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维尔顿突然一把锁住她的手推给了她的父亲,力气很大,推了她个踉跄。

这时她的头又开始痛起来,她想起了摩西雅,想起了自己无数跟她作对胡闹的时刻,曾经被她误解产生怨气的时候,不止一次咬着枕头想,如果摩西雅不在就好了。

她刻板、严格、不言苟笑,还一丝不苟检查她的作业、苏路曼义卖时一副谁欠了她钱的脸、不让她早早学兰德风笛、独立期还管七管八,真是烦死了,如果她不在,如果她不在…

如果她不在…克尔惶然,她真的真的只想了一个“如果”啊。

但她为什么就真的不在了呢。

任何人也许可以有一千一万个生养他人的机会,但是只有一个被生养的机会。

可惜继修沃斯王与摩西雅总管死去多年后,克尔才懂得珍惜。

… …

“酒馆封.杀令”轻而易举被打破了,士兵们半醉半醒间,对散发危险气息的克维尔顿都躲开了距离。克维尔顿视而不见,目送那两个人远去,脚步一转,走回了柜台边。

酒保擦着酒杯口,吹了个口哨:“怎么了脸色不好,还玩么?”

克维尔顿:“不,我恐怕要走了,有些事情急着办。”

酒保头一次听见她还有事情,不禁好奇:“什么要紧事?”

克维尔顿低头,自失地笑笑:“也不算多要紧,只是忽然想起,如果…他们还在,应该会把我拎出这酒馆的。”

为了恢复清醒的头脑与以前的体质,克维尔顿足足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

“血瘾”非常难办,她摄入了大量的鲜活血液,直接从人类的脖颈上吸食,这是比嚼烟卷还刺激一万倍的事情,没有血族能抵挡住这样的诱惑,这种行为在依布乌海是被严令禁止的。

但克维尔顿直接磨平了自己的尖齿,她干过这样的事不是一次两次了,以前在巴罗伊军团为了隐藏身份,隔一段时间她就要磨平一次,就是重新长出时的痛痒很令人抓狂。

查尔斯附属国这个地方,非常偏僻,地势也极其烦扰,通信很不便。一封信兜兜转转,转了大半年,才有回信送到了克维尔顿的手上,是格洛欧的笔迹,依旧是两种语言混合。

但克维尔顿刚看了第一句就皱了眉头,整篇的字词都不通,扯七扯八,如果说这是乌塞伽迪尔寄出的还情有可原,他就喜欢在语句的顺序和隐秘性上做文章,但格洛欧从来懒得这样做,依布乌海语就是最好的防护。

满满一张纸,像是抄杂乱的字典一样,唯一能连成一句话的句子是——

“别回来,不要去圣城。”

克维尔顿心里一沉,从这一封信上她仿佛看到了格洛欧的应顾不暇与紧张。格洛欧的能力无可否认,在这一代之内的贵族中,无人可比,她甚至越级挑衅老一辈的权谋者,如果她连自己的安全都无法保证,那么在她流放的这段时间内,圣城的局势变化不敢想象。

迟疑了一会,克维尔顿最终决定不动,烧掉了信,她披上黑色斗篷,走上了刀瑟镇的街道,西港口近在咫尺,她只花了半个小时,就远远看见了海岸边连绵的礁石。

今夜的天气阴沉,港口空无一人,克维尔顿漫步在木板上,忽然看到礁石旁靠着一个人影,同样是黑色斗篷,海风吹过,层层叠叠地掀起衣角。

是个流放者?

克维尔顿走近了一点,那个背影忽然转身,脸部笼罩着呼吸的寒气,嘴角微微勾起,他以一种看故人的眼神,向克维尔顿点头:“混血,很久不见。”

克维尔顿目光一凝,傀儡师!

神出鬼没的傀儡师站着没动,克维尔顿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忽然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在想一些令人头疼的秘密。”

“谁的秘密?”

“整个世界的。”

这句话轻描淡写的,然而克维尔顿却退后一步,似乎从心底产生了本能地抵触。

傀儡师忽然扯开一丝笑意:“你感受到什么了?”他顿了顿,“我破解了很多的秘密和故事,但唯有这个,我一直想不通,它带给我的,是近乎绝望的恐怖。”

他一字一句说:“我们所在的世界,无论过了多久,时间都是不动的。”

克维尔顿愣住了,觉得傀儡师这个人,有点疯。

时间不动?怎么可能,她的钟表还在走呢,所有人都有生老病死,过去的东西永不再来,怎么可能时间不动?

傀儡师看了她的神色,没有在意,接着说:“诺丹罗尔的人类在创新,但是也在倒退,每次文明到达了一个巅峰,都会遭遇一次突变,而且这种灾难是不可逆的,那些珍贵的文献和发明将被再一次掩埋,于是我们又回到了最初的时间。”

克维尔顿皱眉:“为什么会这么说?”

“举个例子好了。据我所知,远在第四纪元,诺丹罗尔就出现了蒸汽机,第一个将‘深海的神酿’博维科酒带回诺丹罗尔的商人,就是承载了蒸汽船;然而如今第九个纪元,四千年过去,我们依然还在用马车和煤车。”傀儡师神色微妙,“你觉得这正常么?”

克维尔顿没来由心里一慌,她不知道怎么说,几千年的光阴,每一代的血族都有学术领袖,人类之中肯定有希望灯塔,孜孜不倦的成果,结果每一次都会被毁于一旦?

有些…太戏剧化了。

“这么说吧,依布乌海、诺丹罗尔给我的感觉,血族依附人类,人类迁就血族。”傀儡师幽幽吐出一口气,“血族无法生育,需要拥吮人类;人类的进程也不允许太快,否则血族的一生将毫无停歇地适应人类的变化。”

克维尔顿怔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血族与人类必须共存?”

“如果规则是必须共存。”傀儡师目光第一次迷茫,“那为什么,依布乌海会陷落?”

克维尔顿僵住了,心底突如其来一阵强烈的不安,她突然发现,尽管血族是比人类更强大更优秀的物种,但人类离开了血族可以独立生活,而血族无法离开人类。

而没有了共存的条件…最终这场种族博弈的胜者,会是谁?

她第一次思考到这个问题,只感到浑身发冷。

“我想解开这个秘密…我活了这么久,这个事实仍令我感到绝望,我希望活到种族之战的结局,我想看到那个结局。”傀儡师目光空灵,“那将是我生命的尽头。”

克维尔顿忍不住问:“你怎么能活得那么久?”

傀儡师一笑,克维尔顿不由自主走过去,慢慢向傀儡师伸出手,白色月光隐约,投影到礁石上的黑影越拉越长。最终她用手掌碰到了傀儡师的额头,冰凉刺骨,没有血肉的质感,

“你没有皮肤?”克维尔顿诧异,“你是…什么东西?”

傀儡师退后了一步,离开了她的掌心。

“如果一个血族想要获得极限逼近原始血脉的力量,那么必须找到历代原始血脉君主长眠之地,君主长眠之后,他们浑身的血液都会蒸发。身体保留完整,只是血管会干瘪,骨骼也会被染成红色。”

“必须先得到原始骨髓,替换掉自己的骨髓,然后尽可能多的用血骨,替换自己身上的骨头。”

“血族的身体素质不同,承载的力度也不同,但能替换得越多,得到的力量就越接近。过程不断失血,随时可能因为剧痛而死去,但如果活下来了,那么万幸,不仅拥有漫长到时间尽头的生命,还有不逊色于原始血脉的力量。”

克维尔顿震惊地看着他:“你挖掘了血族君主的坟墓?!这个秘辛你还对多少人讲过?”

傀儡师摇了摇头:“你知道有用么?原始血脉的诞生地是一个谜,他们的墓地也是一个谜。”

“你…你替换了多少根骨头?”

“九十三根。芬可拉姆是除了我之外,第二个成功的,他是六十二根。”傀儡师说,“你觉得很多么?不过一般来说,原始血脉君主的全身骨骼,有上千之数。”

反击

西港口海风吹过,渐渐凉了下来,傀儡师眺望海岸良久,摸了摸自己露在外面的骨骼:“吓到你了么?”

克维尔顿垂着头:“没有…只是你这样做,不对。”

“那你为了归家,纵容一场战火死伤数万人,就对了么?”

克维尔顿沉默不语。

傀儡师说:“我只想看到一个结果,这份迫切,与你复活薄荷殿下的心情是一样的。

过了一会,克维尔顿突然问:“我很久没有出西港口,你知道圣城发生什么事了吗?”

“知道。”

“能告诉我么?”

“不需要,你可以在这里留下,只要过十几年,那个敢于与整个血族抗衡的教皇,不会再妨碍到血族——十几年对于血族来说,真的太短暂了。”

克维尔顿愕然:“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傀儡师扭头看了她一眼,“克莱茵·巴罗伊,只能活五十年。”

克维尔顿最不怕的就是耗时间。

她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她出生于第七纪元末期,到第九纪元如今的年龄,也许在人类中已经算中老年,然而对于她而言,只是成年后不久而已。

至于为什么克莱茵教皇只能活五十年,她没能问到,傀儡师也没有细说,他拿了一支兰德风笛,不顾乌云密布的天气,选了一艘小船出海。风笛声在海面上渐渐荡开,克维尔顿眼前一花,像是看见了海中探出头的海女,但一眨眼,又消失的无隐无踪。

克维尔顿恍然记得曾经自己也学过风笛,然而那支小风笛,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

很多东西,包括她的日记本,似乎都丢了。

她一无所有。

… …

六年后,诺丹罗尔继月党叛乱之战后,再度动乱。

两个月后,刀瑟镇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独自骑着马在西港口绕了一天,似乎在寻找什么人。最终他停在了一个擦鞋匠的面前,默默驻足,随后下马行礼:“阁下。”

范赛斯每一次见到克维尔顿,都不一样。

第一次,克维尔顿还是一个懵懂纯净的孩子;第二次,她已经是万人之上凌厉威严的军团长;第三次,她坐在街角,手里拿着鞋油和刷子,漠然如老者。

范赛斯轻叹一声,弯下腰:“阁下,多年不见。”

范赛斯的皮风衣上有清新的皂香,克维尔顿闻出是圣城的茉莉香料,拿了一块布擦了擦手:“范赛斯?的确好久了,你竟然来找我,圣城怎么了?”

“席勒盟国与圣城开火了。”

克维尔顿一副别麻烦我的脸色:“我觉得克莱茵一脸活不长的样子,格洛欧她就不能安安静静的等等?”

“阁下,这次真不是格洛欧殿下。”范赛斯一脸为难,“是教皇挑起来的。”

“那她与教皇开战就开战,叫你来找我?”克维尔顿收拾起鞋刷,“这个地方得不到外面的消息,我恐怕帮不上忙。”

范赛斯第三次郑重地叫道:“阁下!”,到这个份上,克维尔顿就是想忽略都不行了。

克维尔顿望向他已经有些泛白的鬓角:“你是月党的人,被格洛欧这么随叫随到的,没有跟家里留封信?”

“…家里?”

“你没有妻子和孩子么?”

范赛斯愣了一下,苦笑,摇了摇头。

他很早之前就已经到了适婚年龄,但是在这个偏远的附属国并没有匹配他身后家族的姑娘,而远在圣城或盟国的名媛,也绝不可能抛弃一流社交圈而来到这个贫瘠的地方。

再后来,圣城的家族处处都是危机,他应付那些已经是筋疲力尽,哪里还有空去谈情说爱。

克维尔顿见了他的表情,也不再多问,转了个话题:“格洛欧有给我的信么?”

“没有。”

“你确定?”克维尔顿皱眉,“我总要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事。”

“格洛欧殿下派了五万骑士前来。”范赛斯落下这句话的瞬间,一阵钢铁摩擦的声音响起,从四面八方靠近,在黑塔骑士团如乌云靠近时,范赛斯捋了一下额发,含起了烟卷,“克尔阁下,她只有一句话带给你——敢杀回去么?”

克维尔顿慢慢抬眼,雨水般的瞳仁寂静无波。

第九纪元初期029年,圣城将神之火焰毫无预兆地指向了席勒盟国,以及它背后的水玫瑰党,贵族领袖波因尔家族被迫迎战。

而这场战争的起因,不详。

胶着的状态下,背负骂名的“流放者”克维尔顿突然率五万骑士出现在战场上,将巴罗伊军团杀得退出了席勒盟国边境,其中有她的故交第二军团长贝德,在急于突围的时候不慎落马,摔断了一条腿。

克维尔顿没有看他,赶出边境后,直接率领骑士团回了席勒都城,见到了一身副统领骑士装的格洛欧。两人默立片刻,还是格洛欧走过来,张开双臂抱了她一下,一如多年前她被流放的路上,格洛欧纵马前来,只为确认她的安危。

“这么多年,还没忘跟梅应德斯在战场上学过的东西。”格洛欧给她倒了一杯血,“我以为你会直接打进圣城。”

克维尔顿接过来抿了一口:“我很多年都一无所知,不了解情况,圣城里有乌塞的消息么?”

“有,两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好消息是他还活着,坏消息是他被剥夺了圣职之位,然后断了两根手指。”

克维尔顿看过去:“手指?”

“右手拇指与食指,那只手恐怕废了,不过好在他是文职,用左手练字也一样。”

克维尔顿默默端着杯子,晃了几下里面的冰块,忽然说:“他不写也一样,写出来的字谁看得懂。”

这句话像是调侃,语气却又冷又沉重。

沉默半晌,克维尔顿又说:“巴罗伊军团如今被削弱了很多,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搞定,为什么要叫我来?”

“克尔,圣城毫无征兆‘制裁’的时候,旁边的狮党与月党,就等着什么时候扑上来咬一口。”格洛欧递过去一份信函,“但他们没有妄动,是因为克莱茵。”

克维尔顿没听明白:“克莱茵既然与水玫瑰党为敌,那他为什么不与其他两党联手?”

格洛欧说:“因为他女儿在我们手上。”

克维尔顿皱了下眉:“女儿?诺丹罗尔什么时候有的皇女?”

“茜柯·巴罗伊,就在你被流放的那一年。”

克维尔顿面无表情:“你还说不是你?格洛欧,等一个人死就那么难吗?还有,你跟星黯皇女说不清楚,现在茜柯皇女又在你这,你是抢皇女抢上瘾了吗?”

“你前后关系错了,是克莱茵先发动战争,然后我们才派人去圣城将茜柯带出来。”格洛欧按住眉心,“至于克莱茵为什么要对我们出手,我觉得跟他的直觉有关系。”

“什么直觉?”

“海女的血统,赋予克莱茵·巴罗伊的,就是近乎穿透命运的直觉,他在很多事情发生前都会有准确的预感。”格洛欧看了看克维尔顿睁大眼睛的表情,愣了一下,“嗯?我没跟你说过吗?克莱茵知道我们是血族却不揭穿,就是因为我们也知道他不是纯人类啊。”

克维尔顿觉得自己被刷新了人生观,诺丹罗尔的教皇不是人类?这也就算了,问题是海女…海族从生到死都是在海里,怎么会跑到陆地上来的?

“这个要从几百年前海女被灭族说起,一个蠢教皇私自收藏了一个海女,装到大玻璃缸里,天天带着情妇去观赏。后来不知怎么回事,那个教皇的情妇血液渐渐变成了蓝色,容貌和身材变化诡异,早上醒来是老态龙钟,晚上又还原成幼童…我觉得她是被无意被海女伤到,血脉感染,以至于后来生出的孩子,也继承了海族的血统。”

克维尔顿突然问:“那星黯皇女?”

“同母异父,克莱茵是教皇的私生子,提忒却不是,她是人类。”

“你是说,上一代教皇也是…?”

“这种血脉的诡异之处是隔五代遗传。”格洛欧说,“海族一个生命周期是五十年,他只拥有十六分之一的血统,因此得到了直觉的同时,也必须失去生命的无限。在这五十年内,他的骨骼与面貌在二十五岁时到达峰值,越往后,会越来越年轻,直到恢复一个孩童的模样死去。”

克维尔顿喃喃:“这就是…他只能活五十年的原因?”

“是的,这是他拥有不完全海女血统的宿命。”

窗外一声闷雷滚过天空,格洛欧示意克维尔顿将桌子上的信函打开,里面是一张会谈文件:“克莱茵同意了与我们谈判,但他不会过来,需要一个使者亲自去圣城。”

克维尔顿没有表态。

“我不知道他的直觉里的未来是什么,值得他要不顾一切攻击席勒盟国,但你与他的交锋无可避免。”格洛欧说,“放心,他不敢杀你,茜柯是他最重要的人,而在我这里,你跟茜柯皇女是画上等号的。”

雷光闪烁,克维尔顿接过桌上的信函:“五十年,一晃就过了。”顿了顿,她又问,“海女如果有了伴侣,那么不老不死,是不是一个相伴到世界尽头的童话故事?”

格洛欧疑惑地看着她:“你怎么会这么想?她们只有躯体是永存,然而灵魂短暂。”

五十年生长,五十年还原,双方都会慢慢忘掉一切,慢慢回归成一个崭新的生命,等她们再次睁开眼,再也不认识对方,都有各自不同的鱼生。

不老不死,不等于终生相随。

谈判

圣城没有任何变化,一切还是曾经的模样,雪白的大理石堆砌的圣堂,巡街的骑士绕着郁金香花圃走向四面八方,街道上一尘不染。

一名教皇近卫军前来迎接,他仔细再一次检查了克维尔顿的身上与信函,最终放行:“阁下请进,冕下已经等候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