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愿意跟我走么?”

“…茜柯?”

教皇沉默地望了女孩一会,抬头问:“她能通过枢机会的决议?”

“是的,她有缺陷。”波因尔公爵点了点自己的额头,“她的记忆极其有限,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问题。”

“记忆?她记不住多久的事情?”

“上一秒的事她都不会记住。她的记忆随时都在消失,她唯一记得的是自己的名字,茜柯。所以你问什么,她会回答的也只有这两个字。”波因尔公爵抱着双臂靠在一副壁画上,“不过对于枢机会来说,一个连记忆都没有的皇女,应该对教皇的继承权产生不了任何威胁。”

顿了一下,他发问:“那么,冕下的意思?”

克莱茵蹲下来还是比女孩高出一段,他垂着头,轻轻引导女孩将手从天鹅绒里伸出来,握住他的手。这个时间非常长,克莱茵不时低语,直到茜柯柔柔弱弱的小手包住他的手指时,他轻笑了一下:“她能懂我的意思。”

他又后退了一点,试探性地看向茜柯,她愣了一下,没有放开手,反而拖着臃肿的天鹅绒也往前迈了一小步,糖果在牙齿间咯得一声响。

波因尔公爵看了半天,示意侍从递过去一份牛皮文件袋:“茜柯的出身文书,抚养权证明已经全部办好,盖上你的印章,你就是她的父亲了。”他漫不经心压低了风帽,“此外,格洛欧想在家住多久,就不是冕下说了算的。”

克莱茵抬头,一瞬间又恢复了教皇无懈可击的微笑:“爱尼诺仁,这是我们交锋几十年来,我唯一不反感你的一次。”

“是么,真可惜,我对于姓巴罗伊的,除了提忒·巴罗伊以外,我都不太喜欢。”

“想不到你对我妹妹那么看重,是因为害死她的格洛欧?”

波因尔公爵罕见地沉默了一瞬:“不是,因为她对爱的无所畏惧,总是让我想起我族的王。”

十日后,针对于“第一军团长克维尔顿谋害总指挥梅应德斯”的军事法庭公然在圣城召开,本来教皇冕下应该处于旁听席位,但冕下由于老师逝世过于悲痛,在举办了悼念弥撒后,一直处于行宫休养,故而缺席。

克维尔顿的精神状态差到了极点,长时间的疲劳拷问与逼迫认罪让她近乎崩溃,脾气变得极端暴躁,数次在法庭上怒吼,要求与教皇当面对质,但一度被驳回。

几个小时过去,克维尔顿三次挣脱了镣铐,但在场的骑士很快反应过来,将她重新锁住。法官再一次看了看手中的证词以及没有意义的辩护,正想宣布制裁,忽然一位军官从身后递给他一封信,法官拆开,上面竟是巴罗伊五世的蜡印。

里面只是一张便签纸,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流放西港口。

教皇这几天心情一直很好,也不介意卖波因尔公爵一个人情,他不认识克维尔顿,绞死还是流放,对于他而言没有区别。

侍从官前来禀报开庭的消息时,他正在给茜柯喂早餐,小孩子偏好甜的东西,因此牛角面包上都涂了一层糖浆,由于茜柯记不住东西,所以看起来总是有点傻,而且身边不能离开人,否则她的状态就和梦游一样,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克莱茵这几天耐心地照顾她,但她仍然不认得克莱茵,她看克莱茵的眼神仍然是好奇的,只是察觉到善意,她便习惯性地抓他衣角,有时候抬手时又疑惑自己为什么要握住这个人的衣角,刚刚放下,又觉得不安心再次抓起。

侍从官早就看出了这个女孩的不对劲,见教皇浑然不觉,就像对待一个正常女儿教她说话读书,看着格外别扭:“冕下…您这样做有什么用呢?”

教皇正在带茜柯翻一本画册,茜柯能看一幅画看一个小时,因为每一秒在她看来都是崭新的,教皇想翻页她却不让。于是教皇摸了摸她的头发,侧过脸看向侍从官:“你知道海女么?”

侍从官一愣:“是…几百年前被灭族的那个?”

“她们是唯一这个世界上不老不死的种族,吸血鬼的生命虽然长,但也有期限。”教皇手指碰了碰画册上的珊瑚礁,“海女没有生命的长短,她们只有生命周期。”

这些资料恐怕都是惩处异端的主教才可能知道,侍从官第一次听说,竟觉得有点新鲜。

教皇继续说:“她们不老不死,一个周期是五十年,也就是说,慢慢长大,从一个海女婴儿长到成人,是一生,然后她们会慢慢倒退,记忆也慢慢消失,五十年后,退回一个婴儿的样子。”

侍从官睁大眼睛:“那之后呢?”

“五十整年的夜里睡一觉后醒来,睁开眼睛,又是全新的一生,再次长大。没有传承、没有记忆、也没有亲人。”教皇说,“这就是她们的永恒,也是她们的悲哀。”

茜柯还在看那一幅画,教皇低头看了看她的眼睛,从她的瞳仁里再次看到了对自己的陌生,却也只是微微一笑:“可是,海女不记得她们的历史,不还有人类与血族记得么?同样,茜柯不记得我,但我记得她。”

与此同时,军事法庭上一记重锤,法官宣判:“剥夺克维尔顿军功军衔,以及在圣职所得个人财产,终身逐出圣城,流放西港口。”

克维尔顿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她数日没有进食,肤色苍白得骇人,耳廓缝合处更让令人感到恐怖,那双透明如雨水的瞳仁,阴沉得像是死人的天。

旁听席上的人逐渐离开,她也被押了下去,在一叠声的谩骂声中一步步被拖向了圣城门口,她身上的军装被扯下,流放的罪人只允许披上黑色的斗篷。

军装扣子繁多,扯她衣领的人一使劲,突然将藏在衬口下方的一条链子扯了出来,链子很细,一扯就断,随即一个红色的东西叮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克维尔顿眼神突然动了动,突然扑过去要拿起来,结果手被踢开,押送她的军官好整以暇地拾起,那是一枚戒指,做工精细到了一种举世罕见的程度,嵌入的红宝石色泽绝艳,盯着不动,仿佛还可以看见千万玫瑰盛开。

克维尔顿突然嘶声叫起来,她再次挣脱了压制她的军士,一把握住军官的靴子,将他掀了个底朝天,军官的后脑猝不及防磕在了地上,痛得一声哀嚎,手上的戒指很快被克维尔顿抢走了,她的手攥得极紧,像是钢铁铸成。

军官晕了片刻,站起来时愤怒到了极点,喝令军士将克维尔顿死死按住,就在所有人以为他要用铁底靴子踹几脚解恨时,他噌得拔出了军刺,一只膝盖压住克维尔顿的手腕,手起刀落,克维尔顿一声惨叫,整只手被嵌在了军刺的血槽上,鲜血像是小溪一样涌出来,整张手很快就没了知觉,军官将之硬掰开的时候,克维尔顿连动一个指头都不能做到。

“真是漂亮的首饰…”军官重新拿起来打量,忍不住惊叹,“太美了,就像神的造物。”

克维尔顿咬牙忍着剧痛,从手背上抠出了军刺的棱角,整只手像是撕碎了一样深可见骨,全靠一点表皮连接。军官欣赏了一会戒指,突然扭头质问她:“一个圣职人员,居然跟贵族勾结,看来果然跟月党有一腿,不然也不会害死梅应德斯大人了!”

这句话像是导线,在周围军士中爆出了一朵愤怒的火花,克维尔顿瞬间无法再跟他争抢戒指,四面八方的拳脚接踵而至,她抱着自己的手,在地上蜷缩起来,她尝到了自己喉咙中的血腥,最终再咽不下去,任由这股温热淌过嘴角。

晃动的人影中,她目不转睛盯着军官的背影越走越远,眼神开始涣散,身上也发冷,脑海里忽然想起有个小侏儒曾经用温暖的手心贴在她的额头上,对她说话。

“你不是你的王…你没有无尽的爱…你储存的那些爱与温柔,迟早会被耗光的…”

她想起无论是摩西雅、还是格洛欧,或者是乌塞伽迪尔,她不记得这么多年,他们有没有拥抱过自己,也许有,但她不记得,因为感受不到任何东西。

也许只有她喜欢与依恋的那个怀抱,才能温暖她。

可她连去见那个怀抱的信物都弄丢了…他们之间隔着的,是半个诺丹罗尔、一望无际的大海、和无数危险的荆棘丛,还有生与死。

她太疲倦了。

空濛濛的声音在她胸腔中回荡,渐渐无声,依稀是那个依布乌海陷落之夜的风笛声,回旋不休。

酒馆

断断续续四个月的路程,流放者的队伍才走到了席勒盟国与西铎凡亚盟国的边境。押送军队披着白袍骑马,而流放人都是黑袍蒙面,鞋底已经被磨穿,脚掌直接接触地面。

许多流放人就是这么被一点点耗死的,往往走不到目的地,就因为饥饿病痛倒在了半路。

休息的时间很少,流放的人被赶到一起,围坐成一个圈子。押送的白袍骑士则在最近的城镇里买了酒,分成几份,边喝边说话。

“瞧那边的那个,据说是个狮党里的核心,不知道怎么想不开,跟异端勾结,被揭露后差点被弄死了,花了大价钱才保住一命。”

“那一个么?据说还跟枢机主教有一腿,曾经出入枢机会都不用证件的。”

“看到最左边的那个,圣城贵族中大名鼎鼎的交际花,年轻的时候,老教皇都邀请她跳过舞。”

背后传来的那些风言笑语,像是刀子,恶意地揭露伤口,但没有人产生一点反应,黑色斗篷下的流放者,不言不语,神情呆滞。

在流放的人群中,克维尔顿曾经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然而时间的洪流太强大了,摧古拉朽地撞倒了一切,他们现在坐成了一个圈,垂着眼皮,谁都是一样的。

没有血的供应,克维尔顿的右手上被军刺撕裂的伤口没办法愈合,惨白的骨头暴露在外面,筋肉颜色暗沉,边缘的一层皮破破烂烂,没有腐烂,倒是风干了。

她是惯常用右手的,然而可能以后就算右手伤口好起来,也要习惯用左手了。

她又闭起眼,垂着脑袋睡觉,等那些人把酒喝完,估计就又要赶路了,走了这么多路,死了一小半的人,她看得有些麻木,又有些冷。

过了一会,正在克维尔顿半睡半醒的时候,骑士们呵斥的声音传开,像赶骡子一样,提着鞭子将一个个流放的人抽起来,天还没亮,但他们的新一天又到了。

麻木不仁的流放者们搀扶着起身,裹紧黑斗篷,跟着马蹄声蹒跚前行。

走了一段路,突然传来一阵狂奔的马蹄声,不知从哪个方向,总之震得人发慌。押送的骑士也停了脚步,他们疑惑地看了看天色,窃窃私语了半晌,明智地待在原地不动,想来应该是哪里的军团有紧急任务,路过的,跟他们没关系。

但马蹄声越来越近,烟尘也扬了起来,最终一队黑衣骑士疾驰而来,训练有素,前头一个举着旗帜,一勒马缰,直接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押送队的领头骑士愣了一下:“…你们是?”

“席勒盟国,黑塔骑士团。”

话音刚落,紧接而来的黑衣骑士们将他们团团围住,尘埃渐渐散去,骑士团分开一条道路,从中走出了一个高挑的人影,宽大的披风拖在身后,年轻冷漠。

押送队领头本能拦了一下:“喂!你不能过去!”

那人冷冷瞧了他一眼,突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抽剑,只见一道白光,押送队领头突然痛嚎着滚下马,拦路的一条胳膊已经掉到了一边。

随即那人绕过他,面无表情走向站在一排的流放者,突然揪住其中一个的衣领,将之拖了出来,一直拖进了骑士团中,黑塔骑士团让开一条路后,再度闭合为一个圆。

被拖出来的是克维尔顿,她没有反抗,面前的人一身猎装,估计是假借“打猎”的借口跑过来的,气还喘不匀,望了她半晌,忽然用力抱了她一下。

克维尔顿像一块木头,过了很久,她突然说:“血冕之戒被人抢走了…”

格洛欧松开了她,眼中都是杀气:“那就抢回来,敢碰王的信物,就把他的手指全剁下来。”

“你怎么来了?”

“看你死没死。”

“没死。”

“好,那我做的准备应该不会白费。”格洛欧抬手,骑士团中走出了一个人,额发在夜风中吹得一扬一扬,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卷,朝格洛欧行礼:“殿下。”

克维尔顿虚着眼睛看了看:“范赛斯?”

男人也向她颔首,格洛欧又说:“克尔,你给过他一个重回家族的机会?他所在的昂家族属于月党,但是那一只手套已经把他栓到水玫瑰党的麾下了。”

范赛斯也笑:“是啊,我现在就怕被人揭发出来,不过查尔斯国那边,我积攒了十几年的势力还在,西港口那里我留了一千人,可以接应阁下。”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信封,递给克维尔顿,“阁下,保重。”

克维尔顿目光没有在信封上,忽然问:“乌塞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圣城的所有消息渠道被克莱茵封死了。”格洛欧皱着眉看了看表,“我恐怕要回去了,我爸要是找不到我,又很麻烦。”她一脸无可奈何,“说得体面是忧郁,说难听就是要哭不哭…”

克维尔顿轻声说:“嗯,你回去吧。”

格洛欧抬起手,黑塔骑士团立刻牵来一匹马,等她再次发出号令时,骑士们将她拢在中间,马蹄震动,又渐渐散开,天空的边际微微发亮,看来太阳是要升起了。

克维尔顿转身,望着惊恐不安的押送骑士,忽然走到了那个失去了一条手臂的领头面前,拾起了他的断臂,凑在断口处饮了几口鲜血。

“你你你你…”领头瞪大了眼睛。

克维尔顿几口将大部分血液吞咽下去,骤然感到右手背一阵痛感,是血肉在复苏生长。她扔开断臂,擦了擦嘴角的血,背着光,沉默走入了流放者的队伍。

领头越想越怕,一口气没接上,昏了过去。

… …

克维尔顿是被当作一个异端送到西港口。

押送的独臂领头像是得了妄想症,一个劲地觉得克维尔顿很危险要杀自己,然而送往圣城的“异端嫌疑报告”石沉大海,他还没走到西港口,就将流放者随便扔了。

查尔斯附属国自从几年前的月党叛乱,公爵被杀,自此乱成了一团糟,西港口这个地方,更是吆喝声啼哭声此起彼伏,酒馆里开了赌桌,无论白天黑夜都是一样的热闹。

流放者初来乍到,混了一段日子后,什么圣城的辉煌过往都抛到了脑后,一个个变得像土生土长的耗子一样,邋遢地游荡在街上,只求填一口饱肚子。

克维尔顿拿了范赛斯的介绍信,见到了一千个游手好闲的士兵,她想都不用想,不用说这些跑的跑走的走老弱病残,就算给她一千精兵,在这个地方也掀不起惊涛骇浪。于是她也不管,介绍信当柴火烧了,烤了一块冷面包吃。

靠海的地方,这年的冬天却格外寒冷,那个被押送军队透露是几十年前的圣城交际花的女人,在街口跺手跺脚揽不到客人,一扭腰进了热气腾腾的酒馆,又开始跟老板调情。

克维尔顿天生怕冷,早蹲在酒馆,决定一冬天都不出去。

她学会了喝酒,从粗制滥造的麦酒,一直喝到高级的葡萄红酒,她闷了一头一脑的疲惫苦涩,在酒水的麻痹下,一切都不算什么,她喝得很高兴。

钱不是她的问题,范赛斯留下的那一千个人,大部分都泡在酒馆,赌牌赌骰子,输多了总有赢的,只要有人赢了,肯定要上几杯酒,至于最后少没少,喝多了谁又分得清。

有时候她觉得牙痒,也会去吸血,她尝试了直接在人脖子上汲取血液,滚烫鲜活的血涌入她口中时,一瞬间竟有些迷醉,新鲜血液对于血族,本就是一种瘾品。同时她也碰到了几个野生吸血鬼,大多混得不太好,也格外友善,应该是同病相怜。

没有人来叫醒她,她觉得可以这样活到地老天荒。

冬去春来,开春的天有些暖了,酒馆里便有点热,克维尔顿呆不住,夜里时常出去走一走,跟野生吸血鬼们打打牌喝喝血。

隔日克维尔顿醉生梦死醒来,发现自己又在酒馆睡了一天,外面天色已经黑了。酒馆里很热闹,她觉得吵得头晕,刚想出去,突然有人拦住了她,嬉皮笑脸的:“喂喂长官,今天不能出去,酒馆封.杀令,喝不完那么多酒,谁都不准走出去。”

克维尔顿看向酒馆中间的几个大酒桶,哦了一声。

“酒馆封.杀令”是一群混蛋士兵想出的荒唐游戏,隔一段时间就要玩一次,不把十多个人喝得在地上学狗爬誓不罢休,还有几次闹出过人命。

克维尔顿喝她的免费酒,权当看不见他们胡闹,她已经不在乎任何事。

她握着加冰的麦酒,看着面前群魔乱舞的人群,有人被按着脑袋埋在酒桶里,酒面只鼓起了一串水泡,还有人被辛辣的酒水浇了眼睛,倒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叫。有人想过来把她拉入发酒疯的人群,被她一脚踹了个骨折。

她身后的酒保躲过一个砸过来的木酒杯,却被里面的酒泼了一脸,叹了口气:“浪费。”

“加冰。”克维尔顿将手中的酒杯递给他。

“加冰就是兑水哦,我是没意见啦,你确定?”酒保拿了两块冰。

克维尔顿怕冷更怕热,有些不耐:“更多的冰。”

酒保撇了撇嘴,刚将两块冰扔进去,突然酒馆外面传来砰砰的锤门声,急切得似乎要把门砸了,里面的人听到了,但都没在意,毕竟是“酒馆封.杀令”的期间,不允许进出。

但静了一下后,门被撬开了,一个年迈的老男人闯了进来,左右看了看,紧张地一把冲进酒桶之中,动作笨拙地拉起一个喝得软成一滩的少女就往外跑。

两个半醉的士兵立刻拦住了去路,冷笑:“不守规矩?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时间?”

老头被推搡了几把,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形象狼狈,嘴里却还在不住地乞求:“我就把我女儿带出去,求求你们,她不懂事跑过来的…”

士兵哈哈大笑:“不懂事?我怎么瞧她来了好几天了?”

克维尔顿也看到了那边的乱子,看清了那个老头护在身后的少女,有点面熟,脸上不知涂涂抹抹了什么东西,经常过来蹭酒喝,没有酒就围在赌桌旁边捣乱,到处插一脚。

酒保也拖长了声调:“哦——她呀,我以为今晚她早死了。”

“怎么?”

“你白天睡过去了,她偷了钱,但总不好对一个小姑娘动拳脚,就先留着,等晚上灌死。”

克维尔顿沉默了一会:“那现在呢?”

“封.杀令内不许出去呀,那老东西想带人走,也好办,把自己的命先留下再说。”

果然士兵已经拎着老头的脖子,推向了酒桶,老头连退几步,差点一屁股坐地上,但他一转眼跪下,涕泪横流:“我把一切都给你们,积蓄、我住的鱼棚,我都给你们,都给你们,你们让我带女儿离开这里,保证以后不再来…”

周围的人丝毫不为之动容,反倒是看一个新鲜物件,起哄,嘲笑,然后谩骂。

克维尔顿默默望着,心里毫无波澜,却觉得头很痛。

她昏沉仰头看向天花板,忽然很不想看见那个老头和少女,不是他多碍眼,只是很不舒服,混着满地的酒气,让她心里空落落的,无端难过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

克维尔顿把好长时间都不动的脑子转了转,每往前回忆一个片段,就抽痛一番,绞得她脑壳都疼起来,一直想到了依布乌海。

对了,那老头是在关心他女儿啊,她很久都没见到这种感情了,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她竟然曾经还生活在那个从来不缺关心与爱的地方。

克维尔顿忽然怀疑,在遥远的大海那边,真的有那么一个国度么?那是不是…自己的一场梦?

梦醒后的世界,一点也不温柔。

世界

酒保还在低着头擦杯子,突然面前一暗,是克维尔顿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她直接拿了一个昂贵的玻璃酒瓶,酒保愣了一下,大声说:“喂…那个很贵,要赊账的!”

下一刻,这个酒瓶就在墙上摔成了一片亮晶晶的碎渣。

酒保呆住了,被碎片砸了个劈头盖脸的士兵也懵了一瞬,刚想破口大骂,突然浑身汗毛倒立,靠在桌边的黑衣军官安静地抬头,不含温度,眼角竟带着一丝血色。

克维尔顿一步步走过去,每一步身侧仿佛带起了风,拥挤的人群在酒精昏沉中本能往后让开了一条路,她很顺利走到了酒桶旁边,那个老头还在拼命地哀求。

任由自己的脚被对方抓住,克维尔顿双手抄在口袋里,低头看了他很久,突然踢开了他死抓不放的手:“我也有过这么一个…像这样关心我的人,你让我想起了他,但他不像你这个样子,一点也不像。”

沉默了一会,克维尔顿没说完,似乎在措辞,又说:“我没有恶意。”

顿了顿,她亲自去推开了酒馆的门,开口:“你可以带你的女儿回家了。”

老头怔愣望去,这时他身后的那个少女忽然挣扎:“我不要回去!我要喝酒!我已经是大人了!不要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