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每晚不论休息如何,第二天一早都会准时醒来。小段用冷水洗了把脸,擦过身子,又用细盐刷过牙齿,喝了杯凉水。脑子清醒了些,从怀中取出昨日展云赠予的药瓶,往左肩上的伤处涂了些药膏,从包袱里取出一件淡青色的长衫换上,束好头发,便急匆匆出门了。

“昨晚酒喝的太多了吧?”赵廷咬了口热腾腾的小笼包,一边嚼着,一边细细打量小段脸色。

小段没出声,只静静吃着馄饨。赵廷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小段回答,剑眉越蹙越紧,心里头老不舒坦了。这要是换了从前,自己开口,对方不抬头不答话不搭理人,自己那王爷脾气一上来,早掀桌子走人了!可到了小段这,一看他那沉静若水的面容,清冷冷的凤眸,微微抿紧的小嘴儿,赵廷叹气,还真是越看越没脾气,只能自己心里头憋屈了。

卖馄饨的小丫头一见到小段来,本来挺高兴的,一趟两趟的把馄饨和包子送到三人跟前,又跟小段搭话。可公子今天脸色不太好,比平日还苍白两分,粉粉的唇瓣也没有半点血色,自己跟他说话,他也不吱声,对桌坐着的那个穿黑色长衫的公子眼神好凶。小丫头扁扁嘴,看来今天是没机会跟那位公子说话了。

蘸着乌醋和切的细细的姜末和芫荽末,赵廷几乎一口一个小笼包,不一会儿,一屉包子就都吃完了。抬手招呼穿红衣的小丫头再来一屉,转脸就见小段瞟了自己一眼,神情颇有些嫌弃。赵廷剑眉一扬,侧眸看看展云,展云浅浅一笑,一边舀起一只馄饨:“我这些就够了。”

赵廷抽抽嘴角,臭小子!平日里明明跟我差不多饭量,怎么今天一屉包子一碗馄饨就够了?分明是让爷下不来台么!还有对面那家伙,瞪什么瞪?你就是吃的太少,才长得那么单薄好不好!个子倒是不矮,只跟爷差了半头。可看看那腰,那手腕,还有那天露出来那截小腿,简直比人家大姑娘还瘦,哪有点男人的样子!

小段哪里知道自己只抬眸瞟了一眼,就让人赵小王爷想了那么多。他只是觉得,快些吃完,好能赶紧过去宋乔家找人。谁知道自己半碗馄饨下去,饭都吃一半了,这人又要了一屉,还吃个没完了!

三人各怀心思,静静吃完后半顿饭。临走时,赵廷看到那红衣小丫头眨着一双大眼直盯着小段瞧,薄唇轻抿,心里狠狠咒骂一声。臭小子,一天到晚招桃花!

宋乔仍旧是一袭微微有些洗旧的白色长衫。开门时,望见门外站着的三人,面上并无半点惊讶神色,也没说话,只微微侧身,请客人先进去。

微亮天色里,宋乔有些苍白的面容上尽是疲惫之色,眉间褶皱更深,仿若天上寒星的眼眸染了淡淡的红,似是一夜未眠。三人在圆桌边坐了,宋乔拎起茶壶,走到屋外去添了些热水,折身回到屋内,一边为三人倒茶,一边沉声说道:“前些日子新下来的明前,并非上品香茗,不过叶芽很嫩,口味也挺清新。”

小段轻声道谢,接过茶杯轻抿一口,又四下看看屋子,不禁唇角微勾,这宋乔,倒真是个风雅之人。展云收起折扇,接过杯子轻抿一口,温声赞道:“果然清甜绵延,虽非上品,却属难得。”

唯独赵廷接过茶杯却没有喝,将茶杯往桌上一撂,冷冷开口:“昨晚在门外枯等居士甚久,不知昨天一整天,居士都在忙些什么。”

这话问的很直,也很失礼,可宋乔似乎并不介意。捧着茶杯饮了一口热茶,宋乔牵牵唇角,唇畔两抹笑痕更深,眼中伤痛之意却愈浓:“昨天,是一位故人的祭日。我去城外西郊的雾霭坡,陪了她一天一夜。”

小段放下茶杯,一双凤眸清冷冷与宋乔对视:“居士可方便透露这位故人的名姓?”

宋乔悠悠一笑,修长食指轻轻摩擦杯壁:“你们不都查出来了么?不然怎么会来这找我。”

“我们没有查,只是猜测。”小段声音更冷。

“居士的意思,是承认与韩静怜小姐曾经私交很深了?”展云一双弯月眼眸眯了眯,面色微沉。

宋乔唇畔笑意更浓,一字一句的说道:“不是私交很深,而是曾经私定终身。”

“那你可知韩静怜当年为何投湖自尽?”赵廷开口问道,一双漆黑眼眸定定看向正垂眸饮茶的宋乔。

宋乔手微微颤抖,始终亮如辰星的眼眸渐渐蒙了一层雾。透过这层雾,旁人看不清他眼中神色,他也看不真切面前景象。又饮了一口热茶,宋乔轻轻阖上眼,任泪水在眼眶流转,最终消失不见。

沉默半晌,宋乔方才出声:“知道。”他睁开眼,却依旧没有抬头,望着杯中盈澈茶水,伊人娇美柔弱的面容再次浮现脑海,软糯娇甜的嗓音仿佛又在耳畔响起:“宋大哥,你要快些回来呀。”

宋乔蓦地抬眸,却将目光投向门外,天已大亮,湛蓝湛蓝的天空,大朵大朵的白云,正是天朗气清的好日子。只是,斯人已逝,风景再美,却无人共赏。怜儿,你怎么就那么傻呢?宋乔淡紫色的唇微微颤抖:“她曾经写了封信给我。不过却是托人在她…在她过世之后半年才寄出去的。信里头提到了她爹爹亏了生意家财散尽的事。她说,她自觉配不上我,怕是等不到我回来了…”

宋乔深深吸了口气,低沉的嗓音里染了一丝暗哑:“我考中第三名,赐进士及第,可以衣锦还乡回来迎娶她了,她却不在了…”宋乔没有再说话,亮若寒星的眼眸水光隐隐,唇畔却一直悠悠笑着,明明那般孤高淡漠的一个人,此时面上神情,却让人不忍注视。

展云最先打破沉默,从怀里取出那册《花间集》,以及那张浅黄色笺纸,搁到宋乔面前:“居士。”

宋乔眸光闪动,先拿起那册书,翻开扉页,手指轻轻拂过“周婉潇”那三个字,抬眸看向三人:“这书,是我前些日子陪周姑娘一起买的。怎么了?”

赵廷伸指瞧瞧桌面,示意他看那张笺纸。宋乔放下书,拿起纸张,眉心渐渐蹙紧,唇畔的笑却益苦。半晌,宋乔方才开口,低声说道:“的确很像我的字。但,的确不是我写的。”

见三人都静静望着他不说话。宋乔苦笑,放下杯子,起身走到一边的书架,随手撤出几本书,递给三人。

有人说,鉴别一件东西是否为赝品的最好方式,便是拿出那件真品作比较。三人各自捧了一册书,对照书中空白处宋乔书写的字迹,再看那张笺纸。果然,虽然模仿有六七成相似,但笔迹撇捺之处多有不自然的停顿,似在迟疑什么。很明显,写这字条的人,是对照着宋乔的字迹在模仿,虽然已经练得相当纯熟,但下笔时,仍然有些小心翼翼,似乎不够自信。

“你的字迹很容易就拿的到么?”展云清秀的眉微蹙。

宋乔笑得有些无奈:“我看书时,习惯在一边作些题注,有时兴之所至,还会写一些自己的想法。雅舍里好些书,都是我直接从家拿过去的。再后来小姐们集钱新添置的书,我也曾拿回家看过。所以…”

展云点头,表示理解。赵廷却一直薄唇轻抿,盯着宋乔看。宋乔也不在意,拿起茶壶又倒了一杯茶,端起来缓缓喝着。

“宋居士,你可知道,雅舍里多位小姐对你芳心暗许,背地里为着你勾心斗角。这次的事,便是有人模仿你的笔迹写了字条约三位姑娘在夜晚出门,断桥相见,方才一次又一次得逞杀手。”赵廷冷冷望着宋乔,唇角微勾,笑得有些残酷。

宋乔放下茶杯,镇定自若的看向赵廷,唇畔的笑渐渐淡了,眉间褶皱越来越深。半晌,宋乔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我不过是个落魄书生,她们却个个都是有钱人家的小姐。那种所谓的爱慕,不过是少女时候的懵懂情怀罢了。过些时日,她们嫁作人妇,或者有了喜欢的男子,自然就把我忘在脑后了。我的确有所觉察,却从未放在心上。这辈子,我不会再娶任何女子。”

赵廷冷笑一声,一边剑眉高挑:“人都死了,居士说的倒是轻巧!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这次的事情,居士并非半点责任都没有。那‘竹芗雅舍’,我看也没甚必要再办下去了。”说完,赵廷起身出了屋子,大步走出庭院。

展云一边收拾好桌上的书和笺纸,一边温声说道:“这几本书我们也要一并带回府衙,当作证据。过两天会派人还回来给居士。”

宋乔点头,示意无妨。小段一直紧皱着眉没有说话,临离开了,又转身,定定看向宋乔。宋乔被那双清冷凤眸注视,不禁微微一怔。小段又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和展云一起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两章,这个案子就结了。

大家猜出凶手是谁了咩?

蹲在墙角画圈圈,我就是半点存在感的没有的小雪落。。

JJ大神,你要保佑我呀!小雪落很努力很努力了~

夫君翘家了,知己放手了,小雪落的人生凄惨了。。

18

十三章请君入瓮?默契...

三人在城北的岔路口分行。展云要去李薇儿和朱巧怜府上,赵廷回衙门找人,小段则要先走一趟钱府。

当晚,戌时三刻。

断桥湖畔。

一位身穿粉裙的女子手提着一盏灯笼,站在湖边,一动不动望着黑幽幽的湖面。身后,有人放轻脚步,悄然靠近。手握剪刀狠狠朝女子背心刺下的同时,那位身穿粉裙的女子蓦地转身,手上灯笼一松,抬手牢牢攥住女子急欲行凶的右手手腕,另一条手臂紧紧锢住女子腰身,不同于女子的粗犷嗓音在静谧夜色中嘹亮响起:“展大人,陶先生,捉住了!捉住了!”

蹲在树丛后方一直静静注视的众人呼啦啦站起来一排,十几名捕役最先围了上去。有人小心取下女子手中剪刀,有人拿出绳子,将女子双手负后捆了个结结实实,还有人站在一边望着男扮女装的小方一个劲儿笑,一边还拍着一边大方的肩膀:“哎我说大方,你弟弟扮成大姑娘,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的!方小姐,肯不肯赏脸,陪哥几个一起喝个酒庆祝一下啊?”

身穿粉裙的男子一张脸涨的通红,抬脚就踹那个嘴欠的捕役。一边追着那人跑,一边还不忘回头跟大方告状:“哥,他调戏我!陶先生,这主意是您出的,您可得为我做主啊!”

老陶抹着嘴上那两撇胡子,一边呵呵笑出了声。一直没开口的小段倒是先出声了:“谁有帕子,赶紧给她塞嘴里。”

一边大方瞟了眼脸色惨淡闭眸不语的女子,皱了皱浓黑的眉:“不用吧。她一个女孩子家,这样绑着,就已经够…”

“她要是咬舌自尽了,你负责?”小段冷声打断大方的话,一双凤眸冷冷瞪着眼前男子。

大方一噎,一边没好气的瞪了小段一眼,抬手招呼一边哥们儿寻么帕子给女子塞上。

一边展云但笑不语,心说小段这人,心思倒是细腻。老陶抹了抹胡子,一边暗暗点头,这孩子办事,靠谱!

一行人押着女子一路走回杭州府衙,李青澜连夜升堂,同时让人把蓝兰也从狱里提了出来。蓝兰头发蓬乱,一双大眼哭得又红又肿,嫩嫩红唇被她咬的满是斑驳血迹,一边走一边落泪,楚楚可怜的模样看的人一阵唏嘘。

一入公堂,蓝兰抬眸就看到双手反绑跪在地上的女子,小步跑着上前,一下子坐倒在女子身边,抱着她呜呜哭出了声:“蕾蕾姐,你怎么这么傻!”

王素蕾此时双手被绑,没法回抱她,口中紧塞着帕子,也不能开口安慰,只一双眼泪光隐隐,面上神色却一片宁静。

李青澜一拍檀木界方,站在两边的捕役手杵水火棍,一边有节奏的敲击着脚下地面,一边齐声高呼:“威——武——”同时,有人将“回避”、“肃静”两面木牌搬出来,放在公堂门口。

此时虽已近亥时,街上行人却并不稀少。杭州城晚上没有宵禁,城东头还有热闹的夜市,虽然不比汴京繁华,老百姓夜晚的生活也还是挺丰富的。刚才展云他们一行人押着身穿一身暗色衣裙的王素蕾走回府衙,虽然已经刻意避开人多的街道,但仍旧引起不少路人的注意。毕竟,这案子前前后后拖了一个来月,整个杭州城都传遍了。这一见衙门众位捕役出动,捆着一名女子往府衙方向走,旁边还跟着陶主簿,老百姓三三两两扎在一堆,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也一路远远跟着,往府衙方向走来。

李青澜还未开口,堂下跪着的王素蕾倒是先出声了。口中的帕子被蓝兰小心抽出,王素蕾动动唇,舌根微微有些麻,此时却也顾不上别的,仰起头与李青澜对视,大声喊道:“李大人明鉴,人是我杀的。三个人都是。跟蓝兰半点关系都没有,求李大人放过她!”一边说着,一边艰难的弯下上身重重磕头。

跪在一边的蓝兰刚要说什么,王素蕾已经抬起头,警示的瞪了她一眼,一边轻轻摇头。蓝兰狠狠咬唇,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个劲儿的往下掉。

李青澜眉头微皱,看了眼站在一边的小段和展云,沉声说道:“哦?王素蕾,你说人是你杀的,可有什么凭证?本官可要先跟你说明,如你所言有半点虚假,即便你没有杀人,也是免不了要挨一顿板子的。”

王素蕾跪得笔直,重重点头,声音没有半点颤抖,面上一派沉静从容:“民女知道。您可以派人去我家,证据就在我屋子床下的一只包袱里。”

李青澜刚要下令,就听堂外传来一道冷冷声线:“李大人,东西已经找到,不用麻烦了。”说话间,赵廷已经走到小段和展云身边,一双漆黑眼眸如同墨玉,光泽耀眼,眉宇之间不见半点疲惫,薄薄的唇微弯,看样子心情大好。只是发丝微微有些凌乱,墨色衣袍的下角沾了些泥土,一双苍灰缎面云头靴也尽是尘土。

见小段垂眸,似是在盯着自己的鞋子看,赵廷喘了口气,有些无奈的出声解释:“一下午就带着那些人在后头那片山坡找,好不容易找到了地方,东西却已经被人取走了。刚刚你们去捉人,我就带着他们去王府走了一趟,果然,东西就在她屋子里。”

跟在赵廷身后进来的捕役已经把那只红褐色的包袱递到李青澜面前,坐在不远处的陶先生也起身走过来。打开包袱,就见里头都是手环坠子一类的首饰,还有三件女子贴身穿着的软薄肚兜,上面还染着斑斑血迹,有的已经变成了深褐色。陶涵之转身回到自己桌边取过几页纸,又走回来细细对照,神情越来越严肃,一边跟李青澜轻轻点头。

李青澜从手边拿起两张淡黄色笺纸,递给陶涵之。老陶放下手中纸张,取过笺纸走到王素蕾面前:“这也是你写的?”这两张笺纸,一张是那日展云无意从那册《花间集》中发现的,一张则是今天一早,有人搁在一只信封里,让李府的门房交给李薇儿的。

王素蕾沉声答道:“是。笺纸是我模仿孟莲居士的笔迹写的,约她们三个在断桥边上见面。然后我就摁着她们的头将她们三人活活溺死,最后又从她们头上取下珠钗,划花了她们的脸,摘下所有首饰,还剥开她们的衣服,取走肚兜。”

“动机呢?你为何要杀那三人?”小段一直静静注视着王素蕾的眼,待她详细说完犯案过程,便出声质问。

王素蕾咬牙,侧眸看了蓝兰一眼,双眼渐渐蒙上一层水雾:“因为她们欺负蓝兰。”

“就这么简单?”坐在堂上的李青澜皱眉问道。

“就,这,么,简,单…”王素蕾一字一句的重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最后一个字说完,竟低低笑出了声:“就这么简单?呵!你们去试一试,就知道,究竟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那些女人,根本就是杀人不见血!当年韩静怜好好一个姑娘,被她们欺负的连门都不敢出,最后想不开投了湖。兰兰比她们漂亮,比她们聪明,比她们有才气,什么都比她们好!却只因为家里头穷了,每日在雅舍里被她们呼来喝去,干这干那,早上要早早来了,给她们泡茶、准备点心,把书卷摆出来,晚上天都黑了也不让她回家,非说阁楼三层的书架需要整理…”

王素蕾咬牙切齿的细数着那几人的罪状,听得衙门外的老百姓唏嘘不已。原来雅舍里的姑娘都这么刁蛮啊!真看不出来啊…那周小姐平日里说话轻声细语,看着挺温婉大方一姑娘,怎么到了这王小姐口中,简直就是一女霸王啊!

“前些天,兰兰从后山捡到一只腿受了伤的小白兔,把它抱回雅舍里养。过了几天,那兔子腿上的伤好了一大半,一瘸一瘸的都能走路了。谁知道有一天下午,我和兰兰到了雅舍,却发现她们几人围着那只木箱,小兔子死了。就是你们大家口中那位娴淑温柔的张小姐,拿一根废了的琴弦把那只兔子给勒死了!”王素蕾说着,唇畔的笑益加讽刺,一双眼满是憎恨厌恶:“问她为什么,她说明明说好了今天蓝兰要早些来给大家把书本准备好,待会儿居士来了要讲乐府诗的。既然蓝兰没把大家的话放在心上,还到的比大家都晚,这就叫杀鸡儆猴,看她长不长记性!”

本来说着说着就讲到一只兔子上去,在场所有人都有些不解。可听完王素蕾的话,就连站在一边的捕役都有些听不下去了。一个捕役小声嘀咕了句:“这都什么大小姐啊!还才女呢,简直是恶妇!谁娶了谁倒霉…”

陶涵之侧眸瞪了那捕役一眼,示意他公堂之上不许随便开口。那捕役抿了抿唇,很是不甘愿的半垂眼眸。

王素蕾一直絮絮叨叨的讲着,越说面上神色越是激愤,一边蓝兰只静静抹泪,低垂着脸,半散开的发遮挡住一半脸庞,让人看不清她面上神色。待王素蕾的叙述告一段落,小段盯着蓝兰,冷声开口:“这么说,蓝兰小姐是半点不知情了?”

蓝兰肩膀一抖,缓缓抬起头,小鹿般的大眼满是迷茫与惊慌,嫩嫩红唇轻颤,几次张口,却没有说出一个字。一边王素蕾快声替她答道:“是。蓝兰她什么都不知道。我早说过,蓝兰胆子小的很,她绝不会杀人的!”

小段唇角微勾,望着蓝兰半掩在袖见,微微颤抖的双手,轻声说道:“是吗?蓝小姐,银钗划上人脸的感觉如何?狠狠滑过一道,鲜红的血就流出来了,再划第二下,就容易多了。手沾上鲜血的感觉如何?温温热热的,还有些黏稠,很刺激吧?刺激到你有些惊慌失措,一失手就将银钗扔进了湖里。那晚是第一次,你们一定走得很晚,找了许久,却一直不见那支钗…”

小段一边说,一边踱步到两人面前,一双凤眸仍然清冷冷,微抿的粉唇勾出的弧度,却有些渗人。蓝兰只呆呆望着小段,羸弱的身子止不住的颤抖,连连摇头,语不成调的抖声说道:“你,你…”

一边王素蕾往前一挡:“你凭什么污蔑兰兰,你有证据么?不许你信口雌黄!兰兰那么…”

“蓝兰那么胆小,不会杀人的。”小段替她把后面的话说完,又接口道:“她是没有杀人,可她参与了你杀人的全部过程。你原先只想把人溺死,划人脸的事,却是她做出来的。所以你们才会把那些女子身上的首饰都摘走,并且拿走她们的贴身衣物,想要掩饰成被男子侵犯并掠走身上财物的假象。”

王素蕾眼皮直跳,额上青筋隐隐抽动:“你!”

“我有证据。”小段从袖中取出一方绣了一半的帕子,在二人面前展开,又转身,让已经坐回自己位置的陶主簿和李大人看清,“这方帕子,是三日前钱小姐出事那天上午绣的。按照她的贴身丫鬟所说,这‘翠柳荷塘’,钱小姐绣了整整一个上午,可也只完成小半幅。”

小段又转身看向蓝兰,话只说了一半,可姑娘小脸儿已经先白了三分,一双大眼惊恐的瞪着小段,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小段勾唇,又接着说下去:“我记得第一次见到蓝小姐的时候,是两日前的晌午过后。那时,蓝小姐也在绣一方帕子,也是这异色双面的‘翠柳荷塘’,可我记得,那时候蓝小姐已经要绣完了,就差收针滚边了。”

小段微微停顿,又转身看向堂上众人,两日前,最先赶到断桥边上的是府衙的人,可那时虽然已经发现尸体,却仍不能确定死者身份。我们是到了将近晌午,才知道死的人是钱小姐。试问,蓝小姐如何未卜先知,一大清早起来,便为死去的好姐妹绣起了帕子?”

蓝兰紧咬着下唇,一双大眼欲诉还休,泪意满盈,一边王素蕾冷笑一声,紧绷的身子微微松弛了些:“那帕子早就烧了。你现在是空口说白话,无凭无据。”

“是啊,真可惜。帕子烧了,蓝小姐对出的那个对子,在周小姐死之后的第二天晚上,在你们去湖边祭奠的时候,也烧了吧?”小段微微蹙紧眉心,看着蓝兰:“蓝小姐,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你宁愿跟死人怄一口气,也不愿让在场众人知晓你的才气么?异色双面,你也会绣,而且绣的绝不比钱蝶幽差。所谓的千古绝对,你也对的工整。想来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蓝小姐是样样都不输咱们杭州城盛名在外的周婉潇周大才女了!可全杭州城的百姓只知道周婉潇,不知道你蓝兰,即便她死了,大家提起来,那才女之名还是顶在她的头上…”

“她才不是什么才女!”蓝兰一双大眼闪耀着熊熊火光,说着就要站起身来跟小段争辩:“她那个对子有什么?不过是抄袭前朝雅士的诗作罢了!我就是不服这口气!她可以打我、骂我、数落我,但她不可以拿着别人的东西冒那才女之名!”

“蓝兰!”一边跪着的王素蕾急欲上前阻拦,可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她只能笨拙的挪动身子,手臂抵着蓝兰一侧身子,不让她起身:“别瞎说!”

“我没有瞎说!”蓝兰转头看向王素蕾,唇角弯弯,渐渐抿出一朵甜笑:“蕾蕾姐,你让我说吧!若是你死了,我一个人留在这世上,也没什么意思。今天索性让我说个痛快,黄泉路上,也好有人跟你做伴!”

“不可以!兰兰你别傻了。他这是激将法在激你呢!他手上根本没有真凭实据。你乖啊,什么都别说了!”王素蕾小声警告着,一边转头看向李青澜:“李大人,既然没有证据,你们就不可以随便冤枉好人。这人是我杀的,我都已经承认了,直接把我收监秋后问斩得了!你们何苦再为难他人!”

李青澜手一拍界方,直震的王素蕾一个激灵,李青澜捋捋胡子,沉声说道:“本府断案,自会在证据确凿之后再下判书,绝不会冤枉好人。小女子勿要信口妄言,你且让蓝

十三章请君入瓮?默契...

兰小姐把话说清。”

王素蕾闻言转头看向蓝兰,却见蓝兰正笑望着她,一双小鹿般的大眼柔情满溢,一边朝她轻轻摇头。“兰兰你——”王素蕾一惊,脸“唰”的一下就白了,一边哑声在蓝兰耳边哀求:“兰兰,别说!”

小段离二人站得很近,王素蕾的话,他从头至尾都听得一清二楚。此时望见二人神色,小段半垂眼眸,上前一步凑到二人身边,弯□子,轻声说道:“既然蓝小姐心意已定,王小姐又何必执意阻拦。如此这般,对二位不失为一个最好的结果。”

作者有话要说:案子还木有完。我只能说,此文正剧,所以很多人、很多事,木有大家想象滴那么美好。

下一章,本卷完。第二卷:胭脂泪。敬请期待。

19

十四章水落石出?离殇...

抬脚迈入府衙后院,一路朝正房方向走去,小段仍旧一袭淡青色长衫,一头乌黑的发高高束起,本就白皙的面容透着淡淡疲倦,微粉的唇畔也有些泛白。

正端着茶壶茶碗往屋里走的小童见了人,小嘴儿一撇,清亮的杏子眼透出浓浓厌恶,狠狠白了小段一眼,一边脆声喊道:“大人,赶着拿银子的人来啦!”

小段面无表情,跟在小童身后进了屋子。屋内,正在谈天的几人一见小段,面上均显出高兴神色。李青澜“哟”了一声,起身朝小段迎了过来:“小段哪,昨晚上可多亏了你!我们这正说着你呢,你就来了!快坐快坐…”说话间,就拉着小段往陶主簿坐的方向去了。

小段小心抽出自己衣袖,一边微微一揖:“不敢。”

李青澜一愣,一边忙着给几人斟茶的小童见状轻哼一声,正要说话,一边陶涵之细长眼眸一眯:“不得无礼!”

小童被老陶凶的有些委屈,扁着嘴往李青澜的方向瞟了一眼。李青澜捋着胡子沉声说道:“阿砚哪,刚才那话说的确实过啦!快给小段公子陪个不是。”

小童一听,细眉一立,正欲发作,小段却先说话了:“不用赔礼。”小段的声音淡淡的,和他此时面上神色一致,让人辨不清喜怒:“他说的没错,我就是来取银子的。没银子的案子我不接,我破案子,不为别的,就是为了钱。”

李青澜听得直摇头,手也顾不得捋胡子了,大掌一抬,正要拍上小段左肩,就被人半路拦了下来。赵廷一脸阴沉,面上神色简直比身上衣衫还要黑上三分,浓黑的剑眉紧蹙,低声解释:“他肩上有伤。”

李老爷子一听这话也有些焦急,连忙上上下下将小段一番打量:“怎么还受伤了?什么时候的事?”

“小伤,不碍事的。”小段勾勾唇角,示意李青澜不必担心。

刚才李青澜那么一拍,赵廷一个箭步蹿过来将他的手及时拦下。坐在另一边较远处的展云也惊得站起身子,小段肩头那伤,没个十天半月见不了轻,可经不得那么一拍!

一边静坐品茗的陶涵之见了这一幕,蹙了蹙眉尖,面上神色颇有些古怪。李青澜又看了小段一会儿,点点头,转身走到高桌旁,拿起一只杏黄色的方形布袋,走回小段身边,从里面抽出两张银票,递到他手里:“这次前前后后,三家一共凑了六百两银子,这里是两百两。”

小段将银票折好揣进怀里,又跟陶涵之和展云轻轻点头,抬眸看了眼赵廷,说了句“谢谢”,朝几人一拱手:“告辞。”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哎,小段!”小段身形一顿,微微侧头,等待展云下一句话。展云张口将人叫住,只是不想他这么快走,心下一时有些慌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老陶抹抹那两撇胡子,慢条斯理的开口:“小段哪,先别急着走。大家还有些事情搞不清楚,想听你说说呢。”

“就是!枉小陶自诩聪明这许多年,遇上这回的案子他也自愧弗如,连声赞你的好!小段啊,这新沏出来的‘香林’你一口都没喝就走,多可惜呀!来来来…”李青澜一声“小陶”念得陶主簿差点没被口中的清茶呛到,“咕咚”一声咽下那口茶水,陶主簿一边恨恨捶着胸膛,一边眯着眼恶狠狠的瞪着正笑呵呵拉着小段往过走的李老爷子。

李青澜一转身,望见的就是老陶那比锅底还黑的一张脸,不禁“哟呵”一声:“小陶啊,你这是怎么了?一大清早的,脸色很差哪!这昨晚上案子都结了,你应该睡得安稳才是啊,怎的还休息不好了?”

又一声“小陶”,再看到一旁几人憋笑的表情,陶主簿当即觉得眼前一黑,个不长记性的老家伙!说多少遍了,不是小陶,是老陶!

此时赵廷也已经坐了回去,一双漆黑眼眸紧紧锁住小段,眉心微蹙薄唇紧抿,面上神色很是不豫。小段没有任由李青澜将他拉到陶主簿身边,轻声谢过李青澜,就在展云身边坐下了。李青澜也不勉强,坐回木椅,端起茶杯慢慢品茗。

赵廷从刚才小童说那句话开始,心里头就稍有不快,再听到小段那般出言贬低自己,神色冷淡语调平板,就觉得这人真是倔的要命!是人听了那话心里头都要不舒服的,你发泄一下会死啊!人家李大人都让人赔礼道歉了,不接受也就罢了,何必说那样的话那样作践自己?在场的人都不是头回跟他打交道,自己和展云这几天跟他一起跑案子,从早到晚都混在一处,他是什么样的人还不清楚?做什么非要把自己说的跟个唯利是图的小人似的!

一边展云侧眸悄悄打量小段脸色,也不禁有点小心翼翼的。心说这人应该是生气了吧?平日里再冷淡,也总有些表情。可刚才从进了屋子,脸上就跟戴了个面具似的,冷冷淡淡的,说话声音都变了,让人看不出一点情绪。

小段端起茶杯饮茶,凤眸半垂,更让人猜不透他此时心情。陶主簿咽下一口茶,细长的眼微眯,笑嘻嘻的问道:“小段哪,大家都很好奇,昨晚上你到底跟那两人说了句什么,她们俩就乖乖的都招了。那王素蕾嘴硬的很,到后来竟也没拦着,俩人一前一后交待的清清楚楚,有什么对不上的地方还补充说明。”

小段抿了口清茶,抬眸看向李青澜和陶涵之,又看看对面的赵廷以及坐在自己身边的展云,沉默片刻方才轻声说道:“这事不适合太多人知道。”

李青澜挥挥手,站在一边的小童以及另外两个下人就都出去了。小段又抿了口茶,眼眸半垂,半晌,才轻声说了一句:“我答应那两人,问斩之后,可合葬一处。”

展云轻轻“啊”了一声,李青澜和陶涵之也颇有些意外。赵廷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待琢磨过来劲儿之后,剑眉一扬,薄唇轻启:“你是怎么发现的?”

小段睫毛轻轻扇动,抬眸与赵廷对视:“很多事不难察觉,只是容易被固有的思维禁锢住。”陶涵之点头,的确,这女子之间发生超乎友谊之上的感情,虽然极少听闻,却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只是一般人见了,多不会往那方面想,即便觉得两人过于亲密,也有的是藉口搪塞过去。也不知,这藉口是为别人找的,还是为自己找的。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那位蓝小姐的?”这回发问的是展云,他和赵廷都是从蓝兰被朱巧怜指控身怀玉蝶簪子那日,才开始对这人起疑。但从昨晚小段拿出那条钱蝶幽生前所绣的丝帕来看,他应该是早就对蓝兰有所怀疑了。

小段侧眸看了眼展云,淡淡说道:“第一次见她那天。”

在座几人都有些惊讶,展云也不禁目露惊奇:“为何?”

小段放下茶杯,看向对面赵廷:“从她见到我和赵廷的第一反应可以判断,她应该极为羞怯胆小。可我开口要她留下,说要询问钱蝶幽几人被害的事情,她反倒不急着落跑,连我们是什么来路都没有问,就坐下来回答我们的问题。”赵廷轻轻点头,细一琢磨,的确有些古怪。

小段又接着说道:“她主动提起为钱蝶幽绣手帕的事,原想借机表明与其姐妹情深。可之后随着雅舍众人关系一点点曝露,明眼人都看得出,她与钱蝶幽关系并不亲厚。即便是素来与钱蝶幽关系较好的朱巧怜,也只为她折了些白莲,她却偏要绣什么异色双面烧给她。也是因为想到这点,我才将注意力转向那方帕子,进而通过时间差证明我的猜想。”

“不过这都是后来的事。真正让我在当天就对她抱有怀疑的,在于她说的那句‘她的魂魄回来报复我们所有人了’。”小段侧眸看向展云:“那日你与朱巧怜交谈半晌,听她不少雅舍的事,可有听她说过半句类似的话?”

展云仔细回想片刻,肯定摇头:“没有。”

小段又转头看向赵廷:“之后与雅舍众位小姐有过更多接触,咱们可曾再次听过这个说法?”

赵廷似是明白小段想说什么,浓黑剑眉一挑,面上神色颇有些高深莫测:“你的意思是,她那天是有意转移我们的办案方向?”

小段勾勾唇角:“确是如此。按理说,这种传言,应该人人皆知,尤其是比她早来雅舍的人,应该比她更惶恐才是。可无论是当日的朱巧怜还是后来的李薇儿,没有一人提起半句类似这样的想法。她说那句话,就是想干扰咱们的思路,好让咱们将注意力转向与韩静怜有关的人事。”

一边展云不禁露出一丝苦笑,玉骨折扇轻敲掌心:“这姑娘心思可真深!”即便昨晚当着众人的面承认自己参与杀人,并用簪子划花了三位死者的脸,许多人对蓝兰仍抱有很大同情。毕竟,王素蕾所讲的遭遇为蓝兰赚得不少眼泪,而她那双如小鹿般迷茫纯挚的大眼,楚楚可怜的神情,更让人觉得,其实这所谓的杀人犯,到头来也是个可怜人。

听得小段这一通解释,几人终觉整个案子是比较完整的串下来了,许多疑问也都得到了解答。这一聊就过了一个多时辰,李青澜留小段在府衙与几人一同用膳,小段直言自己还有些要紧事办,晚些时候便要出城。李青澜虽有些失望,也不便多做挽留。

展云与赵廷一听小段说要出城,不免都有些吃惊。赵廷直截了当的发问:“你要走?”小段轻轻点头。

赵小王爷脸一黑:“你不是说订了半月的房么?”房钱不好退,所以才不来府衙和他们两个一起住。

小段微微一愣,眼神有些闪躲:“我跟老板讲好了,下次来了,再接着住。”

这次连展云都听得哭笑不得,这谎话算是圆不上了。行了,反正大家都明白,小段是不想与他们有太多牵涉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