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一响,有人走进来,是个婢女模样的人,端着茶水,走到床前,可以看到她的面目,姿

色平平,面无表情,把茶碗递到嘴边。虽然她来历不明,但是现在要弄死我不必使毒药那么浪

费,把被子一蒙我恐怕就窒息。因此,张口把她递上来的茶水喝下去,胸口觉得舒服一点。仔

细看她的穿着打扮,只是普通的对襟衿衫,手上头上没有什么饰物,但手指上没有粗茧,说明

她不必做苦活,衣袖与衣领都不脏,环境该是还不坏。她起身之际动作轻盈,放茶盘茶盅的动

作轻巧娴熟,裙长至脚面,墨绿的鞋尖可以看见。

这是哪个权贵的府邸吧…看这个婢女的打扮可以看得出,不名贵说明她的地位不高,但

是明显受过严格训练才有良好的举止,鞋料却是一般人家的女儿所穿用不起的…

她对我的态度很冷,而且从头至尾眼里有厌恶的神情闪烁,只是动作上没有带出来。

我怎么会到了这里?

她收拾下茶盘,坐在一边不动弹。

我注视她,她也能感觉到,略略有些不安似的换了个姿态,背对着我。我有意地弄响了被

幅,她紧张地回头看看,没有发觉什么其它异样,勉强过来把被又向上盖一下,依旧坐回去。

不象是在照顾我——在监视我?

我体认到这一点,她是在监视我。太奇怪了,我是怎么到了这一个陌生的地方,已经和死

人只差一口气,还有人监视我?

门忽然又开,有人进来。

我眯起眼来,不想叫人发现我眼神清醒。

那两个人将那婢女打发下去,走到床前,一个人俯下身来打量我,我亦作出迷茫的神态看

他。

“是不是弄错?于迅的妹子竟然是这副痨病模样!”一个人轻声说。

“绝不会错,青衣门长安分坛从一个多月前突然戒备森严起来,大夫在宅中进进出出,名

贵药材流水价的买进去,正是为了她。”另一个人说道:“若不是这趟于迅得亲自上路,连同他

们门里的好手走了不少,又施了迷药,哪能这么容易手到擒来!”

“真的有用?看这副样子,不必我们折腾,她自己先断了气,可不好交待了。”

“青衣门绝不会寻到这里来,倒也不必要什么人手多加看管,敞着门让她跑,她能跑得了

?”

“这倒是真的…齐大人怎么说的?”

“齐大人已经让大夫来看过她了,虽然弱,一时半刻倒也不会死。”忽然伸下手来,我臂

上尖锐的一痛,被利器割中,身子一颤,却是叫不出声来。

他直起身来,拍拍手:“是真哑,倒是省事。”

他手中空空,未见到是用什么刺了我。我心里惊怒交集,眼睛睁大想看清他们。

一人尖瘦,梳着文士髻,留山羊胡。刚才刺我的却一副酒色过度的慵懒模样。但这副样子

应只是掩饰,就凭他刚才下手刺我时那迅疾,功夫应该很精湛!

我哥的仇家吗?

我垂下眼睑,脑子里飞快地思考。听来是我哥的仇家,处心积虑,趁宅里空虚时把我掳

来,一时不杀,是为着要胁我哥什么事吧?是银钱还是权势?青衣门做什么我虽然不太明白,但

财势必定惊人,只看当日乘的那两艘大船便不简单!他们曾隐约提过航运货物之类,我没留心

听…

这一时间真的恨不得自己当日魂魄归不了肉身!不致于到今日变成砧上鱼肉,任人宰割!

死我虽不惧,可是变成于迅的拖累,我死不瞑目!

那两人认定我只是活死人,不顾忌地说话。

“元先生觉得怎么办合适?”

那瘦子说:“元先生受伤后不大说话,刚才我叫人去问他,他倒说要小心从事。最好想个

法子,叫于迅知道了她在我们手上,却不能救她回去是最妥当。”

“用药?”死胖子说:“怕不行,看她这样子,禁不住。”

“元先生应是自有妙策。也该回去了,你可要当心看管。”

“自然。”

两个人大模大样出门去,那婢女又进来,坐在一边。

我恨不得把牙咬碎,可是却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比昏倒前更弱。应该是…他们说的迷

药的作用吧?宅子里其他人呢?可平安?小宛怎么样?我哥他…会怎么样?

会四处打探要救我吧…

如果有自尽的力气,我决不想再苟活。

身体的病弱,处境的危险,还有…这种任人摆布的屈辱!都令我萌生死志!

37.

可笑的是,正如那两个人说的,看管我是件最容易不过的事。不会叫,不会动,自杀的力气也欠缺,这种肉票不好找啊!

屋里一直昏昏暗暗,点着烛火,分不清白天和夜晚,没有窗,我又不能随时保持着清醒,门开时或可看见外面的天色,但是机会很少,我的饮食有人照料,他们不想让我死。

其实大可不必,一刀杀了,仍然可以继续威胁于迅,现在又没有视讯电话等等东西,把我的手指耳朵什么的分别割下来送给于迅,也是有效的,于迅又不会知道我究竟死了没有,依然投鼠忌器…我的心里被阴影占聚,时时刻刻,只要我能思考,所想的都是些恶毒的念头。小的时候,也曾经被绑架过。但那个团伙是非常职业非常敬业的,甚至可以说他们的口碑不错,只要听话付钱,肉票一般都会没事。那一次父亲花了多少钱?我不知道,我没问过。现在又轮到于迅!

想起那一次的绑架 ,其实不太有印象知道自己是被绑架,因为从头至尾,我都被麻醉着,直到父亲付酬将我取回,才不过两天一夜的功夫,想来也不觉得后怕。

这一次不同。

这不是什么法制社会,只是乱世。不错,乱世中,人命最最不值钱,我不明白他们想要的什么,是不是要放长线钓大鱼,还是想着别的什么,维持我的生命,究竟是要和于迅要些什么?

什么交易是要谈这么久的?有一个解释,就是他们想要于迅长期的合作,或者有招揽他的意思,不肯害我而与于迅彻底决绝,以后再无合作可能。

我的去向…好象从来也没有掌握在自己的手上过。

被软禁的生涯,自然没有什么珍贵药材来供济我虚弱的身体,然而我也没有恶化,只是虚弱,吐血或昏厥是没有过,说好呢,也谈不上。

或许是表现良好,他们的看管也不是那么严,有时我想下床走动,他们也没拦阻。我忍耐着,没有一开始就要走到门口去,一次一次,每次向外多走两步,终于有天走到了门口。门甚至没有上把锁,可见我是多么地无能。周围什么刀子绳子的一样不见,他们也防着我会寻短的吧…老实说,我现在没力气撞头求解脱,这种力气撞昏差不多,撞死不大可能…至于咬舌…我不是很想尝试…原来我还是怕死,也许是怕死不成反而更添自己的痛楚,总而言之,发现自己懦弱到没有尝试寻死,让我十分沮丧。前几日还在咬牙切齿想着寻死觅活的,可是现在有了一点行动能力,却不敢将那些念头付诸行动。

这是多日来第一次见到阳光,耀眼而热情的光线提醒我,现在仍是夏季,而且酷热着。

这是个不大的院子,院子中间叠着几块假山石,没有什么构思,不见其美。几棵木犀花正开着,怪不得前些日已经隐隐可以闻到花香味,短短的回廊,靠一边有扇紧闭的门。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腿已经发软不能支撑身体。慢慢地硬挺着走到回廊那里,半靠着柱子,渐渐滑低身子坐在栏杆上。

还活着…阳光晒在身上有点热烫,提醒我自已仍然还活着。

一切沉闷无比,绑匪的条件究竟有没有得到满足呢?我哥他有没有积极的营救我呢?李瑞宁怎么样了?小洛小微琴子它们又怎样了呢?

一切离我那样遥远,本来被他们团绕着,觉得自己真是没有一点儿可以担心的事,什么都被照顾得好好的,现在突然觉得被整个世界遗弃了,再没人记得我。

突然听那扇紧闭的门被推开,有人走进院子。

我抬头望,阳光有些刺眼。

是个走在街上不会让你多看一眼的人,没有什么可以形容出特别的地方,眼睛,眉毛,鼻子,嘴巴,统统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穿一件不华贵也不寒伧的衣服,走路不快不慢,就是一个路人甲。

他看到我坐在那里,停下脚,莫名地一笑。

这一笑,那张脸登时便不同,眼睛黝黑闪亮,唇角弯出一点点俊美的弧度,我有些恍惚,仿佛在很久之前,见过这个人一样。但是他一收敛起脸上的表情,我便立时发觉这人我其实从未见过。

好诡异啊…

“精神好些了?”他声音带着沙哑:“那两个丫头去哪里了?”

我瞪着他。看守一个病弱的哑巴这么枯燥的活计她们自然得偷懒就偷懒的,何用问我?再说了,问了也是白问,我一个肉票,又是个哑巴,能和你这绑匪说什么话?

他露出一点点其他神情…带着点失落似的,自语道:“我忘了,你是哑巴。”

随你爱说什么说什么吧,我虽然很想知道我究竟是被谁所绑,也很想知道外面怎么样,可是也知道他不会给我解答。偏过头看着另一处,不打算理他。太阳很晒,我喘息微促,挣扎着站起身来向回走。

眼看房门还有一步之遥,腿却不听使唤,软得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向下仆倒。

眼看青石板的地面狠狠向我扑过来,却在下一秒停住,一双坚硬的手臂揽住了我的腰,改变了我跌倒在地的厄运。随后那手臂向手一带,我就身不由已倒进他人的怀抱之中。

微微急促地喘着气,我知道是谁拉了我这一把。

身体向外使力想挣脱这绑匪的手臂,却如蜻蜓撼柱——我目光带着疑问看他:不是吧,我病得一把骨头,你总不会对我有什么歹念的说?

38.

“多加小心。”他淡淡地说:“于迅已经付了很大代价,如果最后只得回一具尸体,才叫得不偿失。”

我心中一动,不再挣扎,定定地看着他,希望能从他口中多得知一些外面的情况。他却没有再说,放开了手,向后退了一步:“你最好安安份份,我们也不希望与于迅闹得太僵。但如果你有其他想法,趁早打消的好。相信我,要你听话的方法很多。”

他目光变得寒冽,我在那样的目光下静默下来。

虽然猜不到这个人的身份,可是听说话的口气,应该比前些日见的那两个人还有身份,可以决定我在这里的待遇。

他看我明显沉淀下来的情绪,赞同的点头:“不错,于迅的妹妹果然也是聪明人。我们也并没有想伤害你的意思,只要于迅可以合作,而你也不添麻烦,总有你们兄妹相见的一天。”

我冷冷地看着他,相见?活着见固然算相见,死了见尸也算得上相见,这话说得多么滑头,黑社会可没这么多心眼儿吧?这样说话是政客才有的特色。虽然是对我这样一个无反抗之力的哑女说话,也小心不露出话柄。转来转去,终是卷进了这纷乱的漩涡中。就不知道这是哪一拨的人马?

电视剧里酷刑的情节看得多了,时人似乎要把一切所知的古人发明的刑罚都用在发展影视上面,古装剧宫廷剧中,从来少不了酷刑逼供凌辱谋杀,而且场面总是血淋淋碜乎乎,别说亲身去受那些酷刑,就是坐在温软的沙发里旁观,也是一阵阵的令人发抖作呕。我可不想亲身一试唐时的酷刑是否真有古装剧中那么精彩纷呈!

他若无其事地问:“于姑娘过得可习惯?短了什么可一定要说,底下人伺候不周也不要姑息她们。”

行啦,知道你是职业政客阴谋玩多了,省省吧。我可是来作客?既不是,还假惺惺什么?

当我三岁小孩?

扶着墙,慢慢地拖着步子回屋里。今天动得太厉害,身上已经一丝气力也没有,加上刚才被他吓到,又紧张又耗心力,全身的骨头象要散架一样,全靠咬牙撑着,不想在这种人的眼下再仆倒一次。等到挪到椅子前,已经是到了极限,咬的牙关一松,猛然跌坐进去,只震得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

回头再看门口,刚才那人已经不知去向!

日光照在空荡荡的庭院里,刚才那个人仿佛是我的错觉,这里象是从未有人到访过一样寂静。而且…我有些疑惑,疲倦地靠向椅背——我竟然想不起刚才那人长的什么样子…眉眼鼻口都全无印象,只有一点点…那双眼睛的黑亮。

中午吃了一点饭菜,没有食欲,吃了两口白饭,菜是根本没有去动。想搁下不吃,但是看到旁边的婢女不闻不问的样子,摆明了你饿死也与我无关。不由得心里发酸,想起于迅姚立生小宛他们昔日喂我汤药的情形,又哄又劝,只想我多吃一口也好。

这里是什么地方,还摆小姐的谱?谁甩你这一套?

我一面在心底斥责自己,一面抱起碗来埋头扒饭。我要体力,我要恢复体力,怎么样也不能人家还没磨好刀宰下来,我先饿死了不是!上午那人说我哥已经付了很大的代价…我抱着头苦恼了半天,最最不想要的就是于迅因为我的关系而屈服于这股势力,可是以于迅的个性来说怎么可能不受这威胁。总之…不能对不起我哥,让他白付了代价!

婢女收拾碗筷时一副吃惊的模样,想不出为什么食量如猫的人怎么一改成了食量如虎——我可是把那一桶饭吃了一个坑下去!拼命猛吃的结果——体力倒没怎么见长,可是胃痛!

咬牙再咬牙,总不能向那看守我的人乞求:不好意思,我撑着了,给找胃药来助消化?

简直是什么跟什么#¥%#…&¥!!

撑起身体,又在门前慢慢的走动,只不过手始终支着墙。

那扇紧闭的门又开了,有人进来!

不知道是今天来人来的频繁,还是以前来人我没有留意过呢。

我靠在门框上不动,不想给他们一个我很不安分的印象。这人穿过小小的院子,站在假山处,看着靠在门边的我。相貌…唔,是上午来过的那人,正是这副相貌,眉眼口鼻一样不差,明明是有五官的,可就是太普通,普通到一转眼我就全然忘了他长什么模样。这长相做绑票这行倒是不错,将来我哥问我:“谁绑了你啊?”我可以笑咪咪地写字告诉他:“想不起来。”

纵使心里厌恶恐惧这人,我却自知没能力拒绝他造访。

“听说于姑娘今天胃口甚好,看来是想通了。这样多好,对你对令兄都只有好处。”他一脸和气说:“特地给于姑娘准备了水果。”果然,话音一落,便有婢女从屋角的回廊处走来,端着一托盘的果品。

挺好的,换着我也会心情好,养着待宰的鸡突然自己想不开大吃大喝起来,那么我宰了来熬汤时必然是更肥美了,心情怎么不好?好极了简直是!

果品在那人的授意下摆在了中庭的石桌上,而婢女也乖乖地过来搀扶我坐到石凳上。我已经瘦得一把骨头,坐在硬硬的石凳上,被自己的骨头硌着很不舒服。我为自己的娇气皱眉,那人却吩咐侍女拿垫子来。

好会察言观色啊…这样的人在主子身边一定很得势吧?知情知机,眉眼通透,还甚有谋略——看一眼他的面容,仍然是形容不上来的普通,不错不错,作探子再合适没有了!现在的情报机构招间谍,不也是要这样子的一副相貌么?普通到扔人堆里就找不着,再合适没有了!

看着摆上桌的茶果,我却愣一下。

荔枝?

没看错,红通通水灵灵的,衬以翠绿的两片叶,摆在白瓷盘里,招人垂涎欲滴。

看一眼对面那人带着的人畜无害的微笑,再看盘中的荔枝——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吧?不是你搞错就是我搞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