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从重重乐声中拔出,唱出那让人迷惘的…

想心不生波动,而宿命难懂,不想只怕是没有用…

忽然绷绷之声连响,琵琶的弦连断了三根,我仍然没有止声,唱完了下面几句。

想心不生波动,而宿命难懂,不想只怕是没有用

情潮若是翻涌,谁又能够从容,轻易放过爱的影踪

如波涛之汹涌,似冰雪之消融,心只顾暗自蠢动

而前世已远,来生仍未见,情若深又有谁顾得了痛

没有乐器的陪衬,这几句清亮又词义隽永的歌如同的我心境,超越这空间,超越这时间,

超越一切一切尘俗的烦恼,带着我所有的迷惘和伤感,盘绕飘扬。

等我止住声,把那断了弦的琵琶松开,李瑞宁固然是泪流满面,面前的乐师与歌伎们,已

经面无人色。

我软下身子,拍拍瑞宁:“行了,走吧。”

她浑浑噩噩地由我拉起来,早知道唱歌震住她这样有效,我一早就先唱。

会钞时店老板都似未回神,叫了几声,才慌着摆手说不收了。

我扔下一锭银子,拉着瑞宁下楼,就在拐角,被头顶的声音叫住:“小妹。”

啊…还是被捉个正着了。

我怯怯地抬眼,看见于迅在下,姚立生居中,李月田在上,三个人从上边楼梯处探出头来

向下看。

21.

原本以为楼上一定只设了三个位子,没想到还有人在座。靠窗竟然还坐着一个女子,雪肤

红衣,明眸杏眼,十足的美人。

怎么我哥他们还叫美女来陪酒来着?只是一个美女…三个人怎么分呢?要陪酒得多叫两

个吧?我看看自己,再看看李瑞宁,苦中作乐地想,现在倒也是三男三女不错,我陪我哥坐,李

瑞宁陪她哥坐,剩下姚立生可以独享红衣美女了。

不想李瑞宁一见那美女,立刻双眼放光扑上前去,娇嗲地喊:“红姐姐,你怎么来了?”

那女郎笑着捏捏她的脸颊,然后转向我:“刚才在楼下唱歌的是这位于妹妹吧?”

我尴尬地点个头,李瑞宁笑着说:“这位是红拂姐姐,这位是于意姐姐。刚才的歌是于姐

姐唱的,你们也听到了吗?”

红拂?

红拂?

李靖红拂虬髯客那个红拂?风尘三侠里的俏娇娆?大名鼎鼎的红拂夜奔就是她干的事儿?

可能我的表情有点呆滞,她笑笑:“于妹妹唱的词曲都是闻所未闻,不知道为何人所作

呢?”

哦,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但是说了也是白说啊,你又不会认识千年后一个写歌的人名叫李

宗盛…

姚立生叫店伙进来又安下杯筷,我战战兢兢地坐下了,偷看于迅的脸色,倒也不是很难

看。他甚至没有看我,弄得我更七上八下,不知道他是气过头儿了,还是打算回家再训我。

“只是偶然听到别人唱的,就记了下来。”我胡乱应对,一面顾着看红拂那种顾盼生姿的

美色,一边又要担心我哥会不顾大庭广众就给我难看,真是…怎一个惨字了得。

“于妹妹的一手琵琶精湛出众,放眼长安,恐怕教坊第一部的鲍娘子和郑氏都还没有这

等造诣,不知妹妹师从何人啊?”

真是的,这个美女,问题多了些吧…不过想一想,红拂也是歌伎出身,对音乐关心一点

也无可厚非了。我是跟刘玉梅老师学过,她可是有名的大师啦,而且她只教我一个多月,就夸我

天资过人…要不是身体的缘故,也许我还能更上一层楼的说…

这个问题我还没想好怎么答,于迅说道:“舍妹幼时与我离散,前些日才重逢,因为受过

伤,旧事都不记得了。”

红拂果然没再问,“哦”了一声,恻然道:“我也听闻过令妹与于兄最近才重逢,来日方

长,以前的旧事忘了也好,以后于兄照拂着,令妹一定是再无忧患的。”

凭她说这话的口气,就知道她身份不凡,而且与于迅他们的交情也不浅。当然啦,她老公

李靖现在可是李唐的大红人啦,她的身份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了。

见到了让人一直传颂到我们那时代的传奇女子,我的心情真是说不出的兴奋。

她的美貌、勇气、见地和智慧都大大超越了同时代的女性,夜奔李靖,浪迹天涯,终生相

爱不渝…我竟然能见到这被传说了千年的人物,真是不虚此生!

她看我目不转睛地看她,也不着着恼,笑笑说:“于妹妹两曲风格迥异,前一曲潇洒不

羁,后一曲情意隽永,难得是曲佳琴佳声更佳,弦断后的那一段真是催人泪下。妹妹可还通晓其

它的好曲?”

我偷看于迅,不敢应声。姚立生与李月田不知出去转了一圈什么,才刚进来落坐。李月田

说道:“是瑞宁出的主意吧?居然跟着我们来,想要一起来,刚才大大方方说同来不就得了?自

己穿成这样偷偷出来,真是胡闹!”

李瑞宁小嘴一扁,虽然没有当众和其兄顶嘴,但不服之情谁都看得出来。红拂笑着说:

“李公子不要说她了,要不是她拉于妹妹来,今天我们哪里能饱这耳福呢?”

姚立生仍然是一脸笑兮兮的神情:“刚才你们两个在楼下听了人家一支套曲,还没有付

酬,就想开溜啊?”

李瑞宁直起身说:“啊,我倒忘了。她们走了没?”

姚立生说:“你没有给钱,人家怎么会走?”

李瑞宁竟然看不出姚立生这家伙调侃她,真实心眼儿去荷包里摸银子。我小声说:“有姚

大公子这么周到伶俐八面伶珑的人在,还能不给照应到?早就打发了吧?”

谁知姚立生一本正经摇头道:“非也,曲是你们听的,我哪有代会钞的道理,人家正在那

儿等着领赏钱的,不信你自己去看。”

我坐得靠楼梯,已经听见下面确有那几个女子的声音,恶狠狠地瞪了姚立生一眼,说:

“那请她们上来拿好了。”

那穿红衣的歌伎随店伙上来,虽然同是穿红,红拂女穿着就如一团火,凤凰般绚丽高贵明

艳,那红衣女郎就显得沧桑暗淡,似开败的残花。

红拂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不觉得姚立生如此逗我和李瑞宁有什么可笑。我一转念,就知

道她自己也是这个出身,八成有点物伤其类的意思。不由得暗骂姚立生没脑子,想消遣我,却不

想着红拂会不自在。

一看于迅的脸上也有点不豫之色,他的心情我却十分的明白,知道他想起“我”之前也曾

经在风尘中打滚,心情一定也好不了。我心里感激他的疼惜,好声好气地对那红衣女子说:“姐

姐芳名怎么称呼?刚才一时兴起,将琵琶弦也崩断了。共多么银钱,我赔算给你。”

那女子连连摇手说“不敢”,一面团团地福了一礼,说道:“小女子们以色艺讨生活,从

未见过似小姐这般才艺的人物,心下敬服,得聆妙音,已经不虚此生,银钱的事再也休提。”

22.

我不好意思起来,白听曲就罢了,还弹坏了人家的琵琶,不知这年头换个弦是不是很麻烦。我正想再说,于迅抬抬手,斜看我一眼,我一下子缩起头来不吭声。

拜托,大哥给点面子,不要在这么多人面前训我啦…尤其是还有一个名传千古的奇女子红拂在座呢…

那红衣女子续道:“奴家与姐妹几个商议了,半胆想请小姐再唱一曲,实在是不情之请,望小姐与几位公子不要怪罪。”

拜托,这不是我说了算的事好不好…

李月田倒是兴致勃勃地附和:“不错不错,刚才离得远,听得不甚真切,再唱一支。”

我不语,一双眼看看于迅,又看看席上其他人。姚立生也插话:“言之有礼,再者说喝闷酒也无趣,那就唱一曲。”

连红拂与李瑞宁也点头称是,于迅终于松了口:“好,那就唱一曲,凑个兴。”

虽然我没有流连过这种酒宴场合,但是阶级社会中优伶地位很低贱我是知道的。乐人伶人共娼优都统计在官府的乐籍中,比一般人低了一等。唐时的乐舞文化虽然繁盛一时,可伶人的地位并不因此得到提高,许多歧视压迫,比如伶人的子孙都不得进学入仕,这样一来,永远处在社会的下层,提高不了地位。于迅他不乐见我在人前唱歌,其实是为了我好,我怎会不明白?

不过这是朋友间小酌,他说算是凑兴,是点出我的身份与在座的人平等,并不与优伶献艺等同。

我向他微微一笑,心里感激他这样处处为我打算。那红衣女郎见于迅应允,喜动颜色:“琵琶不能再用,小姐还有什么称手的乐器可使得?”

这年头的乐器不外乎弦管,我倒是更拿手钢琴,你能弄一台来吗?我心里苦笑,一面回想刚才几名乐师手里拿的家伙,笛管也可吹得,但那就唱不了曲,便道:“拿那具三弦上来吧。”

三弦乐声激烈尤胜琵琶,我今天不能唱凄凉的词句来破坏席上的好气氛,刚才唱的《笑红尘》还好,《野风》就有点哀声了。心里权衡了一下,拨一下弦,清声唱了另一曲。

人生本来就是一出戏恩恩怨怨又何必太在意名和利啊什么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世事难料人间的悲喜今生无缘来生再聚爱与恨哪什么玩意船到桥头自然行且挥挥袖莫回头饮酒作乐是时候那千金虽好快乐难找我潇洒走条条大道我得意的笑又得意的笑笑看红尘人不老把酒当歌趁今朝我得意的笑又得意的笑求得一生乐逍遥姚立生一拍桌子:“好一个把酒当歌趁今朝!来来来,咱们今天不醉不归!”

满桌的人轰然响应,连我们三个女子在内,一起把酒端了起来。

这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意犹未尽的下得酒楼来,我看红拂在阳光下耀眼的美丽,心中恋恋不舍,不想就此与她分离,拉拉于迅的衣袖,小声说:“哥,要不要邀红拂姐到我们那里去住两天?我很喜欢她呢。”

于迅笑说:“难得你们一见如故了,刚才你和郡主没上来时,李夫人已经答应到我们那里去落脚。只可惜她有事在身,只能在此城停留一夜。”

想到晚上还可以见到她,当然高兴,但只有一夜…

于迅看我有些怏怏不乐的神色,伸手摸摸我的头,却没有再说话。

下午有些燥热,关起门来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才刚洗到一半,李瑞宁居然从窗子跳了进来,吓了我一跳。

“于姐姐——”她一脸促狭地趴在浴桶边,小眼滴溜溜地向桶里乱看。

我又好气又好笑,这小丫头真欠人扁她一顿:“你怎么跳我的窗子?”

“哟,有什么好怕的,我又不是男人!”她冲我挤眉弄眼:“哎,红拂姐有同伴,是个穿白衣的女子,头发真是美,象水似得那么柔那么亮。还有身段儿,真是扬柳细腰!”她直起身,转两个圈儿,手叉在腰上:“唉,一比我就显得太粗壮了。”

我好奇起来:“长得好看吧?”

“戴着纱帷帽,看不见,不过一定错不了。”她笑着撩起桶里的水,掸我脸上好几滴:“快别洗了,咱们看看去!”

我一时兴起,匆匆出来拭干水穿衣,带子都未绑牢,便被她拉着向外跑。

谁料吃了闭门羹,红拂坦荡荡地说:“她性子爱静,不喜欢见人。”便把我们俩请了出来。

李瑞宁不服气,还要再说。我却情知红拂身份不一般,况且她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这样做必定有她的理由。既然人家不想见我们,我们又何必自讨没趣。

我拉她一把,不让她再吭声,笑笑说:“既然这样,那红拂姐陪我们也是一样的。妹妹有点好奇,想问姐姐几件事。”

红拂笑说:“我自己的事呢,百无禁忌,你们想问什么就问好了。”

野史上写红拂从师习过相人术,才看出李靖是万里挑一的人材,挺身自荐,夜奔相随。我一直好奇是不是真有此事呢?难道红拂真的是预见到李靖将来会成为一代名臣,她可以得到魏国公夫人的诰命头衔?

不过当然不可以直接问“喂,红拂,你夜奔李靖时怎么不害怕不害臊啊?”又或是“你是不是知道将来可以过上好日子才和李靖走的啊?”这种白痴问题。

三个人坐着,泡了壶好茶。

我不着边际,拉拉扯扯了半天,才算扯到正题上:“红拂姐,李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是不是一见钟情啊?”

她一笑,把“一见钟情”这个词反复念了几遍,柔声说:“这句话说得真妙。我第一眼见他的时候,真的愣在哪里,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样不凡的人物?他也看了我一眼,但是那眼光非常自然,没有什么倾倒之态。我想,一见钟情是有的,不过只是我对他。”

我问:“那,那你晚上去找他那时候,怎么有把握他不会——嗯,不会拒绝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