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愿连看他都懒得看,索性把车窗升了起来,把廖科阻隔在了外面的世界里。

廖科掐灭了烟,把烟蒂丢到车里摆着的烟灰缸里,一回头就看到陆愿将车窗缓缓升起来,他大笑起来,边笑边嚷道:“小师妹,好好考虑一下啊。师兄我一向很欣赏你的!”他发动了汽车,缓缓驶离了原地。

陆愿调了调座位倾斜度,想躺一躺,忽然觉得不对,一回头就看到陈默坐在床上望着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醒的。也不知道她和廖科的对话被听到了多少。

陆愿眼神一闪,神色如常,低声念了一句,“醒了啊?”

陈默轻轻“嗯”了一声,神色有些复杂。

陆愿忍不住望着他笑,她翻过去,拉开柜子,挑了一套衣服递给他。

陈默穿起来,蓝白相间的V领短袖体恤套在他身上,有种相得益彰的干净明朗。

陆愿伸手帮他抚平肩膀处的褶皱。

“还疼吗?”陈默轻轻问。

“什么?”陆愿顺着他的视线望下来,看到自己左手背上两条丑陋的黄褐色创可贴,她自己端详了一下,“没什么感觉了。”

这话陈默当然不信,任谁的手上裂了血肉翻卷的两道口子,都不可能过了一夜就毫无感觉了。但是他望着陆愿面无表情的样子,又不由想要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如果她真的不疼了,他也就不会这么揪心了。

陆愿被他关切的眼神看得一阵心痒难耐,哑着嗓子调侃他,“你这么看着我,是想要我吻你吗?”

陈默眨眨眼睛,慢慢垂下睫毛,乖乖坐在床边,竟然没有反驳。

天光是半明半暗,氛围是半甜半酸,情绪是半真半假。

陆愿俯下身来,托起陈默的的下巴,轻轻吻在他唇角。

她的唇凉,他的唇暖,冷暖之间,牵出一阵悸动。

半轮火红的太阳跃出地平线,天空彻底亮了起来。夜,就在这一吻的刹那消失了。

陆愿仿佛从梦中醒来一般,瞬间远离了陈默的唇瓣。她推着他的肩膀倒着动了两下,停在了床尾,与他遥遥相对。撤离的速度之快,就像是以为睡在蚕丝被上的人睁开眼却发现身在毒蛇窟中一样。

第 39 章

陈默在她推他的同时迅速抬头望了她一眼,脸上细碎的喜悦慢慢被浓重的黯然取代。他抿紧了嘴唇,几乎要压不住从心底翻涌上来的苦涩——她那避之不及的态度,好似他患了能置人于死地的传染病一般。

陆愿望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到底没发出声音。她取了面包出来要当做早餐,又觉得失了胃口,只好低着头摆弄着无辜的面包袋。

两个人都不说话,车里一时间静得吓人。空气如有实质般向两人兜头压下来。

陈默咬牙忍了一会儿,低声道:“我下去走走,你记得吃点东西。”

陆愿呆了半响,才想起一句,“自己小心。”一抬头,却发现陈默早已不见人影。

她双手抱头倒在床上,十指都插在短短的头发里。她真是糟糕透了。

陈默沿着路边漫无目的得游走着。

“陆愿的新同事。”有人这么喊住了他。

这称呼在此时此刻格外令人恼火。

陈默拧着眉头循声望去,却见到是陆愿的师兄廖科从奔驰车里探出头来,上次两人有过一面之缘,只是陆愿没有给两人介绍。

他慢慢走了过去。

“一个人闲逛呢?”廖科笑着把副驾驶座的车门推开,“早上有点冷,上来聊吧。”

陈默想了想,也就上了车。

“我是廖科。”廖科笑着自我介绍,“上次在那个晚宴上,咱俩见过的,对吧?”

陈默点点头,说了自己名字。

“陈先生。”廖科叫的挺客气,倒还笑着,单刀直入,“我刚刚还跟陆愿聊了一会儿,你那会估计在睡觉——听到我们聊天了没?”

陈默垂着睫毛,慢慢道:“听到了一点。”

“陆愿这姑娘,挺有魅力的,对吧?”廖科冲他一扬下巴,语气熟络,好像跟他是哥们儿关系一般,他摸出烟盒,让给陈默,“来一根?”

陈默立起一只手,做了个拒绝的姿势。

廖科哂笑,“别说,你跟钟离那小子还真像。他原来也是,烟酒都不沾的。去年不知怎么的开始喝酒了,一开了戒简直要变成酒鬼。”他抖了抖烟盒,挑出一支烟来,顾忌着陈默坐在一旁,就没点上,只习惯性地捏在指间。

听到“钟离”这个名字,陈默总算是转过身来,给了廖科一个正脸。

廖科了然一笑,揶揄道:“终于让您感兴趣了,是不?”他清清嗓子,“我当初是看着钟离跟陆愿一步一步走到一起,又最后崩了的。说实话,现在看着你和陆愿,就跟六年前的事儿重新上演一遍一样。你也对陆愿有点意思吧?”他挺笃定自己的猜测,“不然你一个富家公子哥,犯不着这幅模样,颠沛流离几千里跟她来这儿跟拍个女明星。”

陈默只是听了,原本也没打算反驳,听廖科自己猜测又自己解释,也都随他去了。

廖科瞥他一眼,见他没打算开车门走人,就笑了,敞开了继续往下说,“我前头说了,陆愿这姑娘,挺有魅力的。攀岩、潜水、赛车,一样玩得比一样精彩。”

“她身上天生带着一股疯劲。什么危险她玩什么,什么疯狂她做什么。特别勾人。你也好,钟离也好,或者说连我也算在里面,见了她都心里痒痒。倒不是她长得像天仙。而是她身上这股劲,让人觉得好像跟她一块,就能从自己日复一日、循规蹈矩、苍白无力的人生里跳出来。”廖科说得自己也有些唏嘘起来,“你想想看,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陈默没接话。

“要是她只有这股疯劲,也就罢了。精神病院里关着的,比她疯多了。关键是她疯的时候还冷静地可怕。她有个目标在那儿,她给自己划了条线。发令枪‘啪’一声响,她就冲着终点线狂奔。我们看不懂她划的那条线在哪、代表什么意思,但我们知道她有自己的方向——特别明确的方向。就比方她拍余师师这事儿,我看了这小一年了也没看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我知道她那决心。陆愿跟钟离死磕了半年不见面,那位一说有余师师的消息,立马见了;有了消息,立马订机票,飞了几千公里来蹲守,连那份狗仔队记者的工作都辞了——当然,这工作迟早得辞。”

廖科啧了一声,“这行动力,说起来不服不行。再往前说,做狗仔之前,陆愿那两年明面上的工作也是为了做狗仔做准备的。一般狗仔队记者都要有三年以上记者工作经验的,知道吧?”他看了一眼陈默,见对方似乎已经被他说呆了,便露出个隐约得意的笑容来,“一个挺冷静的疯子,也不算太出格。我特别喜欢陆愿的一点,是她永远有办法。跟她一块,不管发生了什么,出了什么岔子,她一定有办法解决。她原来跟我一块工作的,走了这快一年了,我都还没习惯。你想想,可怕不可怕?”他看着陈默没明白过来的样子,又道:“钟离就是习惯了跟她一块,如今分了,过得生不如死。那小子…怎么说呢?有点软。他要一个人,就立不起来。他得靠着陆愿,跟着陆愿指的方向,他才有动力走下去。陆愿不乐意跟他一块了,他就看不清自己的路。你再看陆愿,一样是分手,她什么事儿都没有。你想想,要是把钟离换成你,可怕不可怕?”

陈默有点想笑,他哪里能够成为钟离呢?

钟离至少曾经是陆愿的正经男友,而他陈默却是黑洞。

夜里,她来吻他、抱他;太阳一出来,他就成了见不得人的存在一般,也许她更希望他跟清晨的露水一起蒸发掉。

廖科把自己说的激动起来,他把没点上的烟叼到嘴中,有些凶狠的咬着,沉默了片刻他望着车窗外道:“她若只是疯、只是有目标有行动力,哪怕只是永远有办法,也都还好。”他屈起指节一下一下敲着车窗,每一下都像是敲在自己心上,“可是她…”

陈默盯着廖科。

廖科望着车窗外,脸上有种奇异的悲伤,“可是她…”他喉结快速滑动了两下,显然在压抑令他自己都感到始料不及的情绪,他的声音越发低沉下去,“…她,有时候——极其偶然、极其罕有的情况下,会显出一丁点儿的脆弱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那么一天,那一天里的一个小时,甚至那一个小时里的几分钟——你不小心看到了她的脆弱。那可是陆愿,天塌下来她都能自己担起来的陆愿,她怎么会有脆弱的时候呢?而你竟然有幸能看到她这样的时刻。”廖科转过头来,眼睛望着虚空,嘴角有一点奇怪的笑意,“于是你觉得原来她一个人是不成的。你感到无法遏制得想要保护她,想要为她战斗,想要令她再也不露出那样难过的样子——可是有时候,你又希望她能在你面前,再显露出那一点脆弱来。很矛盾,是不是?”他望住陈默。

陈默想起来很多年前,在北冰洋上的那个小岛上,周周抱着两桶泡面找到他身边来。

他记得她跟在他身后,悄悄踩着他灯光下的影子。

他记得他们是怎么样拥抱着入睡。

他的双臂还记得她的柔软,他的鼻子还记得她的香气。

他的心还记得那一刻他是怎样的情生意动。

他想起昨晚,陆愿抱着柏树蹲下去呕吐,她小而白净的脸颊贴在褐色粗糙的树皮上,薄薄的眼皮紧紧闭着,睫毛抖得又快又疾,好似一对蝴蝶,撞到他心底,用柔软的翅膀,在那无人曾至的地方掀起一阵经久不息的飓风。

“你也被她俘获了,是不是?”廖科看着他。

陈默讨厌廖科看他的眼神,他的眼神里面有种名为悲悯的情绪。他讨厌这情绪。

他被陆愿俘获了,有什么值得被悲悯?

不过是一起沉沦。

陈默一言不发,打开车门离开。

廖科静静看着,他趴到方向盘上,目送着陈默下车,提高了嗓门喊道:“想想我的话,不要成为第二个钟离,你们和陆愿都不是一路人。”

陈默冷笑道: “难道你们就是一路人了?”

廖科耸耸肩,反倒平静下来,笑道:“至少我们曾走过同一条路。”

第 40 章

陈默带着满腔复杂的情绪回到陆愿身边时,陆愿竟然已经又睡着了。

她昨晚本就只睡了一小会儿,早上跟陈默不太愉快,她心情糟糕,拿出来的早餐也没吃,还是原样放在一旁。倒在床上,想着过去的事情,陆愿不知不觉又陷入了梦中。

还是那个她做过千百次的梦。

还是那年夏天,还是A大的游泳馆里,还是一样的气味一样的笑容。

陆愿知道这是梦,是那场灾难变成了梦。可是她无力醒过来,无力阻止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同样的一声“小心”,同样跌落水中的她,同样手持棒球棍离开现场的男子。

梦中,她歇斯底里叫着,潜入水中冲着被血色覆盖的陈默游去。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渐渐看清了这次的陈默,他穿了一件蓝白相间的V领T恤。

一种莫名的恐慌,一种此前从未有过的恐慌,摄取了她的心神。

梦里的陆愿想着,这不对。不不不!这不对!

她感到整个人都要崩溃一般,从头顶心一直颤抖到脚趾甲。

“周周,周周,醒醒吃点东西。”有人在她耳边轻轻说话,那声音温柔而亲切。

陆愿睁开眼来,她看到陈默放大了的脸在自己面前。

她愣了半天,哑声问道:“你喊我什么?”

陈默一愣,低头说道:“陆愿啊。”

陆愿抹了一把脸,以为是自己做梦做糊涂了。

陈默见她醒来,不着痕迹得与她拉远距离,坐到一边,用小刀往面包上抹酱,“你要果酱还是花生酱?”

陆愿愣愣得盯着他。

“你要果酱还是花生酱?”陈默好脾气得又问了一遍。

陆愿用力闭了闭眼睛,按住眉心,冷淡道:“闭嘴,你很吵。”

面对陆愿这次突然发作的脾气,陈默没有作声。

他低着头坐在一边,沉默得拿了两片面包。

一片抹好果酱,一片抹好花生酱,静静地摆在碟子上。

“起来吃点东西吧。”陈默收了刀叉,好像没有听到陆愿那句“闭嘴”。

陆愿看着他这幅不为所动的模样,不知怎得心里愈加烦躁起来,她扫了一眼他准备的早餐,鸡蛋里面挑骨头一般,皱着眉头道:“我不吃面□□。”

不,她吃的。她从来不挑剔吃穿。野外攀岩的时候,连野菜蛇肉她都吃的。

她只是…她也不知道,也许她只是想吵架。

陈默有点意外,挑了一下眉毛,却仍旧没说什么,只是“哦”了一声,把收好了的刀叉又取了出来,用叉子按住面包,拿小刀一点点把外面一层面包圈割下来。

他眉目之间很温和,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他的动作很慢,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声响。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车厢里只有餐刀割穿绵软的面包,刮在瓷质的碟子上时发出来的咯吱声。

那声音让陆愿简直要发狂。

“你能安静点吗?”陆愿冲着陈默吼着,她知道她在不可理喻。

她不懂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陈默停了手上的动作,他低着头,依旧没有说话。

陆愿左手抓着自己短短的的头发,她长长出了一口气,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里的郁气都吐出来,“对不起…”她声音低下去,有一点喑哑,“对不起,我只是…”有千百句话一同涌上心头,她却选了离真心最远的那一句,“我只是做了个噩梦。对不起,我不该冲你吼的。”

她爬到床尾,抓起陈默准备好的面包,塞到自己嘴里,食不知味得咽下去,拧着矿泉水盖子,含糊不清道:“谢谢你,我真的饿了。”她仰起头,把水灌进喉咙,冲着哽在食管里的面包一路下行入胃。

她又伸手去抓另一片面包。

陈默用叉子按住了剩下那片面包,轻轻问,“你刚刚吃的,是甜的还是咸的?”

“什么?”陆愿愣住了,她舔了舔嘴唇,口腔里只剩下水冲刷过后的,奇怪的涩味。她吞得太快,连味道都没尝出来。

陈默把剩下那片面包,切成一小块又一小块,他叉起一小块,放到自己口中,极其缓慢地咀嚼透了,这才一点点咽下去。

陆愿呆呆望着他。

“也许你不饿。”陈默低声说着。

陆愿后知后觉,“你也还没吃早饭?”

陈默手上的动作一顿,他又缓缓叉了一小块面包放到口中,安静地咀嚼着,没有说话。

“抱歉,我以为你喊我吃东西…你已经吃过了。”陆愿在陈默背后,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她觉得自己这举动实在糟糕,她要看他的脸,她要知道他现在究竟是怎样的神色——唯有如此才能安心。

她趴到他背上。

陈默浑身一紧,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他还是没有说话。

陆愿伸手摸到他的脸颊,扳着他的脑袋,想要让他侧过脸来,她轻轻道:“看着我。”

陈默没有动。

“看着我!”陆愿的语气重起来,她手上用力——她知道这会弄疼他。她本可以走到他面前去看,可是这一刻,两个人像是较上劲了一般,他一定不肯转过脸来,而她一定要他转过来看着她。

最终,陈默敌不过她,终于将头半转过来。

陆愿也歪头去望。

这一下,两个人面对着面。

陆愿宁愿自己没有强迫他转过头来。

陈默狭长的眼睛里,蓄了薄薄一层水光。

一层薄而透的水光,在他澄澈黑亮的眼睛里,闪着悲伤的光泽。

陆愿在那一瞬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她知道自己当下的表情一定非常糟糕,因为陈默看到她的表情,立时极为尴尬得挣开了她的手,起身拉开车门就要出去。

陆愿从背后抱住了他。

她的下半身还跪在床上,上半身却贴在陈默背上。他若再向前走,她必然要摔下来。

陈默没有再往前走。

他顺着陆愿的力道,慢慢坐回到床边。

“对不起…对不起…”陆愿凌乱地道歉,她脑海中是大段大段的空白,不知道除了道歉还能说些别的什么。她想,陈默对她的确很好,而她却待他太糟糕。她在一声声“对不起”中,快速整理好心情,感觉自己冷静一些了,按着逻辑想去,问道:“是不是刚刚发生了什么?我睡着那会儿,你发生了什么吗?”

陈默没有回答她的问话,他小声清了清喉咙,轻轻道:“现在是白天。”声音里还有一点微弱的哽咽。

陆愿慢了一拍,才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她和他是在夜里才可以接吻的同事关系,她和他好像不是可以在白天拥抱的关系——这都是她说的。

此刻夏日的太阳已经完全升了起来,即使是在车里,也是一片明亮。

这的确是白天,还是个天气好得不得了的白天。

可是陈默眼中的泪光,陈默声音里的哀伤,这一切都让陆愿感到疯狂——那是一种不受理智约束的感情,存在于人类世世代代流传的血脉里。她没有办法时时刻刻都反抗着人的天性。

至少在这一刻,她做不到。

陆愿趴在陈默背上,双手环着他的腰,她看到他的耳尖有一点红。