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你以后也要知道的,第四纪元有一场很大的浩劫,我爸妈经历过,但很少提起这个,叫做贝烈梅之战。”安瑞换了只手铲地,抬头看她,“第五纪元的依布乌海是在废墟之上建起的,所以有非常多的遗迹,除了九个封锁遗迹不能触碰,其他都是可以开放的,只要能找到它们。”

“为什么还有九个不能碰?”

“因为是被王封锁的。”

克维尔顿沉默了一下,然后很义正言辞地反驳:“修沃斯有时候做的事也是不对的!”

安瑞惊讶盯了她半晌,又啊了一声,有些意外:“怎么了?王做错过什么事情吗?”

“有啊,”克维尔顿又沮丧又烦躁,垂头抖了下耳朵,“他不让我跟他睡觉了。”

安瑞:“…”

喂这很正常好吧!你都多大了啊殿下!

克维尔顿觉得很不正常,自从很久之前那次巡海日发生的事情后,她抱着枕头过去,就在国王寝殿安了窝。

她熟悉那里的一切,知道怎么样爬上高高的书桌,自己的浴盐在第几个位置,早上起来的时候,闭着眼睛下床就能走到衣橱边。要是在这里过一辈子她都觉得是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是某天摩西雅忽然说要跟她商量一些事情…然后她就炸毛了。

摩西雅口吻很正经:“殿下,您必须养成独立的性格,我相信您已经会自己磨牙、穿衣以及照顾自己的日常生活。而且您的成长速度很快,我觉得应该有一个独立隐私的空间,王也非常同意这一点,所以您将会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寝室。”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克维尔顿使劲跺脚,情绪异常激动,耳朵尖也跟着频率扑棱扑棱抖起来,“谁告诉你我长大了?我又矮又可爱,你不要胡说哦!”

摩西雅默了一下,继续说:“总之,崔恩医师认为,您的年龄将很快进入一个特定阶段,在这个阶段,会有较多的逆反和特立独行,我想应该给您提供一个相对私密的环境。”

克维尔顿睁大眼睛:“我这么乖你看不到吗?”

摩西雅:“…”

哦,没看到。

结果简直令克维尔顿难以忍受,摩西雅最后只像发布公告一样说了一句:“这段时间里,王的行程都会在芬可城,我想您可以趁这个时间适应一下,或者去布置一下您的新空间。”

克维尔顿眼眶里包着水汪汪的一片,雨水般浅淡的瞳色如同水洗:“我不要理你了!”

摩西雅无奈地看着她:“您不可能永远居住在王的寝殿…”

“我不理你了!”

“我说的是实话,您以后也会有喜欢的男孩子,或者因为要做喜欢的事情离开王城——这些的前提是独立。我没有过早要求您的独立,但您真的到了这个年纪了。”

“你没看见我没有在理你吗?”

“…”

哦,看到了。

克维尔顿纠结这个问题到现在,这几天每次睡觉都会拖一把高背椅抵在国王寝殿的门背后,生怕自己一觉醒来就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还吓得连做了几个可怕的梦。

克维尔顿急于证明自己还不能独立,带着一种少见的忧郁逮着安瑞问:“你觉得我长大了吗?”

安瑞看着她的脸色,犹豫道:“嗯…个头蹿了不少。”

克维尔顿继续忧郁问:“但还是比你矮对不对?”

安瑞:“…”

喂殿下这没有可比性好吧…我比你年长了很多岁诶,还看在我是血族成长缓慢的份儿上!

安瑞想了想,又哀叹着捂住了脸——而且我爸妈秀起恩爱来谁会管我睡哪儿啊!

此时的克维尔顿就是刨根问底的楷模,得不到想要的回答,糯糯地碎碎念了好长时间。安瑞最后有些被攻克了,脑子一抽,突然就神来一笔地支了个招:“要我说,你要是真的不想挪窝,你就先一点点搬空寝殿中的东西,床也拖走;要是王问起来,你就理直气壮说分居是不可能的事,要么睡沙发,要么让王也跟着你搬。”

克维尔顿眨了几下眼睛,迟钝地说:“这样就行吗?”

安瑞一惊,猛地察觉自己干了什么蠢事,只想塞住自己这张嘴:“别别别!我说着玩的,说着玩的!你别真用!”

克维尔顿眉头一蹙,异乎寻常的坚定:“嗯你说得有点道理,我试试。”

安瑞快要哭了:“不不不,我爸的情况真的不适合用在王的身上…我爸被我妈赶去睡沙发这是正常画风,王睡沙发这个猎奇画风我无法想象啊…”

克维尔顿已经开始在策划了:“床有点大,不过殿门够宽,我看看能不能锯了腿装轮子拖走…”

安瑞:“…”

完蛋了。

麻木了片刻后,安瑞做出了最后的挣扎:“好吧你开心就好,不过克维尔顿殿下,我求你了,千万千万千万不要说是我的主意…不然我估计王会找我好好地谈一谈,我还年轻,不想未成年就有被请去喝血茶的人生经历…”

… …

依布乌海,芬可城。

暗红长发的男人了拿起一块焦糖饼干蘸了点奶酪,尝了一口,然后将国王带来的新书拿到自己的膝上,委实是很厚的一本,硬质封皮,里面还夹带着几张插画。

“上一次我带来的书,你还没有看完?”国王问。

“这个作业就不要检查了吧。”芬可拉姆用硬书壳敲了敲座下的木椅子,“你坐的那把,可是这城里唯一的木匠花了五十年做出来的,感觉怎么样?”

“我听说你会给旁边小镇的居民打造桌椅,来的时候见识过了。”

“那是因为你没有彻底封锁芬可城,有时那个镇上的女孩子做多了晚餐,还会给我塞一份。”

国王轻轻笑了笑。

“这个时代的故事,都没有类似大魔王的存在吧…树林里的灌木、雪兔、夜莺、松鼠,不论春夏秋冬它们永远长存,也永远不会分开,跟我小时候听过的童话一样。”

芬可拉姆抖落书页上的饼干渣,忽然转了个话题:“我听说,你又准备进入九大深海封锁遗迹,想尝试让当年的血族叛乱者恢复理智?”

“我的王国没有所谓敌人。”

“第四纪元,我们曾经的课题做得很明确了,如果被血族拥吮不完全,后期又饮用了巨量新鲜纯血,丧失理智是不可逆转的事。这份报告盖了章,通过了审查,是定论。”芬可拉姆,“可你居然还不相信你曾经承认的东西,试图让那些无脑野兽正常起来…有什么意义呢?”

国王望着他沉默,风沙掠过,衣袍扬起。

“我不会放弃他们。”国王说,“就像我不会放弃你。”

芬可拉姆默默地仰望星空很久:“我们期许的是不同的未来,你说服不了我,我也说服不了你。你能建立起童话的王国,而我只相信权力的残酷,不过能活到这么有爱心的份上,谈起残酷我也是蛮失败的。”

“最后放弃的永远都是自己。就算仅剩的一个人放弃了你,我相信你还会躲在角落里给自己打气,但是如果你自己都累到懒得爱自己,那么全世界都放弃你了。”国王轻声说,“也许在深海封锁遗迹中,还有奋力用一丝理智与狂暴本能抗衡的血族,让他们唯一能坚持的希望就是有人来救他们,他们没有放弃,我为什么能放弃?”

“应该杀了他们,修沃斯王,这是永绝后患的办法。”

国王若有若无地微笑:“如果当年你夺取了贝烈梅之战的胜利,暴权当政,你会杀了我么?”

“…”

像是足足寂静了一个纪元,芬可拉姆嗓音如砂砾刮过长空:“不会,如果连你都死了,那这个世界就太悲伤了,我都无法对未来燃起希望。”他顿了顿,揉了一下额头,“我有些困了,您走吧,谢谢您的书,我会看的。”

“好,那再见了。”

国王站起身,缓慢沿着夜幕中的道路向城外走去,身影溶在了浅蓝月色中。

芬可拉姆坐在木椅上,嘴唇轻轻翕动:“…晚安。”他摊开了书,不再看向城门的尽头,伸手触摸书页中字体流畅优美的批注,一行行摩挲。

在这个本是残酷的世界…唯愿您永恒。

… …

回程途中,国王忙于处理政务,其中有一封从王城寄来的信件,令书记官非常费解。

书记官唔了一声,不知道怎么开口,思量了半天才为难地向国王汇报:“是这样的,总管大人说您寝殿…呃,有四个床腿不翼而飞。”

国王停了笔:“…”

这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反派:睡你麻痹起来嗨!

懵懂

在国王仪仗归来的前夕,王城中人人自危。

摩西雅眼刀异常凌厉,像是能隔空刮出一层皮,在一排杵在殿堂走廊处的侍卫侍女身上依次割过,终于伸出一只手推开了国王寝殿的门,沉着嗓音道:“诸位,我想这个事情,我需要合理的解释。”

平时整洁典雅的君主寝殿简直像是个毛坯房,靠里的床所占空间已经全部空白,地毯上空留着床脚长年累月压出的折痕,书柜倒塌了一半,衣橱空空荡荡,连厚重的三层窗帘都被拉塌下去一大段,星光直射进来,一地狼藉。

这得是多少只狗啃过才能是这个鬼样子…

过了很长时间,才有个侍卫缩着脖子嗫嚅道:“总管大人,有目击者的,说是王女殿下…嗯。”

摩西雅沉默了一会:“道理我都懂,可她哪儿来这么强的动手能力?”

走廊中寂静了片刻,风过止息,突然摩西雅默默抬头看向天花板:“同谋是谁?站出来。”

此刻的王女殿下躲在王城外的白涯树林里,带了一大杯热腾腾的血浆果汁捂手。

这件闯祸的事情还真是克维尔顿一个人干的,不光热情高涨效率太快这一个原因,还因为没办法找到帮手。

敢徒手拆国王寝殿的这个肥胆,不是每个血族都能吃出来的。

可见王女殿下前途无量。

足足过了半天,君主仪仗才隐约从胡桃湍流那端驶来,搁浅于王城后,国王有些疲倦地扶着船舷下来,用指节轻轻顶着额角,银发披落在肩,只有发梢被风吹起一些弧度。

摩西雅以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语气汇报道:“王,我并不想多说,您可以前去亲自看看您的寝殿——这种破坏性行为,非常恶劣。”

国王听她斥责完,低头笑了笑:“去让侍从将我的房间收拾一下吧,我可以在这里等一会。”

摩西雅皱了一下眉:“王,我觉得您应该亲眼见识一下这种恶劣性。”

“我相信我能理解你所说的恶劣性,既然如此,那就先将我的房间整理好吧。”国王的声音轻而坚定,“我想就算看见干净的房间,对我的决定也没有什么影响。”

沉默了一会,摩西雅点头应是,随即带领一队随从走向殿堂方向。

摩西雅前脚刚走,后脚克维尔顿就从白涯树林中跑了出来,因为跑得太急,踩到国王的拖尾衣摆处时摔了一跤,手中大杯的血浆果汁全泼到了国王的天鹅绒长袍上。

国王垂下眼帘,弯腰伸出手,将被厚衣服裹成球的王女扶起来。

旁边两个书记官窃窃私语:“看样子王并不是很生气?都把王女殿下拉起来了!”

“那是因为殿下个子还不是特别高,没泼到王的脸上吧…”

“殿下越来越调皮了,我记得上次的捣鬼假日,她可是泼了摩西雅大人一头一脸的血。”

“那是因为她本来想走廊处绊倒王,结果没留神先把自己绊了个跟头…”

克维尔顿颇有一种做了大事的兴奋,话到嘴边不知如何开口,揪着国王的衣角半天,开门见山就说:“你跟我一起搬吗?一起搬有床,不然…就去睡沙发…”

国王牵着她的袖子往殿堂方向走去,轻声问道:“你是怎么把房间搬空的?”

克维尔顿努力从长袖子里探出手,握住了国王的手指:“我想了好多天,在学院借了木溶剂、王城中用来装坚果的木桶、锤子太重了轮不起来我就没拿,然后窗帘太高我爬了上去又滚了下来,它掉下来噼里啪啦落了我一身…”

在通往殿堂的这么多路中,王女殿下倒豆子一般彰显了一下自己的丰功伟绩,国王最后点点头,望向了身后奋笔疾书的书记官:“方法都记下来了么?”

书记官应声:“是的,都记下来了,一共三十七种。”

“修补应该不难?”

“是的,三个小时后可以调出匹配文案。”

“好,别再让我的房间被弄成这样了。”

此刻国王已经站在自己寝殿的面前,虽然被简单整理了一下,但是里间那张床被空出来那么大块,真是无比显眼,令人感觉整个空间都…焕然一新。

摩西雅早看到了躲在国王身侧的克维尔顿,叹了口气,偏过头不去看她了。

克维尔顿觉得胜利在望,期希地碰了碰国王:“你说话,说话?”

国王解下浸了一大片污渍的天鹅绒长袍,随手搭在了被搬走两个垫子的沙发上,淡淡看向克维尔顿:“记得去书记官那里拿损坏程度的文书,如果你不能将你破坏的东西还原回来,那我就睡沙发好了。”

克维尔顿:“…”

诶!这个剧本走向不对啊!!

安瑞的馊主意教会了王女殿下一个道理——自己搬空的房间,跪着也要把它搬回来。

国王果真履行了诺言,归来的第一天晚上就睡着在沙发上,由于空间窄小,只能将手肘撑在沙发扶手上,然后顶着额头休息一会。

克维尔顿第一次就将沙发的靠枕搬了回来,还多加了两个枕头。她本来想将大床先滚回原位,但是被她用溶剂消融然后敲断的四个床腿坑坑洼洼,显然是不能用了,书记官遗憾地说只能定做新的床骨框架,这个需要时间。

在克维尔顿急于快速恢复寝殿时,国王召见了医师崔恩,询问了一下王女殿下如今的情况。

崔恩用笔尾挠了挠头发:“混血这个课题真是十分难办…对于殿下的独立年龄我没有办法进行准确推算,不过看她的样子似乎非常抵触,嗯,或许还没到…吧。”

国王站在巨大的落地铜窗前,望着窗外星空:“我感觉得到,她长大了。”

“王女殿下的成长的确迅速。”

“我曾经以为,她会选择金斧之院。”

崔恩沉思了一会:“世界上的孩子都会长大,都会远去,这与玫瑰或是金斧没有关系;王,殿下是个好孩子,我想无论去哪里,她都会是您遗落手心的温柔,您不必担心她的未来。”

“我没有担心她的未来,任何孩子的未来都是他们自己的希望。”国王最后的话轻到模糊,“我担心的是…”

这句话无疾而终。

在第三天晚上,克维尔顿辗转反侧,从属于自己寝室的床上爬下来,蹬蹬蹬就跑去了国王寝殿,用力推开门后,直接扑到了沙发上。

国王被惊醒,微微抬起头就看见克维尔顿两腋各自夹着一个抱枕,两手挤在前面还夹了一个枕头,正准备叼起第四个。

国王疑惑地看着她:“你做什么?”

克维尔顿坚持不懈地抢枕头:“我已经受够了!你今天晚上必须跟我睡!”

国王看向她,不动声色。

“克尔,我还在生你的气。”

克维尔顿一把扯开今天才装好的窗帘,遥远天际一道鱼肚白线,天空快要黎明,她指着最北端的方向,很生气地反问:“胡说!什么还在生气?那安格火山为什么还不喷发?”

“…”

一针见血,无法反驳。

… …

格尔木侯爵的住宅位于非常偏僻的红杉林,这是依布乌海上遍地白涯树中少见的一种树木颜色,然而却是侯爵夫人的钟情之物。

格尔木侯爵跟夫人的假期一结束就被检察官叫走去审查了,近几天才被放回家,瞧见阔别已久的儿子分外激动,决定共同准备了场人鱼灯晚餐。

安瑞纯粹是埋头吃饭,他自觉自己做了蠢事,低调为上。

侯爵夫人喝着掺血浆的博维科酒,本来还陶醉于千羽湖罕见的景色,然而话锋突然一转,说起了一件事:“在王城这几天,听说王女殿下一时兴起,把王的寝殿给拆了?”

安瑞拿叉子的手僵了一下:“…”

格尔木侯爵咬了一块果脯:“那倒是的,也不知道是谁出得主意,王女殿下瞧着不像是鬼点子多的,你看她捣鬼假日的小玩意,也就摩西雅陪她玩了一下。”

安瑞一脸不关我事地嚼着糕点:“…”

“应该是空间独立的事情吧,小孩子到那个时候总要闹几回,安瑞当初不也是这样,被我踹出去几次就好了。”侯爵夫人晃着酒杯,突然停了一下,“难道身为混血族,原来这个时间段这么快么?看来她不久就可以到情感懵懂期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