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握住于迅的手,轻轻用力,说不出声,但是他应该可以看到我的嘴唇在动。

“我没事。”

他定定地看着我,突然一把将我抱紧,头靠在我颈后,一言不发。

哥…

我觉得有热热的液体流到颈项上,鼻子也酸起来。

不是你的错,真的,不是你的错。

我想这样告诉他,真的,不是哥哥做得不好…可是,我讲不出声。

眼眶热热的,我闭上眼,把脸埋在他肩上。

突然想到白无常说我的时间不会太久,心里一紧,尖锐的痛了一下。

如果我真的离他而去,他…

天哪,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是谁在冥冥中操纵着所有的人命运,一条条,看不见的线

上,系着所有的人生死爱恨,个个都只是牵线木偶,无力反抗命运,身不由已。

疲倦如潮水般漫上来,我无力地将全身的重量都交给于迅,意识一点点被黑暗吞没。

哑了之后,有一个好处,我不必对人解释我为什么会从百里之外的船上诡异的消失,然后几

乎在不可能的时间内,到达了长安,又为什么会气若游丝地倒在房间里。

于迅没问我任何问题。他只是把最好的药材补品一直象流水价送到我跟前来…做门主这样

清闲吗?情知不是这样,每一口补品和药材吃下去,都加重我心头的重负。

他对我的好,是无条件的,不计一切的。但我却已经预知了他会失望,不管怎么小心,人力

怎么和神鬼相抗?阎王要叫三更死,你活不到五更。

我一直虚弱,睡睡醒醒,又讲不话,我的心里却有许许多多想知道的事,可是没有人能告诉

我。上午吃了药,便昏昏的睡着,到得傍晚醒来,再一回药,吃些补品,又昏昏欲睡。

小洛小微呢?琴子呢?石傲他?

可是没有人能告诉我怎么样了,而我自己…连自己吃药都办不到。喂水喂汤都是小宛和芸

娘一手包办的,大多时候我哥也来。而擦身更衣也有侍女来代劳,我…如一个废人。

多年的养病生涯,从未有过这时节难捱!

就在一天夜里我静静醒来时,看到于迅坐在床前,木无表情地看着我。

从小就被告诫不可以有情绪波动,喜怒哀乐一律不是不被允许的,这是为了能使生命长久一

些,虽然最终还是不可避免走向终点,但是活着总是好的。我也一直保持平静无波的心境,母亲

离开,哥哥死了,小弟死了,父亲死了,别人为了钱而殷勤讨好,我只是对他们保持疏离,不喜

不悲…可是现在我心中充满怨恨。

白无常究竟为何高抬了贵手赏我这些日的苟延残喘?不错,就是苟延残喘,这样的我与活死

人无异,不能说,不能动,除了给于迅增加了负累,我没看到我现在的生命还有任何意义!

活着,只是活着而已。

但是,如果我一旦死了,那于迅呢?会怎么样?

他的伤心,不是我可以想象到的深远吧…

心中被浓浓的无奈和悲伤笼罩,但是目光却保持着温和,回视着于迅。

他发现我醒了过来,脸上换过温柔的表情,声音低低地问我,要不要喝水,身上是不是难

受。

我微微地摇一下头表示不要,然后发现一只手被他握着,我的目光从他的手上,转到他的脸

上,不知怎么地想起一句很久以前听过的歌,当时并不怎么在意的一句话。

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

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

努力想对他做一个微笑,但泪水却一下子由眼角滑落。

他握紧我的手,凑到耳边说:“不要怕,小妹,不要怕,哥会保护你,谁也不能再伤害

你…”

我的泪水涌得更凶更多,收之不住,连抬起手来擦拭的力气也没有。

不是,我不怕死,一点儿都不怕。

我怕的是我死了,你怎么办哪?哥…你该怎么办哪…你能再失去我一次吗?哥…

身体没有一点要好转的迹象,而水慕原仍然时时出现在床边。

有一天他诊完了脉,在一边开药方时,我做了个手势,难得他竟然注意到了,而且也明白了

我的意思,把纸笔递给我。我艰难地执起笔,写了几个字。

你怎么在这里?

他看了,回答说:“是一位穿白衣的少年带领我来此地的,说是你有要事找我。但是我到之

后,这里却已经乱作了一团,你出了意外,不醒人事。而我因为通晓些医术,所以留下来了。”

我挣扎着又写:我哥没有为难你罢?

他温然一笑,和煦如阳光,全无其姊的戾气:“于门主挂心你伤势,并没有待薄我。”

白衣的少年?

他说:“是的,十分清秀,个子不高,很瘦,他说名叫小微,是你的僮儿。一直没有能问

你,你找我来为了何事?”

小微在哪里?

“他带我到这处便不见踪影了,我也一直未再见到他。”

我找他何事?是小微知道他…或许能解水无秀下的毒,才找他来的吧?现在,外面是什么

境况了?

我心急地写,字抖得不成样子,难得他还认得出。

“可认识…石傲?”他轻声念出来,以目光向我求证是否是这个意思。我眨眼示意他没看

错,他点个头:“知道这个人。”

我急切地看着他,他却没有再说话,只是用沉郁的目光看着我。

我露出不能置信的表情,他艰难地点下头。

石傲?

“他已经不在了。”他低声说。

呵…

我眼前一黑,陷入了昏沉之中。

34.

耳边充斥各种的声响,分辨不出都来自何方,最明显地是有人在唤我的名字,于意。

会叫我张婕的,只有鬼差了吧?而于意…是,我现在是于意…于迅的妹妹。这是我这生

命现在存在的唯一意义。

睁开眼,看到水慕原带着焦急的表情…不太适合的样子,他应该是一直淡然自若的,不为

他人的悲喜动容。不是说他是薄情,只是他——不似凡俗中人,而流露凡俗之人的七情六欲,真

的,不适合。

他看我醒转,明显是欣悦的:“好些吗?”

我昏了很久吗?我嘴唇张翕,无声地问。

他摇摇头:“只是一下子。”

不,我是说,我昏了很久吗?我重复问他。他明白过来我什么意思,说道:“有五天四

夜。”

石傲已死?

多么不真实。

上一刻我还在为石傲身中剧毒而心焦,下一刻醒来,居然一切事过境迁,想做的事已经成为

了往事,而挂心的人已经永不能相见。

那日,在府门口,他竟是一句话也没有与我说,连一声道别,也没有。

我怔怔地看着帐子顶,眼睛干干的,心里也空空的,并没有伤心欲绝。

就这样,在来不及反应或做什么补救的时间里,石傲已然死了?

水慕原想说什么,小宛已经进来了,端着汤药。

他让避到一边,小宛把药以勺舀了送到嘴边,我便张口吃了。

药味苦中带甘,并不是多么难以下咽。我喝了大半碗,眨眨眼,无声地说,不想喝了。小宛

很机灵地收拾了,而水慕原也告辞出去。

看窗外的绿意正浓,夏初的时节,一切多么繁茂,欣欣向荣地努力开枝散叶。我却在这死气

沉沉的室内上演块肉余生,外面的事,对我来说非常的遥远与隔膜。事实上,从来到这个时代,

我一直都是消极的,从没有努力过争取过或对什么事分外关注过,直到得知石傲将死,我第一次

想要做一件事:挽救他的性命。但是,没有开始,戏就落幕了,我只看了一个开场,便打起了瞌

睡,等到醒觉,戏已经散场,大家各归各路。我又变成了一个病得九死一生的废物,重温二十多

年来的病人生活,似乎一切没有不同,转了圈,又回了原点。我从一个病人,仍然走到一个病人

的境地,没改变。

别人的戏份重,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我却只扮演一样重要道具,病人。

厌恶这样的自己。

在这过程中,有人死了,或许不只石傲一个。历来的政治风波,哪一次不是打倒一船。石傲

死了,不管指使他的人让他做了什么,他究竟有没有做成,有什么意义呢?反正他是死了,是不

是成功了,也看不出什么分别来。

而我呢?我在唐初的长安,试图卷进一场政治较量…

我在历史中…在我们那个时代看来已经一千多年前的历史中,扮演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

色,戏份甚轻,也不怎么卖力演出。

挂念那几个不太称职的小妖,三只鸟儿…它们去了何方?鬼差可会为难它们乱阴阳穿时

空?又会否碰上神异小说中那样法力高深的僧人道人将它们捉了去炼丹…

精神仍然不好,什么也不做,只是吃吃睡睡,已经累到不行…

因为躺得久所以累…这种话无论对谁说,都会得到两个字的评价:

废物!

厌恶自己…

石傲死了…之后呢?我的人生也不会很长的吧…下场已经可以预见,气息奄奄,等到哪

天白无常想了起来,我就再度一命归西,算来已经死了三次了啊…鬼差也见过,拘魂索的味道

也试过,黄泉之路也走过…人生已经没有什么没经历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