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姑姑真得下得了这个手?”

“我一天不死,她坐在那个位子上就一天不会安心。”那丫头了解她与太后之间的渊源,害怕太后会对她于心不忍,万一再次启用她,到时丢命的可就是那丫头自己,就算是为了自保,她也不会让她有任何翻身的机会。

“”听了这些话,芙蕖再也吃不下去,毕竟大人没多久就要临盆了里外都没人能帮忙怎么办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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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夜空下——

有别于都城的灯火通明,燕岭一带正是一片墨黑,仅有山涧、浅滩处的几撮篝火昭示着有人迹存在——这里便是秦川军的驻地。

中秋过后,刚下过一场雨,雨水一停,山风渐厉,吹在身上已有些冰寒——

蔡长文从帐外的水桶里舀一瓢清水,冲去鞋底的污泥后,才进到大帐内,对帐内的人笑道:“赵国的消息到了——”

“怎么样?”先开口的是坐在侧位的董牧。

蔡长文呵呵笑两下,道:“赵王半个月前已将郑谭调回都城!”

啪——董牧一拍大腿,郑谭一走,这北燕岭实实在在就在他们秦川军的管辖之内了!死了那么多兄弟,用了那么多办法杜撰“郑谭必反”的流言,终于是见到成效了,郑谭一走,赵军暂无统帅,必然不敢轻易再战,只要这个冬天他们进不来,这燕岭就是他们的了,“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再打下去,两边都撑不下去了,这两个月拼得就是毅力,谁能守得住,谁就是赢家,“这得感谢蔡先生,想到‘荧惑守心’这个由头,弄赵王心惶惶。”

“哎——我只是出了个主意,真正帮忙的还是赵国百姓,他们不传,再多流言也没用。”蔡长文如此道。

“将军,天色尚早,要不喝两口?”董牧站起身,小半年没休息,终于能松口气,当然要庆祝一下。

不等曹彧答话,周律挑帘进来——

大帐内一时间寂静无声——都明白将军有家事要处理——上次秦川水患,老宅遭毁,夫人被太后的人带回都城,连带肚子里即将出世的孩子一起,至今生死未卜——

董牧、蔡长文互视一眼,先后抬脚走出大帐——让出空间,方便曹彧处理家事。

帐外——

夜空几净——荧惑明亮异常——说也奇怪,这荧惑自三月趋近心宿后,五月渐渐远离,至七月时,却又逆行至心宿旁,当真是天象异常。

“如此异象,不管是否天意,终是苍生的不幸啊。”蔡长文感叹一声,随董牧往西而去——

帐内——

周律将曹重的书信递到曹彧手中,“小侯爷叮嘱,都城万险,将军还是不要涉险回去,夫人的事他已经派人去打点。”

曹彧看罢曹重的书信,放到一边,“你觉得如何?”他想知道周律的想法,毕竟他曾是大内侍卫,比曹重更了解王城的事。

“属下没能保护好夫人”若不是他当时没耐住性子,让夫人她们下了千叶峰,也不会让太后有机可乘。

“你已经尽力了。”若说有责任,都是他的责任,是他高估了自己的实力,以至妻离子散的结果,“现在谈这些于事无补。”

“依属下看,太后那边暂时不需要考虑,要考虑的应该是当年陷害夫人的人——夫人当时在燕岭遇刺,本就十分蹊跷,应该是宫中人放出去的消息,才引来杀手,如今夫人回到王城,恐怕容不下她的不只是太后——”周律对樱或的处境略知一二,也因此他才更担心她回到都城后会丢掉性命——将军近来正事缠身,他轻易不敢拿自己的猜测打扰他,今天正好趁着曹重的书信,把心里话告诉他。

“”曹彧靠到椅背上默不作声

半个月,再有半个月,他与她的孩子便要降生了,是生是死,也就是这短短的半个月之后了

35 三十四生与死之间 (上)

滴滴——答答——雨水滴在碗中,犹如筝声般清脆好听——

这是都城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雨,据说齐王在太庙求了七天七夜,乞求上天降下甘霖,以解京畿的干旱之灾,想不到真有了效果。

这雨居然连下了两天两夜,直到沟满河溢,才算停止——

雨停了,废园里的人也终于能松下一口气,芙蕖瘫坐在床前,望着手里的小人儿喜极而泣——终于是生下来了,两天两夜,他终于是不折腾了。

“哎育——这孩子生的真俊!”看门的婆子洗掉手上的污血,盯着芙蕖手中的婴儿啧啧称赞,“一出生就带来雨露甘霖,必定是逢凶化吉的贵人命。”

“借婆婆吉言——”芙蕖擦一把眼泪,看一眼床上的樱或——疼了两天两夜,早已昏睡过去,“亏了婆婆帮忙,我代她们娘俩给婆婆磕头了。”把孩子放到床上后,跪到地上给看门的婆子磕头。

“别别别,我这是赶上了,能替小贵人接生,也算是我的福分,芙蕖姑娘这是要折煞老太婆呀。”看门的婆子赶紧扶芙蕖起身。

芙蕖微微咬唇,“婆婆这么帮我们,若是传到别人耳朵里,会不会对您不利?”

婆子笑道:“天降甘霖,宫里都忙着祭天还愿呢,没工夫理会这边,趁外面人还没察觉,我去拿些鸡蛋、小米,坐月子不能少了这些。”

见婆子要走,芙蕖转身从床头柜上取来一只木盒塞到婆子手中,“这是芙蕖的一点心意,婆婆千万别嫌弃。”

婆子把盒子推回芙蕖怀里,“这些不用你给,自然有人会给,你还是留着吧,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留点看家的东西,没错的。”

芙蕖听她的话意,似乎是有人在背后帮她们疏通,估计是秦侯府,也就没多问,“那就谢谢婆婆了。”

“别出来,别张扬——让人见了不好,我先走了。”婆子拍拍衣襟,急匆匆出去,也是担心在屋里待久了让人发觉。

眼见着院门合上,芙蕖这才回到内室——樱或仍然在昏睡,倒是小家伙醒着——说也奇怪,除却出生时哭了两声,小家伙竟没再哭过,连刚才婆子给他擦洗时都没动静,此刻竟睁着眼四下乱看——

“折腾了两天两夜,你不累么?”芙蕖戳一下小家伙的下巴,引得小家伙四下去寻她的手指,“是饿了吗?”刚才婆子让她兑好了糖水,说是给孩子清肠用的——

芙蕖这厢喂孩子喝水,废园外——

看门的婆子锁上门,借着夜色,沿小巷一路小跑,直跑到看守的侍卫处,随手招来一名侍卫,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只见那侍卫轻轻点头,与一同值夜的同僚打过招呼后,随即没入夜色之中

与此同时,夜色中,另一双眼睛将侍卫处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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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刚停,青石道上的水洼仍旧满溢着,马蹄踩上去,剔剔挞挞,像是踩在水面上。

盛德楼是京六街上最大的一家酒楼,刚到二更,正是最热闹的时候,门前车水马龙,各色车马来来去去,好不繁忙——

“呦——孙大人可是稀客——”掌柜的亲自迎到门口,只因这孙捷身份高贵,而且一身盔甲,全副武装,不像是来喝酒作乐的。

孙捷理都没理这个油嘴的小人,径直跨上台阶往二楼去——

掌柜的忙想跟上去,却被孙捷身旁的侍卫挡开,掌柜的也不多话,只转头瞄了一眼身边的跑堂小二,小二会其意,开口朗声道:“禁卫军孙将军到——”

因他这一嗓子,楼内霎时安静了几分,酒客们纷纷抬头望过来——孙捷是禁卫军的头领,他出面抓的,必然是通天的人物——有好戏可看!

孙捷觑一眼楼下的掌柜,掌柜的仍旧一副小人模样的点头哈腰——从鼻子里哼一声后,孙捷停在了二楼靠楼梯的一间雅室门前——

孙捷的侍卫抬手敲敲门板——也许是楼内太过安静,这几下敲门声竟显得异常高亢——

隔了好半天,雅室的门终于打开——

曹重提着酒壶笑看着门外的孙捷,“呦——孙将军!大忙人也会来这种地方?!”踉跄着踢开门,似乎是有意让他看清雅室里的情形——只有几名御林军的小将官。

孙捷的视线在雅室内逡巡一圈——这里没有他想找的人,显然已经得到消息溜了!

“孙将军且慢!”曹重步履蹒跚地来到门外,双手后撑,倚到栏杆上,醉态百出道:“兄弟们刚才谈到你——听说你亲自手刃了你二舅!”举起大拇指,“恭喜——荣升!”呵呵笑两声——笑声在楼内甚至起了回音,“兄弟我是太想不开啦——跟赵军死磕个什么劲儿,杀了那么多人——半点屁用都没有,居然还罚俸三年,不如跟将军你混——一个——”伸出一根手指,“一个人就能官升三级!”

孙捷厉目扫向装醉的曹重——

曹重没理他的怒目,接着道:“孙将军既然来了,不如一起聊聊?也给兄弟们传授传授这升官发财之道——”话没说完,便被孙捷揪住衣领——这挑衅实在已经到了孙捷的底线——他确实是杀了自己的亲舅舅,也荣升了三级,这件事却是最让他不耻的,也是后悔的——却被这小子拎到大庭广众之下揭疮疤——

“呦——生气啦?”曹重癞皮狗似的笑道。

孙捷狠狠甩开他的衣领,后者却纹丝未动——

“‘他’今晚最好是不在都城,否则你必定笑不到明早。”孙捷口中的“他”指谁,相信曹重心里很清楚。

曹重依旧只是笑——直待孙捷下到楼下,他还扬声对掌柜道:“给孙大将军一盏风灯,都城这么大,别找不到回去的路!”

孙捷头也不回地跨出盛德楼——

酒客们开始悄声议论——

“曹重回来了?平成丢了没?”这个。

“不知道,反正他们曹家这次可是赔得光定光——”那个。

“再光,手里还掌着南郡的兵权,秦川军的人数也不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要不孙捷能让曹重骑到头上,一句话也不说?”左边。

“孙、詹两家窝里斗伤了,让伍家和王家来了个黄雀在后,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右边。

一片雀声鸟语

曹重合上门,挡去外面的嘈杂,转过脸——一脸阴郁地对门侧的胡子道:“不是让你们拦着不让他回来?!”这孙捷行事狠厉,谁知道他会不会找到线索。

“将军的性子您还不知道?他想做什么,谁能拦得住!”胡子。

曹重缓缓吐出一口气,心道那个女人绝对不能再留,不能让小叔再为她犯第二次险,否则他们曹家就真完了,“他现在在哪儿?”找到他的藏身之处,就是拖,也得把他拖出都城!

“”胡子没作声。

曹重作势要动手,“跟我也封口?!”

“我是真不知道。”胡子耸肩,他进城之前,将军只要求他到小侯爷这儿打探消息,然后负责把消息送出去,“将军跟四门守将的关系您又不是不知道,除了他,谁能让那几个人吐出半个字?”与小侯爷专心在这些酒商茶楼里混迹不同,将军在都城这么多年,钉死培养的就这几个人,比他胡子还死忠,怎么可能从那些人口中打探到消息,更别说如今又添了周律那帮人,更是神出鬼没,“小侯爷,我看您还是赶快想办法把夫人和小世子救出来吧。”将军头一次当父亲,着急也是人之常情,何况他们母子俩还处在危险之中。

“有办法我会拖到现在?”就算那女人的命的不重要,可孩子是小叔亲生的——他们曹家的种,他怎么可能不用心!不用心他就不会犯险回都城!

屋里正聊着,门板又响了两声——

“谁?”曹重的其中一名亲信问门外道。

“小人汤途,刚从酒窖里取了坛好酒,请小侯爷试试。”是盛德楼的掌柜。

胡子拉开门——

汤途抱着酒坛进来,把酒坛放到桌上后,转身对曹重道:“王城刚刚又传信过来,未央宫的执事女官去了废园,恐怕——”

胡子一把揪住汤途,“话说清楚点!”

曹重用力扯开胡子的手,“急什么!”示意汤途,“接着说——”

汤途清清嗓子,“未央宫一名姓玉的女官去了废园,眼下只能打探到这些。”

听完这话,胡子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周律说那个姓玉的女人应该就是夫人当年遇刺的幕后推手,这下完了

“别他娘的装死,说句人话!”曹重踢一脚胡子。

“想个说法让将军回去吧,夫人这次怕是凶多吉少了——”胡子低道。

曹重冷哼一声,他要是能骗到小叔,那才是有鬼了亥时说实话吧——他亲自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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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已过,四更刚起,宣武门前的卫兵刚轮换毕,地上的水洼被踩得有些浑浊——

曹重顿了一下后,抬步上前——

曹彧此刻就站在宣武门的墙垛处——

“小叔。”曹重冲着墙垛后的背影开口。

黑影略微侧了侧身,半天后才道:“来了?”

“是。”之前组织好的语言,见到真人后,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憋了半天,才道:“要不抢人吧?大不了就是一个‘反’字。”所有的劝词,最后竟扭曲成了这样,当着小叔的面,他真得说不出让他丢妻弃子的话。

“”黑影半天没作声。

“小叔——”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为难你了。”等了好半天,黑影终于开口,“回去吧。”这次是他冲动了,居然让这么多人为了他的私事承担掉脑袋的大罪。

“小叔——”眼见着黑影走下台阶,曹重既担心,又不知该问什么——问他去哪儿?他无论去哪儿,他都拦不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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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彧并没有去抢人,今时今日,他已经不能再做那个任意妄为的曹彧了,要做一个控制大局的人,第一件事便是学会如何舍弃——

36 三十五生与死之间 (下)

樱或刚醒,孩子刚入睡——

已经忘记有多久没吃东西了,所以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吃,完全不在乎有谁在屋里,以及她想要做什么。

吃完最后一口糖水蛋,放下碗,终于抬眼看向来客——她的前任下属,玉婆玉女官,“芙蕖,你先出去。”她们之间的事,谁听了,谁都不会有好下场。

芙蕖瞅一眼玉婆的方向,虽然担心,但又没有留下来的借口,于是转身退到门外,合上门——

芙蕖出去后,玉婆这厢弯身坐到了床前,望着床头熟睡的婴孩,好半天才出声:“真干净。”她见过的初生婴孩都是脏脏的、皱皱的,唯独她生的这个红润又干净,头上连一丝乳痂都没有,像极了她的孩子

樱或低头看一眼自己的孩子——她也是头一次认识陌生的他,两只小手蜷在胸前,小嘴时不时吸吮几下,脸颊红扑扑的,似乎是挺可爱,忍不住伸开手指,抚一下他的小手,“说吧,什么方式?”她想听听自己的死法。

玉婆微微勾唇,“你就这么看不起我,觉得我一定会杀你灭口?”

“这是你最好的时机,不是吗?”太后要的是这个孩子,因为他是曹家的后人,曹彧的儿子,可以留作质子,而孩子的母亲,太后尚未明确说法,此时杀她是最好的机会——产后的女人是虚弱的,可以有好多死法。

叹口气,“的确。”背靠向椅背,视线移到床榻的某一角,“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么?”

摇头,她第一次认识她这张脸是因为太后引见,不过她认识她显然不是那一次,所以她不记得。

玉婆苦笑一下,“那是先王登基后的第二天,在芙蓉阁——”眼神与她对上,“你在门外,而我——就是被先王压在身下的那名小歌姬”眼神中闪着些微冰寒,“你知道我当时有多恨你?为什么你就不能早点出现?你知道忍受那个混账有多辛苦?每一刻都想把自己了结而你——你居然不怕他,这让我有多嫉妒!我怕他甚至在恶心、忍受时都怕到发抖我一直以为你会跟我有同样的命运,所以我一直等着看你怕他的那一天他却不敢动你,你居然是老先王的妃嫔——名不副实的妃嫔,你太幸运了,只需要做一个奴婢,不需要做床上的奴婢。”眼神微闪,“我费尽了心血,甚至差点送命才能成为太后的人,才能在你的手下做事,梦想着有一天能像你一样得到太后的信任,可是只要你在,我就不会有这个机会,所以我不得不想办法让你离开,我也没有办法。那个‘黄涓’,还记得吗?当时我找他来,是想让他害你的,谁知道那个痴子居然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叹息,“你的运气太好了,那么多暗杀,却杀不死你,居然让一个黄毛小子给救了——曹彧——”坐直身子,冷哼一声,“一个外族女人生的野种,外人看不上的庶出。借你的光,居然成了太后的心腹大患,你当真是个祸国殃民的灾星”

樱或抚摸孩子的手指微微一顿——她不喜欢‘星’这个字眼。

也许是感受到了母亲的不安,小家伙在睡梦中居然攥住了她的手指——

樱或莞尔,是啊——她是他的娘亲,不管是祸国殃民,还是灾星降世,年幼待哺时,他都会叫她娘亲,都会偎在她怀里与她作伴,跑不掉,离不开,也弃不掉她这么一想,当人娘亲确实很好,“啰嗦了这么久,你还不是在等那个‘野种’的消息?”定然是曹彧来了都城,她等着追铺他的消息,才会亲自过来,“我看——还是不必等了,凭你的本事——捉不到他。”

“叩叩——”门板响了两声后,被推开——

一名女侍进来,俯身在玉婆耳边低语几句——

门外的芙蕖也趁机悄悄来到床前,靠近樱或身边——

樱或顺手将孩子递给她——

玉婆起身,厉目看一眼樱或——显然是没捉到人。

樱或笑得有些得意——她就说凭她的本事绝对捉不到曹彧。

“原本以为能送你们一家一块儿上路,现在恐怕只能让你一个人去了。”玉婆冷哼一声,随即转身出去。

她一出去,几名妇人鱼贯进到内室,先将抱着孩子的芙蕖架出去,“大人——”芙蕖挣扎着,却无事于补。

啪——内室的门被狠力关上。

樱或看一眼摆到床前的那只装满水的脸盆——原来是闷死——还算干净。

无需几名妇人动手,樱或不叫也不闹,安静地躺下,安静地闭上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