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塞伽迪尔却慢慢皱眉:“好奇怪。”

“是啊…我去她力气好大!不知道她跟格洛欧掰手腕谁赢…”

“她还举着那把伞。”乌塞伽迪尔说,“平时克维尔顿打伞可以理解为她出身贵族,习惯是保持流行的白皙肤色…但是这种生死关头,她为什么还死死不放弃那把伞,甚至不惜割伤自己?”

乔奇忽然明白过来:“说的也是,那把伞…不知道如果那柄伞掉落,她会怎么样?”

乌塞伽迪尔慢慢垂下眼皮。

“应该会危及生命?”

抓捕

有的时候,安格火山震一震,就能引发西港口的海啸;同样的道理,乌塞伽迪尔就把疑惑那么一说,克维尔顿的黑伞支架就磕巴一下,被小尖齿咬折了,伞面提溜一转,风一鼓就要飞起来。

乌塞伽迪尔:“…”

克维尔顿一愣,她身处劣势,剑术方面确实不及格洛欧,但格洛欧也没全身心地认真过,这才捡着命跟她兜圈子拦着…保护伞再掉了那就完蛋了好吗!大太阳的中午!烫死了都!

在她没回神之时,格洛欧忽然直接探身过来快准狠打了她的手腕,剑柄脱手,随即格洛欧一手扯开骑士盔甲,被铁条压制在衣服下面的黑色毡皮斗篷一下子敞开,黑漆漆的布料猎猎在风中展开,遮盖住了一片天空。

克维尔顿完全处于一种放空状态,她的意识还停留在“敌对”的关系中,格洛欧速度的骤然加快吓了她一跳,而且还没反应过来剑就被甩了出去,她条件反射就将身上还剩的东西重重砸了过去,然后听到了一声闷哼。

她在斗篷盖住自己的黑暗里看了看自己的手,刚才扔过去的…好像是那个木偶娃娃。

糟糕,郁金香王子飞了。

不多时,就有微冷粘稠的液体落到了她的手上,克维尔顿被斗篷盖住,好一会才适应了这种黯淡到根本没有多少光线的状况,格洛欧坐在她马鞍前方,非常近,脸色苍白,那只木偶的肩膀处雕刻非常尖锐,刺入了她的胸口,血液顺着木偶上的凹槽淌了出来。

克维尔顿:“我…我不是故意的。”

傻子也能明白格洛欧刚刚在干什么,没想到这家伙还有同胞情…好吧,只算半个同胞,但这样毫不犹豫就摊开自己用“光昼城墙”材质做的风衣,还为此解除了骑士铁装,罩住克维尔顿不让她的血统秘密被发现,也是蛮有义气的,值得赞。

然后她就被砸出血了。

克维尔顿是明白血族那一身的皮,说不上铜皮铁骨,但也足够坚韧,除了被太阳一烧就化,像刀子砍上去都不一定能裂多大血口,但一个木头娃娃…能这么给劲?不会就因为它是王子的雕像就开这么狠的挂吧?

这得多大脸。

格洛欧撑在马背上的手忽然失力,整个人往后倒在马的鬃毛上,挣扎着握住缰绳不让自己坠下,面色竟然有一丝痛苦,能让身经百战的骑士露出这种表情,看来是真疼。

黑色斗篷外面的人不明真相,都不敢靠近,只听见战马在焦躁地打着响鼻,进进退退,铁甲摩擦间,也有人试探地开口问话,但格洛欧情况不对,克维尔顿也不任意回答。

克维尔顿试探地伸手,想将那只木偶拿回来,但格洛欧无力地挥开了她的手,抿着的嘴唇逐渐失去血色。克维尔顿就这么看了她一会,忽然露出一个欠打的笑:“你好弱。”

格洛欧气得抬腿踹她,但刚抬膝盖就细微地抽搐了一下,顿时又没有了力气,只能怒道:“你拿掺了血族的骨骼的东西行刺我,还他妈怪我弱?”

克维尔顿瞟了一眼木偶,明白了格洛欧受伤的原因,突然毫无感情地笑了一下:“格洛欧,你知道这次你在我面前杀了多少人么?”

格洛欧凛然,心下一沉:“你想杀我?”

“我不杀人,但你揍过我,我也没必要对你客气了对不对?你杀人和救我,这是两码事,分开记着。现在算前面的那笔账,格洛欧·波因尔,你的自由我收走了。”克维尔顿伸手卡住她半边锁骨,用尖齿咬破自己的手腕,放到她嘴边,“然后第二笔账,你可以进食。”

被含有血骨的东西伤到,这对血族几乎是致命的,尽管克维尔顿混血血液只有一半能吸收,但聊胜于无,格洛欧就着她的手腕汲取了一定量,然后用布料替代木偶堵住伤口。

克维尔顿找出了这片宽大的斗篷的边沿,外面焦急等了半天的双方人马睁圆了眼睛,目瞪口呆地看见动了半天的黑色毡皮下,钻出一个苍白柔弱的文官,向乌塞伽迪尔比了个搞定的手势。

众人:“…”

这他妈发生了什么…

黑塔骑士团的一名骑士瞬间上前几步质问:“我们副统领呢?”

克维尔顿还没说话,突然格洛欧在斗篷里扔出了一个东西,克维尔顿条件反射阻止,然而那东西被扔出的时候角度刁钻,正巧砸在那名骑士身上,那骑士接住,微微一怔,随后勒住马缰急退,大声叫了几句,黑塔骑士团所属竟然全部后转,突围而出,很快四散隐没于山脉间。巴罗伊军团的人追出了十几米后,乌塞伽迪尔突然抬手喝止了他们。

克维尔顿看着军团长慢慢靠近,还没等她开口,乌塞伽迪尔就低声道:“传令官阁下,我不追究格洛欧与你是否有旧,但是我想知道一点,如果我现在掀开这层毡皮斗篷,你会有危险么…生命危险?”

克维尔顿一惊,脑子里飞快想着怎样接话,然而无论哪一种回答都显得很假,她张口结舌之时,格洛欧的声音冷冷传出来:“克尔,我的剑在我腿上,借你用?”

克维尔顿反手就打了过去,格洛欧咳嗽了一声,不再说话,但乌塞伽迪尔听到了这句威胁,反而微笑:“看来是了,你们在借此躲避什么东西,这很好猜,因为我没见过克维尔顿传令官在夜晚打伞,是不是?”

“其实我在晚上也用伞的…”克维尔顿冒着冷汗,“只是天太黑大人没看见。”

“嗯,你皮肤很白,贵族后裔,我理解的。”乌塞伽迪尔笑容不变,“不知道你戴没戴过饰品?譬如…耳环之类的,能冒昧看一下么?”

克维尔顿额角上的冷汗流下浸湿了鬓发,她知道乌塞伽迪尔一定怀疑到了她的种族,血族外表的三大特征,血瞳、尖齿、尖耳。她的瞳色很好蒙骗,尖齿也可以掀起另一边瞒天过海,但耳朵绝对是硬伤。

“这不行…这…我…”克维尔顿结巴了半晌,突然一横心,一咬牙,“军团长,我坦白,我的耳朵生而畸形不便外露,不信你可以看我诚恳的双眼。”

乌塞伽迪尔略伸手拾起毡皮斗篷的一角,在指尖捻了一下:“是么,那格洛欧阁下呢?”他提高了声音,“我作为圣城巴罗伊军团第十二军军团长,乌塞伽迪尔,请求席勒黑塔骑士团副统领露面,商议此战后续事项。”

“大人…她受伤了。”克维尔顿插话,强调道,“伤得超重,快死了。”

乌塞伽迪尔似笑非笑:“那我让随军医师过来看看?”

“不不不…她还能抗…”

“那请格洛欧阁下出面,今天阳光很好,空气清新,不用担心伤口会感染。”

“等等等等,我下手太狠了,她还不能动…”

“这么重的伤势?克维尔顿阁下,我怎么记得你参加的是文官考核?”

“是呀…我也记得那场考核还是大人您监考的…缘分…”

躺在斗篷里的格洛欧:“…”

啧,你上司明显都看穿了一切,就别再挣扎了…趁其他人还没意识到种族问题上,赶快做了他。

四下寂静,格洛欧身上的血气凛冽蔓延,而克维尔顿只是低着头,乌塞伽迪尔沉默了一会,闭了闭眼,接着调转马头,高声道:“全军点名,收整战场,返回圣城。”

巴罗伊十二军立刻开始处理善后事宜,将死去同伴的铭牌收缴给军营长,整理出名单,随后检查随身刀剑损毁情况,以及行军食物的分配。克维尔顿左右看看,松了一口气,缩回斗篷里面,看了一眼格洛欧,说:“圣城也没有证据,只是暂且收押你,你为什么要把事情闹大?”

格洛欧淡淡一笑:“我爸同意的,而且我一人作死一人当。”然后捡起那个犹带血迹的木偶,抚摸了一下纹路,“守墓人送你的?对你挺大方啊。”

克维尔顿一愣:“啊…对了你认识公爵潘么?我去鱼尾之墓,那个人说,公爵潘也许知道如何让原始血脉苏醒。”

“不认识。”

克维尔顿不免有些失望:“这样啊…”

“不过小心点那个玩傀儡的守墓人,缇忒离世的时候,我暴怒之下想毁了鱼尾之墓,因此跟他打过。”格洛欧语气中蕴着冷冷的一丝杀气,“他的力量,不输原始血脉。”

… …

历时一周,巴罗伊十二军在押送黑塔骑士团副统领的安全感中,踏出了席勒盟国的边境,至今想起这段经历仍有些梦幻,幸好那位凶神般的副统领阁下并不常露面,让军士们保留了一丝任务完成的真实感。

格洛欧一进入圣城就被立即收监,没有召开任何的听审会,关押的地点封为一级机密。在巴罗伊第十四军军团长也被归还给圣城后,这件事就像是被抹去了一样,没人再提起那一场浴血战争,好像大贵族们与圣城教皇之间达成了什么缄口协议。

奇怪的是爱女如命的波因尔公爵也发表任何意见。有一次前往圣城议事,克维尔顿撞见了他,郁金香的花圃中,他面带优雅的微笑,悠闲地举起一杯博维科红酒,浅雪色头发挽起,长袍的袖口飘逸着精致的蕾丝花边,就像薄脆的蝶翼。

最令克维尔顿担心的是乌塞伽迪尔,血族选择作为贵族,而不沾染圣职的原因就是贵族之间容易周旋,就算暴露了遮盖掉也是比较轻松的,毕竟大贵族的光辉之下尽是龌蹉。然而圣职不一样,这里审查极严,而且容易追根究底,没有万全把握不好下手。

但乌塞伽迪尔什么都没有说,仍然对克维尔顿的黑伞视而不见,只是有时候会出神,长时间盯着克维尔顿,但克维尔顿一转头他就漠不关心地移开目光,抬头望望天。

将近平静的一月后,克维尔顿还在老老实实地当传令官,笔尖如飞的速记,乌塞伽迪尔喝了口咖啡,拿起另一份军务,忽然怔了一下,没头没脑问了一句:“格洛欧被秘密释放了么?”

克维尔顿差点把这句话都记下来,扼住了笔才回答:“大人,没有。没有被秘密释放,也没有被公开释放。”

“大贵族要将格洛欧交给圣城收押是因为之前频繁的贵族命案。”乌塞伽迪尔将文件扔在桌子上,“但又有命案了,跟之前的手法如出一辙。”

剧院

虽说释放格洛欧这种大事,圣堂不可能不通知巴罗伊军团,但确保万一,乌塞伽迪尔递交申请,想亲自确认格洛欧是否还收押于圣城。

与此同时,克维尔顿接到一封来信,落款是摩西雅,没说什么重要的事情,但是语序有点乱,大意是过段时间会申请进入圣城参加春日盛礼,顺便会过来看望她,希望保持联系。克维尔顿不怎么在意,回了个好字就继续埋头工作。

傍晚的时候乌塞伽迪尔回来,脸色有些疲惫,坐在椅子上沉默半天后,说:“我见到了格洛欧,她依然被关押,所以克维尔顿,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克维尔顿放下笔,抬头看向他。

“这对大贵族的证词非常不利,因为基本能洗脱格洛欧的嫌疑;而且她率领黑塔骑士团攻击巴罗伊军团的作为也有了说法——她拒捕是因为她不是幕后凶手。”乌塞伽迪尔敲了敲桌子,又道,“克维尔顿,我的问题如果你不想回答可以保持沉默,但别撒谎。”

“好。”

“你是用什么伤到格洛欧的?能让她瞬间失去反击能力,甚至放弃有利的局面?”

克维尔顿沉默。

“如果你不说,你非常可能是她的同谋,而且她的罪名无法洗脱。”乌塞伽迪尔说,“你身为文职,如果大贵族咬死了你绝不能伤到格洛欧这一点,你百口莫辩。”

克维尔顿小声说:“贵族的事,至于还把我拉下水吗…”

“至于。”

这一句话说的毫无余地,克维尔顿默然片刻,突然很想挑明事实,这样一味的提防和躲闪令人烦躁又难受,搜肠刮肚找出的理由错洞百出,况且…乌塞伽迪尔能理解呢?他也许只是等着她承认而已。

但克维尔顿又及时遏制了这个念头,她有些恐惧发现自己无法再付出信任,就这么不知不觉的,不论是谁,她头一次这样清晰地认识到,信任这个东西原来是这样珍贵。

珍贵到她不敢轻易支付,尽管她觉得面前的人毫无恶意。

乌塞伽迪尔就这么定定看着她,不论他的身高面容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孩童,单单他真实年龄也仅十九,没有太强的气场镇着,对待手下军士的态度,较之其他几个军团长也温和了太多。但是谁胆敢往身上惹上大事,他一对一跟人谈话的时候,眼神相当阴沉可怕。

见克维尔顿就是咬着嘴唇不说话,乌塞伽迪尔上下打量她,毫无防备地问了出来:“吸血鬼?”

“不…”

“是不太像。”乌塞伽迪尔像是突然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了,扭过头翻开新的文件,面孔微微发冷,“我当然不会逼迫你证明给我看,但是上面的人不一定坐得住。”

等克维尔顿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她也顾不得压制住惊慌的神态:“你…你把军务报告递上去了?这个不是应该由我来写吗!你没有做任何修饰?包括我跟格洛欧对阵的情况?”

乌塞伽迪尔微偏转头颅,对上她的视线:“是呀。”

克维尔顿的瞳孔剧烈收缩,倒映着面前的坚硬犹如堡垒的男孩,他的神情中含着淡淡的防备,这让克维尔顿感到一丝陌生,就像从未与他熟识。

也许本就从未熟悉过,马戏团中的小丑用华丽的装束挡住了自己真实的面貌,而巴罗伊军团第十二军军团长,将自己的心藏在一具十岁孩子的躯壳里。

… …

夜幕降临,克维尔顿像往常一样目送乌塞伽迪尔离开军务厅,如坠冰窟。

她脑子转得飞快,军务报告递交上去,离总务长察觉到端倪用不到几天,枢机主教也许就会受理这个事件,而按权贵们想将格洛欧置之于死地的心态,必定上请拿格洛欧开刀。到那个时候,不光格洛欧在劫难逃,整个隐没在诺丹罗尔的血族都面临一场清洗。

她感到怕了,真的怕,她听说过诺丹罗尔的人类脑子有时候会不正常,几百年前他们几乎灭绝了整个海女族,剁下她们的鱼尾,然后将她们架在木柴上燃烧,凄厉的惨叫飘荡在整片临近海域,收敛起的尸骨,堆积成了现在的鱼尾之墓。

九年从一个低下的抄写员一跃而成二十四位军团长之一,这样的人还会跟他十岁一样的乖巧礼貌?他背负的苦劳最多,然而抓捕格洛欧的军务之行,第八军军团长战死,第十四军军团长逃跑后摔断了脊椎,神智不清半月,唯有他低调归来,一成不变,也许克维尔顿的存在成为了他的运气,然而之前的那么多次有意无意的刁难磨难,也是运气?还是他始终巍然不动,留有后手?

她怎么就会自信认为乌塞伽迪尔会偏向血族?因为知道他的为人?

种族不同,谈何了解。

克维尔顿脚步不稳地出了军务厅,在街头随便找了一个信使,撕了一张便签就写了几行字,想了想又划掉,将诺丹罗尔语和依布乌海语混合在一起写,然后在信使不耐烦的眼光中封好,多给了他一些钱,叮嘱:“我的家书,请务必送到咔莎庄园。”

格洛欧的关押地点是重要机密,别说她只是一个传令官,就是乌塞伽迪尔也不知道,需要通过总军长的批准,才被允许蒙眼抵达。而军务报告的提交估计过了一段时间,目前根本无法判断报告文件的走向,很是头疼。

克维尔顿握了握拳,她现在不能轻举妄动,摩西雅有说过几天她会前来圣城,这时候只需要拖延传递军务的那些人的工作效率,一切就都还来得及。

脑海中飞速转着各种想法,克维尔顿抱着头走在街上,路上有烛灯接连亮起,宅邸中也点起一团团的光,阴冷的蓝黑与温暖的橘黄形成了一道鲜明界限。克维尔顿心乱如麻,走着走着就偏离了道路,等她抬眼辨认完方向再走,比平时多了两倍时间回到居所。

一宿未能合眼,克维尔顿疲惫至极,然而一想到还要去军务厅跟乌塞伽迪尔打照面,克维尔顿就超心塞,现在这种情况她根本不想再跟某个深沉阴险的军团长周旋。

坐在床铺上沉思片刻,克维尔顿倒头就睡。

由于克维尔顿毫无征兆的缺席,军务厅里有点乱,高级骑士被抓来顶包,涕泪横流地拿酸出汁的手跟着军团长的语速,本想找人去看看传令官出了什么事,军团长却意外没有批准,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眉:“不必了,记为缺勤,回头扣钱。”

克维尔顿睡到傍晚才起,这回就算想睡也睡不着,她又从来没碰过酒,找不出麻痹自己的法子,在街上游荡半天,越走越烦躁,头发都被抓下好几根,最终买了一张票准备去剧院镇定一下情绪。

克维尔顿走进去的时候有些晚了,正值管风琴低沉起奏,回音轰鸣在四面的墙壁间,像是一场暴雨洗礼,没有一丝人声,想来那些来调情约会的老爷贵妇都被震住了。克维尔顿借着微弱的光线,一排排找着自己的座位,这场戏看来并不是很火热,又在这个青黄不接的时间段,上座率的确不佳。

四周灯火稀疏,只有舞台上点的烛火比较多,映得前面几米地面都清晰可见,克维尔顿紧走几步,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抬头一看,孤零零的舞台上没有出现任何舞剧演员,只是怪异地垂着几根线,吊着一排木偶,一个个栩栩如生,颜色鲜艳。

克维尔顿愣了愣,又看了一眼票据,才发现是一场木偶剧。这时突然线绳一阵抽动,木偶群魔乱舞,惊得她往后靠在椅背上,但很快如剧院一样的场景都升了起来,纸剪的荆棘缠绕住蜡烛,灯火俱熄,唯有一盏人鱼烛,幽幽蓝光。

衣料摩擦的声音在她左边响起,应该是晚点的人在找座位,克维尔顿礼貌地将腿往里收,便于那人通过,然而那个人影却坐在了她旁边的座位上,带着无法忽视的寒气。

光线极暗,但克维尔顿还是警觉看过去,眯起了眼睛:“你是…”

“我们才见过,混血。”

一捧寒冷的雾气萦绕在他的面容上,傀儡师偏过了头,睫毛垂下,眼瞳深邃看不清颜色,他向前伸出手,突然一挥,管风琴再一次雷霆震响,仿佛世纪的古音。

克维尔顿没想到自己会在圣城碰到这等人物,握紧了扶手,但转瞬又松开,格洛欧曾经说过鱼尾之墓的守墓人深不可测,这时不辨敌友,没必要显得太抵触。

“你好。”她点了点头。

“我送你的郁金香殿下还喜欢么?”傀儡师牵动嘴角。

“还好,是你做的吗?手艺很不错。”

“我是被依布乌海驱逐的流浪者,当然要有一门手艺傍身,芬可拉姆如果被驱逐了,也不用愁,他可是个很好的木匠。”傀儡师再次扬手,大提琴的声音突兀响起,似乎在试音,断断续续响了几声,又消没了。

克维尔顿硬着头皮附和:“芬可拉姆…就是那个反叛者的首领?他还是个木匠?”

傀儡师低低笑了几声,笑声在他胸腔震动:“他曾经,跟薄荷殿下还是很好的朋友呢。我想你应该认识薄荷殿下,你身上有殿下的气息…清新芬芳。”

“修沃斯已经是王了。”

“啊是么,可能我的记忆还停留在第四纪元。”

傀儡师抬头,整个剧院似乎都随着他的仰头而振奋,管弦齐响,乐声空旷而高昂,蓝色的薄纱轻盈美丽,犹似依布乌海的月光。

克维尔顿惊呆了,舞台上的纸剪荆棘仿佛在那一刻赋予了生命,慢慢生长,铺天盖地的沙土气息,甚至能感受到远处的海潮回响,木偶们挣脱了线架,踏足在舞台上,笑容各异。

“这是第三纪元的末期…苏路曼王还未退位,红杉殿下还未战死,郁金香殿下还未自尽,银厥殿下还未被害,薄荷殿下…还未继承父辈的刀剑。”

“一切都不曾开始,但一切终将注定。”

原始

谁也不知道原始血脉是如何诞生的。

这是一个无解之谜,就算身为王族的原始血脉也不知道,他们苏醒之时便是少年少女,身前身后皆是混沌雾气,朝着海潮的方向前行,迷雾散尽,太阳落下海面,漫天繁星闪烁映照于他们命运中必定守护的国度,依布乌海。

依布乌海的初代统治者,同时是血族第一任君主,无驳宿命的黛布安王,她背负的命运在历代诸王之中都是传奇,她孤独而决绝,坚毅而强大,但因为历史的悲剧而格外动人。在长达四万余年的初始纪元前期,血族和人类交融在一起,共享诺丹罗尔,互相视为仇敌。某日她诞生于海域上无名的礁石,睁开眼的那一刻,冲天巨浪呼啸上涨,覆盖日月,所有血族都警觉地望向天际,最纯净的血脉压力铺天盖地,迫使他们跪下。

黛布安王来到了诺丹罗尔,凭借碾压般的力量统一了大半城邦,被部署拥护成王。她一生暴戾好战,年轻时在诺丹罗尔前后共发动两次人类与血族大战,由于人类中也出现了惊才艳绝的领导者,第一次双方皆是损失惨重。十年后第二次大战她几乎横扫整片诺丹罗尔大陆,人类节节败退,但在这大好的局面下,血族中却传出黛布安王被行刺重伤的消息,并一度没有澄清。

后来这消息被证实确切,侍从在君主的寝殿发现她被一根骨刺穿透了胸口,对于过分追求个人力量的初代君主来说,能伤到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何况还是这样重的伤势。但黛布安王醒来后不曾暴怒,也不曾透露行刺她的人是谁,她安静地喝着加了镇痛的红酒,在宫殿的窗台上靠了一夜,绣银深蓝色的长袍柔软铺在她鞋底,就像整片星空都被她踩在脚下。

第二天黛布安王下令退兵,所有血族都茫然于这项命令,但黛布安王态度坚决,亲自与人类签订了和平条约,强迫血族撤离人类领地,不服者通通斩杀。她在诺丹罗尔最后做的事情就是挑选一个资质聪颖的孩子,拥吮了他,随后依海而居,经过二十四年的探索她踏上了新的土地,亲吻了泥土,割开血管令血液溶入它,将之命名为依布乌海。

作为新领土的统治者,她带领子民建造属于血族的国,创造自己的语言。血族的学习能力非常强,曾经富于创造力的人类也惧怕跟他们作战,因为耗时很久创造出的东西很快就能被血族学会。初始纪元前期五千六百年左右,黛布安王开始着手铸造一枚象征王权的戒指,而在此期间,有一位不速之客抵达了依布乌海,他穿着简单的红袍,说:“我是奎米内。”

他是新的原始血脉。

此时黛布安王的儿子惠德尔·黛布安已经长大成年,被钦定为下一任的君主,接受初代君主血液洗礼的他高大俊美,聪慧果敢,但是远远比不上奎米内。眼看奎米内在依布乌海的声望远远超越了他,惠德尔走投无路,忐忑不安地求见了他一直敬畏的母亲,诉说完这个事实后,黛布安王不以为意地合上书籍,召见了奎米内。

每一个原始血脉的实力都有不同,奎米内自知力量与经验都无法匹敌初代君主,对于黛布安王非常尊敬。同时他也明白惠德尔王子的存在,对自己的未来埋下了种种危险,据说自从离开诺丹罗尔,黛布安王的性情越来越孤僻无常。他兢兢业业观察数年,依旧没办法从她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她的态度,只能更加小心。

黛布安王命令全部侍卫退出殿堂,锁死大门,然后里面寂静如死。

这次神秘的召见发生一天后,依布乌海的时局变得动乱,奎米内和惠德尔都比之前少了很多顾忌,各类异党频出,此间爆发了一次接近战争的围剿和无数次摩擦。然而黛布安王却丝毫不管,专心致志锻造血族史上最瑰丽的宝物“血冕之戒”。

拉锯战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惠德尔的野心见长,最终将这场政治风暴算计到了他母亲的身上,公然带兵逼进王城请君主退位。于是黛布安王从封闭的寝殿走出,暴虐冷漠一如数百年前的战神,无视惠德尔麾下忠诚的千军万马,在数千侍卫的拼死保护下轻松杀死了自己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