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表情就知道答案是什么。

岑念不由分说抢过他手里的空碗,说:“现在就睡,我会监督你的。”

岑溪好笑地看着她:“你是管家婆吗?”

他没想到,少女仰起头,堂堂正正地说:“是又怎么样?”

她目不斜视地注视着他,清澈见底的瞳孔里容不下一丝污浊。

他能怎么样?

岑溪只能无奈地说:“不敢怎么样。”

岑念说到做到,不仅把岑溪送回卧室,还拿了本书霸占了他的办公桌坐着不走了。

上床睡觉之前得洗澡换衣服,毕竟飞机上呆了十个小时。

岑念之前没想到,等到淋浴的声音在浴室里哗啦啦响起的时候,她才感到了那么一丢丢尴尬。

也就是这时候,她才明白了岑溪进浴室之前,那句无可奈何的“你真的要守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她留在这里,好像是有点不太恰当。

岑念不愿承认自己的不自在,把注意力专注在手里的德文原著上,好在那水声也没响多久,岑溪带着一身水汽出来了。

岑念看着他湿淋淋的头发,皱了皱眉。

“你不吹干吗?”

岑溪不在意地抓起肩上搭的毛巾,随手擦了两把:“过会就干了。”

岑念看见他的绝大多数时候,他的外表都一丝不苟、干净整齐,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和岑筠连挺像。

她看多了他把头发抹得干干净净,露出洁净额头和齐整柳叶眉的样子,现在看到他凌乱黑发垂下挡住眼睫的样子还挺新鲜。

少了些精英感,多了丝少年气。

“我来吧。”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岑溪一愣:“不用了……”

她却固执地拿过了岑溪手里的毛巾:“我没有给人擦过头发,我想试试。”

岑溪:“……”

这有什么好试的?

看见少女努力地踮脚,他刚刚忍不住发笑,脑袋就被一只小手给按了下来。

“低头。”她用命令的语句说。

岑溪不喜欢被人命令,可是她的命令却让他乖乖低下了头。

偶尔他也会升出一丝疑惑,不明白从小跟着外公外婆长大,没有父母陪在身边的岑念怎么会养出一种身居高位者的气质。

不止这一点,他所了解到的来这个家之前的岑念,和眼前的岑念完全就像是两个人。

他心有疑惑,可是什么都没问。

从前是他不在乎,现在他还是不在乎,只不过原因变了,对他来说,眼前这个岑念,才是真的岑念,从前的岑念如何,他并不关心。

岑念第一次给人擦头,擦得很仔细认真,岑溪弯着腰任她搓揉,气氛安宁融洽。

终于,她觉得这颗脑袋九成干了,满意地停下了手。

岑溪抬起头来,乱蓬蓬的黑发炸在他头上,丝毫没有他往日的精致,岑念看了,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不用镜子也知道自己什么样。

“……傻念念。”他看着她笑。

为她的高兴而高兴。

岑念把磨磨蹭蹭还想批几份工作报告的岑溪赶上床后,自己坐回了办公桌前看书。

她看了半个多小时,再往床上看去的时候,床上的人已经坠入了梦乡。

联想起半小时前那个口口声声说着“我不困”,妄想再处理一些工作邮件的人,岑念不由有些好笑。

岑念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蹲下身仔细地观察他无防备的睡颜。

他睁眼时脸上总带着漫不经心的笑,闭眼时,眉头却反而蹙了起来。

岑念想做些什么抚平他的眉间,又怕笨手笨脚把本就睡不安稳的他弄醒了,最后,她什么都没做,单单只是看着。

他就像雨林生态缸里的那条变色龙,身上总有一层伪装,让人看不清他真正的颜色。

她不会去打探他真正的颜色,就像她也不希望有朝一日有人道破她不为人知的脆弱一面。

谁不怕疼呢?

只是能忍罢了。

同样都是备受期望的继承人——至少曾经是,岑念很能够理解他条件反射的伪装,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像他们这样的人,不需要脆弱,不能脆弱。

即使被逼入困境,也必须露出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

这是在豺狼森林生活下去的第一条准则。

她想了很久,她能为他做什么呢?

她才十七岁,无法和他并肩作战,只能被他守护在身后,但是她会成长,会长大。

岑念已经预定了这个人后背的位置。

现在是她,以后也会是她。

豺狼森林再凶险,她也不会让任何尖牙利爪有背后偷袭的机会。

看着看着,有困意袭来,岑念干脆轻轻躺上床。

她屏息凝视地看着他,还好,他没有因为她的动作惊醒,岑念放下心来,眨了眨眼,睫毛慢慢垂了下来。

她刚穿来的时候,做好了原主回来随时让位的打算。

可是现在她后悔了。

她不想走。

闭着眼,岑念默默批判着自己的想法,她真卑鄙,竟想把别人的生活据为己有。

从来没有迫切想要过什么的岑念,第一次有了迫切的愿望。

她想要在这个世界一直生活下去。

在有岑溪的世界里,一直生活下去。

她不想再回那个冷冰冰的玻璃世界了。

……

怕什么来什么。

睁开眼,岑念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时停的玻璃世界。

现在不是零点,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难道这是梦吗?

岑念的目光扫过郁郁葱葱的雨林,转过身后,发现身后的金属大门又一次敞开了门缝。

上一次她走出这里,看到了林成周的葬礼,这一次她走出这里,又会看到什么?

她明知眼前是个漩涡,却还是迈了进去。

不需要更多的理由,漩涡里有他,她就愿意被卷入其中。

岑念走出金属门,发现外面还是上次那条走廊,灵堂门依然存在,只是里面没了人影。。

第152.第 152 章

就在灵堂门的对面,又多了一扇双开的灰白色门扉, 在门扉外不远, 有着一排浅蓝色的塑料椅。

塑料椅和有着磨砂玻璃窗的门扉都让她不由自主想起了医院。

岑念伸出手, 在即将握上门扉时停了停。

她知道打开这道门,一定能看到和岑溪有关的过去。

从道德上来说,未经他人允许窥探对方不愿告人的秘密是卑鄙可耻的行为。

她明白,但还是在片刻的迟疑后, 用力握住了门把手。

这是她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了好奇,她第一次想要了解一个人,知道他的过去发生了什么。

她不再犹豫,打开了这扇紧闭的门。

门后真的是医院走廊。

走廊两边还有无数类似的病房门扉,空气中飘着一股她熟悉的, 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

走廊前方的拐角处, 一个小小的男孩子走了出来。

他两手捧着一个装有四寸小蛋糕的透明塑料盒,一脸雀跃,就连脚步也一蹦一蹦。

岑念从没想过那个沉稳散漫的青年还有这样的一面。

岑念尾随着他,在一扇紧闭的病房前停下脚步。

小岑溪握住金属的银色手把,满脸笑容地刚要推门而入, 笑容却在望见屋内景象的时候僵住了。

岑念跟着他的视线往里看去,模糊的毛玻璃在岑溪看过以后变得清晰。

宽阔整洁的单人病房里, 一个留着寸头的年轻男人站在病床边,正对着门的方向默默流泪, 满脸悲痛和绝望, 林茵跪在床上, 双手抓在年轻男人的夹克上,不住地哀求着什么。

她的脸上也是遍布泪痕。

和岑念在林成周葬礼上见到的她比起来,林茵肉眼可见的病弱,苍白的脸色已经不足以说明什么了,她瘦得两颊深陷,全身仿佛一个骨架子,从条纹病号服的袖子里露出的一截手臂宛如枯柴,只有薄薄一层青白的皮覆在上面,触目惊心。

林茵不断乞求的男人,岑念认得。

他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岑家大门前。

他甚至是她传书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他——

岑念几乎是震惊地看着他。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在这种情况下,看到年轻时候的齐佑。

病房是隔音的,岑念不知道林茵在哀求什么,但显然是让齐佑无法照办的事。

他虽然泪流不止、满脸哀痛,但他全身都在表达对她所提要求的抗拒,他不愿看她,眼睛注视着空白的墙壁。

尽管泄洪的泪水早已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也不愿去看她的残影。

下一秒,林茵抓着他的衣领吻了上去。

小岑溪的手慢慢离开了门把手。

他端着手中的小蛋糕,沉默地坐到了一旁空荡荡的塑料椅上。

岑念占据身高优势,看到小蛋糕上还有一行巧克力笔写出的稚嫩笔迹:

“妈妈生日快乐,小溪等你回家”。

他怔怔地望着蛋糕上稚嫩的字迹,表情说不上悲伤或难过。

只有他轻颤的睫毛说着一丝落寞。

岑念心中难过,喉咙里也像梗了什么难咽的异物,咽不下去,堵住她胸口涌上的澎湃心绪。

“你在外面坐着干什么?你不是要给妈妈一个惊喜吗”岑筠连的声音打破了此时的寂静:“你妈呢?”

岑筠连从走廊拐角处走了出来。

小岑溪刚刚的落寞好像一场幻影,一个眨眼后,他就满脸灿烂笑容地跳下塑料椅。

“爸爸,我在等你!”

小岑溪献宝似的,高举起小蛋糕朝岑筠连跑去。

“你慢点,别把蛋糕……”

岑筠连话音未落,蛋糕就飞到了他昂贵的订制西装上,小岑溪表情怯弱地停下脚步:

“爸爸……”

岑筠连看着西装上飞溅的奶油和蛋糕屑勃然变色。

“你怎么回事?我早就说了别买蛋糕别买蛋糕,你妈吃不下,买来还不是进垃圾桶的份!”

小岑溪站在原地,声音微弱:“对不起爸爸,我错了……”

“平时弄脏了也没什么,但是下午有个会议……”岑筠连深呼吸两口,总算压下怒意,他紧皱眉头,不耐烦地摆摆手:“算了,都这样了也没办法了,你先进去吧,我去洗手间看能不能弄掉。”

小岑溪上前几步拉住岑筠连的衣袖,说:“爸爸,我陪你回家换衣服吧。”

岑筠连看了眼紧闭的病房门:“你不看妈妈了?”

“没有蛋糕,我不好意思见妈妈了,我们下次再来吧!”

“来都来了……”

“那我陪爸爸回家换衣服,然后我们再买一个蛋糕来看妈妈吧。”小岑溪说。

岑筠连想了想,目光又落回弄脏的衣服上。

“……好吧,那你先陪我回家。”

父子渐渐走远了,走廊周遭也越来越暗。

不知不觉,这条走廊被黑暗吞噬,只剩下岑念面前的房门内依然透出一丝光亮。

从门扉上玻璃窗里看进去,病房里已经空无一人了,只剩下凌乱的被子证明有人曾在上面躺过。

岑念开门走进,扫视病房一圈,没有发现人。

墙上的方形窗户洞开着,呼啸的夜风和一些微弱的,说不清是什么但让人感到不安的杂音一同吹动窗边的杏色窗帘。

岑念记得,刚刚在门外看见的时候,这扇窗户还是紧闭的,外面是明亮的白天,岑筠连也说下午有个即将要开的会议。

一眨眼,病房里的世界就到晚上了。

就像是冥冥之中有着某种指引一般,她着魔似的不由自主走向窗边。

她低头往下看去,那夹杂在风中让人不安的杂音就像刺破了层层阻隔,在她耳中猛地清晰起来。

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女人躺在地上,大睁的瞳孔中没有丝毫光彩。

在林茵尸体的不远处,停着无数辆警车。

她刚刚听见的不安杂音,是警笛声,是议论声,是人声鼎沸,依然盖不住的撕心裂肺哭喊声。

年轻的齐佑满面泪水,双手死死拉着又哭喊又挣扎,拼了命挣扎着想要靠近林茵的小岑溪。

他们还穿着白天时的衣服,短短几小时,一切就变了样。

小岑溪脸上的泪痕在闪烁的警灯下如同破碎的钻石。

一声声锥心泣血的“妈妈”响彻夜空,他沙哑又绝望地不断呼喊着一个再也不可能醒来的人。

这悲痛的呼喊声像是一只大手,攥紧了岑念的心房,攥得太紧,捏碎了她的血肉,挤出了她的鲜血,让她的灵魂因另一个灵魂痛不欲生。

她用力握着窗框,才没有在强烈的心痛中摇摇欲坠。

天空没有下雨,悲痛的雨幕却下在少女眼中。

她曾骄傲她的坚强,即使是在她迈入死亡的那一刻,她也没有软弱地落下眼泪。

可是现在,她却为了同一个人,一而再地心痛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