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不平的声音此起彼伏,都是年轻一辈——

樱或瞄一眼正位上的曹参——她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是最失败的那个,败的最重的应该是曹参。她失去的不过是自由和贞洁,曹参失去的却是为父的尊严,和家主的地位,两相比较起来,后者似乎更让人受不了。

“都闭嘴!”厉喝的是黑吴迪,“祖宗的家法就是教你们忤逆长辈吗?!”

年轻一代悻悻然闭嘴。

接下来自然是长辈们发话了——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虽说忠孝不能两全,可长幼有序毕竟是为人之本。”老者一开口,“仲达违抗君令,陷生父于牢狱,这就是不孝,理当受罚!”

“为将者,当知不可战,则避战,仲达不听劝告,执意在平成与赵军对抗,陷秦川军半数性命,这是失职!摘他帅印理所应当!”老者二开口。

“为人子者,无视长辈而生纳婚娶,视为不孝。”老者三再添一条罪状。

听到第三条,樱或暗暗勾唇——只说他无视长辈纳妻是不孝,到没说他纳的是君王的妾——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争吵就这么一直持续着,直到掌灯时分,秦川的帅印仍旧还是在年轻一代的手中。

“曹重呢?”见去大牢的人回来,曹参厉声问一句。

“禀侯爷,小侯爷说”回报的小厮似乎不太敢说出口。

“说什么?”曹参。

“小侯爷说,谁下令抓的他,谁就得负责下令放他,否则——他不出来!”

“”都反了!

“让他给我马上滚出来!”曹参是真生气了!

“”传令的人有些为难,“小侯爷说,谁敢逼他,他就把那人砍了!”

一听这话,屋里的年轻一代暗自偷笑——这话怕也只有曹重说得出口。

曹参站起身,他就看看这小子是不是真敢砍他!

“你们——一个都不许离开!”出门之前,黑吴迪警告一声屋里的众人。

曹参一走,大堂里开始交头接耳,没多会儿便开始乱哄哄——有争吵的,有拌嘴的,老少皆是——

“二婶——”有人小声喊樱或。

转头看过去,叫她的是文佼。

“二婶,跟我走。”文佼冲着她直勾手。

樱或看一眼堂里的众人——没有一个离开,她现在走,是不是太过无礼?

“二婶——走啊。”文佼几乎快上手抓了。

未免他真动起手来惹人眼,樱或起身过去——

一直走出侧门,文佼才回身道:“二婶,宏叔他们说先送你到平顶坡住几天。”

“”就这么悄悄跑了,会不会有点藐视曹参?

“二叔人在平成,一时间回不来,大爷爷脾气不好,万一让你吃了亏,我们可不好跟他交待。”还是暂时把她藏起来吧。

“你二叔是怎么交待的?”她到想听听曹彧是怎么让别人护着她的。

“也没说什么,就说万一大爷爷回来,看好院子里的人,别让家里乱了。”

院子里的人说得还真隐晦,“他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你们这么护着?”他好奇这些年轻一辈为什么那么听他的话。

文佼听言笑道:“二叔可不是一般人,向来说话算话,说打赵军就打赵军,而且——他敢用人,也不在意亲疏远近、辈分高低,只要有本事,就能出头,我们这些远房的旁系能立功受赏,都是二叔给的机会。”

原来如此,他给年轻一代机会,他们当然会誓死追随,“在秦川又饿不着,何苦到外面拼掉性命?”

“大丈夫志在四方,我们连赵军都能打,将来一旦六国逐鹿,谁能说没机会封疆拜侯!”

到底年轻,嚣张起来,说话都不怕闪舌头,不过他说得也没错——这恐怕就是曹彧的真正目的——拿下秦川军,在平成扬名,继而成为齐国之矛,接下来便是纵横捭阖——每一步似乎都走得很认真看来她输给他的不是脑袋里的那点小计谋,而是胸怀和抱负——

“你二叔什么时候能回来?”樱或。

“不知道。”文佼摇头,“我现在只是骁骑营里的马前卒,怎么可能知道这么重要的军机!”他要是知道那么多,也不会在这儿护送她了。

“多大了?”问他。

“十六。”

“他在这个年纪,恐怕还没你这个机会,好好做吧,兴许将来真能封疆拜侯。”樱或摇头笑笑。

“呵”文佼听着十分得意——他真是这么预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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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秦川老宅的热闹相比,此刻的平成就显得有些肃穆——

赵军虽已退回燕岭,然而三万精锐却仍然稳驻燕南,可见并没有跟齐国谈合的打算,恐怕过不了多久,这里又上演一出血流成河——

站在旗台山顶北望——夕阳下的燕岭巍峨连绵,像是一堵逾越不了的围墙——

“将军,都城的消息刚到,太后有意联合东侯刘俊,想封住咱们的北路,斩断北郡过来的粮道。”说话的人叫董牧,是曹彧从青华带来的亲信。

“南郡那边怎么样了?”曹彧摘下手腕上的腕带扔给随身的卫兵。

“前天收到的消息,青华军已经到达茯苓,按行程算,今天应该进了大荒,现在就等秦川事定,小侯爷带骁骑营过去,中秋之后,估计南郡也就能收网了,冬月中旬,豫州粮草便可通过南郡直达平成,到时咱们也就不必担心北郡粮道受阻。”

“万事都要做最坏的打算,先把北岭的邵子俊调到南弋,以免刘俊不老实。”他之所以让曹重杀了刘掌军,就是为了让刘俊猜疑他到底有没有胆量同时与东郡和赵军为敌,如果他急着跟刘俊谈合,东郡猜到他后方空乏,必然来犯。如今他杀了刘俊的侄子,刘俊必然摇摆不定,一来一回,估计能耗上一两个月的时间,这一两个月便可以用来打通南郡的粮道——

“对了,都城的消息还说,老侯爷已经启程去了秦川,估计现在已经到了。”董牧虽是青华军出身,但跟在曹彧身边已好几年,多少知道一点秦川的事——将军虽是秦侯之子,却是庶出,想要把秦川军变成自己的,毕竟要通过秦侯那一关,“您不回去,能行么?”

曹彧对着夕阳微微蹙一下眉头,他之所以不回去,就是不想与父亲当面顶撞,父亲为人小心且多虑,不会同意他的那些想法,与其让父亲在众人面前与他失和,倒不如他不出现,至少还不会那么难堪,“一会儿下山,你让胡子回去一趟,告诉曹重,就说南郡那边都准备好了,别赖在牢里躲清闲。”

“是。”看来秦川的事应该是不必担心了。

27二十六 扳指 (上)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很重要,站在自我世界的中心,丈量着自己与他人的距离,或亲或疏,自以为那就是现实——樱或也是被无视之后才发现自己原来没那么重要。

她以为曹参会杀她,或者赶她出秦川,结果什么都没有——看来失去太后亲信这个头衔,她已经什么都算不上了

不能说有多失落,总归是有些无奈。

过了白露节气,天气渐渐转凉,早晚出门都要裹上厚厚的披肩,她却并不嫌烦,早晚都要上下裹一次,就为了出去漫无目的的散步尤其曹宅南门外的那段山路,她走了不下百遍,每一遍都有能让她驻足的风景——或暮霭、或晨曦、或天际的城池轮廓,甚至路旁的花草树木——每一样都能让她耗去半天的时间——这大概是她二十六年多来最清闲、惬意的时光了。

趴在草亭的石桌上,半眯着双眸,观赏着这难得一见的长河落日——

芙蕖是想过去提醒她的,却被曹彧拦了下来——他喜欢看她这个样子,像只慵懒的猫。

“回来了?”眼睛并没有睁开,姿势仍旧维持着原样,只是将手盖在了脖子上的那只大手上。

“怎么不多穿点出来?”大手翻转,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指。

“穿多了,走路会累。”睁开双眸,望一眼他,“怎么回来这么早?”她还以为要等到过冬才能见到他。

蹙眉,他不太确定她说得是不是反话,“不想见到我?”

摇头,她是有点想他——大概是这山上的风景看厌了的缘故,“这次能呆多久?”虽然不知道山外的局势变成了什么样,但看山下的官道上那来来往往的押运车辆,大概能猜到现在应该是比较“繁忙”的,他怎么会有空回来?

“三五天。”弯身坐下——与她共享一张石凳。

手指顺着他的耳垂缓缓划至他的下巴——连胡须都没刮,还穿着一身掉了色的外袍,当真是落魄,“这个样子回来,是在嫌弃家里照顾的不够好么?”身为他的女人,照顾好他的衣食似乎是重责,她记得有让人带衣服给他。

“这些日子一直在路上,没时间顾及这些。”这几个月从南到北,跑了不下三次,哪有功夫记得要换什么衣服。

叹口气,“回去吧。”回去帮他收拾一下,既然说了要尝试做一次女人,当然要做好。

揪着他的袖角,在他的助力下,一路爬了上百阶的石阶,终于是回到老宅——

芙蕖老早就回来备好了热水,等着让他梳洗——

“上次父亲来,你们见过了?”洗漱完,穿上中衣,曹彧从屏风内出来,赤足散发,到是恢复了一点原本的模样——也许是来自于母亲的好遗传,他生了一双好看的眼,精神放松时,瞳孔里散着两簇淡淡的幽火——飞蛾扑火的那种。

微微转开眼,无视掉他那双好看的眼,“见过了,不过他没见过我。”除了在西院大厅那个照面,她跟曹参没再遇上过,因为第二天他就回了都城——大概是心灰意冷的缘故,“我想——他应该比我更失落。”输给自己的儿子,而且还是在没有面对面的情况下,委实有点憋屈。

“”曹彧沉默,那毕竟是他的父亲,不愿多去评论。

在他靠近身边时,她抬手帮他系中衣上的盘扣,明白他不愿谈论曹参,便转话道:“有人送了些东西,都放在西厢,有时间你去看看。”他现在成了秦川的实际掌权人,讨好、奉承的钱财当然会往东院送,她对秦川的人情世故并不清楚,都是交给胡进过滤的,过滤后的金银珠宝都堆在西厢,等他回来检验。

“没有喜欢的?”问她。

摇头,她看都没去看过——以前在宫中,每到逢年过节时,堆得到处都是,每一样都要经过她的点验,手指都不知破了多少次,怎么可能还会想碰那些东西——

“那就让胡管事入库吧。”他更没有时间管这种事。

“另外——曹重把孟小姐接到了山上,就住在西院,要不要去看看?”听说山下最近有点乱,老宅的女眷都不怎么敢下山。

“在平成遇到时,他说过这件事。”每隔三年,秦川各帮各派为了自保或扩充,都会乱一阵儿——算是这里的“风俗”,曹重担心孟娥在山下受波及,便将她接了上来,“不想让她住这儿?”孟娥跟他的事,老宅和秦侯府的人都知道,想必她也是听说了什么,才会特别提出来。

“”她没答话,只是继续低眼帮他系纽扣,直到他伸手勾住她的下巴,才作回过神状,“什么?”她刚才在想别的事。

“这么心不在焉,在想什么?”他时隔五个月才回来一趟,她竟然看着他走神

“我跟孟小姐聊过几次。”樱或道。

“”她们俩能聊到一起还真让他有些惊讶,孟娥是大矩之家教导出来的闺秀,说话做事一板一眼,而她却如荧惑般让人捉摸不定的个性,这两个人怎么可能聊到一块儿?“都聊了些什么?”

“她说近来民间流传着一些奇怪的童谣。”

“什么童谣?”

“左横青,右擎成,锦绣侯中,望南天狼星。”这四句歌谣,每一句都与曹彧有关,“左横青”——占据青华,“右擎成”——守得平成,“锦绣侯中”——秦侯府祖孙两代都是世袭侯爵,可谓锦绣之家,“锦绣侯中”当然是指他曹彧,“望南天狼星”——这是在说他是那颗侵主的天狼星。孟娥把这首童谣告诉她,估计是想通过她的嘴,让他注意防备,“孟小姐倒是一番苦心,你该去感谢她。”这种童谣四起,对他可是相当不利,尤其这种时期。

“”蹙眉凝思,心里清楚,这恐怕是对手想在战场之外给他制造一些“小麻烦”,“就辛苦夫人帮我感谢一下。”手顺着她的衣衫底慢慢上移——男人用来表达相思的最好方法不是诉说,是动手

樱或不太习惯这种“急切的相思”,老让她产生一种奇怪的念头——她存在的作用似乎就是为了给他提供这种纾解的便利。

女人大概就只有这种作用吧,对于他们男人来说?

真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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缠声细语,蜜意柔情,得来的结果却是腰酸背痛——樱或再一次确认她不习惯这种急切的相思,只有他才觉得酣畅。

在坐榻上窝成一团,下巴支着一旁的椅背,看着他那副好食欲,竟有些羡妒——羡慕他的胃口,妒忌他“相思”过后还能有力气吃得这么开心。

她也说不清对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情感——

喜欢么?承认的有点不情愿。不喜欢?却又愿意让他为所欲为。大抵还是因为他们各自的身份吧,她对他曾经是颐指气使的,如今却要靠着“姿色”这种女人的东西来依附他,让她有些不适应,亦或不甘心。

再者——还有年纪,她年长于他,不管几岁,总之是年长,她对他用的一直是长辈的态度,想要一下子改变委实不太容易

“你知道我几岁?”她好奇他有没有想过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

曹彧刚夹了一块牛肉入口,听她这么问,抬眼回问,“你几岁?”他并不知道她的年纪,也没打听过。

“”眉梢微挑,继而自嘲,看来他比她看得开,居然从没考虑过这件事,“比你老。”不打算继续纠结这件事。

“”低眼继续吃饭,他确实不在乎年纪这东西。

“以前,你不是讨厌我?”她记得初见时,他对她的态度,与其说是不屑,不如说根本没正眼瞧过。

“不只以前。”一直到现在,他都觉得她是个祸乱后宫的妖女。

“”蹙起眉头,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这么说,你现在把我放在身边是在为齐国的苍生除害?”

摇头,他只是把她看成私欲——一种不想控制的私欲,“咱们俩很适合,你不觉得?”一个祸乱后宫,一个即将成为叛逆,最难得的是两人之间的牵扯,似乎怎么扯都扯不开——她是这世上第一个让他忍不住想亲近的女人。

一本《奇人异志》从坐榻上飞抵饭桌,被曹彧接个正着——野猫生气了!“以为你喜欢听实话。”

她没理他,是真有点动容了——因为他的“实话”。

“走又走不远。”曹彧起身将她勾到身前,阻止了她起身出去的打算,并一手握住她挣扎的小拳头——这女人越来越有女人的样子了,“等明天有力气了再试吧?”攥紧她的手腕,将什么东西套到了她的左手拇指上。

挣扎间,她没功夫看手上戴了什么,只想找方法让他松手——她其实是个小心眼的人,尤其真心诚意后,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所幸,芙蕖的敲门声救了他们——

28 二十七 扳指 (下)

芙蕖在门外禀报——军中有人来。

来的正是刚进秦川的董牧——

董牧年不过而立,原是豫州猎场的守将,因青华一役与曹彧结识,并成为其亲信——青华是曹彧的发迹之所,在曹彧离开青华的这段时间,一直是董牧在打理青华军,这次之所以调他过来,因为曹彧想将秦川军打造成另一支青华军。

“还没吃吧?”曹彧松开身边女人的手腕,示意董牧进屋。

董牧没敢迈腿——他来得好像不是时候,人家小夫妻好像正温存,“属下明天再——”被曹彧打断。

“进来吧,明天你还有事,没工夫上山。”曹彧摆手。

樱或收回自己的手腕,轻轻揉一下,并看了看他套在她拇指上的东西——一枚刻着异兽的银色指环,不像是银质,挺稀奇的材质。

董牧迟疑着跨进门槛,并在离他们两人最远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按照常理,此时屋中的女眷应该退避,至少也不该冠冕堂皇地坐在厅里听他们谈话——樱或却偏偏不回内室,而是拾了桌上的《奇人异志》坐到一边。

“芙蕖,再拿双筷子来。”曹彧对门外的芙蕖道。

董牧有点拘谨,摆手示意他不饿,可耐不住曹彧皱眉,他一皱眉,董牧只得坐上前去。

“秦川不比青华,能由着你捏圆揉扁,这次你恐怕要吃些苦头了。”将芙蕖拿来的筷子递给董牧。

“属下明白。”董牧双手接过筷子。

“秦川军废制多年,营里关系复杂,除了骁骑营是曹家的子弟军,其余”拳头微微蹭一下下巴,“你见了就会明白——除了曹姓、李姓之外,黑、胡两姓也是军中大姓。”这次他让他来就是为了对这四个姓氏的军官进行大清洗,“前几天去了一趟平成外的冶炼作坊——见匠人在炼一种刚金——”手指捻起左手拇指上的指环——与樱或指间的那枚相同样式,“很是稀罕,便让他们铸了一把枪头——”将指环戴回拇指,“一会儿让胡子送到你那儿。”

“将军。”那么贵重的东西,他受之有愧。

曹彧微微摇一下手,示意他不必觉得受宠若惊,“我想拿那把枪头跟你换另一支骁骑。”他给他枪头的意思很明显——希望他能把散漫的秦川军变成另一支“枪头”,因为他打算在赵国的喉头插一把利刃——

“属下一定尽全力。”董牧保证。

“不是全力,是必须做到,腊月我便要将他们带到平成。”语气平缓而放松。

“”腊月董牧瞠目五个月变出一支铁骑!这会不会太天方夜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