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泰哲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并未有变化,可语气中却流露出一丝掩不住的寂寥,仿佛茫茫海波中行舟,又无一盏明灯能够指引方向。想到这里,他眼前不期然浮现出一张倔强而清冷的面容,顿了顿,复转向素姨道:“上次您提到能够舒活筋络的那种薄荷膏,可还在?”

素姨轻叹了口气,知道贺泰哲此举,多少意在转移话题。贺家大少爷落水而亡的第二日,她在河边“捡”到失魂落魄的贺泰哲,彼时他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却是那般隐忍坚毅得令人心疼。他虽赤红着眼眶,偏不让泪水流出,素姨轻拍着他的背安抚了一夜,他方敞开心扉,在她怀中痛哭失声。

之后,她听到了贺泰哲的心声,只因他亲眼见到了亲哥哥身亡的真相,从此在心中埋下一个深深的结。素姨一直清楚,她不是能解开那个结的人。尽管这许多年,她与贺泰哲亦母亦友,但每当提及此事,贺泰哲依旧会缩回自己一方天地。她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出现个解铃人,将他的心自那一片泥沼之中拉出,晾晒在阳光下。

素姨也顺着他,转了话题笑道:“怎么?又被你爹罚跪了?上回你受罚时,我要把薄荷膏赠与你,你偏不要,现在受不住罪,想起来要了?”

“我这皮糙肉厚,被爹罚也不是一两日了,不需要浪费那些金贵东西。”

“那你还要来何用?”

“前些日若岚被爹罚跪,膝头受了些寒。”

素姨一怔,片刻才消化了贺泰哲口中的名字所指何人,随即扬起一抹了然的笑,“原来是心疼****。”

“并非您想的那样,若岚是被二娘用计陷害,二娘想针对的人是我,我牵连了她,才不想她因我落下病症。”

看着贺泰哲急于辩解的样子,素姨唇边笑意更深。虽然贺泰哲依旧是面不改色,可素姨却从他眼中读到一丝细微关切。素姨也并不说破,点头道:“也对,不过那薄荷膏是西洋货,上次几盒卖了,你若想要,我去寻一些倒也不难,只是最快怕是得等到明日。”

“那好,明日我来拿。”贺泰哲说罢,复想了想,“还是素姨您帮忙送到贺家,交给若岚好了。”

“我怎么同她说?”

“就说是我送她的,我自己交给她,怕她不收。”想到秦若岚那固执清冷的模样,贺泰哲便忽然有了丝莫名惧意。

素姨这次索性扑哧笑出声来,也不再顾忌贺泰哲的面子,“没想到,我们贺少爷也是个长情之人呢。”

“素姨,莫拿我说笑,不过是个补偿,您想太多了。”

“好,好,明儿个我亲自走上一趟,定在你来之前办好,你就在此等我消息。”

素姨移步过去,轻柔地拍了拍贺泰哲的肩头,顿觉方才还为他担忧不已的心境,如大石落地般轻了许多。也许并不似她所想那么糟,能够驱散他阴霾的那一缕阳光,已在不觉间露出头来,不管是以何种形式出现。

盛夏的庭院已是百花争艳,正是盛放之时,唯恐过了这季便会转瞬凋零。秦若岚立于一片花海之中,竟有些恍惚,思绪似又回到彼时夏季,纪怀宇沿着江边缓缓地蹬着车,身后的她紧紧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宽厚的背上,汲取着熟悉的温暖。夏风从身侧穿过,吹拂在脸上一片温暖。秦若岚唇角扬起一丝苦涩的笑,虽不曾有痛彻心扉的离别,但她与纪怀宇,终是只能错过。

“少奶奶,有人求见。”灵儿快步走来,打断了秦若岚的回忆。

秦若岚颇感疑惑,自从嫁入贺家,之前生活似乎渐渐远离,与上学时的同学、朋友,皆没了联系,又有谁会来贺家找她?

“是什么人?”

“不认得,只说是哲少爷让来给您送东西。”灵儿顿了顿又道,“看来哲少爷人虽****了些,对少奶奶您还是上心的。”

秦若岚瞪了她一眼,“是否我平素里对你太过纵容,将你惯得无法无天了?你这话要是放在别的院子里,看不挨板子?”

灵儿吐吐舌,“就因为主子是您,灵儿才敢说。”

“你就是欺软怕硬。”秦若岚轻斥她,“行了,还不快些把人叫进来?”

灵儿应了声,反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便领了个身着棉布旗袍的中年女子走进来。女子对秦若岚点了点头,当作施礼,审视的目光在秦若岚身上一扫而过,之后方笑了笑,“可是贺家少奶奶?哲少爷让我来送些东西给您。”说罢,递上一个方木盒。

秦若岚接过,却并未急着打开,转而问道:“您是…”

“哦,我本姓陈,哲少爷唤我素姨,少奶奶也可以这样叫。”

秦若岚秀眉微蹙了蹙,她对素姨有印象,上次贺泰哲送她手炉时,曾提过这人,像是****的****。这让她顿时也失了打开眼前物件的兴趣,只淡淡道:“泰哲果然是你们冷香园的常客,竟能支使得动你这当家主事为他跑腿送东西,可见面子匪浅。”

素姨听出秦若岚话语中对她没了方才的礼貌,又听她提到“冷香园”,心知她定是有所误会。她张了张口欲解释,却又将话吞了回去。显然这两个孩子还不够亲近,但中间也并非隔了千山万水,有些话,还需要贺泰哲亲口来说,待那时,许就是他敞开心扉之日。

计算着贺泰哲也差不多该到了,思及此,素姨便不再多做停留,于是匆匆告辞离开,回杂货铺子向贺泰哲说明情况去了。

秦若岚望着素姨离开的背影,心中似又有些动摇。从穿着打扮来看,素姨身上并无风尘之气,怎么都想象不出会是冷香园的****。可转念一想到贺泰哲尚在那里,秦若岚心头又莫名有些烦躁,木盒拿在手中仿佛千斤重。她转身走回房中,将木盒随手放在了桌案之上。

她端详着木盒,还在迟疑着是否打开,灵儿又走了进来,“今日还真忙,门房送了信来,说是给少奶奶您的。”

“自哪里送来?”

“我也问过了,是少奶奶您以前就读的大学堂。”

秦若岚接过信,在看清信封上那熟悉的字迹时,心尖上一颤,飞快地展开了信。信是纪怀宇写来的,上面说了他离开贺家之后的近况,及正在大学任教之事。信末,纪怀宇约她见面,说会在离学堂最近的街口等她。

秦若岚只犹豫了片刻,便立即决定赴约。一来,她担心纪怀宇,不知上次他被打的鞭伤恢复得如何了;二来,上次未找到合适时机,这回她必须要和纪怀宇说清楚,她毕竟已嫁人,对于他那份深情寄托,无以回报,让他不要再等。既然相守无望,便不能再留给他期望,否则只会越发害了纪怀宇。

“灵儿,拿一套你的衣裳给我。”

“少奶奶,您做什么?”灵儿不解地瞪大眼。

“我要出趟门。”

“现在?”

“对,若有人问起,就说我去见以前的一个同学了。”秦若岚一顿,又补充道,“我一会儿从后门走,你也不用跟着,我去去就回。”

灵儿还想再问,却见秦若岚眼中神色,知道她不愿再说。灵儿何等伶俐,虽秦若岚平日待她并不严苛,可眉眼高低她还能看得出,明白什么时候该闭嘴不言,遂忙取了一套布衣交给秦若岚。秦若岚换好衣服,将长发在脑后编个发辫,出门去了。

第十二章 醋意翻涌

素姨返回杂货铺时,贺泰哲已然从冷香园溜出来,在杂货铺里径自煮了茶,坐在角落悠闲地品着,看似来了有些时候。

素姨含笑行至桌旁,拿起一个茶盏,为自己斟了杯茶,小口品着,毫不吝惜地赞道:“看来你这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倒也没白做样子,至少这煮茶手艺,放眼整个上海滩,我就未曾尝过比你煮出的茶更香的。”

“素姨您说笑了,您平日里能接触多少人?更别说那些只贪图享乐的小姐少爷们了。”

“不过泰哲,你今日这茶,略有些苦了,煮茶贵在心静。”未等贺泰哲回答,素姨轻放下茶盏,话尾一转,“我估摸着时辰回来的,你今天却是来早了。”

“总在冷香园待着也没什么意思,总不如这里清静。”贺泰哲从杯盏中微微抬眼,如墨般黑眸中闪过一丝涟漪,带了几分欲言又止。

素姨又岂会不知他心思,遂不再吊他胃口,抿着嘴微笑道:“我刚从你家回来。”

“见到她了?”

“当然,是个不错的女子。”

贺泰哲亦放下茶盏,动了动唇角,“那又怎样?你不情我不愿,不过是被囚禁在同一处的两只鸟儿罢了。”

若真是如此,你还会颇费心思为她送去薄荷膏?素姨这句话并未说出口,她觉得该给贺泰哲和秦若岚时间,让他们自己去拨开眼前云雾。若是不能先迈出第一步,两人终究是陌路夫妻。

“对了,若岚好像误会我是冷香园的****。”素姨说着摸摸自己的脸,“我就长得这般风尘?”

“这倒是我的错。”贺泰哲解释道,“上次从您这里拿走的手炉,我随手送与她了,但当时只说是从素姨您这里拿来,许是我劣迹斑斑,她便自行猜测您是********,我当时懒得说明,就任她误会下去了。”

“你这一省事不要紧,我倒成了那种地方的女人了。”

“素姨,这等小事就莫计较了。”听素姨已将薄荷膏交给了秦若岚,略为心安的贺泰哲索性拉着素姨胳膊撒起娇来。

“你还真把我当你娘了?”

“您哪有那么老?分明还年轻得很。”

“少给我灌迷魂药,原来那手炉你也给了若岚,难怪你那日死活非要拿了去。”素姨站起身,“你且看看我这儿还有什么有用的东西,干脆一并拿回去送了。”

贺泰哲也跟着起身,在不大的屋内踱起步来,看似是真的思考起素姨的建议,倒叫素姨哭笑不得。贺泰哲人虽还在店铺之内,心却已勾勒出秦若岚收到薄荷膏时会是何种神情,想着,心中顿感像是有小鸟在雀跃,已然生出些迫不及待的心情。

“素姨,我今日先回去了。”

“好,快走吧,省得在这儿也是碍着我做事。”

仿佛洞悉贺泰哲心事,素姨也不再挽留,而是推着他向门外走去。才行至门口,贺泰哲却蓦然收住了步子,紧盯着熙熙攘攘的大街。眼前各色人等穿梭不停,他却一眼便认出站在角落处的秦若岚。她虽然换了布衣,看起来朴素得就像个学生,可贺泰哲就是隔着这样的距离,依旧能清晰地看到她清秀的面容。

他正疑惑她为何会出现在此,自街角拐出一个推着自行车的年轻男子,两人很是熟稔地打过招呼,秦若岚便坐上自行车后座,自然地将双手搭在那人腰际,像是这动作早已做过千百遍一般。

贺泰哲不知望了多久,直到两人背影淹没在人群中,他依旧觉得一口气憋闷在胸膛中,淤积不去。刚才的期待与愉悦一扫而空,此时他更像是一尾被丢在陆地上的鱼儿,尽管张大嘴,却呼吸艰难。渐渐凝聚于胸的愠怒,大锤般敲打着他的心,越燃越盛,他只能紧握着拳,控制住一丝残留的理智。

就站在贺泰哲身侧的素姨,自然也看到了看似亲密的两人,望着贺泰哲紧绷的侧脸和握得用力的拳,她自是不难感受出自他周身散发出的怒意。在她记忆中,贺泰哲幼年经历变故后,一直善于控制情绪,才能始终戴着面具过活,但眼下,那层虚浮的伪装,却有了丝裂缝。

素姨看在眼里,缄默不语。

半晌,贺泰哲转身道:“素姨,想不想去茶社喝杯茶?我请客。”

“你不是要回家吗?”素姨望着他仍略显阴沉的脸。

“我改变主意了,您方才不是说我煮的茶苦吗?我就请您去品上等香茗。”

素姨淡淡地看他一眼,微微颔首。

秦若岚坐在纪怀宇自行车的后座上,一路行至以前一起上学的校园。百转千回,让她想到了那时一起上学的时日,仿佛就在昨天,历历在目、依旧清晰,一转身,却已物是人非。

像是一种习惯,秦若岚每次来到校园,都会第一时间来到园内的玉兰树下,仰头看着这株一年四季各不相同的景象。此时的玉兰花早已开败,树枝显得有些秃,带着几分盛放后的萧条,可这依旧不影响秦若岚仔细打量它的心情。

“我就知道你会来此看这株玉兰。”纪怀宇轻柔开口,眼角眉梢的笑意漾出缱绻的温柔,“我以前就常常想,你为何会如此喜欢玉兰,百思不得其解,竟不觉爱屋及乌,就连我也对玉兰越发偏爱了。”

面对纪怀宇毫不掩饰的表白,秦若岚似充耳未闻,维持着仰头而望的姿态,淡淡地道:“就是喜欢了,至于什么原因,其实我也不知道,像是爱上一个人,不需要特定的理由,只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说着,她莞尔一笑。纪怀宇凝视着秦若岚的脸颊,已经许久无法这样看着她了,不觉得有些痴醉,心中因担忧而紧绷许久的弦,到了这一刻方才真实得可以触摸。

“怎么?莫不是我脸上有什么?”感受到那道灼热的目光,秦若岚回过头看向纪怀宇,不自觉抬手轻抚了抚面颊,一脸疑问。

“没,并没有,你脸上干净得很,还…”纪怀宇顿了顿,言语诚恳中带着些许窘意,可咬了咬牙还是继续道,“还很美丽。”

秦若岚微微一怔,报以微笑,“谢谢。”

随着她话尾最后一个音落下,纪怀宇温柔的笑意却僵住,一时间,他感到眼前的秦若岚有些陌生,从何时起,他们之间,疏离得需要用上“谢”这个字?一股恐惧油然而生,紧紧抓住他的心,那是种即将失去最重要东西的预感。

“为何要道谢?”纪怀宇颇显激动,向前走了几步,想要靠近秦若岚,不承想秦若岚不着痕迹地轻轻后退,进退间,两人依旧是初始的距离,“若岚,我们以前不是这样的。”

秦若岚不语,微微垂首,想了想才轻声道:“怀宇,我已嫁作人妇,现在我姓贺,是贺家少爷贺泰哲明媒正娶的妻子,不再是以前的秦若岚,亦不是你心中那个样子,也希望你不要做以前的怀宇,忘记从前种种,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好吗?”

当秦若岚拿到纪怀宇的信的时候,一瞬间,她有种想直接烧毁的冲动,就当作没有收到一般。若她这样做,纪怀宇永远还会将心放在她这里。她知道,今生她已与他无缘,所以更不能再与他纠缠,给他希望。他们之间必须说清楚,做个了断,如此对他们都好。所以,她特地换过衣服,希望用以前那个秦若岚的身份来跟他说,而并非贺家少奶奶。

“若岚,一切都还来得及,我知你在贺家并不高兴,我们一起走,同赴北平去上大学,完成曾经的梦想,好吗?我不要什么新生活,更别说忘记,只希望今后的日子里,能有你陪在身边。”纪怀宇急切地想说服秦若岚,让她随自己离开贺府、离开上海,就连自己双手紧紧握住了她的肩头都不自知。

被纪怀宇捏疼的秦若岚面露痛苦,肩膀仿佛要被他的力道捏碎一般。可她并没出一声,而是咬唇强忍着。她明白纪怀宇此举是无心,正因为有深切的爱,才会痛彻心扉。可是,她必须残忍地斩断这情丝,稍有心软,便会功亏一篑。

见到秦若岚的神情,纪怀宇才察觉到自己的唐突,连忙将手松开,关切地询问:“若岚,你有没有怎么样,被我抓疼了吗?”

秦若岚摇了摇头,只用平静无波的眼眸凝视纪怀宇,“没有,我很好。”

“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纪怀宇自责道,随即又飞快换上一副焦急神情,“跟我离开这里吧,我们丢弃这里的一切,重新开始,我真的需要你。”

“怀宇,我方才说得很清楚,我嫁人了,即便是我死,也理当进入贺家祠堂。我们就此断了吧,以后不要再见面,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

秦若岚目不转睛地盯着纪怀宇,自然也没错过他脸上从不敢置信到难过,继而绝望的表情变化。她不愿伤害他,但长痛不如短痛,今日若不能将事情彻底做个了断,他早晚还是会尝到这种痛楚,甚至,会更疼。

“真的不可能了吗?真的再无任何机会?”纪怀宇依旧不放弃,执着追问。

“不错,当我坐上了花轿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我们之间再不能有一丝牵扯,怀宇,放过我,更是放过你自己。”秦若岚面无表情道。

纪怀宇摇着头,不再多言。他拧着眉,伸出拳头重重打在玉兰树干上。此时的纪怀宇像是心脏被活生生撕开一道裂痕一般,凉风肆无忌惮地从胸腔中刮过,他的心头一点一点地冰冷,直到连心的跳动都感受不到,沉入无尽的黑暗。

秦若岚站在一旁,逼回眼中逐渐弥漫的雾气。她知道他的心痛,她又何尝不是呢?

她强压下心头苦涩,“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说完,她已转身独自离开。唯有微风吹动,落叶飞舞,她不能回首,因这一瞬的背离,便是一生。

“我送你。”纪怀宇连忙跟上,“你等我…”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便可,怀宇,‘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会有人代替我给你幸福,只望你能过得好。”秦若岚说罢,朝纪怀宇展露笑颜,那抹浅笑之中的苦涩,也只有纪怀宇能读懂。

纪怀宇看着秦若岚离去的背影,缓缓伸出手却无法再触碰到她,只觉视线模糊,她已渐渐远去。

情之一字,一念生,一念灭;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这几日贺峰皆异常忙碌,整日见不到人影,秦若岚猜想,必是与前阵子所提及司马兴要涉足珠宝界一事有关。她虽不知贺峰究竟在忙些什么,不过,全家人没时间再聚于一堂,也就未再提起让她和贺泰哲去铺子里一事,这让秦若岚微微放下心来。

贺泰哲返回贺家时,已是晚膳之后。秦若岚见过纪怀宇后回到家,不免有丝愁绪闷在心中,饭也只是随便吃了几口。她对纪怀宇,虽然并未感受到那种轰轰烈烈的情爱,可两人怀着共同的梦想与信念,纪怀宇又待她情深意重,慢慢她便也就认定了他,觉得去了北平之后,他们总是要并肩走到一起。可如今,北平之行未能成行,甚至连往昔情分,皆只能埋葬在这深深高墙之后了。

目光触及早些时候素姨送来的木盒,又想到尚在温柔乡的贺泰哲,他那日体贴地抱她回房,为她揉膝时凝聚起的一丝稚嫩温情,似乎也烟消云散,她不禁将木盒嫌恶地又向远处推了推。贺泰哲踏入门时,看在眼中的,便是这一幕。

他约了素姨去喝茶,本是想平息那股莫名的怒意,但见秦若岚此举,之前好不容易按捺下的心情,忽又升出一抹烦躁。他沉着脸走进屋,在秦若岚一旁坐下,隔桌与她相对,并不开口。

秦若岚侧目浅浅望了他一眼,隐约能觉察出他在生气,却思量不出个所以然,许是在哪里受了气,带到家中亦未能平复。因为之前心绪微乱,秦若岚也不劝他,只将木盒复往他手边推了过去。

“今日素姨送来的东西。”

岂料贺泰哲看也不看,将修长的手指轻按于木盒之上,凝望进秦若岚眼底,问道:“今日都做了什么?”

秦若岚微有些诧异,平素里贺泰哲每日出门,从不会询问她的行踪,怎么今天忽然问起?转念一想,也并不奇怪,她虽换了衣服,在外隐藏起身份,却无意刻意隐瞒出过门的事实,于是平静道:“之前就读过的大学堂差人送信来,说是学校里有些事,让我去一趟,我嫁进门时赶得急,很多手续未正式办好,便走了一趟。”

贺泰哲未马上接话,手指似无意一下下轻敲着木盒,目光却不离秦若岚的脸庞。他那目光仿佛黑夜中跳动的火焰,又似平静深海中隐忍的波涛,令秦若岚一时不知所措,别开脸不再看他。

其实与贺泰哲终日明目张胆流连****相比,秦若岚自觉心中坦荡,并未做对不起他之事,可她不能牵连出纪怀宇,怕给纪怀宇带去麻烦,因此即便有些心虚,秦若岚依旧是选择避而不谈,隐瞒了真相。

片刻,贺泰哲勾起唇角,恢复了一贯轻佻不羁的模样,点头道:“那也是应当。”

秦若岚暗自松了口气,见贺泰哲将桌上木盒重又推了回来,“送你的,打开看看。”

她看了看他,想着必定又是从冷香园顺便要来之物,便兴味索然地掀开盒盖。不承想木盒只是个表象,里面一只小巧的圆形铜盒,上面印着一些弯弯曲曲的文字,显然并非中文。秦若岚之前与传教士学习过英文,说起来还算流畅,但认得的字却是有限,只得将疑惑的视线又投向贺泰哲。

贺泰哲起身,行至床前开始更衣,口中随意地解释着:“这薄荷膏是进口货,听说对活血化瘀很有效,常使用按摩,还能舒缓经络、滋润保养。”

“你…”

秦若岚自是立即便明白了贺泰哲送她此物的用意,手握着微凉的铜盒,竟有丝暖意渗入了心底。只这一会儿的工夫,她觉得自己的心忽上忽下、忽冷忽热,已转上了几个圈,这是她以前从未有过的感受。她不明白,她到底嫁了怎样一个男人。时而让人咬牙切齿,时而让人心生感动,她该相信他的哪一面?

“别担心,这次是给了素姨钱的。”贺泰哲带着轻笑的声音再度传来。

这让秦若岚又心生不解,素姨一个********,怎会手眼通天,能弄到这些西洋玩意?再联想到早些时候看到那朴素却颇具风韵的女人,她越发想要问个清楚。

但秦若岚的话还没出口,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灵儿的声音随即传来,“哲少爷、少奶奶,老爷派人来传话,说是在书房等着,让哲少爷马上过去呢。”

秦若岚与贺泰哲对望一眼,皆是有些诧异,已是这时间,贺峰有何事,找得如此急?

贺泰哲苦笑,双手一摊,“看来今晚我们想早些睡是不成了。”

秦若岚瞪他一眼,想到灵儿还在门外,他这样一说,倒像充满****色彩,不让那小丫头误会才怪。且贺泰哲戏谑的神情告诉她,他绝对是故意为之。

尽管恼他的玩笑,秦若岚还是上前帮他理了理外衫,轻声叮嘱:“见了爹别乱说话,当心惹爹生气又罚你。”

“你可是在担心我?”贺泰哲低头,气息自秦若岚耳边轻柔拂过。

秦若岚后退一步,掩饰起心慌,故作平静道:“我是怕你再生事,害我被连累。”

贺泰哲也不以为意,似乎心情甚好地笑着,向她眨了眨眼,“明白,我去去就回。”

望着贺泰哲迈开轻快的步子出了门,秦若岚复又走回桌旁,拿起装着薄荷膏的小铜盒,就这样坐在灯影下,不自觉地出起神来。

第十三章 惊艳一舞

主院的书房中灯火摇曳,贺泰哲并未敲门,径直推门而入,便见贺峰背靠在桌案上,虽看不见神情,身影却是说不出的萧瑟孤单。

听到开门声,贺峰转过身,姿态未变,瞥了他一眼不满地斥责:“你何时才能学得有点礼貌?”

“爹,您这深更半夜将我从被窝里挖出来,不会就为了教我礼仪吧?要知道,我与若岚可还是新婚燕尔,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到时耽搁了您抱孙子,您可别怪在我身上。”贺泰哲语带戏谑,玩世不恭的神情,很容易便叫人浮想联翩。

贺峰不理会他挑衅的态度,也未动怒,而是正色道:“新店我这些日子已筹划完毕,明日一早你就去铺子里,新铺子交与你全权打理。”

似乎没想到贺峰会如此说,贺泰哲的轻笑凝在唇边,“爹,开了新店我怎么不知晓?”

贺峰冷哼,“你几时关心过生意上之事?司马兴要与我们竞争,我要在他之前下手,将经营多样化,才能稳住局势。”

“可您明知我不是做生意的料,不如您自原先帮手中挑选个得力的,我就免了吧。”

“你就打算一直这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