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彧勾唇,“我几时跟你开过玩笑?让你来做,必然是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秦川军缺的是纪律,骁勇和战力他在平成一役已经试探过,否则也不会把他董牧调过来。

“将军既相信属下,属下一定做到——腊月交令箭,逾时军法问责。”在正事上,将军的确不曾说过大话,既然他说得出口,必然是对秦川军有把握。

“行了,坐下吃饭吧。”

“属下还是下山到营中看看吧。”这么严峻的形式,他哪里还吃得下饭,总归是要翻翻花名册,了解一下秦川军的概况,只有五个月——一天都不能耽误,何况将军也才刚回来,总归是要给他留点私人时间。

“去吧。”看他这副拘谨的样子,留下来估计也吃不进去。

董牧一走,屋里又只剩下他们俩——

曹彧转脸看向正在翻书的人,刚才的气生到一半被董牧打断,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消气——走过去,坐到她身旁的椅子上,“玩笑话,当真了?”握住她的左手,拇指上那枚扳指在指间晶晶闪着光亮,“做匠人不易,刀刻钳磨,一丝都不能出差。”这对扳指是他亲手做得。

“用来杀人的东西,你却做成这个套在手上,不怕伤了锐气?”觑一眼他手上的扳指,心里清楚与她手上的是一对,而且是用给董牧做枪头的下角料制成的。

“咱们俩都要被挫挫锐气。”否则这么继续相处下去,非被对方伤到不可。

“我伤的还不够?”她已经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后亲信变成了以色事人的平凡妇人,还要怎么挫锐气?

“不够。”他想要的不只是这些。

“贪得无厌。”

笑,连带那双眼中的幽火也跟着渐浓,“如果不是贪得无厌,你现在还坐在未央宫里。”他们连见一次面都要费上好大力气,哪里能像现在这样。

她也笑了,不过是哼笑,“万事万物,相生相克,想不到我会栽在你手里。”十多年的苦心经营,被他三两下就破坏殆尽,竟沦为需要男人疼宠的可怜妇人——真不知他日年老色衰时,她又会沦落到何种境地——她这身份始终是让人退避三舍的,不管男人有多喜欢,只要他是齐国人,最终她都会变成累赘——何况权势会带来何种结果,她也不是没见识过,再强悍的人最后都要屈从,他如今只在山脚下,顶峰之上的萧寒,只有上去的人才能明白,她虽没有上去过,但也曾在半山张望过,已经是冰寒异常了,“万一哪天你走到必须丢弃我的那一步,记住——”抚摸着他拇指上的扳指,“别回头。”只有两个人都失去了希望,才能重生,“你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你走的路,带不上我。”她在他的宏图伟略里,没有位置,“你在偷老天的时间,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只是不想承认。

“”叹息,看一眼窗外的夜色,“天色以晚,你还有事么?”如果他不需要再纾解欲/望,她这个做妻妾的便要进去休息了。

“不过二更天,这么早就休息?”

“齐女戒上说:夫远行,妻妾不掌灯。”天一黑可就不能出门了。

“背的到挺熟,走吧,陪我出去走走。”欲拉她起身。

“”她连跟他生气都没力气坚持,哪来的精神陪他出去!

“走吧!”到底还是年轻,劲头一上来,便不管不顾,抱了人便出门——

芙蕖拿着斗篷追出老远,终是脚程不够快——这将军!在外面稳重到能把七老八十的王侯给震住,回到屋里,却又时常像个任性的顽童这么晚了,还穿着一身中衣,是打算到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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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带她去的地方是他幼时常去的一处秘所,就在老宅后院的山窝里——

“做七露丸的水是不是还没凑齐?”问她。

她的七露丸已经用尽多日,配了一两个月都没找齐材料——这事还是芙蕖通过胡子透露给他的。

“这里有千年不干泉?”之前在王城,熬七露丸的水都是取自甘泉宫的御泉水——

“应该算是。”虽未必真有千年,但绝对不逊于甘泉宫的御泉,只不过一直被封在了曹家的禁区,一般人进不去而已,“这里是老宅的禁地——”告诉她的意思同时也是警示她——当着众人的面,绝对不要冒这个险,连他的父亲都不敢轻易进去。

“吱——”他的话尚未收尾,后院的石门却已缓缓开起——像是故意与他作对。

曹彧蹙眉——

樱或也微微一愣——

曹参、曹景父子在都城,曹重还在南郡,曹彧就站在这儿,谁有胆子敢进曹家的禁地?

曹彧将樱或拉进山岩下的阴影中——

石门打开三尺宽的缝隙,只见两个人影从夜色中显身。

“不要命了!不是告诉你仲达这两天回来,还敢过来——万一撞上了,秦川还想不想待下去了!”说话人的声音很低,略显苍老,樱或对秦川的各色人物了解并不多,不过对这个声音她倒并不陌生——黑吴迪。

“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打了几场仗,真以为自己是人物了,来秦川横。”另一个声音中气颇足,像是个中年人——樱或并不熟悉。

——曹彧心里却很清楚。

“你别不信邪,我看这一两个月,这小子频频南北调人,还开始重用那些远房的年轻一辈,八成是想把秦川搞成他自己的地盘。”黑吴迪。

“想得倒美,骁骑营他调派的动,其他营他能调动谁?平成打成那样,若非我们给他面子,最后帮了他一手,他小子现在早不知死在了哪座山沟里,还有机会回来抱他那个宫里淘来的小妖妇?!”中年人。

“他们曹家总归还是秦川的旧主,面子上多少让着点。”黑吴迪。

“李又章改姓曹,带着全家到都城享福时,秦川就跟他们没多大关系了,若非他们手上有兵权,就是他们那些嫡亲的族亲也不会听他们的。曹参这个没血性的,比他爹更是不如,进了都城,真就死心塌地当他的秦侯去了,统共回来过几次?他们曹家早就不管这秦川的事了,如今在都城失势了,跑回来装象,哪有那么便宜的事!黑爷爷,您看着吧,曹仲达再继续折腾下去,这秦川没两天就得改姓,到时他们曹家连这栋宅子都别想保住!”中年人。

“能撑一日是一日,撕破了脸对谁都不好。”黑吴迪。

“您就是太心软,秦川才至今在别人手里。”中年人。

“曹家毕竟是后汉遗脉。”黑吴迪。

哼笑,“后汉遗脉?若非这秦川地势护着,哪里还能找的见渣子,他们现今又是背宗忘祖,把姓都改了,我看是完了,秦川不如早点易主,也省得群雄逐鹿时被亡族灭种——”声音渐渐远去,变得有些混沌难辨

这厢的暗影里——

两人久久没有动静——

樱或抬眼看他,夜色清淡,只能看见他眼睛里反射出来的光亮他要走的路看来还有不少荆棘蛮荒。

以为经过刚才的事,他会失了带她散步的兴致,没想到他居然还会开启石门——

石门背后是一条长长的隧道,因为黑暗,看不清到底有多大,不过听传声,应该不小。

穿过隧道便是山窝,即千叶峰的峰顶凹陷处——足足三个老宅的面积——这里曾是曹家囤积财富的地方,当年宗祖曹又章举家搬至都城时,这里的财物也一并被带走——曹彧可以理解祖父的用心,他是想借着齐国的兵力让曹家——应该说是李家重返荣耀,不过可惜,天不庇佑,最后不但失了兵权,连这秦川也几乎葬送——所以说美梦不是轻易就做得成的,靠投机取巧,永远是得不偿失。

对于刚才两人的对话,曹彧并不觉懊恼——曹家的确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平成一役他看得很清楚,除了本家的骁骑营,另外的秦川军早已不听指挥,所以他才会狠下心从青华调来董牧等人——他要定了秦川军,不管付出多少代价。

樱或抄一把脚下的泉水,温暖宜人——想不到这千叶峰居然还有泉水。抬头望一眼不远处的背影——经过今晚,他怕是要在秦川多留几天了,对手成了黑吴迪这种级别,恐怕也只能他亲自处置了——

29 二十八霜冻

过了秋分,千叶峰便已开始入冬,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又特别早——早的让人措手不及。

去年的冬袍在逃难途中损失殆尽,剩下的也多半都已破损,所以今年都要重新做过。

芙蕖在女红局待过,针线活做得好并不让人惊讶,让人惊讶的是樱或居然也会这些女人做的事——虽然不及芙蕖做得工整,但她能拿针线就已经让人合不上嘴了。

“不做事,老看我做什么?”樱或抬头看一眼呆笑的芙蕖。

芙蕖傻笑两声,“大人头一次做这种事,奴婢觉着新鲜。”

“只要是人能做得事,就有办法学,学不会只有一个原因——不认真。”揪下线头,再穿上一根银丝线。

“”芙蕖傻笑着点头,“这是笸箩庄让人送来的狐皮,虽不及宫中的精贵,不过做件坎肩到是能行。”把一张红狐皮展到樱或面前。

“不是不让你收他们的东西?”樱或继续穿针引线。

“奴婢已经推得够多了,再说这几块狐皮也没那么值钱,送来送去的,也浪费工夫,秋庄主说您多次给他们指引,已经很过意不去。”

“”知道过意不去,还每次都让人来“请教”她,这群人也够烦的,偏偏她又狠不下心——真是怪了,以前在宫里赐死那么多人,她都没生出恻隐,偏偏对这些人没有办法。

芙蕖清楚她的苦恼,遂道:“俗话说得好,山不亲水亲,人不亲土亲,他们到底是大人您的同族,谁都有思乡情切的时候。”

“”她最不愿记起来的就是笸箩的事,却也是她最不能忘记的,这也算思乡情切?没有故乡的思乡,该可悲还是可叹?

哐当——

这边两人正围着火炉愁绪万千,门突然被人猛力推开——

“表小姐这是被狗撵了?”芙蕖早已学会了秦川的俏皮话,尤其对这个不打不相识的惠颖,见到她,她的嘴皮子功夫自动变利害。

“没工夫跟你吵嘴——”一把把芙蕖拨开,对樱或道:“二哥遭了暗箭,胡子说你这儿有什么丸药能驱毒保命。”

樱或放下手中的针线,示意芙蕖去拿七露丸——

见芙蕖从柜子里取出锦盒,也不等她打开,惠颖直接上去劫了盒子就走——

望着惠颖的背影,芙蕖喃喃道:“这里不是秦川嘛,怎么将军在自己家还能遭暗箭!”

可见他是把“自己家人”给逼急了——从他回来的那一晚开始,樱或就知道非出事不可,果不其然出事了——他受伤事小,传出去影响军心那可就事大了,真不知道他要怎么稳定内外的军心,“去煮点汤吧。”吩咐一声芙蕖——这曹宅里的食物粗糙,不利于伤病复原。

“好。”芙蕖答应着,转身出去。

樱或坐回原位,继续做她的针线——嘶——一不小心针尖刺进了指肚,血顺着丝线一直滑到她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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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伤似乎并不重——包扎之后,还留在平顶大营看了一下午的训练,直到晚间才回到山上的老宅。

“把门关上。”一进门,他便让她关门。

樱或随手将厅堂的门合上,转头时,他已单手撑在内室的门框上,像是绷不住了——

“急功近利。”她幽幽道,若非把那些“家里人”逼急了,也不至于下狠手要他的命。

“”他什么也没回,只是笑笑,手撑着她的肩,坐到床上。

“命都快没了,事成了又有什么用?”她最不解的就是他可以这么罔顾自己的性命。

躺倒在床上,重重呼出一口气,“要不了命。”

“”轻轻拉开他衣襟的一角,里面的绷带已经被血色氤氲,“射暗箭的人找到了么?”每次都是离心脉这么近,“只给你半死,该杀。”

床上的人勾唇,“全死了,你怎么办?”

“”静默,缓缓伸过手——解开他的衣襟,用剪刀一点点将绷带剪开,“明天还要继续?”今天撑过去了,明天难道还能撑得住?

“继续。”闭上眼。

拿过桌上的伤药,小心撒在他胸前的伤口上——上次受伤回来也是让她做的这些,都快熟练了。

上完了药,伸手拭去他额头的虚汗,抬头看一眼床头的时漏——三更了,“芙蕖熬了汤,要喝吗?”想明天正常出门,至少要补些元气。

“等会儿吧。”仍旧闭着双眼,“坐一会儿。”她身上的气息闻着舒服,似乎能缓解身上的不适。

樱或刚把剪刀摆回箩筐里,却听见哐哐的砸门声——

床上的人倏得睁开眼——

樱或看他一眼,遂转头对门外道:“谁?”

“夫人,是我,胡子!”门外的人答。

听见是胡子,樱或这才起身去开门。

“将军,东营兵变了!”开门后,胡子一个箭步冲进内室。

床上的人缓缓坐起身,隔了好久才道:“给董牧放消息——”

听他这么说,胡子有点动容——他很清楚给董牧放消息意味着什么——那是要对东营的人杀无赦,“是。”秦川毕竟是他的家,东营里也有他的亲属,没人忍心对自己的家人动手,可是这些人却非逼着他们动手不可。

胡子懊恼的转身出去——

屋里也变得异常安静——直到芙蕖披着外袍进来——

“大人”樱或抬手示意她什么都不要问,并附到她的耳侧低语一句。

只见芙蕖点头后跨出门,就在曹彧下床穿靴子时,她拿了一只银盒进到内室。

在樱或打开银盒时,他正好经过她身边,她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一粒红色的丸药塞进他的口中,“既然决定要做了,应该睁眼看着结局才是。”他的伤不允许他出去杀人,尤其还是自己的家人

他没有拒绝她的好意——吞下了那粒药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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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夜,山下的喊杀声整整在山间盘旋了一夜——听着都让人心惊肉跳。

大概是幼年时烙下的毛病,樱或最是受不了这种声音——一切不该记起来的场景犹如魅影般,在眼前频繁出现,绞得人心肺剧痛,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所以她在南山台上站了整整一夜——陪她一起的,除了芙蕖,还有惠颖。

惠颖年纪尚小,第一次经历这种战乱,尤其还是在自己家里,嘤嘤哭个不停——

黎明前,天地间最黑暗的时候,他们终于回来了——

胡子实在耐不住这种与亲人相残的煎熬,跪倒在了山阶上——他竟亲手杀了他的叔叔。

芙蕖蹲到胡子身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该怎么劝慰,只能蹲在那儿看着他——

“二哥,怎么样了?”惠颖最是不懂人情世故,所以只有她开口。

曹彧从她身旁经过,没有理会她的询问。

樱或轻轻推一指惠颖,示意她不要再说任何话——

回东院的只有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她只是远远跟着。

推开屋门后,她本想擦亮火折,却因他的轻咳而停止——

她这辈子都没用过这么大的力气,只为了不让他倒地,“曹彧”因为手摸到了他唇上粘腻的血渍,忍不住出声叫他——

他没有回答任何话。

咕咚——最终,她还是没撑住,两人一起跪倒在地——

她费尽力气才把他拖进内室,擦亮火折时,早已满头大汗——地上的人却已晕厥多时,浑身都是血

回头看一眼门外,没人跟来——只有她自己

转身从箩筐里抽出剪刀,动手剪他身上的软甲——软甲是用铜丝缠绕,所以即便她把手剪破,依然没能剪动。

费了老天劲,终于把他胸前的软甲拆开,之前的伤口虽然有出血,但好在新添的伤都不在心口——还好,死不了——樱或喘着粗气勾唇。

“大人?!”芙蕖一进门就见樱或跪在地上,对着昏厥的曹彧发笑,有些被吓到。

“去烧些开水来——”扔开手上的软甲碎片,吩咐芙蕖。

“是。”芙蕖虽有些迟疑,还是听话去烧开水——

等她把开水提进来时,樱或已将曹彧的绷带重新换过——

两人本打算合力将地上的人抬到床上,耐不住曹彧身长腿长,还穿了一身软甲,根本拖不动,好在胡子来得及时,这才把人放到床上。

“夫人,董牧他们在大门外等候传见。”胡子对樱或道。

“让他们先等等。”至少要等他清醒,谁都没办法帮他发令。

“是。”胡子转身要走,却被樱或拦住。

“眼泪擦净了再出去。”大门外的都是功臣,不能让他们看见眼泪——昨夜死的毕竟是秦川子弟,而外面站的恐怕多半是青华带来的亲信,不能让这些人心存芥蒂,“芙蕖,带他去洗个脸。”

芙蕖点头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