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洛欧点头,黑塔骑士拉开了座椅,她撑着桌子坐下:“滚出去。”

这句话一出来,何费尔脸色就一变,旁边两个铁铸一样的骑士已经上前拉开了他的椅子,将他架起往外走,无视他的种种抗议,一拳砸在他的下颚,制止了他喋喋不休的说话声。

格洛欧安静地独自用完晚餐,喝完一杯血酒,闭上眼睛撑着头。她还没施展任何帮助克维尔顿的手段,克莱茵教皇居然就已经一清二楚,看来没办法措手不及,只能硬抗。

正在她放空头脑时,一个骑士突然过来禀报:“殿下,橄榄厅急讯!”

格洛欧只能抬头,一脸麻烦:“克维尔顿?大晚上的她又怎么了?”

克维尔顿的确出了点状况,她觉得快死了。

乌塞伽迪尔已经出城,只能格洛欧自己跑一趟,她跑去后发现克维尔顿的确生病的状况加剧,连特制的烟草都不能遏制,整个人跟烧红的虾子一样。

格洛欧有些疑惑,踌躇道:“我经历过‘虫尾热’疫病,血族不可能搞成这种地步,也许因为你是个混血?我对混血的了解不太多…”

克维尔顿格外心塞:“…不了解你就乱下定论,找个了解的人来啊!”

“找不到。说真的克尔,王都不敢说了解混血,你从小被宫廷首席医师全方位环绕,资料都被列为新种族机密,但现在上哪儿找一个首席医师给你体检?”

“就没有医师来诺丹罗尔?”

“我得到的消息是分布在八个盟国之中,最近的那个盟国,也跟圣城隔着八个城。”

克维尔顿躺平:“我要死了。”

“别这样,你不要灰心,让我想想。”格洛欧来回踱步,突然停住,“迈希伦家族…对,反正他们家也要灭了,我去那边弄点血,你等着。”

克维尔顿只想拿鞋子砸她:“这是在圣城,你在圣城闹出血案,你要不要命!”

“放心,我知道人类的放血极限,放完血就推给审讯官。”格洛欧已经打开了门,又回过头,“你最讨厌谁?我多放一点。”

克维尔顿本就焦躁,此刻终于忍无可忍:“他们家那只狗!”

克维尔顿觉得格洛欧也不至于跟一只狗过不去,反正她也不喝狗血,但等格洛欧让骑士搬着酒桶回来的时候,还是问了一句:“丽蒙的那只狗怎么样了?”

格洛欧答:“死了。”半晌又皱眉,“你瞪我做什么?我连人都懒得杀,还能是我动的手?”

“那是谁?”

“迈希伦的家仆。”

克维尔顿正被掐着后颈灌血,没法回话,耀武扬威和动不动就咬人在迈希伦庄园引起了普遍厌恶,平时家仆敢怒不敢言,一旦家族混乱,一只狗的死活确实引不起轰动。

一口气灌完小半桶,克维尔顿咳嗽着缓过一口气:“其他人呢?”

“审讯后移交法庭,三位圣堂主教会下达最终审判。”格洛欧说,“说起来,茉汉纳也作为共犯被传去审讯,她毕竟是血族,乌塞以你的名义保释她出来了,但因为贪污,必须卸任第一军团长的圣职,逐出圣城。”

克维尔顿默默想了一会:“把她送去咔莎庄园吧,我的管家在那里,他知道血族的存在,可以照顾她。”

“依布乌海的法典,你不准备遵循么?”

“法典上说拥有人格与自我意识的新血族,但是茉汉纳不能独立猎食,也没有人类种族的概念,只有简单的自理能力。”克维尔顿说,“我会把她的年龄填成三岁。”

“好。”格洛欧一口答应,倒是让克维尔顿有点疑惑,偏过头看了她好久,格洛欧终于接着说出条件,“正好那个脆萝卜不在圣城,你也出城一趟,越远越好。”

克维尔顿茫然:“脆萝卜?”想了想懂了,又问,“怎么了?”

“教皇这几天肯定会召见你,但你不能见他。”

克维尔顿惊讶:“克莱茵冕下?”不等格洛欧说出原因,她就一脸憧憬,“冕下被称作仁慈圣父,据说是一个很温和有礼的人,我为什么不能见他?”

沉默了一会,格洛欧把喉咙里绕了几圈的“因为他的直觉准得可怕,知道我们想把他拉下皇座”压下,咳了一声,面无表情说:“因为我刚见过他,他找了一个偏僻的地方,要我以后帮他穿裤子。”

克维尔顿:“…!!!”

格洛欧看克维尔顿表情就知道效果达到了,十分满意:“尽快挑一个距离最远的出城军务,迈希伦家族刚坍塌,势力紊乱,只要不在他能伸手够到的范围内,他就不会再问。”顿了顿,又补充,“譬如附属国。”

诺丹罗尔圣城能够直接下达命令给十八个同盟国,但余下的四十六个附属国,基本受命于它们临近的盟国,最高治理者也不称作君王,而是次级公爵。

克维尔顿只能拿到关乎盟国的军务,如果进入附属国必须向相关盟国提交申请。她披着风衣刚进入第一军务厅,得知她来意的高阶骑士就恭敬地将一叠文件放到她面前,任她挑选。茉汉纳的判决在昨天已经传遍了整个巴罗伊军团,有点眼色都明白这位代理军团长怕是不久就要转正。

克维尔顿从黑色风衣下面伸出了苍白的手指,一件件翻着军务书,翻到最下面那一份的时候,停顿了一下。

高阶骑士立刻将那一份抽了出来,盖上执行蜡章,递交给克维尔顿,笑容刻意的亲近:“大人,祝您西铎凡亚国之行顺利。”

克维尔顿随口嗯了一声,拿起文件起身就走,她抬手抛出调令,集结号立刻以军务厅为中心响起,五千军士迅速列队,后备军抽调物资,延迟归队一日。

庞大的军团出城,吊桥从铁链上坠下,震起一片尘埃,遥远的圣堂最高塔楼上靠着一个白色身影,漠然望着辽阔的西方。

“冕下?”侍从官轻声询问。

“她走去了西方。”教皇说,“但我为什么感觉,她正从西方走来。”

侍从官已经习惯于教皇这种虚无缥缈又像是穿透命运的直觉,微微颔首:“冕下上一次看向西方,是第九纪元的开端,海啸灾祸降临西港口。”

教皇垂眸:“啊,我还记得当时的话,我问,上一个纪元还未开始就已截断,那么这一个纪元,真的能完整度过九百年么?”

没有两个纪元接连都意外终结的历史,不论是依布乌海还是诺丹罗尔,第八纪元已经半途碎裂,第九纪元本应该和平美满。

但巴罗伊五世数次按住了自己的胸口,依靠那一点点直觉,试图寻找答案。

他竟不敢确定。

… …

西铎凡亚国的君王对于进入国境的军队,并未下令管辖巴罗伊第一军团的行动,圣职军士直接效忠于教皇座下,在众多盟国中权限极高,任何一个盟国都没有权力命令,何况这还是二十四军团中的最强支派。

克维尔顿直接派了另一位军营长带走三千军士去处理军务,自己请见西铎凡亚君王,要求得到一份准许入境附属国的文书。第一军团代理军团长的到来,令宫廷上下都略有紧张,君王可以不在意,但臣属大多是贵族出身,迈希伦家族的倒台令他们惶恐不安,连带着前来接引的财务大臣谨小慎微,比平时更小心翼翼地行礼:“克维尔顿大人,请跟我来。”

一直驻留圣城的克维尔顿没搞清状况,省去了寒暄,略略点头:“阁下,我希望由你们的君王签署一份文书,不需要太长时间。”

财务大臣愣了一下,不知道应该松气还是打起精神,只能强笑:“职务上的事情还请大人与西铎凡亚王直接谈洽,今晚是为大人举办的晚宴,大人…”

他的尾调上扬,似乎在征求意见,克维尔顿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出,微微迟疑,最终还是同意:“没关系,我想文书可以延后处理。”

财务大臣松了口气,笑得自然了一些,开始向克维尔顿介绍沿路的画作与雕塑,一旦打开了话匣子气氛渐渐融洽,克维尔顿面带微笑聆听,一直走到了长廊的尽头。

尽头有些黑暗,人鱼烛没有蔓延到那里,似乎还有几个人在架着梯子,在墙上摸索挂着新的画框,克维尔顿往那里瞟了一眼,财务大臣立刻抢先解释:“大人,因为最近有些名画保养不佳,油彩剥落严重,一个月前君王令画匠去卸下来补色,想不到今晚已经重新挂了。”

克维尔顿没有接话,她就静静站着,望着那里忙碌的几个画匠。

财务大臣不解地望了望身后的侍从,又试探道:“大人对那几幅画有兴趣?这…西铎凡亚王十分看重您,我想您临走时应该可以带走心仪的一副…”

克维尔顿轻声说:“闭嘴。”

这是克维尔顿唯一一句带威压的话,财务大臣一惊之下闭口不言,一行人静立着,这种沉凝的气氛似乎也感染到了那几个画匠,匆匆挂好了画框,收拾好东西立刻想退开。

但走出长廊的路只有一条,被克维尔顿以及后面的大臣仆从堵死,画匠们只能先低头行礼,走在最后面的那个,抹了把汗,将梯子扛到一边,被同伴拉着行礼。

他们不知道该喊什么,只能喏喏道:“大人…”

克维尔顿默默看着他们,挥了挥手,身后跟随的侍从立刻分为两边,空出一条路。

画匠们又匆匆忙忙拾起自己的东西走出去,落在最后的那个重新扛起梯子,汗水打湿了亚麻色的短发,梯子太重,令他走得有些磕磕碰碰。

经过克维尔顿时,她伸出一只手拦住,包裹在白手套里,坠着象征圣职的金斧,尖锐冷硬。

“安瑞·格尔木。”

亚麻色头发的画匠僵了一下,却没有转头,只是将头更深地低下,装作没有听到,依旧往前走。

但立刻有侍从阻拦了他的道路,望向克维尔顿,等待她下一个命令,然而克维尔顿沉默良久,毫无波澜说:“我认错人了,放行。”

顺畅无阻的道路又出现在落单的画匠面前,他用力将沉重的梯子往上扛了扛,继续走向外面,结伴的几个画匠离开地越来越远,直到走到了长廊的另一侧尽头出口。

“安瑞,你认识刚才那位大人么?”有画匠小声地戳他的手肘。

安瑞笑起来:“怎么会,她认错了吧。”

“也不一定哦,你刚来的时候不是说你父亲以前还是侯爵吗?也许是当时暗恋你的贵族小姐也说不定呢!”

“哎呀,我说梦话你也信么?都回去干活,别把这事儿捅出去啊,要是艾妮知道她肯定又不理我了…”

走出长廊很远,安瑞笑着笑着,终于还是忍不住,趁同伴不注意迅速回头扫了一眼,辉煌的艺术走廊尽头,被大臣与侍从簇拥的白色军装身影笔直伫立,背着双手,笑容礼貌,暖棕色头发在风中轻轻飘起,缝合的耳廓触目惊心,嘴角无法愈合的血渍坠在苍白的肤色上,像是一道威慑。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轻飘飘瞥来一眼,瞳孔乌云深沉,阴湿如雨。

年少的青涩懵懂,在这一刻爬满了锈迹,无论是小王女,还是侯爵之子,都停留在了第七纪元的欧柏玫瑰学院,那一天的悼念花香中,他们告别,然后分别抱着书与画夹,背对而行。

再次见面,只是高高在上的巴罗伊第一军团长,与西铎凡亚国街道上的一个穷画匠。

“你不是我的太阳,我画不出你。”

这句话就像一个箴言,就算未来她功成名就,画像被庄重排列在恢弘殿堂,也必定不是出自他的手笔。

招募

西铎凡亚宫廷的晚宴一直持续到半夜,巴罗伊军团前来接人的时候,已经做好了领一个醉鬼长官回去的准备,走到半路却突然下起暴雨,倾盆大雨噼里啪啦砸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全军匆忙披上防水斗篷,接着赶路,抵达宫廷时依旧灯火通明,蜡烛与人鱼烛的光相互辉映,在这深重的暴风雨夜犹如通往神殿的阶梯。

“大人!”领头的军营长一抖缰绳,翻身下马,身上斗篷泼下一片水花。虽然克维尔顿目前同是第一军团三名军营长之一兼代理军团长,但出于表明立场,这位军营长毫无芥蒂称呼她为大人,已经将她视作未来的上级。

克维尔顿正站在艺术长廊里,独自望着墙上的名画,见军营长前来,将手中的信函递过去:“查尔斯附属国的通行令,收好。”

军营长点头,妥善将信函放到马背上的牛皮袋里,随即递过来一套叠好的斗篷:“大人,现在回去么?”

克维尔顿从最后一幅画上收回目光:“回去吧。”

由于军营长提前将军务完成,带领三千军士归队,克维尔顿让他们先留在西铎凡亚国休整,为避免军务结束后被圣城强制召回,自己率一千人首先前往查尔斯附属国。

因为西铎凡亚王亲自批准的申请,第一军团先行军很快疾驰过国境,进入西方的查尔斯附属国,在雨夜溅起一串积水,深入六百英里后,敲响了城镇里的一间旅店。不安的老板大着胆子提着玻璃蜡烛灯开门,被面前沉默冷厉的军队吓得一抖,差点绊倒。

“圣城巴罗伊第一军团,一千军士,需要住宿。”传令官上前,将身份文函递给老板。

老板前脚刚哆嗦着安排,后脚就立刻让学徒冒雨去通知查尔斯国军务处。执勤的士兵听闻后愣了半天,急急忙忙将消息通报上级,一直报给查尔斯公爵,这个在查尔斯拥有最高决定权的人裹着睡袍就起来了,来不及见人,直接派首席军务官前去招待。

于是在第一军团刚安置完不久,一队骑士再次停留在旅店前,军务官下马,叩响门板,低声下气地通报:“查尔斯附属国军务处,前来请示巴罗伊第一军团长大人。”

里面沉静了一段时间,随后门被打开,一位军士向他点头:“大人让你先进来。”

克维尔顿刚换下半湿的军装,就听见军士的传话,绞了一下头发里的水,披上圣城教士常见的白袍:“这个军务官,叫什么名字?”

军士答:“范赛斯·昂,贵族家族,出自圣城。”

按理说接待圣城来客这种事,查尔斯公爵自己出面才最为妥当,毕竟西铎凡亚国的君王都亲自设下晚宴。但天色已晚,贸然要求见面说不过去,好在这个小附属国还有一个圣城家族出身的军务官,可以先推过去解一解燃眉之急。

克维尔顿沉默了一会:“带他过来。”

此时范赛斯靠在旅店的门边,面前来来往往的军士穿着暗白的笔挺军装,黑色的防水斗篷整齐地挂成一排,无论是袖口还是领口,都用金线绣着巴罗伊的金斧徽章,皮带与皮靴做工非常精巧耐用,查尔斯附属国的半吊子骑士完全比不了。

还是没有接见的任何消息,范赛斯听着窗外雨声,隐隐有些烦躁,抽出随身的铁盒拿出一根烟卷,还没点燃就听到一个声音冷冷道:“昂军务官,克维尔顿大人在等你。”

他猛地抬头,立刻收起了手中夹着的烟卷,立正颔首,然后随着这名军士一直走到了最里面的一个房间,军士比了个请的手势,随即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范赛斯先是扣了扣门,听到允许声后推门而入,靠坐在椅子上的是一个军官,微干的棕发垂在脸侧,肤色苍白如大理石,一身教士白袍冷清干净,然而靴子底隐隐露出的刀锋寒光破坏了这种圣洁温和的味道。

“范赛斯军务官,坐。”军官微微一笑,“我想你已经不记得我了。”

这一句如同当头一棒,将范赛斯砸得有点懵,本来只瞥一眼就低头行礼的他,下意识认真看向这位来自遥远圣城的掌权军官。白袍军官并没有喝止他的目光,依旧微笑,顺带往后靠到椅背上,裁剪精致的白手套搭在腿上,金斧形状的手链垂落手背。

范赛斯努力回忆,但没有任何印象,按理说他遇到高阶的圣职长官不可能忘记,但他想了想这几年,甚至往前倒退了十几年,对这个少女都没有任何印象。

他只能歉意地说:“对不起,代军团长大人…可能是我忘记了。”

克维尔顿默默坐在椅子上,血族的记忆都很不错,她当然记得她刚到西港口的时候,随着难民走进刀瑟镇,在街角处躲雨时,遇到了这个惊诧得像捡到贵族猫的男人,叼着烟,过来搭话,最后拎着她找了一个留宿之处。

她觉得有些累,外面雷声轰鸣,雨声瓢泼,疲倦得仿佛天地间只有她在独自淋雨。

西铎凡亚盟国晚宴上她喝了点酒,看着贵族和大臣在她面前讨好谄媚又故作矜持的模样,第一次应付导致言辞十分生硬;她还看到了安瑞,然而却已不是原来暧昧的少年,只是一个眉目略带沧桑的画匠,劳劳碌碌只为了多几个谋生手段…然后她又见到了范赛斯,他谨慎约束的样子,真是没办法把他和几年前那个懒洋洋又嚣张的军务长联系起来。

“退下吧,我前来查尔斯附属国只是由于一些私事,只要查尔斯公爵不妨碍我,我不会插手这里的军政。”克维尔顿按住了自己的额头。

范赛斯得到了这个答案,也知趣地行礼:“夜深,在下不打扰大人了,大人可以获取查尔斯国一切在不影响政治正常运作之下的行事权限,这是公爵的授权文件。”

克维尔顿挥了挥手:“放到桌子上,你可以走了。”

直到范赛斯离去,军士前来送茶点,克维尔顿依旧维持着那个沉思一般的姿势,军士问道:“大人明日可有行程?”

“全军休整。”克维尔顿低声说,“我去一趟刀瑟镇,有一位故人需要探望。”

… …

第二天清晨,查尔斯公爵整装待发,准备见一下圣城来的巴罗伊第一代军团长,然而却得知他们的代军团长起了个早,独自一人去了刀瑟镇,想必无法与公爵友好见面了。

查尔斯公爵在失落的同时,也有点好奇,听闻代军团长竟然是一个人去的,立刻让身边的军务官领着骑士前去接应,确保这位圣城大人物的安全,毕竟如果高阶圣职人员在附属国出了事,引得圣城震怒,对于整个小国恐怕都是灾难。

范赛斯昨天半夜刚跑了一圈,大清早又得马不停蹄去追,困得只能抽烟提神,好在这里离刀瑟镇不算太远,加急赶了一阵,已经看到了这个临近西港口的城门。

疾驰进了城,范赛斯来不及喘口气,立刻让骑士沿着街道寻找那个大人物,但这个命令刚一出口,他就瞧见了穿着一身白袍的身影,仰头伫立在城墙之下,戴着风帽,脸部埋没在阴影中。

“大人?”他犹豫地靠近。

“丹金死了。”她说。

范赛斯愣了一会,开始在脑海里搜索“丹金”这个人名,想了一圈又一圈,终于想起曾经有个帮士兵磨武器或擦靴子的老头,住在管辖区的附近,但那么个平庸脏兮兮的老头,面前这位圣职军官…能认识他?开什么玩笑。

没等他再想想,穿着教士白袍的代军团长抬头,望着城墙上仅吊着一根绳子的工匠们,手里提着石浆桶,另一手用铲子将这些填补到破损的地方,加固摇摇欲坠的城墙。克维尔顿抬手,指向一个人:“那个人叫丹利,把他放下来,他会来这里工作,是因为我欠他的钱。”

范赛斯惊呆了,一时间忘了说话,克维尔顿扭头瞥了他一眼,他才吓了一跳,忙不迭让骑士去城墙上喊话,让握住丹利绳子的人把他拉上去。其间他又忍不住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少女军官,忽然觉得她的瞳孔颜色很特别,有点熟悉。

他正憋着劲思索,那个叫丹利的男人木讷地过来了,只剩一只胳膊,满身的泥浆,见到范赛斯就已经将头低到胸骨处,话都不敢说。

一阵海风席卷而来,吹落了克维尔顿头上的风帽,宽大的教士白袍飘荡开来,她站在城墙的阴影处,全无表情:“你回去吧,今天睡一觉,明天可以找一个安全点的工作。”

范赛斯目送那个不知所措的独臂男人远去,看向守卫长拿着一个印着巴罗伊军徽的钱袋点头哈腰,又看了看克维尔顿,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

他想起来了!几年前他的确遇到过一个女孩,在大量难民涌入的刀瑟镇,她深红的小坎肩被雨淋湿,抬头的模样茫然又可爱,像是一只落难的小夜莺,带着犹在的果酱甜香。

但是现在…

范赛斯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在他的面前不再是什么柔弱迷路的贵族小姐,这也是他之前没有认出来的原因之一,如今的她孤独而静默,像是流离失所的主君。

“克…克维尔顿…”他之前听巴罗伊军士说起这个名字,然而等白袍军官转头时,突然怂了,干巴巴补充,“大人…”

克维尔顿淡淡看着他的眼睛:“你认出来了,是我。”

范赛斯突然又想起,这个曾经可是被评定为“疑似吸血鬼”的小家伙,都被他关起来了,只是判决一直没下,也就拖着,结果没想到让她跑了…范赛斯背后的冷汗唰的一下就涌出来了,他惊惧地发现,当初他可以不屑一顾的小嫌疑犯异教徒,现在位高权重,可以任意拿捏他的生死。

这才多少年?怎么可能?

而且她的…耳朵!范赛斯刚想叫出来,被一只手迅速锁住了咽喉,身高几乎要赶超他的军官好整以暇地贴近,苍白修长的手指如同铁铸,嘴角的血渍近看有些骇人,她轻声说:“你想喊什么?”

范赛斯下意识闭嘴,他第一次直面这种程度的威压,面前的人虽然穿着柔和无害的教士白袍,但包裹的却是一个危险的灵魂。他也清晰认识到,能这么快窜到这种地位,还在圣城这种防护极密的地方,没有强硬背景与联手盟友绝对做不到,就算自己想揭露,恐怕走不出查尔斯国,就能被扼杀得一干二净。

范赛斯明白了自己的位置,立刻恢复了正常脸色,哑着声音说:“不,什么都不…只是想,祝贺大人…”

克维尔顿松开手,看他弯腰握着脖子咳嗽起来,周围的骑士早就退开了几米之外,沉寂了一段时间,克维尔顿开口:“范赛斯·昂,你想从查尔斯附属国走出去,回到你的圣城家族掌控权力。我手上有资料,说为了这个目标,你曾经努力了十年。”

范赛斯还在蹲地狂咳不止。

克维尔顿撩开白袍,慢慢俯身在他身前:“但你没有遇到一个能支持你的契机,十年筹划,功亏一篑。”

海风呼啸,克维尔顿摘下了自己的白手套,这只暗白的长手套布料没有特别之处,然而翻过来的底面,用金线绣出了金斧纹章,这是教皇的象征,诺丹罗尔最尊贵的巴罗伊徽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