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子时光倒退几十年,白振阳仿佛变回那个小男孩,依偎在她身旁。

阿婆问:“最近工作顺利吗?”

白振阳蜷着身:“挺好的,巡回画展这月底就能结束,下月要去一趟普林斯顿,参加一个美术展。”

阿婆说:“还记得当年你刚毕业,投出去无数份简历都没有消息,当老师你不愿意,作品寄卖在画廊,却被人家当成赠品送。”

白振阳闭着眼:“很久以前的事了。”

阿婆问:“那么,你现在算成功吗?”

白振阳睁开眼,好半天都没说话,想到一些事,最后低低的说:“成功了。”

阿婆欣慰道:“成功就好。”

白振阳的手搭在她身上,她握住:“处朋友了吗?什么时候领回来给阿婆看看?”

他沉着声:“没。”

老人叹了声“阿婆没福气,不知道能不能喝上孙媳茶,如果你当年挣点气,别再外面沾花惹草,我男男也许早成孙媳了,说不准...”

“阿婆,你还说这些做什么。”

他心里一痛,打断话头,“我新买了房,一共两层,大的很,前面有个院子能种花草和蔬菜,离住处几百米会建大商场,买菜很方便。”他在她肩上蹭了蹭“阿婆,你搬去和我住,顺便照顾我好不好?男男也在大理,搬过去,她会时常去看您。”

这些年,他无论身在哪里,都给阿婆寄了不少钱,余男也常常带钱和营养品回来,可老房子从来都是一个样,没见添置什么,现在仍旧燃着过去那种旧灯泡。

阿婆没回答他去不去,“给我讲讲当年你是怎么救了男男的。”

白振阳抬起头:“您都听十几遍了。”

阿婆闭着眼:“还想听。”

他窝回之前的姿势,房间的灯很暗,只能照亮头顶的一小片。

夜很静,外面的星空很明亮,就像那一天。

白振阳说:“大一那年,学校组织我们去红河哈尼梯田采风,采完风,我们往回走,途中经过一个小村庄,我被村庄里的景色吸引住,停下来找角度,慢慢的忘记时间,我和同学老师走散了,找了他们一上午,又累又饿,正好附近一家民居有炊烟,想进去看有没有吃的...”

白振阳永远记得那一天,他走出村庄很久,附近杳无人烟,那年代没手机,他无法联络到其他人。

当时也是秋天,走在田间,满眼金色,风吹麦浪像一片金色海洋,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已无心欣赏身边的景色。

前方是条曲折小路,隐约能看到被人踩踏的痕迹。

走出麦田,远处有一户草搭的农舍,上方冉着炊烟,他眼前一亮,往那方向跑去。

院中支着低矮的小方桌,桌前坐了两个六七岁的小孩子,桌上是咸菜稀粥和馒头。角落里还蹲着两个大男人,一个手拿馒头,端腕喝粥,一个碗放在旁边地上,正抽着烟。

白振阳迈步进去,感觉一丝诡异,想收腿已经来不及。

离门口最近的男人发现他,他瘦骨伶仃,皮肤黝黑,最明显是额头穿过眼睛到脸颊一道长长的疤,疤很深,暗红色,看上去格外狰狞。

男人目露凶光“找谁?”

随后另一人也停下动作,默默走到饭桌旁,警惕的盯住白振阳。

白振阳往前迈了步,友好说:“我迷路路过这里,又累又饿,不知道方不方便给我点儿吃的,让我歇一会儿?”

刀疤男吼了声;“没有。”他赶他:“走走走,快滚。”

白振阳心中气恼,看向凶神恶煞这两人,也没敢多说话,转身往外走。

“哥哥。”白振阳到门口,听见个稚嫩的声音,他停下,有个小姑娘奔过来,后面男人想捞她,伸手抓了两把,没抓住。

小姑娘看上去最多六七岁,头发蜡黄,身材瘦小,浑身上下挂着脏污,嘴角还带一点伤,但是眼睛却格外黝黑明亮。

白振阳愣了愣,低头看着她。

后面男人吼了声,“回来,好好吃饭。”

小姑娘置若罔闻,脏兮兮的小手举上来,捧着一个白白的馒头,没说话。

后面男人冲上来,被刀疤男拽住,他看向小女孩,生硬说了句:“我侄女心肠好,家里粮食不多了,只能给你个馒头,快走吧。”

白振阳接过馒头,道了谢,低下头又去看那小姑娘,她始终一句话都没有说,抿着唇,睫毛扑扇,他能看出她的紧张,那双大眼里仿佛蕴藏太多不能说的话。

后面那男人把她拽回去,白振阳没有逗留,快步离开。

时近黄昏,太阳就要落到山后头,附近依然只有麦田,半人高,密密实实,遥远的没有尽头。

白振阳躺在草垛上,双手枕在脑后,他眯着眼,望向麦田上方蓝蓝的天。

他出神,想起刚才的小姑娘,单薄却并不懦弱的身影映进他脑海,她的眼睛带魔力,明明什么话都没有说,他却从她眼中看到坚定和期翼。

她一定有话和他说。

白振阳举起她给的白馒头,转了转,馒头底部已经开了口,他顿住,猛的坐起来,盯着馒头看了几秒钟,两手顺那道缝隙掰开,里面露出一个小牌子...

***

农舍里。

两个男人喝着酒,小姑娘被关在旁边的牛棚里。

屋子杂乱,左边砌着老式的烧火炕,炕上摆个破桌子,上面堆着一兜花生米,两根黄瓜和一瓶二锅头。

这里像许久没人住,柜子上蒙着一层灰,瓷缸边缘掉了漆,墙脚堆着柴木和干的玉米杆。

一个问:“白天那个冒失鬼闯进来看见了她们,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刘大疤往嘴里扔个花生米:“不会,挺正常的,咱没什么值得怀疑的。”

男人喝下一口酒:“我这心里头不踏实。”

“那你他妈还敢喝?”刘大疤笑骂一句,“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能碍着什么事。”

男人嘿嘿笑,“哥,有你在,我啥都不怕。”

两人碰了碰杯。

酒喝下,刘大疤辣的直呲牙,“已经成功转手了俩,明天姓吕的再来带走一个,剩下一个就好处理了。”

男人点点头,“哥,咱这次可捞了一大笔,能享受一段日子了,跟着你,简直不愁吃不愁喝。”

刘大疤拿手指点点他,不由笑出声。

夜深人静,农舍屋里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旁边牛棚的插销从外面反插着,在门的最上方,一个成年人的高度。

里面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没多时,一声轻响,铁丝伸出来钩开插销。

两个孩子从沾满牛粪的砖头上跳下来,院子里没有人,她们悄悄往院门的方向跑,却不由愣住了。

门上上了拳头大的锁,终于知道他们为什么能肆无忌惮睡的很踏实,她们即使能逃出牛棚,却迈不出这院子半步。

有人低低唤了声,她吓的一颤,四处看去,墙东头冒出个人脑袋,仔细辨认,正是白天过来的大哥哥。

两人惊喜的跑过去。

小姑娘仰着头,焦急的小声说:“哥哥,救救我们,那个叔叔我们不认识,是他把我偷来的。”

白振阳后脑一麻,浑身血液飙起来,心下了然,其中有事被他猜中了。

他趴在墙头,这墙足有两米高,大人爬上爬下都困难,别提还是两个孩子。

白振阳绕院墙转了圈,找到一截绑畜生的旧绳子,他重新上墙,把绳子甩过去。绳子短,只悬在半空中,白振阳蹙了蹙眉,她立刻往牛棚跑,没多会儿,搬出块刚才踮脚的砖头来,另个女孩看她搬,也跟着跑回去搬。

连续累了五六块,高度刚好能够到上面的旧绳子,她上去,砖头颤巍巍,踮起脚抓住绳子,上头一用力,她手脚并用,很快坐在墙头上。

拉完一个,白振阳去拉另一个。

下面的小姑娘扎着两个羊角辫,乱发间还插着几根草,她站上砖头踮起脚,忽然一晃,没站稳,砖头倒塌,‘砰’一声响,她惊呼,一屁股坐在地上。

屋里听见动静,很快亮了灯,有人喊:“谁?”

白振阳惊恐朝下喊,“快点,把砖头重新摞起来。”

坐墙头的小姑娘也低低的叫:“快起来,那个叔叔要出来了。”

羊角辫爬起来,重新开始码砖头,她往后看,急的就快哭了。

屋舍房门‘吱嘎’一声响,刘大疤披着衣服出来,看清眼前状况,吼一声:“我操,小兔崽子,你给我下来...”

白振阳管不了其他,抱起她下了墙,他听见刘大疤喊同伴的名字,没几秒,农舍院门大开,有人从里面追出来。

那天月圆,有光洒在田间小路上,也容易暴露行踪。

他扛着小姑娘,往麦田深处走,她在他肩上挣:“不能走,快回去,那个妹妹怎么办?”

白振阳脚没停,他喘着气:“我先带你逃出去,咱报警,让警察来救她。”

......

夜色幽静,昏黄的灯光笼罩着老屋。

白振阳轻轻起身,想伸手关掉灯。

阿婆忽然问:“后来呢?”

他以为阿婆睡着了,停了下,又躺回去,他盯着天花板,笑了下。

后来,他背着她很久才走出那片金色的麦田。

她软软趴在白振阳的肩膀上,他后背出了汗,感受到异常的温度。

白振阳侧了下头:“你叫什么名字?”

她声音弱弱的:“蒋津左。”

“蒋津左...”他跟着念了声:“你怎么想到那个办法的?怎么知道我会回来救你?”

“不知道。”她趴着,声音越来越小:“就试试。”

他们走到公路,拦下一辆过路车,司机是好人,刚好往大理的方向去。

上车后,白振阳才发现,蒋津左已经快要烧迷糊。

阿婆笑出声:“你那时把她背回来,男男已经烧的不省人事,可把我吓坏了,小脸蛋儿红的跟个苹果似的。”

白振阳也笑:“那时候我也急晕了,没把她送去警察局,倒想着背回家里来。”

他没碰过这种事,心下慌乱,只想着回去找阿婆,等蒋津左醒过来才想起来去报警。

那时候,麦田后面的农舍里,早已人去楼空。

阿婆叫他拿来一个小匣子,里面放了几张泛黄的旧照片,最下面有一个小牌子,被阿婆用布细细的包着。

白振阳认出那东西,眼睛亮了下:“这您还留着呢?”

小牌子已经开裂发旧,右侧的一寸照模糊了边角,上面的小姑娘头发蜡黄,眼很大,没有笑,胸前戴着红领巾,左侧一排字,济南市新华第二小学,一年三班,蒋津左。

阿婆摸着小牌子;“我男男从小就聪明,要不是想到这法子,你也不会救了她。”

她把小牌子藏在馒头里,这行为本就奇怪,看到上面的地址是济南,白振阳不得不怀疑。

那时仿佛有个念头牵引着他,告诉他,那晚不能走,要回去一看究竟。

这晚诉说太多旧事,月色勾起回忆,那些曾经的片段占据心头。

白振阳哽了哽喉,胸中酸涩,又听阿婆说:“阿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你个大男人我放心,如今你事业钱财都不缺,只差找个老婆,也就没什么遗憾的了。”

“我不放心男男,她一个女孩子在大理无亲无故,没人照顾。”她声音抖了抖:“她孤苦无依,我也死不瞑目。”

白振阳阻止:“阿婆,别这么说,您能长命百岁的。”

阿婆笑笑,把那小牌子递到他手上:“阿阳,你该为男男做些事。”

作者有话要说:算是回忆章,有点赶,哎~、游&鱼39

转天早起,阿婆精神奕奕,也许是心中顾虑终于放下,她面色红润,笑纹舒展。

白振阳想留下多陪她两天,她不许,吃过早饭就把他赶出门。

阿婆知道,年轻人有自己的生活,哪能随便拴在她身边。

白振阳开车回大理。

朝露刚退,太阳冒头,光线一缕缕穿过石旮子山顶,洒在路面上。

这山在板桥乡的后头,不太高,路不算陡,山上种满松树、茶树和老红花。

早些年村里没有路,他们上学需要翻过整座山,徒步几十公里,去镇上学校。

那一年,他考上云南的大学,住了校,不常回家,后来,余男来了,开始重复这条路。

白振阳侧头望着窗外的山,车速慢下来。

有通往镇上的校车从身旁过,里面孩子欢声笑语,满脸喜气,再也没人会翻山去上学。

白振阳笑了下,点起一根烟。

缭绕烟雾间,他仿佛看到个单薄倔强的小身影,快速穿梭在树林中。

他记得,把她背回来的那晚,曾问过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

她趴在他背上,乖乖巧巧的说:“没人愿意要我。”

她始终都没哭,声音小小,极其平静,不带适龄孩子的口吻。

白振阳感受到她的淡漠和无望,他心被蜇了下,背上分量那么轻,蓦地心疼起这个小姑娘。

后来还想问她什么,想了想又憋住,答案很明显,他猜她是害怕的,她双手紧紧搂着他脖子,那么害怕别人扔下她,浑身是汗仍然贴住他。

害怕却不说,委屈不会流眼泪,被抛弃懂得如何自救。

有人放弃她,她却没有放弃她自己。

这根本不像七岁能做到的。

白振阳不理解,这么乖巧懂事的孩子,有谁舍得抛下她,即使有原因,也注定不被原谅。

一切是定数,非比寻常的经历,也许早在她心里埋下一根坚实的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