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顺着她手指的弧度而淡淡一笑,按住了她的手。

克维尔顿扑在国王身上,侧滚了两下,然后抬起脸,忽然学着摩西雅那种肃穆的脸色,用非常官方的口吻郑重其事说:“以后我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国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我说真的!”克维尔顿抱着他的腰,“你开心起来最温柔了,世界上不应该有伤害你的人,世界上既然有爱,就不应该还有伤害啊。”

克维尔顿认真地与国王对视,那双雨水颜色的瞳仁中,映着整个世界的纯净。

国王轻笑了一声,俯身亲吻了她的额头。

“谢谢,克尔。”

作者有话要说:甲给我来了一张摸鱼

乐器

苏路曼义卖后的黎明是阴暗的,持续了一个白昼的暴雨冲刷着土地。就算克维尔顿的睡眠质量过硬,也被惊醒了一次,听闻外面是在罕见的打雷,欢快地光着脚丫就爬下床,掀起帘子就要看闪电。

国王披起长袍,拎起甩到床底的毛绒拖鞋蹲在克维尔顿旁边,示意她把脚伸进去。

克维尔顿顺势将脚踩了进去,一脸兴奋:“好大的雨!”

国王出神良久:“是啊。”

克维尔顿一巴掌拍在了玻璃上,在白雾上糊出一小片透明:“不要停不要停,要涨过欧柏图书馆的搁浅湾!”

国王:“…”

所以那么高兴的本质,就是希望学院临时放假是吧?

依布乌海王城地区很少有这样突如其来的暴雨,作为政权中枢,即便是雨水,也是悄然无声的。被雷声和闪电吸引的血族,在短暂的诧异过后,都对这场不自然的雨缄口不言;只有欧柏终身院的几位学究,打开窗,用手接住了雨。

意外的温和,仿佛这雷霆浩荡的大雨落到半空,忽然变轻了,慢悠悠的飘下来,落在地上,如绵雨一般沥沥无声。

“卡梅缇可。”有学究回头喊了一声。

汉索慢慢的走来,站在窗边,扑面都是雨丝的凉气,还有白涯树醇厚的木香。他嗅着这清新的味道许久,摘去了鼻梁上架着的镜框,合上了眼。

“院长的信筏,询问终身院是否明了这场雨的来历…这来历明知故问,没有意见的话,我就实话实说地回复了。”

“不。”汉索忽然出声,他抹去脸上的水汽,低声道,“是我,我不小心…试验出了差错,本来是想申请给学生们弄一次天气演习,结果没有保管好,提前将试验品…就是这样,不关修…王的事。”

正提笔的学究撇撇嘴,重新蘸了墨:“谁要写王的事,自作多情,本来就是你啊,还想着有学长替你的错吗?”

“…没有了。”汉索声音变得如雨一样轻,“再没有了。”

… …

克维尔顿在睡觉的时间雀跃了好长时间,一大早居然还一咕噜爬了起来,跳下床猛地拽开厚实帘子,抹去窗上的白雾,但一瞬间耳朵都耷拉下来了。

雨停了。

简直没有比这更让人憋闷的事情了。

国王已经去参政朝会,克维尔顿闷着一口气将桌上的课本划拉到包里,打理好自己后,又一脸欠我八百颗糖果的神色磨蹭着往外走。结果还没走出殿堂,就撞见了正忙着的摩西雅,摩西雅见她一身校服,怔了一下,才问:“殿下?”

克维尔顿丧气地说:“摩西雅,我跟你说,今天估计要抽查小测,我还盼望着大雨能帮下我淹一下欧柏图书馆的搁浅湾,淹到限定水位就够了我也不要太多…”

“哦,是这样,各科目的考试周的确要到了,殿下要悉心复习。”摩西雅从手中一叠文件中翻了一下,抽出一只信封递给了克维尔顿,“顺便说一下,由于雨水淹没搁浅湾三分之一,导致胡桃船无法正常航行停靠,停课一天。”

克维尔顿猛一抬头:“…啊!”

摩西雅看王女一脸惊喜呆住的样子,淡定补充了一句:“殿下,学院还顺便寄来了考试周的科目时间表,一并拿着吧。”

克维尔顿:“…诶?”

等摩西雅拿着账目走远,克维尔顿还是有气无力地一手拿着一只信封。

…就不能先问一下要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给我个心理准备吗?

克维尔顿珍而重之地将临时放假通告的信封塞进了口袋,然后复杂看着左手上的考试时间表,这东西不能扔也不能撕,半晌,克维尔顿只能对着信封哼了一声。

放假都不给学生好过的学院真是太讨厌了!

忧喜参半的克维尔顿拖着步子回到国王寝殿,翻出课本摊了一桌子,练了半小时的字,趴在书上眯了半天,就去翻昨天苏路曼义卖购买的战利品。

东西并不多,两枚串了染色珠子的笔,一颗必定是要偷偷藏起来的低浓度蜂蜜血浆糖,还有一支兰德式风笛。

克维尔顿玩弄了一下风笛,这是来源自依布乌海偏远的兰德城镇,据说在海边吹起这种风笛,能召来传说中用珍珠交换花朵的海女。她们全身都是湛蓝色,最喜欢的东西是陆地上鲜艳的花朵;当得到一株花后,她们会小心翼翼做出一个水泡,让花根汲取过滤的水,花瓣吞吐空气,清晨的时候,海女们会成群结队浮上海面,让手中的花享受阳光。

宛如海面上开出了花。

“花在海里会死的。”克维尔顿曾在义卖中较真地反驳。

卖风笛的血族笑了笑:“所以后来海女们就不这么做了。”

“是因为看见自己的花死去,很伤心吗?”

“也许吧,还有诺丹罗尔的渔民将这个技巧卖给了教皇军队,人类曾以‘异教种’的名义对她们进行过捕杀。很长时间过去,我在家乡吹过很久的风笛,都再见不到海女前来…听说她们中的女王让族人全部发誓,再也不要靠近陆地,再也不许奢望花朵。”

克维尔顿低头沉默了好久,才摸了摸那枚风笛:“我想要它。”

“是很粗糙的乐器哦,而且兰德式风笛的老师也不好找。”

“可是它能召来海女啊,我想送给她们一朵能在海中生存的花…等我找到,我就去海边,吹起风笛让她们听到,然后把花放在礁石上,等我走后,她们就会拿走的…吧?”克维尔顿说完不太确定,又小声补道,“吧?”

卖风笛的血族看不到王女的脸,她蹲着身子,垂着脑袋,一手垫在自己的下巴底下,用另一只手的手指一点点摸过风笛,灯光下的指腹像是在碰一朵花的蕊那样轻柔。

“会的,她们很喜欢花朵。”

卖风笛的血族轻声应道,“像你喜欢她们一样。”

… …

王女指引者的摩西雅一直认为,想学乐器是个好事。

欧柏学院也不乏能吹拉弹唱的学生,曾经有位号称“乌海的零度羽翼”,一手羽管键琴出神入化,恨不得都在琴键上吃喝睡,每每学院组织活动都以前奏秒杀对手,甚至在学术领袖的考核的加分考中摆出羽管键琴,弹了一首血族著名作曲家贝克拉尔·盼德的《裂痕之吻》,导致赢得了一次在学院举办自己个人琴会的机会。

但是摩西雅很慎重,因为她很尽职地收集了资料,众多指引者表示——与被指引的孩子们之前,最能导致关系错开决裂的原因之一,就是关于乐器。

所以在克维尔顿兴致冲冲抱着风笛来找她的时候,摩西雅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事必须从长计议——那就先把考试周度过了,我们再促膝长谈这个话题。

克维尔顿的脸顿时垮了下来。

指引者是越做越熟练的,摩西雅推开一堆文件,空出桌面,拿出纸笔画了一张图,然后拿着笔后端指着图上的利害关系:“殿下,请您认真比对一下,再告诉我您的决定。”

克维尔顿趴在桌上,看了半天,然后抬头问:“你写的是字吗?”

摩西雅:“…”

摩西雅为了节省时间,懒得将潦草的字再描得一笔一划,只能讲给她听:“乐器不是学几天就能奏出好听的曲子,要花费很长时间练习,而且要坚持,甚至可能会耽误学业…殿下您还年幼,以后冒出很多想法,也许想做这个,也许又想做那个,也许到那个时候,您已经忘记现在说的,会一直学下去的这些话。”

克维尔顿抱着风笛,扁了扁嘴:“我真的会…的吧。”

“您自己都不确定。”

“那是因为…因为我还没有找到能在海水中绽放的花啊。”

摩西雅皱着眉:“什么花?我们是在说乐器的话题,如果您要说养植物的事,那又是另一桩了。”

“…”

摩西雅收起笔:“所以说,我并不是反对您学风笛,只是…等您考试周结束再说吧。”

克维尔顿低着头:“可是我真的很想学…我怕我会忘记去找花,我日记写了太多,我怕某一天我都找不到那一页,但是学了风笛,我就会一直记得了。”

摩西雅觉得自己跟不上王女的思维跳跃程度,俯身拍了拍她的肩:“殿下是不是做梦了?为了一个梦去学一样自己根本不熟悉的东西是莽撞的,决心是需要很多理由,否则将无法坚持。”

克维尔顿低着头良久,耳朵抖了一下,才似有似无地嗯了一声。

… …

不用去学院的一天总是过得特别快,克维尔顿的晚间磨牙时分来临得似乎也早了许多,她一手拨着咕咕闹钟,一手夹着风笛左右摇摆,试图引起国王的注意。

国王调暗了人鱼灯,将乱动的克维尔顿踢开的被子重新盖好,轻声问道:“我不会风笛,你再展示给我看也没用。”

克维尔顿舔了舔被磨好的尖牙,蹭了几下枕头:“听说风笛的声音特别特别特别好听…”

“你想学,我会提供资源。”

克维尔顿眼中亮了一下:“可是我去找摩西雅,她说让我好好想一想,到底要不要学…我想了很久,还是有的怕…到底怎么办?”

国王任由克维尔顿啃着自己的衬里袖口,以一种睡前故事的语气温言道:“这的确是件非常乏味的事情,但是非常珍贵。”

克维尔顿眨了眨眼睛:“如果后来,我真的不想学了呢?”

“我不会逼迫你,摩西雅也不会,但等你再次看见这风笛的时候,也许会觉得非常可惜。”

“可是我…”克维尔顿泄了气一般,“我也不知道以后怎么样啊…”

国王低眸望着她许久。

“如果某一天你厌烦到一生都不想看见它,而且坚定到能立刻将这风笛砸碎,那么我允许你放弃。”国王的字音在窗外晨光朦胧之下,仍带着清晰如冰缘的质感,“但是如果你疲倦了,却又觉得不甘心,你可以来找我;我给你三次这样的机会,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劝导你、鼓励你,直至让你重燃信心。”

“只有三次?”克维尔顿蹙着眉掰着指头,有些期希地问,“不能再多了吗?”

国王微笑,以非常珍重的姿态抚过那支风笛,将它放到了克维尔顿的心口处

“不要滥用这样的机会,学会珍惜它,如同珍惜你的乐器。”

考试

欧柏学院的考试周持续了整整十天,克维尔顿生不如死。

初等生的基础课程是三门,《法典》、《官方语言与书写》和《形式学起步》,另外可自选一至两门扩展课程。

克维尔顿在必选课中的成绩,也就语言书写过得了关。依布乌海跨域甚广,不同地方的血族新生口音总会受到一些扰乱,就算练起官方语有时候也有些口齿不清;在这一点上克维尔顿占了大便宜,国王平日一言一行都象征着依布乌海最正统尊贵的仪态,无论口音还是字体都是克维尔顿的教科书一般的存在。

因此,在克维尔顿考完这一门后,被初等新生含糊刻板的声音轰炸了遍的考官简直身心愉悦,递给她专门给新生预备好的糖果后,想了想,又偷塞给了她一颗。

但是之后,《法典》这门课考试的时候,克维尔顿脑袋嗡嗡叫成一团,啃着指节不知所措;《形式学起步》更糟糕了,掰着手指都算不来;至于她自选的那门《食谱学》…

呵呵。

平时上课不都是吃吗?这些奇怪的营养名词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克维尔顿几近倒地不起。

不过比她更倒地不起的多得是,她的考试课程在考试周中只是非常小的比例,甚至有几天完全不用来学院,但是高等院校的学生们每天都水深火热。

“我下一个学期绝对要换课!”

“科伦教授的课?他进度是快了点,有点跟不上,不过很尽职啊。”

“他尽职得我要哭了,他的规矩是考不过的学生会给指引者寄温馨信件…”

“啊对了,我居然跟道格学长在一间考场!天哪《古戒律》这门课我快学疯了,奋笔疾书写了四个小时还没写完三分之二,结果道格学长写了两个半小时后,提前交卷了走了。”

“我想我知道他去哪儿了…我的考场是《论血族氏族的起源发展》,他半途过来,顺便考完了这一场…”

“…我一直担心的就是学术领袖每次选课都在十七门课朝上,真的不会撞到缺血吗?”

“说到血,有点饿了…”

“是呢…”

克维尔顿随便抓了一下头发,整个人都快被埋在茂密树冠间,往下瞄了一眼,见到那两个高等院的血族一路跑去街边的店铺买血糕,又转过头来,将树上坏死的枝桠折了下来。

她考完了,全部科目考完的血族必须义务劳动一下,这是个传统。

被替代工作的授课者正帮着她扶梯子,不断回答她的问题,让她别折错了树枝。授课者很心惊胆战,因为克维尔顿总是乱动,弄得梯子极其不稳当。

“这根上面的叶子顶端变成白色了,但是脉络颜色没有变,我们还需要它吗?”

克维尔顿认真盯着一根枝桠,瞧了好半天,等着下面的答案。

“需要,它变成白色,是因为夏夜季节。”

克维尔顿停顿了一下,猛然低头,欣喜地挥了挥手。

梯子下方是披着浅色长衫的国王,襟口刺绣着花纹一路蔓延到高领,银色的长发被拢在风帽中,他扬起头的时候,风帽边沿才微微被掀起。

授课者惊了一下,差点没扶住梯子:“王!”

国王伸手接替了他扶住橡木梯的两侧,向授课者颔首致意后,朝克维尔顿轻轻一笑。

克维尔顿立刻手脚并用地爬了下来,直接扑上去吊在了国王身上,期希地用小靴子踢了踢,“我们走嘛!走吧走吧?”

授课者抬头看了看修理了大半部分的古木,又看着小王女一脸热切的模样,有些犹豫;然而还没等他说什么,国王一手扶着梯子,另一只手抱着克维尔顿让她站在了梯子上:“继续做完你的义工任务,我会在这里等你。”

克维尔顿一脸不乐意,整个脑袋埋在国王的衣襟处磨蹭了半天,又侧过头看向伫立一旁的授课者,哀求道:“能不能走啊?”

授课者往后退了两步:“…”

这种事不要问我,我只是个路人。

克维尔顿一脸挫败,又蹭了好久,才勉强让理性压倒感性——如此高深的词还未在小王女脑海中成形,她纠结了半天,在修沃斯不高兴和我不高兴之间,最终…垂头丧气在国王臂弯间转过身,两只脚轮流跺着梯子,重新爬了上去。

工作量还有一小半,然而克维尔顿的效率简直翻倍,刚刚授课者讲述的信息迅速过滤,需要和不需要的枝桠特征依次分类,从下面往上看,像是见到一只小动物拼命往树冠里钻,抛出的枯死枝桠纷纷落地。

“我完成了!”

这一声像是等待已久的号角,克维尔顿钻了出来,顺着梯子直接滑了下去,细小的树皮屑顺着她带起的风翻飞起小小的卷,落了国王一身。

似乎觉得没有得到应当的回答,她又强调了一遍:“我完成了。”

国王拂去肩上的灰,对视面前还神采奕奕又一副矜持模样的小王女,弯腰牵起她的手,像第一次教她写字一样将她蜷成团的柔软爪子握住:“很好,一个无憾的起始,也应该会有一个无缺的结尾。”

克维尔顿哦了一声,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抬头:“我们今天要做什么吗?”

“也许是的。”

停顿了一下后,国王问出了任何一个年幼血族都喜欢听的话,“你想去哪里玩?”

… …

如果要是格尔木侯爵那一家子遭遇这个问题,只要格尔木侯爵敢问,他儿子安瑞就敢一口气说出:“琥珀窟、绽放殿堂、兰德海岸、白涯树林、安格火山边境、千羽湖、黛布安城、氏族遗迹阵、诺丹罗尔西港口…”等十多个遍布东南西北的各大景观。

而且侯爵永远分不清他是真心想去,还是说着玩的——说着玩这种混账事,他确实也干过,还让侯爵窝心许久。

后来格尔木侯爵学乖了,每次都豪情万丈一挥手,如同遛狗:“走,儿子,带你出去转转。”然后出门左拐买一袋切碎的血煎饼,递给他后,就跟自家夫人挽着手享受月光散步去了。至于跟在后面的尾巴,闻着空气中血煎饼味儿不散,证明儿子就没走丢。

国王没有格尔木侯爵如此丰厚的经验。所以当医师崔恩照例按时为王女做完检查后,略微提醒了一句:“这个时候的孩子需要长者带领玩耍,更有益身心健康。”,国王思考良久,最终还是问了出来:“玩什么?”

崔恩原本觉得自己可以说一箩筐,但是刚想阔阔其谈,突然哽了一下。

…玩什么?

啊这个问题,莫名有点高深。

仔细想起来,好像没什么可以玩的,孩子有时候玩得也莫名其妙,毫无剧情的一个小布偶就够他们移来移去玩一天。

崔恩也沉思了一会,最后诚恳道:“王,我认为殿下会带领您;孩子的游戏,您不应该是主导者,权力在他们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