她是在向他证明他们之间没有暧昧,还是在向自己证明?

转身,继续往前走,“那是王上给你的赏赐,也是太后的意思。”她只不过是奉命行事。

抬手替她挡去头顶的树枝,“与其给我一栋空房子,不如在青华边界筑两间草舍。”让边军有栖身之处,可能比给宅子更能讨好他。

“军中有困难,那是你应该解决的事,不是太后的事。”这就叫各司其职——他想办法守住边界,太后想办法守住自己的江山。

“”既然她能这么说,看来太后根本就没有考虑过青华军的以后。

两人不再有话,一前一后穿过杂草丛生的废弃宫苑,出了废苑大门,往西便开始有人把守——

他没让她过去,如果詹耀真得逼宫造反,放她进去也是多一个牺牲品——他在豫州跟那家伙打过几次交道,对他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这人高傲、易怒,且控制不住情绪,他在南郡之所以会连败,就是拜这脾气所赐,其实他治军还是有一套的,只是不适合领军,“詹耀把御林军官员聚在一起宴饮,显然是早有准备,他的目的肯定是王上,荣德殿的把守一定最多,你现在过去是自投罗网。”

她看一眼握着她手腕的手,没有甩开——知道甩不掉,“那是你对他了解还不够深——”那家伙在军防大事上是有点本事,但论到城府,跟小孩子没两样,“他在南郡连败,被太后罢了兵权,第一件想到的不是怎么陷害你们曹家,而是找太后撒酒疯。”这样一个人,还能期待他有什么建树!不必多想,“他现在肯定在太后那儿,我们先往荣德殿见王上。”

绕过未央宫周围的把守,来到王上的寝殿——这里果然没有外人,照常还是御林军在守卫,出示了腰牌后,两人跟随小宫人进到殿内。

王上已经入睡,被小宫人从睡梦中叫醒后很不高兴,在见到来人是樱或和曹彧后,才恢复正常。

樱或倾身上前,附在小王上的耳边低语几句。

小王上听完到也没太惊慌,只道:“姑姑放心,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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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耀与太后毕竟是同胞姐弟,有些事,外人不方便在场,所以樱或与曹彧只在后殿等候。

前殿灯火通明,本来很安静,因为小王上的出现,姐弟俩终于结束了静默对峙——

“他现在就在你面前,杀了他,明日早朝你改旗易帜,做这齐国的王上,也就用不着听我的摆布了。”太后的声音。

“母后?舅父?”小王上。

“夜色已深,王上不在寝殿休息,到这儿来做什么?”詹耀。

“你关了宫门,扣了他的母后,他的天下明日就是你的,你还想他去哪里休息?”太后。

“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什么时候动过王上的心思!我来就是想让你慎重考虑咱们詹家的事——你把兵权都给了孙家,那孙家是什么人,一群乡野无赖而已。我是不中用,接连吃了败仗,可我那是在打,你让孙家试试,你看真到了战场上,他们会不会临阵倒戈,与其把兵权让他们祸害,还不如给曹家,至少那曹家还能打胜仗!你整天担心这个不忠、那个不义,你有没有想过,齐国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姐——先王在世时,你时常劝他勤政,如今他不在了,到了你自己,是勤政了,累得病疾缠身,可你做得又比他强多少?你看如今的齐国——有一块安生的地方吗?”静默一会儿,“我知道你现在连我和大哥也防着,大哥懦弱,什么都听你的,连个孙女都保不住,才十二岁就要嫁到秦侯府,你知道大哥平生最疼的就是阿满这个长子,阿满走得早,只有英儿这么一个后人,没成年就要为了你儿子的天下出嫁,大哥暗地里偷哭了多少次,却不敢跟你说半个不字,还有——那个樱或——”

樱或正靠在内殿门旁,听到自己的名字有些错愕——

“我跟你求过多少次?你却连个宫女都舍不得给我!”

樱或回视一眼对面的曹彧,因为他的视线一直在她脸上。

“混账话!那樱或是什么身份,我不是没跟你说过,连先王都不敢造次,你竟然还忘不掉这事!”太后。

“我偏偏不信什么亡国孤魂,荧惑守心,上王驾崩时她才七八岁,何况他是因为摔马伤重,你当年不是也觉得把这种罪怪到一个孩子头上,可笑至极?”

樱或没再听下去——转身打算回去——看这情形,太后和王上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她在不在都无所谓。

在废苑的门口,她撞上了曹彧的肩,踉跄一下——拒绝了他伸来的手,因为心情不太好。心情不好时,她喜欢一个人呆着,可惜这次不能如愿——大概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有想逃,却怎么也逃不开的一个人吧?

既然逃不掉,就只能忍受——上前搂住他的腰,脸颊紧紧贴在他的胸口——让他觉得她在寻找慰藉,便不会再开口问她话。

斑驳的月影下,荒凉的废苑中,男人垂手而立,女人靠在他胸前,她的长发几乎将两人淹没

她的身世有点特殊、有点悲怆,也有点离奇——

她出生在东笸箩,一个女人为王的神奇地方,那里与中原相反,女人掌握着文字、医术和政权。她是王室的小女儿,有个身为笸箩女王的母亲。七八岁前的记忆已经模糊了——那里似乎有一片美丽的湖水,夕阳西下时,湖水散着耀眼的金光,再就是一座废城,燃着狼烟、堆着尸体——据说东笸箩是在一夕之间被亡国的——大概是因为女人当政吧,周围都是男人的世界,不可能允许那样一个地方存在,所以它陨灭了——这是她的猜测,她从没去查询过东笸箩的灭亡原因,或者被谁灭亡,因为她知道那已经过去了,她没有能力救它,就不会再留恋它——过去的事,可以借鉴,但绝不留恋——这是她的生存经验。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落到齐国,可能是因为有纯正的王室血统,而被卖给了齐国吧?

她对老齐王的印象很好,因为他让她坐在干净的餐桌前用餐,而不必像只猪猡一样被四处驱赶,他还说过:“毕竟是王室后裔,让你当下人有亏,晋个七子爵,到宣室晒书去吧。”

——她就这么成了一个老人的姬妾,每日在宣室中爬上爬下为他找书,读书、读奏折,甚至读密信给他听——那大概是她在齐国过得最舒心的一段日子了。

可惜他死得太早——从马背上摔下来,断了尾椎,全身只有眼睛和嘴巴能动,每天在痛楚中不能自拔,而他的儿女们在乎的却是他的王位——她觉得这是对他的折磨,所以某个深夜,趁宫人打盹时,她拿了一粒金丸问他:这个,你要吃吗?

——东笸箩城被攻破后,她的姐姐就吞了这个东西,在她面前,所以她知道吃了这东西可以让人不再痛苦和恐惧。

老齐王点了头——

第二天,她成了寡妇——

随之而来的不是被当做寡妇安置,而是被丢进了冷宫,因为她的名字——荧惑,东笸箩的王室子女,生下来便有自己的本神照护,她的就是荧惑,中原人称作妖星的那颗星辰正是她的本神——

她成了害死老齐王的罪魁祸首,仅仅因为一个名字。

但对她来说,她就是罪魁祸首,因为她把恩人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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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臭。”从他胸口离开时,忍不住嫌恶他身上的酒气,也嫌恶自己,她居然还会为“荧惑守心”这四个字心情不好——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