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剧本很是不同凡响,但要说最不同凡响的一点,倒不是其中跌宕起伏的剧情,也不是可歌可泣的情感,更不是如坠梦境的世界——相比起这些,不如说那随便落款的名字更醒目。

公爵潘。

这个名字活脱脱是个荣誉雕塑一般的存在。在诺丹罗尔,有人猜测他是一个挥霍无度而穷困潦倒的编剧大师,幼年不幸孤独缺爱,导致作品独树一帜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也有人猜测她是一位玩弄感情的沙龙少妇,在每个金迷纸醉的夜晚,都会以性感女主人的身份出场,指间夹着一支荆棘酒或是燃情烟,倾听无数失意人的故事,笑容浓烈如血。

而在依布乌海,血族们只是将此剧本设为“只许借阅”范围,因为没办法找到著作者获得授权,并支付税款…

没有人找得到公爵潘,这个人仿佛只存在于传说。

克维尔顿填了课表,心满意足,又搓了搓手,刚转过身就撞见同样将脑袋包得密不透风的安瑞·格尔木,两只腮帮子鼓成了球,费力地嚼着什么,见到克维尔顿吓得脖子一缩,窝着肩就要溜走。

这家伙是被吓怕了,自从被王女殿下有意无意的坑过几次,连着他老爸都不敢和蔼地跟王女殿下套近乎。

完全不明白真相的摩西雅,一直都非常奇怪王女和安瑞的关系,有次无意透露后,导致国王也对这种奇怪关系有点疑惑,不过崔恩倒是胸有成竹。

“王,这是女孩在这个年龄都会有的一种心理状况,她们会本能的排斥男孩子,这个不用担心,过了这个年龄段,这种症状会消失的。”

国王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问:“那克尔也会疏远我么?”

崔恩沉默了一下,才以一种非常官方的口吻道:“王,请注意我的措辞,我说的不是所有男性,而是小、男、孩。”

国王:“…”

这么有力的强调是几个意思…

“你为什么每次见到我就蹿掉?”

克维尔顿很轻松就勾住了安瑞的后衣领,她憋屈得很,前几天崔恩忽然说奉命过来,给她上了一节长达四小时的疏导课,重点是如何正确处理与男孩子之间的正常关系。

简直莫名其妙。

安瑞努力吞咽嘴里的血煎饼:“唔唔唔唔唔!”

克维尔顿放松了一点拉他后领的力度:“勒到你也不至于哭吧?”

“唔唔唔!”

“不能再松了,你跑掉我抓不到你的。”

“嗝!”

“…”

安瑞觉得自己一定是被倒霉老爸给传染了霉运,不久前格尔木侯爵为了和夫人享受度假,腆着脸交了一份病假的申请——休假定额时间已经被他用光了,议政贵族唯一能旷工的条件就是病假,不过为了携夫人去观赏千羽湖的盛景,格尔木侯爵拼了。

千羽湖不愧于它的名声,漂亮得一塌糊涂,尤其是冬季,霜花甚至像是凝结到了月亮上面,湖泊犹若幽蓝宝钻,落花如羽。

格尔木侯爵深深感觉不枉此行,选择性无视了还在苦苦看家的儿子,决定多逗留几天跟夫人浓情蜜意…然后他就留出麻烦了。

在比预期晚了好几天的归途中,格尔木侯爵直接遇上了前往芬可城的国王仪仗,在心惊肉跳中立刻让胡桃船舶靠边并单膝行礼,这时国王侧过脸,轻描淡写瞥了他一眼。

“…”

格尔木侯爵觉得自己的议政生涯混到头了。

果然刚回到王城,就被检察官郑重请去喝血茶了,连写个检讨的时间都没有。被遗忘在家的安瑞在紧张中还有点幸灾乐祸,最严重的不过革去议政之权或是降爵位,这对他们一家而言都不算什么,搞艺术的嘛,算是为了艺术而献身。

安瑞最近申请了自选五门课的进阶考,因为爸妈不带他出去玩而化悲愤于学业,竟然达到了合格线,正在学院里吃着血煎饼转悠,准备找个带了笔的校友交流一下心得,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那一刻,他终于理解了老爸对上国王时的寒毛卓竖。

安瑞艰难地将血馅饼咽了下去,牙齿打颤了半晌,胸腔突如其来一阵闷,又憋出了一个字:“嗝!”

芬可

第七纪元后期是血族史上最为安逸宁静的时光,浅蓝的月光透彻直下,细碎地洒在晾晒的纱布上,透过白涯与雪松的枝桠,湍流旁弥漫着水玫瑰的清香,四季静谧变幻,悄然无声。

想象一下,在这样一个细雪冬季与深红长衣的女孩相遇,记忆中的黄纸页像是瞬间复生,风吹过黄昏,眉目间用眼神丈量光阴…多么让人享受的时刻,若是某个有情怀的诗歌家,说不定一首衔着隐隐情愫的诗篇将诞生于此。

但安瑞·格尔木不享受,他很想夺路而逃。

连续打了十几分钟的嗝后,安瑞终于缓过来一口气,在这个痛苦的过程中,他眼睁睁看见王女殿下好奇地翻遍了他的书包。

“构图分割解析?不是说图吗为什么全都是字?美术史论学…哇你居然还有这个素养!唔…这是什么?用三根线条画出一副静坐像,你还真就用三根?就算五百字论述文,我还会适当性超两三个字呢。”

“…”

喂你确定这两个的作业画风一致?

嗝完了的安瑞默不作声蹲下来,看着克维尔顿畏冷地从袖口伸出两点手指尖,捻着书页角儿翻过去。安瑞扣着自己白底靴子上的挂饰,摇来晃去,在心里一遍遍盼望王女殿下翻完他的作业,他绝对二话不说就拎包遁。

“你这个表格还没填。”克维尔顿忽然点了点那本子的最后一面,封皮套中夹着一页纸,她将手缩在袖子里,然后将整个本子往安瑞面前推了推。

安瑞垂头丧气:“没带笔…”

克维尔顿又抖了抖肩:“笔扣在我衣领上。”

安瑞试探地拿下那只别在玫瑰校徽上的笔,琢磨了一下,才抱起本子开始填:“你…这是伤了手吗?”

“没有,我冷。”

“这个温度不是很冷,还不到深冬。”

“我跟你又不一样!”克维尔顿蹲着移了移位置,探头看安瑞写字,“进阶回馈表格?你为什么写了好多理由?”

安瑞随口道:“因为本来就有这么多理由啊,为了兴趣为了理想为了我那不靠谱的爸妈…唉,那你写的是什么?”

“为了有点脸。”

“…”

沉默了一下,安瑞才将被风吹到眼前的亚麻色头发撩到后面,问:“王,他没对你这个理由…嗯流露过什么表示吗?”

克维尔顿奇怪道:“我说的是实话啊,如果不说实话为什么还要填这个表格?你说你的实话,我说我的,理由本来不需要太多,有一个让我有勇气递上申请就够啦。”

安瑞默了一下:“也是哦。”

等到整张表格填完,安瑞站起来将笔还了回去,挠着头发半天,忽然问了一句:“你选没旬遗迹探寻’这门课?会有很多野外旅行的,不过麻烦的是如果选课者不足十个,则会酌情取消,其实我就是想说…算了你当我什么都没说…”

克维尔顿看了他一会,才说:“可我选够三门课了。”

“是不是有古戒律?说真的,那个课听一次就够了,我就是前车之鉴。”

“很难懂吗?”

“还好吧,只是听完会略微怀疑一下自己的生存意义…等下,为什么路这么软?”

安瑞和克维尔顿面面相觑,然后缓慢往下看去。

他们脚下的泡芙路,这是欧柏学院的特色,然而踩上这条路的是初等院新生的特权,为了防止幼年血族发生磕碰意外。

这条路是定期维护的,如果有学生不遵守规定踩入此地,那么只有…旁边正在用轧铲护理路段的授课者抬起头,捡起另一把,礼貌地扔给了两个踩入范围的进阶学生。

克维尔顿缩了缩,自从捧在手上的血浆果汁热气渐散后,她整只手掌都缩进袖子里了,只留了个冻得通红的爪子尖戳着杯子。

顿了一下,安瑞挎上包,迟疑地伸了一下手,还是将克维尔顿拉开泥软的泡芙路,上前一步踩在了她的靴印上。

然后他弯腰一把抄起轧铲,说:“我来吧。”

算了,倒霉已经倒习惯了。

… …

依布乌海,芬可城。

这是一座岁月浅薄的城池,然而却被封作遗址城垣,也是唯一能够享受与血族初始君主?黛布安王的遗址的同一待遇。

原因很简单,因为它封尘了太过沉重的历史。

贝烈梅之战。

国王定期到访了这里,挥手遣散所有的侍卫与随从,独自缓慢入城。

曾经贝烈梅之战终止后,加冕为王的修沃斯王驱逐了全无理智的反叛者,以权杖为祭,锁住了九片地域,彻底压入深海。

芬可城却是个特例,它同样是个放逐之地,却不拘于深海,因为镇压的是——反叛者唯一的领袖!

芬可拉姆·亚蒂。

国王走过破败的城池,城中心是随意堆置的一些桌椅家具,孤零零的矗立于废墟中。他走上前,弯腰扫去高背椅上的浮灰,将手边一百多年前的沉年血茶筛去碎叶,透过纱网注入骨瓷杯中,轻轻放在盏台上,随后落座,往后靠在软垫椅背上。

“许久不见,芬可拉姆。带来了一点血浆奶酪和焦糖饼干,还有我为你挑选的一本书。”

坐在对面的男人此时才合上了手中的厚书,抬起的脸孔带着笑意,垂落于背的卷发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抖动,色泽如蒙尘红宝石。

“许久不见,修沃斯。谢谢。”

芬可拉姆·亚蒂成为血族,是第三纪元的事情,当年他十六岁。

第三纪元,是个无限制的拥吮的时代。数量庞大到爆炸的新血族涌入依布乌海,多数是已经具备思考能力或是适应诺丹罗尔的成人,现实的人。

什么是现实?

苏路曼王曾经愤怒问过:“什么是现实?”

新血族咧着嘴笑答:“在诺丹罗尔,小孩子也会问这个问题,其实这个问题太好回答了,大人们只要说: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你就会明白,什么是现实。”

“我活了近两个纪元!从来没有听说过现实就是欺骗、尔虞我诈、残酷漠视,我的国土上没有这些东西!依布乌海的现实,是理想与希望。”

“是的,血族之王,依布乌海温柔得就像一场梦,但是梦总会醒的,一直沉睡下去,那叫死亡。”

苏路曼王觉得自己三观都要被颠覆了,烦躁地甩了一桌子的文书后,决定出去静静。

当年的芬可城容纳了巨量的新血族,街道吵吵嚷嚷,大部分血族都光着脚板大摇大摆走在路上,吆喝着畅饮鲜血,石板上流淌着无数条污痕。

新血族个个都是心花怒放,走路都带着高人一等的睥睨,漫长的生命、无需担心的血液供应、稳定的王国…如果不是女性血族太过稀少,他们会更热血沸腾。

众多新血族过着寄生虫般的美梦,对于王城发出的“申请学院接受教育”的号令不置一词。原居血族数量比例太小,仅仅够收养一部分的幼年新血族,更多的成年新血族拒绝被监护,他们在芬可城如癞皮狗,饿了去闹市扫荡新鲜血液,烦了就公然推搡斗殴,毫无章法。

“我们也是依布乌海的子民,血族让我们变成怪物,还管我们这样那样?凭什么?”

“滚蛋!想干什么是我自己的事,我在诺丹罗尔都没人敢管!依布乌海还这么大规矩?”

“食物不是人类血液吗?为什么不杀回去?我有好多仇家在诺丹罗尔呢!我带你们去杀人!很多人!”

触目惊心。

这时候的某个十六岁红发少年——芬可拉姆还是个跑腿的脏孩子,他在诺丹罗尔是个木匠学徒,在依布乌海还是找了个木匠当学徒。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也许我一辈子就要跟木头打交道啦,我一定会是一个非常好非常好的木匠!”…因为言辞修养不太过关,所以每次想表达自己强烈愿望时,只会重复着某个词。

芬可拉姆确实是个很好的学徒,他辛勤地跟着老师刨木头、切割轮廓、磨砂板面、锤钉子;但是与其他学徒不同的是,他是极少数申请了欧柏学院的新血族之一。

当年的欧柏学院,还不曾分裂出金斧之院,由于原居血族对于新血族的极端不认可,学院中派系也分化严重。就算是平常的一次舞剧演出,也挑起两派争斗的暗火。

“芬可拉姆,你去偷点你老师的木料,做出些小玩意,让那帮本土的家伙们瞧瞧!”负责排练的学生一副颐指气使的派头,不耐烦道,“快点快点,明天就要!”

芬可拉姆握紧了手中的钻子:“我不会。”

“你不会什么?不会偷?还是不会做?我教教你现实,你这样以后没办法生存的,油滑一点,你老师发现赖在别人身上不就好了!”

“…”

“就当你答应了,你不想我们新血族赢吗?那边的家伙们可是个个高傲的很,你不想在这里混,趁早滚出学院吧!”

第二天,芬可拉姆背来了一个麻布袋子,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拿出一件又一件木制品,依次摆放在地上,碰歪了的不厌其烦地摆正。

有人不耐地大叫:“不要浪费时间好不好?不能直接倒吗?”

芬可拉姆充耳不闻,等全部弄好后,将袋子折叠好握在手上,鼓起勇气道:“就,就是这些。”

领头学生有些嫌恶地扯了扯嘴角:“好丑啊。”

哄笑声顿时四起,舞剧演员们忙着上台,所有人都笑着站到自己的位置,将地上整整齐齐的木制品踢乱了,这些小东西本来就是可有可无,既然丑了就不要了,反正也没影响。

芬可拉姆茫然地抬头,看着他们每一个漠视或嘲弄的脸,喉咙中像是被割了一刀,流出辛酸的血,往上逆流,辣得他呼吸困难。

世间每一件成品都是不容易的事情,画匠的每一笔都是心血,木匠的每一锤也都是心血,心血是一样的,伤害也是一样的。

芬可拉姆离开了舞剧后台,抱走了他耗费了整整一个通宵做出来的东西,蹲在了芬可城外,痀偻着背,像是一条流浪的狗。

“你好,这些是你做的么?”

芬可拉姆怔了一下,发觉对面是在跟自己说话,迟疑了半晌才抬头:“…你是?”

“修沃斯,我们应该是校友。”穿着深红校服的血族捡起一个掉落在地的木制品,用手拂去上面的灰尘:“做得真有创意,我猜这个是猴子?”

芬可拉姆耷拉着脑袋,憋住眼眶里的涩痛,过了很久,才迷茫又酸楚的,问出个丝毫不搭界的问题:“现实…是什么?”

修沃斯声音柔和:“现实就是现实。”

芬可拉姆的嗓音颤抖:“就是…这样了吗?”

修沃斯有些诧异,随后上前将手搭在他瘦弱的肩上:“现实就是理想和希望,所以在这里,无论飓风还是暴雨,都会避开它的荣光。”

“可他们说现实不是这样…”

修沃斯轻轻笑了:“你是说诺丹罗尔?在那个地方,现实或许不同,但是我永远都不会否认人性的光辉,就算现实将它掩埋,却永不熄灭。”

修沃斯将木制品轻轻贴在自己心口,然后递还给了芬可拉姆:“愿你初心勿改。”

现实不重要,因为它一直都在变;重要的是你的心,是否如初珍贵。

泛黄褶皱的记忆中,红发的少年靠着有些破败的高耸城墙,望着拥挤嘈杂的城门。

忽然他带着朝气跳跃起来,仰望着天空,像是要将整个星空纳入怀中:“这个城的名字跟我的好像,那我决定了,我以后一定会是一个很了不起很了不起的人,我要这个城跟王城一样美丽安宁!”

他的眼角是希望的红。

然而最终,这点红色化作死亡烽火,燃烧了整个依布乌海。

床腿

年轻的梦想明媚而蓬勃,修沃斯望着在城墙下充满勇气的少年,忽然微笑:“跟一座城说这种话,你怎么不跟女孩子说?”

十六岁的芬可拉姆挠了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还没碰到喜欢的女孩子呀。”

战火涤荡过去近三个纪元,英雄碑上的痕迹早已模糊成灰,曾经的繁荣不再。

在这片广袤的废墟之上,国王重新忆起那个问题:“那么有魄力的话,你怎么不跟女孩子说?”

芬可拉姆沉默了很久,笑容沧桑疲倦:“若我丢了一个女孩,我或许就不能陪在她身边了;但是如果我弄丢的是一座城,我还可以陪着它,一起荒老。”

… …

依布乌海,欧柏学院。

安瑞一边勤奋铲地一边挥汗如雨,脱了围巾都搭在了克维尔顿的头上。克维尔顿蹲坐在旁边,咬着杯沿,把自己缩成了一个球。

对于光看着安瑞劳动,她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思量了半天,还是带起了一个话题:“你刚刚说《遗迹探寻》那门课有野外旅行…是去干什么呀?”

“你修过战争史吗?”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